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向 遗山未见
“到乡翻似烂柯人”
1.
早在十多年前就曾听说,从这座山山顶往下俯瞰,能览尽全长安的风光。
可惜那时山路未通,虽然很想亲眼看看,但因遗山地势险峻,徒步攀登困难重重,所以只好放弃。
几个月前,我在异乡卖画营生,偶然听人提起官府派了士兵,联合当地乡绅在遗山附近修路架桥,因此想起年轻时的憾事,紧跟着问了句,得知虽然通往山顶的路仍是难以铺建,好在半山往上一两里还算平坦,修条路供人行走全无问题。
于是我重新拾起攀登遗山画出落日下整座长安城的信念,把画摊交给一位信任的故友照看,背上行囊,独自踏上那条罕有人迹的深林野径。
传说千百年前,遗山还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山,那地方的真名叫日之塔,直到神族联合人类战胜了魔种,帝俊溃败,日之塔坍塌,又经历千百轮沧海桑田才有了今天巍峨耸峙的遗山。
当然,只是个传说而已。
友人见我一听遗山就欢喜得不行,打趣我是想学着那些小孩子上山找神仙许愿的。
我笑笑,如果真如传闻中那样,遗山里住着能帮人实现愿望的好神仙,那我必定求他保佑我把剩下屯了大半年的画全卖出去。
我心知这种事绝无可能,更何况这趟遗山之行,我的目的本来也没多高尚,仅仅是想画出几幅市面上少见的长安城全景图,以此卖个好价钱供儿女念书罢了。
正如流言中所描述,当我顶着烈日顺小道攀登即将进入幽密的树林中时,便被错落生长的滕枝截住去路,于是只好一手扶着后背的画匣,一手拿着柴刀硬砍出条路来。
有位老人佝偻着脊背恰巧从我身旁路过,小而黑亮的眼睛狠狠将我盯住。
他牵着两只老山羊,一条瘸狗跟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我们相视无言了片刻,最后还是他先开口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将实话和盘托出,心想砍树枝也没碍着他什么事,没料对方说话却更厉害起来,让我马上滚下山。
他说这座山住着一位神明,不喜欢被人打扰,与其到时候被神明从山顶丢下去,还不如我自觉点。
这种堪称奇葩的鬼话我自然不相信,而且动不动就把人丢下来摔死,算哪门子神?
老人于是缄口,愤愤瞪我一眼,拉着山羊朝我来的方向走了。
接下来几个时辰,我为抵达山顶耗费了大量精力,周遭几乎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杂草杂树,难以辨别方向。
正当我心生放弃想回头时,太阳西落,昏黄的光线让来时的路变得越来越模糊,没个半里,就已完全找不到拿刀砍过的标记。
遗山入了夜跟阎王殿没什么区别,我越走越急,差点跌落山崖。而后光线西移,我站在崖边抬头,忽然看见头顶不远处有一座被常青树荫蔽的房屋,很破旧,似乎没人住。
好不容易找到暂时落脚的地方,我心头雀跃,急忙踩着枯枝继续往上爬。到了才发现,这里并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相反,就屋前一株红牡丹和干净整洁的棋桌来看,应该是有人经常打扫才对。
我轻扣了两下门,没人回应,便壮着胆子把门推开。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古老,很多是我见都不曾见过的物什,包括文字,器皿,年代久远无从考证。
由此我联想到那些关于遗山神明的传说,四下找寻也没见到神怪小说当中常见的神龛啊神像这些具有象征性的东西,就是间很平常的屋子,比起供神明居住的庙宇委实寒碜了点。
脑子里蹦出来的猜测被我一一否定。正当我拿着桌上一盏陶制茶具仔细研究时,侧门“吱呀”稀开一条缝,探出半边脑袋,吓我一大跳。
难道遗山上真有神?
我纳闷地眯着眼睛细看,不由大吃一惊。
这遗山上的神明,居然还是个孩子。
2.
说得再准确点,那是个眉宇间透露着稚气的俊秀少年,双目明亮,似是将世间所有的光芒都装了进去。
我情不自禁想,这孩子大概还没去过人间,否则不该有这么干净的眼睛,轻而易举就相信了一个陌生人迷路的话,让我留下来。
出于礼貌,我询问他的名字,可得到的答案却是——他不记得了。
不是完全的不记得,而是能说出来的只有一个“星”字,形同于无,叫我一时有些尴尬。
他说他在这山上住了很多年,我是第一个找到他的人。
这让我想起种种关于遗山的传闻,包括那个催使我来此的信念。
如果根本没人上过山,那能俯瞰隔了三座城那么远的长安的说法又是从何而来?后人闲得发慌杜撰的么?
也对,谁会想到真有像我这样的傻子,还真打心底里信了。
方才研究的茶具纹络,那几朵连开的宝相花倒和书上描绘的女帝时代的图腾极其类似,外加这孩子说自己已经住了很多年,那想必这个很,应该比我想象的更久。
“这么说,您真的是神?”
我看少年的眼神不由从对其未曾入世的怜悯转为敬仰,而对方却奇怪的问:“住在这里很久,就是神了么?”
不是住了很久,是活了很久。凡人顶多八十载光阴,而神能长生不死,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少年思索片刻,唔了声呢喃:“不知道,不记得了。”
他想问题的时候很认真,就像我说了件什么天大的事。难得遇到这么可爱的孩子,虽说他年龄可能比我祖爷爷都大,但就外貌身型看也不过二十出头,和我儿子差不多,越看越觉得亲切。
“也罢,叨扰贵地还给主人增加烦恼,倒是我的不对。”我真诚地对他笑笑,看向窗外,接着说:“方才进门,看到您家外边的牡丹和棋桌,既然百无聊赖,不如我们对弈一局,也算当个消遣如何?只是在下棋艺拙劣,还请您别嫌弃。”
出人意料的是,少年仍然是那句话。
——我不记得了。
我登时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明有棋桌,怎么会不记得如何下棋呢?
“没人教过你下棋?”
“好像,没有。”
“......”
原本还以为那是个有些灵性的雅致物件,到头来却是附庸风雅的摆设。
我瞬间泄气,又不能和他交流我们现在朝代发生的事,就耸了耸肩,心想既然来了这一趟,又有如此奇遇,反正无事可做,不如记下点什么,说不定往后还能派上用场。
于是我翻出画匣,在少年好奇窥探的目光中将宣纸和笔墨一一取出,礼貌地询问:“在下是离遗山二十里镇上的一个画师,方才看到您房里的陈设,实在是罕见得很,不知可否让在下临摹几幅,带回去留作纪念?”
出乎意料,听了我的话他整个人都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眼里熠熠亮着光,近似惊喜地反问:“你会画画?!”
很,奇怪吗?
我的笑容在他灼热的视线当中变得有些尴尬,点头道:“只是稍微懂点。”
没有谦虚,不然我的画也不会屯在家大半年都没卖完。
“那太好了!”
少年,或者说这位少年模样的神明,除了听到我会画画好像就再也没听见我说的其他东西,让我等一会儿,接着立刻起身,快步走进了他刚出来时的侧门。
这时候再提要求就很失礼了,我只好耐心等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响毕,在他抱着一小摞画纸走进视野时伸长脖子去看。
和听到他不会下棋的时候表情一样,我还以为这是捧了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出来,小心翼翼接过,却只看见上面笔迹凌乱的,堪比小孩涂鸦的简笔画。
由于太抽象,倒让我怀疑这几幅画都是在同一时间很快画完的。有的地方因为时隔太久,墨迹发白,根本看不清画的是什么,旁注又是什么。
说来惭愧,我小女儿周岁时举毫在我白衫上随意挥洒的杰作,倒可以和这几张纸媲美。
“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直觉这迷茫的兔子一样的神明又要说出令我震惊的话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他郑重其事地将笔递到我手中,那双夏夜星河般的瞳孔中倒映出我的模样。
“麻烦你,帮我看一看,这些画上......是什么?”
3.
是要我把这些小孩涂鸦复原的意思?
我大概懂了,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我现在表情多苦涩。但少年好像笃定我一定可以做到,怕我不乐意,急红了脸解释:“我知道这个要求可能,很无理,但这个对我好像很重要,如果需要时间,多久我都可以等。”
不是多久的问题,毫无头绪的涂鸦,天知道画的时候执笔者在想什么啊!如果是他画的,那也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连他自己都一问三不知,怎还能指望我解答?
“事成之后,我可以祝福你。”少年仍旧执拗地向我提出条件。他很聪明,聪明到让我无端觉得这个人其实很狡黠:“你误打误撞来这里,可能是找不到回去的路,而且我想,你来这里,应该另有目的才对,不然也不会将东西带得这么全。”
我瞪大眼睛愣住。
竟然完全被看透了!
如他所言,这次奇遇对我来说可遇不可求,留作纪念其实也是为我的画着想,既然大概看不到长安城落日全景,那就退而求其次,这间房里的一切陈设,甚至包括少年本人,都可以作为旁人没有而我却有的材料,别说把画卖出去,名垂千古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我内心开始动摇。
我本不愿如此下作,但因天赋不够,就只能从奇巧上另辟蹊径。如果他同意,将遗山所见的秘密公之于众求得名利双收,就不算我卑鄙。
“此话当真?”
少年点头:“不过你要保证,你真的能帮我完成心愿。”
听听,神明的心愿居然还要凡人完成,若不是这间屋子古怪太多,我肯定觉得这小孩是故意耍我的。
事已至此,我也找不到下山的路,至少从这点出发就不得不答应将这几张宏伟之作复原的条件。
思索良久,我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对他道:“我试试吧。”
当晚,我借着烛光仔细观察六张交托于我手上的涂鸦。
它们旁注的笔迹一致,至少说明源于同一位作画人的构思。我用新纸跟着上面的墨痕描摹,尽可能幻想作画人当时脑海中的场景补全残缺处,大致画完前三张,结果却令人啼笑皆非。
太简单了,傻子都能看懂。
是什么呢?是每一户人家都有的日常生活。
唯一可能不同一点的,就是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大人四个孩子。其中一幅场景对我而言很熟悉: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孩正将花插在大人的发髻后。我小女儿就这么做过。
旁边四四方方的东西很模糊,联想到少年屋外的棋盘,我也就勉强将其描成棋盘的模样。
弄完前三张是在两天后的黄昏,我将画交给少年之时,他正蹲在后面一小块牡丹花圃里喂兔子。
显然画的内容比喂兔子吸引得多,少年连手上的泥都来不及擦,接过我手里新画好的复原图就开始看,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我知道这副表情就相当于在问是什么了,在感慨他连自己的杰作都忘干净了的同时,一边耐心地同他解释。
然而每结合旁注解释一张,少年就摇一摇头,也就在第三张长安城过年,四个孩子放烟花的时候,那张苦大仇深的脸蛋上才露出一丝动容。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我好像确实记得是要和谁一起,回长安看烟花的。”
我舒了口气,生怕他说我胡诌,还好他没打算故意挑剔,把三张画收了起来,勉强认可了我的看法。
“还有三张有点困难,一是字迹太乱,而且年代久远,我有点分不清;二是,没什么头绪。”
说白了就是看不懂。
少年默然点头,肉眼可见的失望。我欲言又止老半天,决定换个思路:“不过看您器皿的纹路和挂画上的文字,以及仅有的几部兵法和棋谱古籍,应该都来自女帝时代,可否借在下对照试试?”
他欣然同意,而后想起什么,在我进门前一刻,将我的脚步叫住,紧张地问:“那,那能否请教阁下,你说的女帝时代,距离现在大概有多少年了?”
我在心里想了想,平静道:“七百年左右?应该是,如果从灭亡那时候算起的话。”
“......七百年?”
“嗯,七百年。”
少年沉默很久,最后沉甸甸地对我道了声谢,说:“好,我知道了。”
那语气落寞,似乎将七百年堆积的无边孤寂都装在了这句话里。
阳光恰好穿过云雾照进花圃,牡丹、兔子、鸟雀,一切都灵动得好像不属于人间。而他却犹如一尊冰冷石像,孤独地,死气沉沉地立在院中,让人很难将他和象征希望的神明形象联系在一起。
我耸耸肩进屋,漫山遍野的光芒被我关在了门外。
4.
……
月亮从日之塔的残缺处透出皎白光辉,山丘下的小溪水光粼粼,晚风也曾刺得弈星骨头生寒。
那个他完全忘记的人当时正坐在他身旁,陪他欣赏夜空难得的平静月色。
“忙这么长时间,差点忘了,快到新年了吧?”男人转过头问,笑容中含着令月光拗动的温柔,“星儿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没有,师父。”少年迎风立在一旁,静静开口。
自家孩子,口是心非的模样没人比明世隐见得更多,他笑笑,重新将视线投向巍然耸立的日之塔。
“没关系,时间还很充裕,你慢慢想。”
慢慢想也是没有,核心一战怎么算都该发生在过年之前,他哪有功夫还跟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闲下来思考过年前该像大人索要什么礼物。
而他的师父好像不是很想就这么稀里糊涂把年过完,跟他列举了很多例子。弈星叹了口气,随口说了句:“烟花吧。”
明世隐看了眼他,轻笑起来:“就这么简单?”
“嗯。”
他也没理由要求多复杂,不过怕明世隐看出来他只是不想让他费心,接着补充:“像小时候那样,和师父一起。”
这对明世隐来说确实没什么难度,但是弈星却从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睛中,看到了别的,准确说来算得上凝重的东西。那微笑分明还在,却已是给人感觉遥不可及,连温度都似被雾蒙上了一层冰凉。
“你知道,在哪看长安的烟花最美吗?”
弈星摇头。
明世隐遂伸手,指向月光透来的地方。
“日之塔上。”
对于弈星而言,在哪看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他看的那个人是谁,还在不在。
至于明世隐在任务前给弈星的选择,他也不知道怎么选叫有利,只知道怎么选,才能让自己不后悔。
但这些话,他通通没来得及对明世隐说。
他等那场烟花,一等就是七百年。
.......
我了解古史,也听过不少神话传说,于是当我将最后一张非常重的墨迹图案还原成为古籍上的日之塔时,我浑身一个颤栗,似是大冬天被人从头到脚泼了盆冰水。
我飞快找出其余两张画,似是受到某种蛊惑,按照古籍记载的内容连夜重新描摹,最终将六幅画完完整整还原出来。
这是被那位名叫弈星的神明所遗忘的一生。
女帝时代赫赫有名的人物,竟都在这涂鸦似的几张图画上找到踪影。
古书记载,女帝时期确实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灭世战争,长城内外的尸体堆积如山,流血漂橹,极其惨烈。而关于日之塔较为的详细故事却被归入神话一类,两者看似矛盾,实则互为表里。
帝俊手下有位堕入魔道的得力下属,名叫明世隐,人族与神族胜利之后便没了踪迹。弈星身为明世隐的棋子,按照神话记载,应该早已惨死日之塔一战,但是却......
我捏着手里最后一张图,也是六张当中最潦草的一张,上面有漫天飘飞的花瓣,有崩裂的日之塔,还有一个很熟悉的,躺在地上的斗篷打扮的小人。
神话当中提到,明世隐的魔道之力源于牡丹,而如今本该惨死于七百年前的弈星,却披着夕阳余晖,和我刚刚喝完今天最后一杯茶。
一切破碎的场景,最终拼凑成对少年而言,堪称残忍的真相。
明世隐将这件事处理的很全面,他从帝俊手中救下弈星,藏在这遗山深处,抹去了他的记忆。
我甚至能透过纸面感受到,在知道即将忘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时,他曾背负着怎样强烈的痛苦和不屈的信念,想要抓住这漫漫历史长河中,那些他想强迫自己牢牢记住的,弥足珍贵的过往。
我放下笔,踉踉跄跄跑出门去,急于告诉弈星这个惊天的秘密。
那时少年正抱着兔子,坐在牡丹花圃中的摇椅上小憩。风将他的头发吹得轻轻晃动,呼吸均匀,似乎坠入了某个漫长的梦。
蝴蝶从一朵花飘落到另一朵,世间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安静下来。
我停下脚步,在这片静谧中站了很久。
……
我好像,忽然明白明世隐这么做的原因了。
5.
翌日,我背上画匣,辞别这位遗山深处的神明。
好歹还原了三张图,虽然有些遗憾,但弈星还是很满足了。
他告诉我出山的路,我也因为没有完成他给的条件,答应保守这里的秘密。
葵酉年六月,我上山取景,于深林中迷路,幸得一位老者指引,才摸索着找到出口。
我未见遗山的一切。
——完——
糖果 0颗 |
奶茶 0杯 |
咖啡 0杯 |
披萨 0块 |
红酒 0杯 |
您需要 登录 才能发表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