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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闭店   作者:绿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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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

  划一道十字井,再增增减减地涂抹,把老城区市中划成一道跳房子。中间是居民区,往上是副食店往下是绿水公园。红红绿绿的招牌在跳房子最顶上的目的地闪耀,或是按摩店或是美发店,在二十一世纪初创的没几年里如火如荼地与正中的居民区挤攘着,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却和谐非常。

  终点处再划一道十字井,那一片全都是花姐的按摩店。花姐年轻的时候也是卖皮肉的,后来开始拉皮条,拉着拉着攒出一片按摩店来,店外挂了个十足惹眼的招牌,花姐说那是霓虹灯,能把男人都吸引过来呢,跟捕蝇草似的。那个时候嘛,谁管你招牌是不是和内里有出入,需要写一句“包装与实物不符呢”。她的按摩店像个小四合院,前门是正正经经有按摩设施的店面,后面几个房间四四方方,是她那些小姑娘们住的地方。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挤在一个屋子里,把所剩无几的兜掏出来抖抖,嘴巴歪斜到天边,将今日挣的钱分出一多半给花姐。

  即使这样她们也感谢花姐呢,花姐虽然爱财,总是克扣她们的钱,但吃得还行住的也还行,不像之前待过的美发店,不愿待了还要拼死拼活地跑出来,对于她们这些没家的、快要死的,这样凑合也能过。

  花姐店里也有小伙子,总有人不吃白米饭嘛,想吃些别的口味,她就养了些小伙子,没人点的时候自己就就稀粥也能下饭。小伙子不多,就西面房间里的两个,凑一间小房,两张小床。

  睡左边床的是个脸上满是麻子的小孩,他来的时候还反驳说他那是雀斑,洋鬼子觉得那是漂亮东西呢。来了外国人准吃我这样的。

  花姐嗤一声,问这个好苗子,叫什么呀你。我呀,李龙福。花姐一翻白眼,脸上的劣质粉簌簌掉下来,显得她也尤为劣质:什么破名字,别说外国人了,就是正常老爷们儿也不点你这名字的,改个,叫什么呢。她招来她们院里最有学问,翻过几本字典的人,玉珠。这烂名字也是玉珠那个上床还捧着张爱玲看,和酸臭文人躲被窝聊天的贱人自己起的。贱人玉珠说,改成龙馥吧。桂馥兰香,意思是气味好闻。

  花姐一拍手,身上的肥肉都抖三抖:就这个了,你回头身上多擦点香粉,这样客人才多嘛。玉珠还追着说呢:还有飘来馥枕上,何处问行藏。诶呀,馥这个词,诗词里可多啦。

  新出炉的龙馥冲玉珠眯眼睛笑,好的呀姐姐。

  和麻子龙馥——花姐就要这么叫,不然让别人以为她花姐没见过外国人呢——的床隔一帘布的人是个身材挺好的男人,比麻子龙馥大几岁,自己浑浑噩噩地上门的。他对谁都笑,嘴巴弯成木梳的圆弧,说客人您今天好,我是方灿。

  麻子龙馥和假笑方灿关系挺好,常挽着手从房间里嬉笑着走出来。龙馥有时候戴假发,箍得头皮发紧,眼角吊着往上扯,像唱旦角的,长卷发乖顺地垂到肩头。他身上果真香香的,再戴个羽毛发卡就能去还珠格格演香妃招蝴蝶了。方灿搀着他的胳膊与他笑作一团,等李龙馥佯做恼怒才收起嘴角:你好我的夫人,请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溜旱冰。

  花姐就坐店面后门,一个小马甲吱吱呀呀地在她身子底下哀叫,喷出一口烟圈。她破口大骂,去死啦你们两个衰货,整天像那些贱娘们儿一样疯疯癫癫的。东边一溜房间露出一个个头发乌漆麻黑或是枯黄干燥的脑袋,娇笑着幸灾乐祸:又被花姐骂啦?龙馥啊到姐这儿来,姐带你看大电影,整罗曼蒂克。别跟方灿混一块,他就只能带你溜旱冰,鞋还是租的呢!

  方灿没忍住,又破开一声笑。龙馥也笑,他说下次找你呀姐姐。你是哪个姐姐来着,Lily还是Sarah?窗子啪一声闭上,没过两秒又扔出一个枕头,砸龙馥身上。他笑嘻嘻地接住,说我知道呀,你是Anna。湘莲一撩裙子,作势要跳出来打他:滚啦,两只臭鸭子。

  臭鸭子晚上才嘻嘻哈哈地回屋里,店外的霓虹灯一样,晚上才亮起来,化成聊斋志异里的狐狸精,媚笑着把男人的心从他们家里苦心操持的黄脸女人处挖过来。

  他们的房间布置得蛮不错,暗红的窗帘带玫粉的薄纱,李龙馥站上去挂的呢,他那时大笑着说,温柔乡准叫男人们宾至如归咯!贴着发黄的碎花墙纸的是个木衣柜,融在一起让李龙馥称之为复古情调。衣柜门大大笑容地敞开着,堆杂一摊衣服:领口暗黄的短袖,带闪片的包臀裙鱼鳞一般,破了一个洞的皮夹克,一看就不是貂毛的皮草。看起来像一堆垃圾,当然咯,这就是李龙馥从垃圾堆一样的地下商场淘的。枯黄头发的小妹对着他昂声:好啦死穷鬼,今天算我开个张,快拿走啦!李龙馥才嘻嘻笑着,走出没两步又倒带一样退回来:你的指甲油哪里买的哦?

  方灿就坐在旁边看他往脚上涂指甲油,一粒一粒圆滚滚的像串珍珠,刷上大红的油漆,像打上大大的红叉,那后面一般跟一个死囚的死字或者拆迁的拆字。他吐出一口烟圈,问向他翘起脚趾炫耀的李龙馥:别涂了,还剩半颗,抽不抽。

  当然不可能飞叶子吸白粉啦,他们穷得连烟都要抽一颗诶,哪里来的钱买毒。更何况玉珠吓唬过他们呢,说在之前这院子里也有人吸过,那人是被压进来的,被花姐按着吸,后来人就瘦得剩把骨头呢,叫干什么都听话,再后来就找不见人了。方灿听得一个哆嗦,他才不想找不见人呢,他要落到罗江河里去的。

  李龙馥接过燃着火星一明一灭的半颗香烟,那还是上一个客人落在这里的一盒,放外面也卖不了几块钱。他送进嘴里深吸了一口,过到嗓子里猛地被呛到,忙叫喊:方灿啊!!我脚抽筋了!快来帮我!方灿习以为常,三两步跨过去把他脚趾猛地掰过来:叫你得意,又痉挛了吧。回应他的是李龙馥的凄厉尖叫。

  方灿用词很奇怪,他不说抽筋说痉挛,不说敏感说高潮,把所有的词都和性爱扯上关系,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做鸭啦!李龙馥通常躺在床上痉挛。他们有两架铁架子床,钢筋铁骨的提前有了现代都市的风采,稍稍翻身就吱吱扭扭的,尖啸着哀唱。中间拿布帘隔开像个窗帘,这就可以有两个房间,两间按摩店啦。他们很偶尔地同时躺在铁架子床上,听着吱呀声望着掉漆皮的天花板出神,那看起来像男人的包皮污垢,怪恶心的。李龙馥粘腻着嗓子叫,老公宝贝宝宝来回的叫,抱着秃顶脑袋,都看不到几根头发,像片荒芜的沙漠地。他正偷偷乐着,眼被灯闪得一片花,只能眯起眼睛转头避过灯光。嘿,方灿也看着他呢。方灿从不叫,做得狠了只闷声哼。他冲方灿做口型:你也觉得灯光太强啦?方灿看着他的脸颊一鼓一鼓的,额头被汗水打湿,像被拴在自行车后座叫卖的气球,轻轻扬扬地飘着。他对李龙馥露出一个如衣柜敞开大门一样的笑,眼角却泌出一颗泪珠来,晶亮的,拿到旧货市场上叫卖的廉价宝石。

  他后来跟方灿说,我好像也是上班族,上班族穿白领,我是露出白身体上班。一个人的工作多寂寞,但是有人和我一起挤在公交车上去同一家公司好像上班也蛮有意思的。方灿说那我就是你隔壁工位的同事,客人就是甲方了。来的甲方很少有女人,即便这是他们最期待的来客。但是有句话怎么说啰?最想要得到的往往得不到,他们没什么文化,只能把这句话进行同声传译:他妈的,什么时候这些男的能死光。但必定不如他们愿,李龙馥将来往的客人分成两份,一份有钱的,他放在天平的一端,疯狂往上加砝码。这种人一般打扮良好,思想也良好,良好地从西装口袋里往外掏钱,将丑陋的阴茎塞入李龙馥的下体,把李龙馥劈成淫荡和纯洁的两半。看在钱的份上李龙馥会叫得卖力点,祈求他能给自己点小费,而不是都过在花姐那里。其中也有他拍胸脯保证的洋鬼子,埋在他胸口的毛发就成了金色的、褐色的,高鼻子深眼睛妖怪一样的外国人做的时候也喊英语,喊点什么放克放克之类的,以至于后来他听外面正在兴放克音乐吓得问方灿说是不是变天了,这些人怎么在台上做爱啊?

  另一份里除了浑身污糟的穷男人,有一部分是他喜欢的客人。学生虽然不够慷慨但是做完会蹩脚地喷吐烟圈,大骂特骂资本主义烂学校和没品的贱吊同学,骂的最多的是天天给他们留一书包作业的老师。学生说这些作业是剥削是压迫,他们要反抗要打倒剥削。他把随身包里的练习册翻出来,扔到他们刚做完鼓鼓囊囊像蛆虫的安全套上,砸得它再次往外淌精液:好吧,我的作业被狗吃了,写不完了。李龙馥一边跟着咒骂,一边掐方灿腰间的软肉。方灿得到指令,心里给学生打了一个贱吊的极高评价。学生甩了正好的钱刚迈出门,李龙馥就跟在后面把练习册捡起来了。他一个一个的认字:八年级上册……全然不顾后面被精液拍打的湿润纸张,烟花一样在后页炸开来。

  妈的,不爱上学别上咯,要不让我去上。方灿还在骂呢。李龙馥蹲在地上翻作业本里的阅读理解,把他的人生也做成一篇阅读理解,极难找到标准答案,他向方灿勾勾手指:诶你看,一个小题就有四分耶。方灿蹲下来和他头碰头,毛绒绒的两个脑袋挨在一起挤挤攘攘的:我做不出来,最讨厌语文了,你去和学习委员黄玉珠探讨啊,我一会还要上数学课的。李龙馥跟着他装模作样地苦恼:可是我一会还要去英语老师办公室诶。他留很多作业,答案都在——李龙馥指指自己的屁股——这里啦。

  方灿的数学课堂在李龙馥一帘之隔的床上上,帘子是道电影海报,将他们隔成两场三级片。加减乘除是他和李龙馥的柴米油盐,李龙馥冲他嚷,今天碗该你刷了,我要去洗衣服。阿拉伯数字是身子底下吞吐自己鸡巴的地中海男人:1是小得可怜的肛门缝,2是两粒垂下来的老男人乳房,3是什么?他觉得3应该是自己身上歪歪扭扭的伤疤,像被匆匆缝起后留的针脚。有些男人自己阳痿却看不得别人持久呢,正如方灿嫉妒高二生嫖娼完还能上学鬼混一样。他们最爱看方灿拧着眉头浴血奋战,好像这样就是在做经期来红的女人,挽回自己和脑袋一般光秃的尊严。非要在这种人身上找一个优点的话或许是足够大方,把红钞摔在方灿炸裂的伤口上,两片鲜红足够相称,方灿咧咧嘴角,笑容真心实意:您下次还要来哦。

  多出来的钱他们攒下来买了一台二手电视,二手应该是这样定义的吧?总之他们是在垃圾堆里翻到的拿去给人家修了,捡出来的是他和李龙馥的两只手,或许可以称之为二手。是台不错的电视,有台vcd能放光碟,还有台机顶盒能收几个台,就是有时候色彩斑斓出故障了需要过去拍拍。这个任务通常是分给方灿的,李龙馥只需要泡一桶面,把调料包加进去温水泡得半软不硬,自己吃一口就给方灿喂一口,辣得面红耳赤指挥还方灿:快去拍拍电视,它又朝我翻白眼啦。方灿从后面拍一下他屁股:给我留口汤。

  他们的电视节目其实没几个,vcd也大都用来放租来的三级片了,李龙馥总爱对着屏幕中呻吟的女人指点:哪里是这么叫的?他们最常看的是卡通频道,每天下午两点开始播放云彩面包:挂在树枝桠上的一片云彩被宏贝和宏西发现,他们吭吭哧哧抓下来,抱到妈妈面前。妈妈施展爱的魔法,将云彩做成了云彩面包,吃了就会轻飘飘地浮起来,头顶碰到天花板,再从窗户钻出去,就能飞得很高很远,风筝一样啦。他们的爸爸早上赶不及吃早饭,去挤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一个个上班族和学生像一盆拥挤的豆芽菜,宏贝和宏西吃了云彩面包,飘飘地,抱着给爸爸的云朵面包出发啦,带着堵车的爸爸飘飘荡荡,准时到达工作地点。李龙馥看到这里就啪地把电视关上了,引来方灿不满的啧声。他说哪里会有做面包的妈妈,出门挣钱的爸爸啊?幼稚死了。他将自己团成一个发酵的面包,炽热夏天的汗珠混着咸湿的液体晕到麦秸秆的枕头上,晕成一片麦香的湖泊。

  最懂李龙馥的非方灿莫属了,李龙馥时常怪他拔下后颈毛变成一只蛔虫窝在李龙馥的肚子里。方灿骂他:别看西游记了。客人走后院子重归寂静的凌晨,天蒙蒙亮,他眯着眼睛装睡,果不其然看见李龙馥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路轻手轻脚像只小蚂蚁,爬到电视前按开开关,又被骤然响起的声音吓到,手忙脚乱地扭小声音。早上六点是云彩面包的重播时间,李龙馥就是这样心口不一的小孩,他接客的时候嘴上喊着好爽心里不定怎么骂呢。喔,好像忘了说,李龙馥这时候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孩,瘦骨嶙峋地只剩一把轻飘飘的骨头,云彩面包一样带着皮肉鼓胀成一只气球。他无意识地啃着指甲看重播,电视屏幕奇诡的光打在面庞上,他佝偻的身影就成了垃圾堆的投影。指甲被他啃成光秃秃的山峦,他手本来就小,和方灿一比看上去更是可怜。方灿翻了个身,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吓得李龙馥扑到电视前试图挡住光线。方灿说,看吧你,我早醒了,你那点心思我能不知道?

  李龙馥彻底放纵自己了,云彩面包就是他们染上的毒瘾。方灿买了一套的云彩面包光盘,背面映出李龙馥懵懂的漂亮脸蛋,那张涂着裸粉色唇彩的嘴唇一张一合:快点放呀,电视都播完了。他们缩在掉漆皮的老沙发里,棕色的皮质将两个人都温柔无私地包裹。李龙馥对着屏幕愣神:方灿,你说,父母是什么样子呢。吃了云彩面包,真的会飘起来吗,像气球一样?可是没有妈妈给我做云彩面包呀。方灿哪里知道,思想品德课是他最讨厌的了,他此时也不过十九岁哪里会说甚么大道理?他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盯着泛亮的唇珠凑过去啄了一口:别的我不知道,我是知道今天晚上我得去花姐那里,借我点唇彩。李龙馥晃晃荡荡没落下来的眼泪被他憋回去,他嘻嘻笑着勾方灿的脖子:那你不多借点?方灿掐了下他的嫩脸蛋,把嘴递过去和有唇彩的嘴唇磨蹭了几下,含糊不清:别把你对别人的那套用我这里来。

  那个破木头衣柜只有一点点是方灿的,方灿用小拇指比比觉得也大不了多少,他常年就几件洗的发白的上衣和磨得膝盖起球的裤子,花姐总说他像哭丧给人家上坟的,他只能来蹭李龙馥的衣服。李龙馥虽然从地下商场进货,看上去十块钱三件,但他眼光毒,挑衣服一准,每套都是搭配好的,一团乱堆在柜子里。他手腕上还拿玻璃丝编了条手链,跟湘莲学的,嘴里咬着手指翻飞,坠一个小小的铜铃铛,他走路的时候、拽着铁架子床呻吟的时候都叮铃叮铃响,为他演奏往生曲。方灿总说他像猫儿,猫儿才挂这个呢。李龙馥报复性地把衣服投他头上。他穿着空荡的衣服到方灿身上就成紧身衣了,李龙馥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一边给方灿补眼影,化妆刷抖得像得了帕金森,不戳他眼皮上要戳眼睛里。方灿忍无可忍地把他手拽一边说不化了,李龙馥这才憋住笑,俯下身在他嘴唇上亲一口:别用我新唇彩了,就这样给你涂涂得了。他顿了顿,把方灿的眼影擦淡了点:早点回来。

  方灿完成一场从后院到前门的旅途,女人晃荡的肥肉水一样流动,他喉咙灼烧上来有种想吐的欲望,和对李龙馥的想念一样源源不断。旅途的报酬是不少纸钞,他能拿去买很多东西。掀开门帘回后院的时候,玉珠鬼魅一样闪过来了,嶙峋的黑色影子塞给他一本练习册:给龙馥,跟他说我读完了,还做了点批注,让他看看。然后这道黑色影子就飘进了东面的房间,微弱的呻吟呼痛声电视频闪一样一明一灭。

  他拖着身体回房间的时候李龙馥正坐在小圆桌旁边对着电视吸溜面条,明明吃不得辣偏偏每次都放一大勺剁椒把唇角烧的通红,都不用涂唇彩了。方灿把作业本递给他:玉珠给的。哦!李龙馥站起身随手拿过方灿脱下来的上衣擦擦:玉珠姐肯定也喜欢那个故事。

  黄玉珠是李龙馥的挚友以及知己,她自己说那叫伯牙子期。他俩都爱看书,玉珠通常手里捧着的是张爱玲林徽因之流,有时也捧字典,中文英文都有的那种,最后几页是常用英文名。李龙馥吵着给他和方灿挑了两个寓意好的,抄下来问洋鬼子:这个怎么读。哦哦,Felix……这个呢?克瑞丝?啊,Chris,会了。他仰起头感谢黄毛客人:送您免费吹一次呗。李龙馥把纸一分为二,递给方灿写Chris的那张:你以后就叫这个了。神经啊,方灿诊断,这怎么读啊。李龙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教他发声,直到他连贯地读出那个英文名字。方灿把这张纸叠成豆腐块塞进褥子底下,等以后我去外国玩就说我叫Chris。

  去外国哪里呢?哪里是外国呢?他们凑在一起对着字典最后的世界地图嘀嘀咕咕,说我们今天去澳大利亚呗。那里风景好,有什么来着?袋鼠?还是雨林?方灿止住话音,催促他:说啊。李龙馥甩甩脑袋,把知识都甩出去只剩一个空旷的脑子,他光着脚啪嗒啪嗒跑到圆桌上抽出一本书,是澳大利亚的旅游册子,边缘卷卷得像女人染过受损的头发,他指着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的读:澳大利亚,全称澳大利亚联邦,是一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自中学生走后方灿这才再次见到资本主义这个词)是世界上唯一国土……土……,李龙馥咬咬嘴唇,把上面的死皮拿口水湿润,这样一会好咬下来。他有些无助地喊方灿:哥,我不认识这个字,上面是西,底下有个双人旁还有个复数的复,我不认识……方灿看着李龙馥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涌出来,他好像真的很着急:这个字我不会读。方灿把他搂进怀里,恍惚想起来老家发大水之前,他好像也是有一个小自己几岁的弟弟,有吗?有的吧,应该是被大水冲到阎王庙了。不见十殿阎王应该也比李龙馥矮不了多少。他说,龙馥,不会读我们再去查查字典,去问玉珠查查这个字念什么,别哭了,也别咬嘴唇,那天蹭你唇彩嘴巴都要把我磨成一面镜子了。李龙馥拿他衣服擦鼻涕,把温热的液体留在方灿胸口。

  李龙馥为什么哭,自己心里也不甚清楚。他是个特别爱读书的小孩儿,书店就设在垃圾场里,方灿与那里的看门老头有过“根”的交情。收废品的时候纸卖五毛二一斤,出来的时候卖两块钱一本,这也足够便宜了,钢琴键一样排列在货架上有塑料皮的书要十几块钱一本呢。他去一趟就把封面好看的,觉得有意思的书带回来。花姐就守在门口骂他和贱人玉珠一样矫情,李龙馥露出一个应承的笑,揣着满怀财宝进了屋。这本是天文,那本是地理,就能知道除了澳大利亚以外的地方什么样了,还有几本中华上下五千年,意林青年文摘故事会(李龙馥讨厌这种,他看故事只能看半截,没人愿意在爽的时候拔出来)。方灿从里面翻翻,刨出来一本,举着问李龙馥:你拿这本干什么。李龙馥定睛去看,好嘛,母猪的产后护理。方灿说怎么没人教我做后的护理啊?方灿最不爱看这种文字,密密麻麻一片小虫似的,盘旋在灯泡一边,看得他头昏脑胀。他唯一能看下去的就是绘本,云朵面包的,谁知道它出版了把彩字换成朵字了呢,害他站在书店里踟蹰了半天没找到,差点被人家穿制服的书店店员当小偷赶出去。说到这里他就想高呼一声做鸭也有尊严!游行一场不与小偷同流合污的革命。他买三本,一本两个人好的时候一起看,两本他们两个吵架了分开一人一本看。

  他们一人一本的机会不多,但也是有的。李龙馥的脾气突如其来,阴晴不定地像今日客人的吞吐量。他扯着嗓子喊,像法庭上声嘶力竭的受害者家属:方灿你非要做这些伤害自己身体的是不是!你非要跟人家玩这些刺激的?你这么爱做啊?你不如把我的那份做了呗。你去跟那些变态做!你把自己弄死!好过我整天在这儿看着你的疤受折磨。方灿听着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李龙馥这小孩连骂人都不会骂,翻来覆去的就那几句。他一笑伤口又崩开,笑得比他本人还要畅快。李龙馥一看就来气,红着眼眶躲被子里哭,一边哭一边嘟囔:我要疼死了!我要疼死了!方灿笑得受不了,把他连被子带人搂自己怀里:你哪儿疼啊?心疼我了这就?李龙馥扒开壳,探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头发还翘着跳舞,他瞟一眼方灿就说一句:我肩膀疼,胸口疼,小指疼,肚子疼……他讲得头头是道,把方灿的伤口当成作业本上不该出现的鲜明红叉:我哪里都疼。多赚点钱嘛,方灿说,这样能多买点光盘,我们不要整天看云彩面包啦,看得我头都涨了。还有你那些指甲油,买点好的嘛,你又爱啃指甲,到时候把自己啃中毒了怎么办。

  李龙馥还没做出反应,他自己的眼泪倒是先一步掉下来。刚结痂的疤痕又被西装革履头发丝都完美的男人揭下来,拎着半条断开的硬痂问他疼不疼。他那时候硬着嘴摇摇头,换来男人新一轮鞭打。是真的小鞭子,带点倒刺的那种,一鞭子下去带起血肉渣。方灿这时候才觉得伤口肿胀发痒,带着骨髓里啃咬的痛。他抱住蚕茧李龙馥,埋在薄被子里,眼泪都被吞没:确实挺痛的。裂开的伤口像转炉上炸开的火腿肠,露出粉色的皮肉,往外渗血珠。他们的被子就是带红色斑点的了。李龙馥说,我挺喜欢看云彩面包的,我们不要看别的了。他趴在方灿身下,乖顺地把自己当成眼泪的荷塘,他吸吸鼻涕,指着窗外说:那是大熊星座。

  深秋的天气推开窗寒气也不请自来,李龙馥把自己和方灿都裹在一个被子里,只露出两颗头挤在一起,偷过窗户看不大的一方天空。正好能看到大熊星座,李龙馥指着说:你看那几颗,像不像熊。诶呀,怎么能看不出来呢。那北斗七星你总知道吧,勺子一样的那个,顺着北斗七星往底下延就是北极星啦,可以用来寻路的。方灿问他,北极星也是大熊星座吗。李龙馥呵出一口雾气愣住:我也不知道。他匆匆跳下床光着两条麦秆似的细腿翻书,他说你等一等,我找找。他翻了两页跑回来钻进被子里,冷得牙齿直打颤,好一会才缓过来,还惦记着方灿的问题呢:北极星是小熊星座的。啊呀,这个人真是好无趣。方灿把李龙馥翻了个个儿,摊煎饼似的,嘴唇往他嘴上凑。李龙馥直推他:我今天没涂唇彩呀。方灿把他手拨开,去舔他干燥起皮的嘴唇,一点点润湿用唾液摩挲:太干了,你必须得多喝点水。

  李龙馥捧着方灿新买的杯子小口啄水,这种塑料杯子通身瓦蓝的,有刻度,能装个1.5升,方便他监督李龙馥的喝水大业进行到哪种地步了。李龙馥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拿嘴巴抵着瓶口,一点一点往嘴里抿,方灿回头看他,他对着杯子口传回声说我准不会把杯子扣了。方灿过去把他杯子掰回来,捏着他后颈把人也掰正。李龙馥嘟嘟囔囔:水一点味都没有,真的不想喝。他还喊哥:别折磨我了灿哥,我最讨厌喝水。方灿接过杯子往嘴里灌一口,捏着李龙馥的后颈逼他仰头,四片嘴唇交接,水从温热口腔渡到另一个口腔里,肆无忌惮地从唇齿间溢下来,晕开裸粉的唇彩。李龙馥咕咚咽下去舌尖还继续往他口腔里探,和本人一样不听话。方灿被他吮得舌尖发疼,才拍拍他脸颊:松开。上衣只是薄薄一层纱的鸭子今天涂的橘红色眼影,吊着往上飞起如两道飞跃横涧的铁索桥,李龙馥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四片嘴唇还勾着银丝呢。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咚咚直跳。

  他头一次觉得在方灿身上起伏的肥硕身躯那么碍眼,自己胸口前吸吮他乳尖的地中海也那么碍眼,就好像这两个脑袋应该打包扔去垃圾堆,他和方灿应该带着英文名去国外。国外他叫Felix,方灿叫Chris。方灿应当不会英文,自己其实也不会,只会唱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歌。那他们得带上玉珠姐,但是玉珠姐好像不见了。

  玉珠和两三个姐妹住在东面房间里,她算是这院里为数不多的老人,谁让这院子总革旧换新呢。她比李龙馥还要爱读书,也不知道这样爱读书怎么落在这里呢。那天她让方灿转交给李龙馥的练习册上,那篇关于春天的阅读理解她洋洋洒洒地写了几百字的观后感。她说春天是希望的季节,万物复苏泉水叮咚,是人们脱下冬衣出门踏青的季节。她写,而我,将要去到春天开始的地方看一看好春光。

  李龙馥那天凌晨破晓在门外披着外套哆嗦了半个小时,才等到黄玉珠出来倒尿桶。玉珠一出门就看见一个漆黑的影子,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尿桶砸过去,半天才看清是李龙馥。李龙馥问她,玉珠姐,你写的什么意思,你要走了?黄玉珠的笑容在一半黑暗一半晨曦里忽明忽灭,一燃一息,她反手掩上门,悄声说,是呀,之前常来找我的那个客人你知道不,说是什么海外侨胞,来这里做生意呢。他特别喜欢我写的诗。那个经常来了不跟你上床的那个?李龙馥问,他太丑了。诶呀!玉珠打他,娇嗔一声,你别老说上床上床的,不好,你才多大。我们做这不说上床说什么,说巫山云雨吗。他又说,我总觉得那人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玉珠飘出一声叹息,面容在木门前不甚清晰:谁知道呢。她把李龙馥的头发掖到耳边,指腹的薄茧擦过李龙馥的耳垂,磨砂纸一样。轻轻柔柔的声音,她说龙馥,你名字还是我给你改的。姐把你当弟弟,也把小灿当弟弟,虽然他总不喊我姐。你俩有机会就往外走吧,攒够钱也别回来了,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再说你俩等年纪大了,谁还去你们屋里呀。她又是幽幽一声叹息,她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一次是为自己琢磨的吧。

  后来一阵兵荒马乱,玉珠就不见了,院子里良久地萦绕一阵血腥味盘旋不去,在空中凝聚成红色的练带,吊死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枝桠劈开就是一棵歪脖子树。李龙馥哭了两声,说玉珠姐走了,谁给我们做翻译呢。他把玉珠的书都抱回自己屋里,翻着字典后面的地图说,方灿,我今天不想去南非了,那里太多虫子,我们去凯恩斯呗。去哪儿都行,方灿揉乱他的头发,温柔得像在揉皱一朵云,你说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去。李龙馥说,我昨天读的故事会上,有篇文章说,苦水里也能开花,方灿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又说,没人说泔水里能开出什么花。

  去凯恩斯的话得要好多好多钱,方灿把这两年的钱都从褥子底下翻出来,数一数怎么才两千块啊,这要怎么去凯恩斯。那只好去上数学课啦,解一道西装革履的红色难题,就会有好多好多红红的纸钞。

  李龙馥从垃圾站买完书回来,甫一进房门就是冲鼻的血腥味,玉珠的血腥味、方灿的血腥味、这院子里许多女人的血腥味、这世界上千万个穷人的血腥味。头发丝都完美的西装革履伏在方灿身上,持一把薄薄的柳叶刀,纤细如李龙馥的眉梢,他撞一下柳叶刀就在方灿的皮肉上滴滴哩哩前进一步,谱出痛色的音符。或许平时他们两个凑起来连一个轰烈的结局都不能谱写,但此时方灿的鲜血也许可以了。呼痛声在李龙馥撩开门上珠帘的那一刻憋进喉咙,但还是叫他听见了。他此生最勇敢的瞬间或许就是今天,比推开想要把阴茎塞进他嘴里的父亲还要勇敢,比将利刃捅进父亲腹中的那瞬还要勇敢。李龙馥摔了个啤酒瓶,露出锐利的尖端和淅淅沥沥下雨的绿色碎片。西装革履回头的刹那,李龙馥看见他身子底下眼珠都充血的方灿,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着他。但西装革履的眼珠像枚红色的果子,绿色的尖端直捅进去,崩裂开一地春天。

  完了,方灿想。他一跃而起夺过西装革履的柳叶刀,直插入腹腔,喷涌的红色山泉将两人都湿透了,他们淋了一场骤雨。方灿跌坐在地上放声大笑,他拖着一道血痕爬过去拽住李龙馥的脚腕让他也跌倒在地。李龙馥的雀斑都变成红色了,身体直哆嗦:我们还是去日本吧,日本当牛郎能赚不少。方灿捏着他后颈接吻,舌尖长驱而入,同李龙馥的纠缠到一起。他们在死鱼一样挣扎的西装革履身边接吻,那人弓起的腹腔像弯拱桥。李龙馥说,哥,我们不做生意啦,把门关了,我们今天打烊,再不去管店门外的霓虹灯牌了。方灿点点头。李龙馥又问,那吃不吃烤肉,庆祝一下嘛。我刚买了,咱俩好久才吃一次呢。可以,方灿说,那我去把窗户关上,都封死,免得肉香飘出去,那伙子人过来我们这儿蹭吃蹭喝。

  他们守着电视把肉贴在铁锅上,炉子燃煤块,轰隆出一长串烟,如同玉珠走后院子里的血腥味练带。背景音是云彩面包,李龙馥夹给方灿:快点吃,吃完了我们也能飘起来。是呀,方灿的眼泪掉在碗里给他们添道例汤。烟长长的,久久的,顺着门缝钻出去,引来许多人的窥探,引得他们尖叫着涌进来,引来滴呜滴呜的车鸣声。

  他们像云朵一样飘起来,飘出花姐的按摩院,挤进猫爸上班的沙丁鱼罐头公交车,悬在树上的枝桠,悬成一片积雨云,被宏西和宏贝摘下来,捧进大大的房子里,揉进猫妈做云彩面包的面团里。

  方灿,我们也去春天开始的地方,看一看好春光。

  那该是春风欲露,春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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