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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舅惯着他吧!   作者:季十一Autu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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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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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把钥匙插进孔里,他异常紧张,心脏狂跳,像是一具尸体在无形中压住了他跳动的器官。咔哒。锁开了,门自动抬起。

他从里面拿出一个便签本,掀开第一张,下面就是一个戒指嵌在本里。小刀划出的痕迹氧化,变成了碎屑。杨戬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拿出来,最下面还垫着一张纸。

上面有字,他就抽出来看。纸上写着,杨戬,我喜欢你。

他早就中奖了,只不过彩票已经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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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玺坐在马路牙子上,今天阴天,风刮得他脸疼,天气预报还说有沙尘暴。前妻母亲在他脸上抓出来的红痕还在淌血,袖子也被扯掉了半截。

一个小时前,他刚办了离婚。净身出户,分文不留,现在他无家可归了,和四年前一样。

他的人生,烂透了。

他不太明白,自己这个爹娘早逝,舅舅跑了,妻子离婚的弃子有什么价值。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前妻的母亲刚刚还在咒骂他为什么不早点死。

前方一阵喧闹,刘玺抬头看,原来是精神病发疯砍人。刘玺忽然想起来,意外死亡保险的受益人是他的舅舅,杨戬。这个名字有多久没被提起了?刘玺也不记得。他只知道十八岁时杨戬抛下他去了异国他乡,从此杳无音信。

他像个鲱鱼罐头,任何人都离他远远的。

剩下的他不愿多想,自虐般的回忆让他心如刀割。手脚都不听话了,腿就那么迈上前去,两只手空空地抓住了挥舞的刀刃。刘玺当然不会空手接白刃这种绝活,他只有一具肉体凡胎,血淋淋地抓住了乱挥的菜刀。他抓住了一把,还有另一把。那把水果刀扎进他肋骨中间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原来还有第二把刀。

刘玺闭上眼睛想,你们得偿所愿啦。

-2-

刘玺睁开眼睛,漆黑一片,四周嘈杂。

这是阴曹地府吗?怎么还有霓虹灯?

“续机。”

他听见有人敲桌子。

这是什么地方?刘玺不知道。忽地眼前就明亮了,盖在脸上的兜帽被掀开,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背。他这才看清,面前有台电脑,身边烟雾缭绕,辛辣刺鼻的味道熏得人头疼。他迷糊着,大脑嗡鸣,还处在开机状态。身后的人摇晃他,要么给钱,要么滚蛋。

原来是没钱续机了。他掏掏兜里,抓出一颗烟屁股,一个打火机,还有一块上好佳薄荷糖。一堆破烂,就是没钱。那人看出来他身无分文,于是把他推到吧台前边,自顾自地说:“规矩你都懂,帮工一天还钱啊,现在几点?”那人看看手表,道:“明天晚上九点之前不行走啊!”

刘玺被摁在亚麻小沙发上,靠枕脏兮兮的,不知道多少人光顾过。那人挥挥手走了,尾音还飘着。

“柜儿里有水,方便面五毛,没事别偷吃——”

刘玺坐在小沙发上,打量着四周。装修挺新的,就是风格太土,跟他小时候在老家有得一拼。他不是死了吗,怎么又跑到这来上网吧?刘玺以为自己做梦,他掏掏裤兜,手机不见了,好,被偷家了。他又看看电脑,日期显示1998年十月二十日,看来是系统出错了。他想把日期改过来,可翻来翻去也没有2024年这个选项,最晚的时间,就是1998年。

“你好,要一包,那个,那个——牡丹。”

沉香还在焦头烂额地调整日期,闻声抬头,一瞬间哑了声。吧台前面的女孩穿着校服,梳着马尾,一双猫眼灵动地转。她看见刘玺有些怯,但还是指了指他身后的柜子:“要一包牡丹。”

沉香不说话了,双眼泪汪汪的,抿着嘴,怕一张口,就喊出一声妈。

人的情绪都是写在脸上的,刘玺的脸上拧成了一块抹布,表情七上八下的。少女的杨婵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是继续买烟还是安慰无声流泪的网管。小女孩手足无措,手里拿着的两块钱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刘玺擦擦眼泪,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电脑上的日期为什么没有2030年了。因为现在是32年前,他还没出生,杨婵才十七岁。

他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世界就是一场大型虚拟游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烘托氛围的NPC,现在机会来了,刘玺要当一次主角。

-3-

刘玺很快就适应了上个世纪的社会,纷乱,复杂,矛盾和冲突无处不在,尤其是在网吧。他在这应聘了夜场网管,两个月来他只在网吧看见过两次杨婵,一次是初遇,还有一次就在昨天。昨天又是刘彦昌带她过来,在自己旁边开了一台,给杨婵看家有儿女。杨婵看得咯咯直笑,几乎入迷,一直到哥哥杨戬叫他回去,才不舍地离开网吧。她家里没有电视,钱都用来供兄妹二人吃饭读书了。尤其是杨戬,一米八的大个子,瞧着瘦弱干瘪,一捏身上全是肉,梆梆硬,一看就是平时没少吃细粮。

刘玺当时坐在门口的吧台里,正巴巴地望着杨婵,随后看到了杨戬。穿着校服,带着黑框眼镜的,好学生模样的杨戬。他坐在杨婵的沙发椅旁边,说母亲叫他们回家吃饭。刘彦昌就算再不舍,也不敢惹自己的小舅子。

刘玺按耐着想和杨婵亲近的想法,在她离开前搭了句话,这才知道杨婵就在附近的高中上学,和同胞的兄长分别在两个临近的班级,而刘彦昌和杨戬同班。

刘玺看着兄妹二人一同站在他的面前,儿时的过往仿佛昨日。他就算再恨,当杨戬鲜活地站在他面前时,血浓于水的亲情和滔天滚滚的爱意也将他的恨融化了,滴滴答答,成了挤在眼眶里的泪。

舅舅妈妈匆匆离开,刘玺颓然地坐在原地,看着远处认真焦灼于游戏的刘彦昌。

刘彦昌在网吧坐到后半夜,一直到没钱了,就不再续费,而是买了一瓶水喝。人都是会饿的,尤其是正在长个子的少年。

但刘彦昌只喝水,不买东西吃。

刘玺看着年轻的父亲,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拿了一盒泡面泡好了递给刘彦昌,刘彦昌很感谢。现在的刘玺对他来说是大很多的成年人,他有些怕,尊重更多。

刘玺坐下来和他聊,谈起杨婵,说生面孔,问他们什么关系。刘彦昌傻乎乎的,说我还在追她。他们聊很多,一直到深夜。刘彦昌说他一定要娶杨婵,和她生活一辈子,下辈子也要在一起。如果生孩子,最好是女孩,长的像杨婵。男孩子的话,像他可就不好了。但是男孩也不错,他一定会赚钱努力养他们的孩子。

刘玺想笑又想哭,他心里想,不仅生了个男孩,还一点都不像他。儿子坐在面前,僵硬地笑着,心里难免复杂。父坐在对面,还在畅想幸福灿烂的未来。刘玺并没有意识到父亲对他的爱意,对于这份关于一家三口的憧憬只有恐惧和排斥,他甚至早就忘了,他也是被爱过的。

刘玺想到这一个月里刘彦昌总来,他发现刘彦昌其实是在做游戏代练赚钱,为了赚几块钱的代练费可以不吃饭不喝水,窝在电脑前通宵达旦。

少年刘彦昌还说家里很穷,但为了娶到杨婵,他要更努力。刘玺嗤笑,少年的承诺最最廉价,他连电脑都续不起,何谈一个家庭的未来。

刘玺想,既然大号练废了,不如直接重开。如果刘彦昌没有和母亲结婚,那么他们就不会重蹈覆辙。

-4-

为了接触到杨婵杨戬兄妹,刘玺拿出攒了一个多月的工资办了张假证,顺利混进市高中做了个合同工体育老师。好巧不巧,就在杨戬那个班。

新学期开学,杨戬和杨婵一同进了校门。杨戬在远处就看见了穿着人模人样的刘玺,发现对方正看着他,只是一眼,就挪开了。

周一第二节就是体育课,见面第一课在操场上,刘彦昌一眼就认出了刘玺,瞪着大眼睛不敢置信。刘玺看着和刘彦昌同高的杨戬,抱着排球笑得亲和。

他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新来的体育老师,我叫杨沉香,以后就由我担任你们的体育老师。”刘玺弯腰鞠躬,抬头时变成了体育老师杨沉香。他笑着将视线扫过杨戬和一旁的刘彦昌,现在没有刘玺了,只有一张白纸一样的沉香。

同学们纷纷鞠躬回礼,刘彦昌偷偷抬头,他不似杨戬那般高冷,而是自来熟似的笑着和杨沉香打招呼。

沉香没理他,吹哨集合学生做操去了。

刘彦昌不知道为什么新来的体育老师不搭理他,依旧笑嘻嘻地站在最前排,做着滑稽夸张的动作,这一点倒是和学生时代最后排的差生如出一辙。

杨婵的班级和杨戬的班级挨着,体育课也一起上,只不过老师不同。做完操以后就自由活动了,刘彦昌逮着空子就想去亲近杨婵,杨戬还没出言制止,沉香就先把刘彦昌叫走了。他叫着杨戬和刘彦昌一同去搬体操垫。

沉香走在最前头,水泥走廊里凉飕飕地跑过堂风,刘彦昌不住地往窗外瞅,他总能看见人群中的杨婵。而杨戬则看着沉香的背,又宽又阔,好挺拔。沉香回头,对上了少年杨戬的眼,水亮亮的直白清澈,好像把单纯两个字写在眼里。沉香回头,叫刘彦昌跟紧点。

心扑通扑通地跳,饶是过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早以为自己早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可每次看向杨戬,沉香都会心跳不止,好似十多年前,少年时仲夏的那个夜。

沉香咽咽口水,翻了半天兜,才发现器材室的钥匙落在办公室里了。他指挥刘彦昌跑腿取钥匙,自己和杨戬在这等。在杨戬印象里,老师都是不苟言笑的,他不常和老师独处,尽管沉香时体育老师。他别扭地攥了攥衣角,不大一会就把衣角攥的全是汗。

“鞋带开了。”沉香说。

“什么?”杨戬抬头。

“我说,鞋带开了。”沉香又重复一遍。

“奥,奥。”杨戬有点紧张,除了回答和提出问题以外,他再没和老师说过别的话。他弯腰,想直接系鞋带,但腿太长,有点够不着。沉香蹲下去,用奇怪的方式缓慢地将鞋带系了个蝴蝶结。

杨戬看见沉香的手指又长又粗,尤其是骨节处,显得手指格外纤长。

“你知道是谁教我这么系蝴蝶结的吗?”沉香站起身,看着杨戬问道。

“谁?”杨戬腿都软了,除了母亲以外再没人给他系过鞋带。

“我舅舅。”沉香说。

杨戬觉得莫名其妙,但又想不到哪里奇怪。穿堂风带着书香气刮过杨戬的鼻间,吹来了沉香身上淡淡的汗味。他还想再问,刘彦昌却回来了。

于是那个疑问就这么憋在他的心里,一直被遗忘到角落。他们搬体操垫,拿篮球,全都搬完了又被沉香扣在身边学投篮。杨婵活泼,正和女伴们跳皮筋。她身形好,又灵活,总能跳出高难度的动作。刘彦昌眼巴巴地望,魂都飘走了,恨不得附在皮筋上叫杨婵跳一天才好。

沉香把刘彦昌拎回来继续投篮。杨戬是乖孩子,说什么干什么,让投篮就老实巴交地一个劲透,投进去了就看看体育老师沉香,一副想要夸又不好意思的神情。沉香全当没看见,坐在花坛边嚼薄荷糖。

沉香嘴里的糖嚼的嘎嘣响,眼珠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瞥杨婵。他小时候在毕业照上见过妈妈和舅舅穿校服的样子,现在看还是觉得新奇。他溺在母亲年轻欢快的笑声里,想起从前舅舅讲过的故事。舅舅说雷公和电母会在下雨的时候出现,不听话的小孩就会被抢走肚脐吃掉。沉香依稀记得自己的反应:“那他们喜欢吃凸出来的肚脐还是凹进去的?”舅舅笑了。沉香忘记了答案,刘玺也忘记了。他忽然开始好奇,当年杨戬的回答到底是什么,于是开始想,可想破了脑袋也记不清到底是或者不是。

下课铃响了,杨戬和刘彦昌第一时间跑到水龙头前喝水,冰凉的自来水浇到两个男孩的脑袋上,顺着脸颊和脖颈,一直流到衣服里。杨婵过来递了两个手绢给他们,她看刘彦昌,沉香看她,也看杨戬。

杨婵让他看的不自在,犹豫了半天,还是把自己的手绢拿出来递给体育老师,有点怯:“老师你也要吗?”

沉香接下手绢,低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杨婵,揣进兜里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走了,急匆匆地,好像有事赶着他。这是他第三次和杨婵说话,近乡情怯,舌头打结,脑袋宕机,只有四肢疯狂乱转,七上八下地拖着他的躯体慌忙离开。

-5-
沉香的目的单纯明显,那就是不让刘彦昌接近杨婵。他在这一目的上本能地与杨戬达成了一致,他指东,杨戬从不往吸,他让垒墙,杨戬绝不加瓦,往往杨戬一个眼神,沉香就知道他肚子里憋的什么坏水。拜他们二人所赐,刘彦昌就没有和杨婵独处超过五分钟过。

放了学,沉香继续在网吧驻守,只不过这次不是网管,而是纪律老师。沉香回回都抓刘彦昌,回回抓空。他把带着杨婵上网的刘彦昌吓跑,杨婵回家以后,他就带刘彦昌去附近的码头卸货。他们把货从码头搬上去或者搬下来,一件货两毛钱,他俩搬一晚上一共能赚五十块。沉香把自己的钱分出一半给刘彦昌,趁着天还没黑透各自回家。

沉香的小出租屋就在杨婵家对面,回了家,坐在窗前就能看见杨婵和杨戬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夜深人静的时候,刘彦昌就会准时出现在楼下,拍拍手,吹个口哨,杨婵就会在窗口出现。少女趁着父母睡着,哥哥夜跑的功夫,偷偷跑到楼下,一边赶蚊子,一边和男孩聊天。

蛐蛐一直叫,飞虫撞在路灯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杨婵和刘彦昌窃窃私语,偶尔传出一两声笑。直到杨戬夜跑回来,被哥哥拎着上楼,刘彦昌才会消失在楼下。沉香只是看着,从天才擦黑,一直到夜幕深沉。

初春的时候天气时好时坏,傍晚下了雨,他就和刘彦昌在码头附近的小店里多雨。他俩总是沉默,大多时候都是在抽烟。父与子之间总是寡言,刘玺小的时候刘彦昌就不爱说话。他以为是父亲不爱说话,但现如今他看着年轻的刘彦昌,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只觉得好笑。其实父亲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无数次看见过这副表情,从幼时,一直到他离开刘彦昌。以前他从来不会思考这些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有空去想,才发觉父亲一直都是有话想说的。

于是他开口:“我总看你去找隔壁班的杨婵。”

刘彦昌一听到“杨婵”两个字立马两眼放光:“是啊,我特别喜欢她!”

于是刘彦昌开始滔滔不绝,掰着手指头说杨婵的好。沉香拿了两瓶啤酒,两个人坐在小板凳上边喝边聊。

后来雨快停的时候沉香问他:要是你们以后过的很差,比离婚更差。如果有机会重来一遍,你还会说选择和她在一起吗?

刘彦昌哈哈笑了,然后揽着沉香的肩,对他说:我操哥们,人一辈子这么短,说不定我明天就被车撞死了,干嘛不赶紧爱我老婆呢?

沉香不说话了,他起身,僵硬地付了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刘彦昌在身后叫他,拍他的肩膀,他只会走得更快。在那个阴雨天,他最终还是和父亲分道扬镳了。

快要期中考试的时候,体育课就停了。体育课以各种理由被占用,他总是被感冒,被肚子疼,被崴脚,被骨折。其实他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发霉,偶尔去操场上找刘彦昌麻烦,无聊的时候叫杨戬过来陪他聊天。

他喜欢和年轻的小舅舅聊天,杨戬的话里带着天真,执拗,还有一点愚蠢。最主要他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对自己尊敬的,年长的长辈的话深信不疑。

他问他有没有小名,杨戬不懂小名是什么意思。
沉香说,是乳名的意思。
杨戬问,小名是方言吗?
沉香想了想,说,不知道,这是我舅舅告诉我的。
杨戬笑了,你舅舅真有趣。
沉香问,那你有小名吗?
杨戬说,妈妈给我起的乳名叫清源。
沉香哦了一声,别人知道吗?
杨戬摇摇头,只有家人知道。

期中考试以后就是模拟考,杨戬发挥失常。那个时候的排名榜是手写的,从一到一百,从一百到二百,杨戬的名字远远地被甩在一百名开外。同学们都指着他的名字“杨戬,你在那”“杨戬,你这次怎么考这么差”“杨戬...”“杨戬,你...”

杨戬站在那,看了看,满不在乎,转身就走了。自习课的时候,沉香照例巡视,杨戬的座位上没人。他知道杨戬没考好,全校第一的成绩,突然就甩在百名外,流言纷纷,好多学生都在传他作弊。

他比学生们更早知道杨戬考得不好,毕竟排名榜就是他抄好贴在公示板上的。抄的时候他在名单上一个一个对名字,找了好久才看见“杨戬”两个字。

沉香巡视完,不紧不慢地溜达到器材室。锁不在,门掩了个缝。他往里走,杨戬就坐在最里面的体操垫上。年轻的小舅舅正把头埋进臂弯里,听见声音以后只是把两只眼睛露出来看一看,然后再埋回去。沉香蹲到杨戬对面,摸了摸小舅舅的头。

“你知道吗。东北的冬天很冷,每家都有一扇大铁门。我小的时候扒在门上玩,爬到最高的地方不敢下来,就抱着铁门上的栏杆哭。”

杨戬不为所动。

沉香继续讲:“我张着嘴哇哇哭,越哭声音越大,眼泪流到脸上,我特别害怕,脸还贴着铁门,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吗?”

杨戬抬起头,还带着鼻音:“怎么了?”

"我的脸和嘴都粘铁门上了!"沉香表情很夸张,他把手贴在脸上,嘴歪脸斜,去还原当时的情景。

杨戬被他逗笑了,扑哧一声,笑出一个大鼻涕泡。鼻涕泡破了,沉香就和杨戬一起哈哈笑。他掏出手绢给小舅舅擦脸,下手很轻,一下一下把脸上的泪痕和鼻涕都擦干净。

沉香做老师以后变干净了不少,指甲剪得很整齐,手上有点淡淡的烟味。这股烟味钻到杨戬的鼻子里,尼古丁冲昏了他的脑袋。鬼使神差的,他蹭了蹭体育老师的手。

沉香愣了一秒,只有一秒。杨戬立马慌张地问他:“然后呢?你怎么下来的?”

“我舅舅把我抱下来的。他用勺子盛了热水往我脸上浇,脸上的冰化开了以后他就把我抱下来了。”

杨戬脸上烧的慌,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于是心虚地看向别处:“你舅舅真有趣。”

沉香看着杨戬,耳根连着脖颈,红了一片,他忍不住捻了一把红到快滴血的耳垂。杨戬紧张地跳了起来,看向沉香那边却淡定的要命。体育老师拍拍自己旁边的体操垫,示意好像小题大做的学生来坐。

杨戬坐了过去,和沉香隔着一拳的距离。他想要不要再近点,但又不好意思。

沉香说,“我上高中的时候总是考不好。”

杨戬问他,“你还上过高中吗?”小小的坏心思一眼就看得出,明显就是在报复刚刚沉香摸他耳垂导致他出糗的事。

沉香说,“不要以貌取人,我甚至还考上了大学。”他觉得杨戬可爱,想再摸摸学生的耳垂,但忍住了。

沉香继续问他,“你知道‘斗’吗?”

杨戬好奇,“什么斗?”

“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这个知道吗?”沉香看着他,年轻的舅舅像一只好奇的猫。

“不知道。”

于是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放到杨戬面前。“你看手上的指纹,指纹螺旋封闭,转成了一个圆的就是斗。十根手指里一共几个斗,就是几个斗。”

杨戬把手摊开,悬到了沉香手上,整个人就要靠在沉香身上了,“你看我有几个斗?”

沉香把杨戬的手圈在自己的掌心里,手还比对方的大一点。他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坐在舅舅怀里,也是这样把自己的手放在对方掌心中的。他以前有几个斗来着?刘玺想不起来了。他看着手中的,杨戬的手,一个一个的开始数。

“你看,你有四个斗。”沉香说。

“那我以后要去卖豆腐吗?”杨戬讪讪的,有点失望。

“说不定你会卖成豆腐大王,然后发家致富。”沉香调侃他。

他以前有几个斗来着?刘玺看着杨戬气鼓鼓的脸,猛地想起来杨戬好像说过,他只有一个斗。舅舅高大的身形在记忆里浮现,笑眯眯地告诉他“我们小喜只有一个斗呦,以后要做啃舅族啦!”

小喜问他:“为什么要啃舅舅?”

杨戬说:“我的体育老师跟我说,卖豆腐就是做生意,以后可以做点小本买卖养家。做点小本买卖养我们小喜简直绰绰有余。”

小喜就是刘玺,刘玺就是沉香。沉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他现在有几个斗?

-6-
阴雨天,雨里夹着滚雷,在窗外歇斯底里地吼。沉香不得不带着学生在教室里上课,他没什么口才,想了半天决定让学生上自习。沉香本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一节课,可当他再次踏进教室的那一刻,他感到头皮发麻。花绿的地板砖,黄色的桌面,四条腿的板凳。他站在门口,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学生时代,再也没有宽大的校服。他的手无所适从,不知道放在哪里。记忆中衣服上应该有两个能装下全世界的大口袋。可他摸了摸,什么也没有,平滑一片。

他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双一双眼睛,尤其是杨戬的眼睛。他不能趴在那,也不能开小差,更不能传纸条,他不是学生了。纸哗啦啦的翻,那应该是书。笔划在书上,形成这间屋子独有的奏曲。

他想起来八九岁的时候,曾经在桌洞里放过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那个苹果后来扔了,烂了,或者吃干净了,给别人了,他不记得了。只知道这苹果的气味从过往飘到了鼻尖。

雷声轰鸣,学生们无心学习,没多久讲台下就开始窃窃私语,再过一会就发展成了嚣张的大声交流。沉香咳了一声,学生们就安静一会,几分钟以后立马恢复原状。他清清嗓子,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雷雨天的时候,雷公和电母会在下雨的时候出现,不听话的小孩就会被抢走肚脐吃掉。

学生们当然不信这种骗小孩的东西,但还是捧场地问沉香,那他们喜欢吃凸出来的肚脐还是凹进去的?沉香的思绪滞住了。是凸出的还是凹陷的?是还是不是?答案是什么?杨戬当年是怎么说的?

“杨清源,你觉得呢?”沉香问。

学生杨戬说:"我觉得是凹进去的。"

刘玺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是凸出去的。

一模接着二模,然后是三模,体育课停了整整半个学期。那回雷雨天以后就入了夏,秦岭淮河以南都在没日没夜地下小雨,一早一晚的路上都结了薄薄一层雾气,杨婵和杨戬在那之后就走路回家了。晚自习下课在九十点钟以后,天才擦黑,沉香不放心杨婵和杨戬走路回家,所以就跟在他们后头慢悠悠地溜达,刘彦昌跟在比他远点的地方。后来杨婵父母觉得不是个事,就叫沉香和杨婵杨戬兄妹一同回来,顺便去家里吃个晚饭再回家,顺便带上刘彦昌。

沉香不好意思吃饭,拽着刘彦昌,将兄妹二人送到楼下,目送上楼就足够了。他看着那小时候从未见过的外公外母,看着二层小楼上暖黄的灯光,之后他就和刘彦昌各自回家,不多说话。

他们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整个夏季,一直到高考。那个年代少有人能考上大学,大部分女性都会选择外出打工或者嫁人。 很多女生高考前就不上学了,直接回家相亲或者收拾行李外出打工。杨婵本来有个要好的姐妹,成绩不错,长相貌美,有个谈了几年的男友。当时还不流行求婚那套,都是男方上门提亲。

高考前一天,沉香带兄妹二人出门散心。小公园里人头攒动,大多是些年轻男女,他们仿佛早就约好了一样往中间的喷泉那头的空地上走。杨婵早就到这边了,她姐妹的男友打算求婚。打远处看摆了一圈红色蜡烛,女孩站在正中间,激动地说不出话。时间到了,闺蜜的富二代男友抱着玫瑰出现在人群中,一步一步走向女孩。

烟花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炸开,五光十色的照亮了她的脸。杨婵羡慕极了,远处的闺蜜站在人群中央,捧着大捧玫瑰,笑的灿烂幸福。

每个女孩子都希望有一场盛大的表白或者求婚,杨婵也是同样的。

沉香和杨戬在老远处看着杨婵,窈窕的身影旁还站着刘彦昌。他万般阻挠二人的感情,可越是艰难,刘彦昌就越坚定地爱着杨婵。沉香想起小时候妈妈讲故事,讲那个总是叫爸爸跑腿打杂的老师,老师很凶,但对他们很好,甚至最后还要做爸爸的伴郎。他有点无奈,但也只能无奈。比起最初想要翻盘的激动情绪,现在更多的是平和。他见过了年轻的父母,见过了朝气幼稚的小舅舅,甚至见过了素未谋面的外公外母。他忽然意识到,命运并不是无法改变的,而是正因他的出现,所以改变了命运。

杨戬长了点个子,往他身边靠了靠。于是沉香搂住学生的肩膀,攥住了他的手。他们在一起顺理成章。

-7-

高考结束以后沉香就放假了。杨戬考到了外地,杨婵留在了家里。她选择和刘彦昌结婚。

那是一个天气很晴朗的日子,天上一朵云都没有,五月中午太阳热的人发昏。杨婵站在家门口,看着刘彦昌满头是汗地一箱一箱地往家里搬东西,橘子白酒罐头水果糖,应有尽有。他小小的面包车里装着无穷无尽的爱,蚂蚁搬家一样把杨婵的家充实起来。

她忽然就不羡慕盛大的告白和满天的烟花了。爱可以用金钱表达,却不能用金钱衡量,刘彦昌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杨婵。

结婚前一夜,刘彦昌回了自己家,而杨婵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打瞌睡。她有点紧张,但还是太累太困了。快睡着的时候她听见了敲门声,是沉香,是本该在刘彦昌家里准备做伴郎的沉香。

他本该喝醉了,和杨戬睡在一张床上,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他迷迷糊糊地,忽然想起来合照上并没有所谓的伴郎老师的身影。伴郎老师就是他,如果他没有合影,那他当时在哪?

他想起来小时候父母明明很恩爱,为什么母亲会突然去世?母亲为什么会去世?母亲是被车撞死的。

他想起来小时候站在街的另一边,而父亲就在街的对面。他想起来父亲蜷在公安局的楼梯下,一只手抱着自己腿,一只手抓着男人的裤脚。眼泪流了满脸,和鼻涕混在一块,滑稽的像个小丑。不知道是在恳求还是在宣泄,他低声呜咽:“你们也是夫妻,我们也是夫妻,为什么要拆散我们,送她去医院还能活啊!”哀怨的残喘最终变成了怒吼,“为什么”三个字就快嚼烂了也没弄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理由。

他想起来了,妈妈是被一对夫妻撞死的,从这头飞到那头,就在送他去舅舅家回来的路上。那是晚上,偏僻小路,没有灯,那对夫妇喝了酒,就把母亲撞死了。妈妈的身上那么软,撞在地上肯定不会立刻就坏的。那对夫妇把妈妈扔到河里,然后跑了。妈妈就躺在河水里,一直到爸爸找到她,妈妈的身上和雨水一样冷。爸爸呢?爸爸就在街对面,为了给妈妈讨说法,被打断了一条腿。

杨婵回不来了,小小的沉香站在街的对面,手里捧着冰凉凉的骨灰盒。旁边的电线杆上还贴着寻人启事,雨和太阳把薄薄的纸打的灰白,照片上的杨婵笑容不再明媚,一如灰白的沉香。

他想起来妈妈的怀抱,柔软温暖,带着香味。现在他把妈妈抱在怀里,那样的香味再也没有了。

后来他回了家,爸爸整日烂醉。清醒的时候给他做饭,喝醉了就对他非打即骂。舅舅把他接走,给他洗澡,带他换衣,一年一年过去。再后来他上了大学,一岁接一岁的挺拔,最终长成了成人的样子。他爱杨戬,杨戬也爱他。他长成了舅舅年少时爱人的模样,他们如出一辙,他们的鼻梁上都有一道疤。后来舅舅也离开了,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回过他的电话。他回到家,那栋摇摇欲坠二层小楼,那是他的家。他看见大火熊熊燃起,烧成太阳的颜色,远处看像一盏明亮的灯。他发疯一样钻了进去,里面没有父亲,只有母亲的烧碎的骨灰盒。再出来的时候他一瘸一拐,额头上汩汩流血。爸爸不在了,妈妈也不在了。

沉香坡着脚站在院子中间,衣服烧烂了,鞋子没了一只。

噼啪。房子烧的旺,冬夜里格外的暖。沉香不由得一步一步靠近,想扑进正在燃烧的家。

不能结婚,不可以结婚。

他的回忆像一场梦,他还记得杨戬接走他的那天。他说他要换个名字。他不想叫刘玺,哪怕小喜,他一点也不讨喜。

他问杨戬:“我改什么名?”

杨戬想了一会,说:“就叫沉香吧。”

沉香想,他要去抢婚。

-8-

杨婵开门,看见了自己的体育老师。比起老师,他们更像朋友,更像密不可分的亲人。沉香站在门口,眼神阴翳,说:“走吧,不要嫁给刘彦昌,他不会给你幸福的。”杨婵笑了,拉着他坐下,和他聊天。他们聊了很久。他不敢叫杨婵的名字,也不敢叫妈妈,蠕了蠕嘴唇,一直在听杨婵说话。杨婵说她很爱刘彦昌,要给他生个孩子。母亲摸了摸肚子,微微隆起。沉香不可置信,如果他现在下手,杀了腹中的自己,他们会不会离婚?自己是不是也不用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他没下去手,他困了,酒意上涌,伏在杨婵的肚子上,听微弱的心跳。仅仅三个月,哪里来的心跳?可他就是听见了,隔着母亲的肚皮,听二十年前,被期待降生的,自己的心跳。

那一夜他是母亲的孩子,是杨婵的刘玺。小喜小喜,这些年,你过的还好吗?杨婵在梦中问他。可他张口,却说不出话。他想哭,像个孩子一样拥抱妈妈。他想说这些年太苦了,太苦了,他想去找妈妈。于是妈妈说,我在,孩子,我在。

他隔着肚皮,在心里想,小喜小喜,出生吧,坚强的活下去。你是被爱的,珍惜眼前的一切吧。
他哭了,在梦中流泪,喊妈妈。杨婵拍着他的脑袋,说我在。母与子的联系是斩不断的,杨婵觉得,伏在自己肚子上的沉香,就是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等沉香一觉醒来时,天光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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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来问刘彦昌:当你知道故事的结局,你还会一如既往的爱他吗?

刘彦昌看着杨戬,眼神呆滞,木讷又崩溃。他笑了:你们真奇怪,你那个跑了的姘头也这么问过我。

杨戬问:他怎么说的?不,你怎么说的?

刘彦昌回忆起过往,好像在想怎么回答的沉香,也好想在想他消逝的爱人。过往种种浮现眼前,刘彦昌哈哈大笑,笑了很久,一直都没有回答杨戬。

杨戬走后,刘玺的家就着火了。刘彦昌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离开了沉香八年,从上大学,一直到沉香离婚后意外受伤。他在大洋彼岸,一直关注着沉香。他知道沉香毕业以后事业不顺,他也知道沉香娶的女孩是为了躲避家里催婚的同性恋,他还知道沉香越长越大,逐渐和他从前人间蒸发的年长恋人样貌重合。他还记得器材室里沉香给他讲小时候的趣事,冬天的铁门,手上的指纹。他总是在快忘记的时候,带着年幼的外甥做一遍故事中的事。

他不接受,也没办法接受,于是他远渡重洋,离开了伤痕累累的沉香。

一直到他打开从老宅带回来的箱子,那都是沉香送给他的小礼物。玩具汽车,拼装积木,老式相机等等等等。直到他打开那罐写满了我爱你的星星。

沉香的名字是你给他的,杨戬。他这才明白,是他允许沉香爱上自己的。

他看看手表,这块还是沉香送给他的。当时沉香还在上大学,做了两份兼职再加上奖学金才买得起这份新年礼物。但他却没有回任何一通电话。多少年过去了?沉香都毕业了,甚至娶亲,离婚,再到受伤。他都没有出席。

现在沉香躺在病床上,身上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心电图一跳一跳,不留情地捏着杨戬的心,格外不讲理。

住院部楼下有棵大树,树下有座桥,桥上挂满了祈愿的红丝绦。

杨戬下楼,买了一块许愿的小木牌。他坐在椅子上,小马扎巴掌大,杨戬大高个子佝偻着,坐在上面显得委屈。他写下外甥和自己的名字,后面就不知道怎么写了。

桥头绑满了木牌和红丝带,杨戬站在最里面,想把木牌绑在最上头。松垮地绑了一回,没绑上,只能抽出来,再绑一回。他本想着虚虚地系住就好,像他和沉香的缘分。没想到一个结绑完,杨戬又恶狠狠地使劲系了三四个死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

红丝绦在最上头,孤零零地飘,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名字。杨戬做完这些,转身回头望向沉香病房的窗户。

杨戬,是你允许他爱你的,你不能反悔。

杨戬上楼去了,他要问问沉香他的彩票有没有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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