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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春   作者:山太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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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贺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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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春


贺天觉得,莫关山越来越沉默了。

尽管他本就不怎么说话,常常臭着张脸,被贺天生拉硬拽去玩的时候也总是十分不耐烦,但总觉得不太一样。

好像,带上了一点不明不白的隐忍。

贺天去问见一和展正希,俩人齐齐摇头:“没什么不一样啊,小红毛不就这样嘛。”

他又去问莫关山的小跟班,威逼利诱之下寸头终于开了口:“老大找了新兼职,没事别去烦他!”

自以为帅气地放了狠话,寸头一溜烟就跑。贺天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果然是这样。

不久前,他们几个硬是拉着莫关山参加文艺汇演,谁也没多想。结果不算成功的演出结束后,莫关山丢了工作。

那时莫关山发了好大的火,接着索性失踪了。贺天在他家楼下等了整整两夜,见一和展正希也过去等了半宿,但人就这么消失了。直到第三天下午,贺天才见到在走廊里罚站的莫关山。

视线对上时,莫关山怔愣了会儿,缓缓偏过头。大概一两分钟过后,贺天的手机在老师滔滔不绝中悄悄震了震。

拉黑了几天的联系方式被加回来了。

克制住不顾上课立刻奔出教室给那个别扭的人一个拥抱的冲动,他飞快地打了一长段话,想了想,又删删改改半天,最终只留下「对不起」三个字。

莫关山回复很快:「嗯。」

贺天放下手机,终于安定下来。那时他以为这场争端就这样告一段落,现在想来,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了迹象。

如果是这样……

贺天仍然站在原地,望着走廊尽头出神,而寸头早就没影了。

他是不是真的不该那样纠缠不休?

这个得不出答案的问题让他有些难过。




莫关山的新兼职是在家附近的便利店备货。通常放学后正好会有一批货到店,他一个人从货车上搬下来,然后分门别类整理到货架上,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要做的了。

原本是两个人的活儿,但或许是学业繁重,之前搬货的两个大学男生双双辞职,店长急缺人手,一时又招不满两个,因此给莫关山开的薪水竟比之前那家辞退他的抠搜水果店还来得高些。

招进来那天,店长看着莫关山偏瘦的身材皱起眉,再三强调都是体力活,而莫关山只简单回了“我可以”。

只要,他想,不太需要开口说话就行。

莫关山搬完最后一箱货,抹了把汗。还是不时有凉风刮过的时节,但他的背心后已经洇出了大片汗渍。看店的大妈在一旁帮他整理,见他关上了后门,递过一瓶水。

“小伙子,这样容易感冒。”大妈指指莫关山围在腰间的外套。

“没事……”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痒,捂着嘴咳了两声。

“你看看,”大妈抢过他正在整理的商品,“我看你最近脸色也不怎么样,行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大概是因为有个年纪相仿且身体不佳的儿子,大妈在莫关山面前格外唠叨。莫关山不欲多言,道了谢就背着包先走了。

出了店门再走一段距离,是一道冷清的小巷。他在昏黄的路灯下慢慢摊开攥紧的拳头。

一片带着血丝的黄色花瓣躺在他的掌心。

——是花吐症。


像大多数刚得知自己患上绝症的人一样,莫关山一开始实在难以相信自己会染上这种听起来矫情、疯狂、绝望却浪漫的病症。

可那些花瓣又确确实实是从他嘴里咳出的。

那天傍晚他冲贺天大发雷霆之后,迎着未尽余晖疾步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许是极度愤怒使得气血上涌,又或是单纯走得太急,他突然喘不上气,剧烈的窒息感让他在原地咳得昏天黑地,不得不扶着墙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接着喉咙一阵阵筋挛,随即是汹涌而来的怪异的腥甜和强烈的异物感,他下意识用手捂住嘴。

先是一点血丝淌到手心,随之而来的,却是大量挡不住的花瓣,泻出掌心,坠了满地。

很疼。

莫关山死死攥着心口那块儿衣襟,混沌的大脑还来不及捕捉到眼前极为超常的现象,就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搅得天翻地覆。

他仍在不停地咳嗽,每一下就多出几瓣,每出来一瓣,都像是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被硬生生从心脏里连根拔起,而他的心脏已经布满血淋淋的沟壑。

太疼了。他靠着墙滑坐下去,眼前开始发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咳嗽终于停止了。莫关山清醒过来时已经满身冷汗,他跌坐的地方宛如晚春的花树荫下,一地姜黄花瓣被晚风轻轻卷着,在赤色残阳映照着的无人街道上,竟有些残忍的浪漫。

莫关山愕然望向花瓣上斑驳的血痕,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花吐症,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这关乎爱恋的绝症。

混乱之际,他却立刻想起了过去一段同现在有着微妙相似的境遇。

当初被打手追赶躲进巷子,在确定对方追不上来后他突然开始咳血,血从喉头和鼻子里喷出。也是疼,他不受控地蜷起身子的时候,被贺天从后头搂住了腰,那双手坚定有力地把他扶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陷入昏迷前,他听见贺天的低喃:“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突然就觉得特别安心。

大概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压抑不住纷乱的思绪,那些他以为早已经忘却的东西,被擅自锁进潘多拉魔盒并被埋藏进他意识不到的深处,原先只是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固守的那方天地,现如今却逃出束缚,猛地把血淋淋的事实展现在他眼前。

莫关山的喉咙还有些筋挛,他指尖颤抖着,拾起几片花瓣。

只是几瓣鲜艳娇嫩的花而已,为什么会让他那样疼呢。

他撑着墙站起来,窒息时被凸起砖石划得鲜血淋漓的手在墙面上落下了蜿蜒的血迹,而他仿佛察觉不到疼痛,蹒跚地朝着日照湮灭的方向走去。


失踪的两天里莫关山什么也没想明白,他还是很难相信那些暗涌的情愫已经深切到让他郁结患病,发病的规律也摸不清——想不想贺天似乎跟咳不咳嗽没什么关联,也不是每次咳嗽都有花瓣,但好歹没有像初次发作那样剧烈可怕,只是喉咙发痒,然后钻出来一两瓣而已。心里也跟着痒,像是微风中摇曳的花骨朵轻轻拂过脸颊那样。

夜晚他就坐在海边,看着手机上打开的网页里对花吐症的描述。他以前对这种传说中“不两情相悦就会死”的病嗤之以鼻,现在却只能对着浓墨般的夜空苦笑。

不是完全没救。显而易见,只要得到所爱之人的爱,或是一个吻,自然皆大欢喜。或者干脆放弃单恋,心里无牵无挂也就痊愈了。

但花吐症极为罕见,缺少现身说法的人,网络上的信息虚虚实实难以判断。而就算是真的,莫关山也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他只是,突然就特别想念贺天。

在朝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候,他背着光照往回走。从偏僻海域步行到能直达学校的公交站,快到校门口又决定回家收拾一下自己,再返回学校时被堵在门口的教导主任抓了个正好。

理所当然被训了一通。往常他对这种夹杂着贬低的训斥压根不以为意,那会儿却不受控地想着,现实就是如此。

他就是多数人眼中的麻烦的害群之马,而他也不欲多辩,打算这样烂下去。

就在那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

既然终将在花中死去,那就不动声色地去享受最后的悸动和陪伴好了。




“莫仔~”贺天揽过莫关山。

虽然回去想了很久也没能得出“要不要继续缠着莫关山”的答案,但第二天见到莫关山的那一刹那,还是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就像强力磁铁那样。

莫关山往另一边稍偏过脸,双手下意识环抱在胸前。这些一如既往的小动作让贺天有点失落,却又觉得安心——他还是这样,没变。

而且还很可爱,明知道挣脱不开,偏要减少与贺天的接触面积,如同无声的抗争,又像是妥协。

贺天忍不住靠近,用脸颊蹭了蹭他毛茸茸的碎发。

“你干嘛!”不出意料地炸毛了。

“莫仔现在在哪里兼职?”

“关你屁事。”

“很忙吗?”

“……”

半天没能得到回应,贺天奇怪地看向莫关山,发现他正侧脸盯着路过几个聊着天的女生。他瞬间不满起来,伸手捏住莫关山的耳垂:“喂,她们有那么好看?”

莫关山一把拍掉那只作恶的手:“昨天数学还有两套卷子?”

“啊?嗯,对啊,”贺天不依不饶地上手继续揉捏莫关山的耳廓,“连我都写到十一点呢。”

“拿来。”莫关山伸手。

“什么?”

“卷子!快!咳咳……”莫关山像是说话太快被呛到似的,突然一阵咳嗽,脸都开始涨红起来。

“怎么了?感冒了?”贺天轻轻拍拍莫关山的背。

“咳……”莫关山没回话,直接上手翻起贺天的书包。

贺天一手帮他顺气,一手跟着一起在包里翻:“别急,我帮你抄。”

莫关山却摇摇头,夺过卷子就往前冲。

贺天站在原地,注视着熙攘人群里那个奔跑的背影,似乎晚春初晨的所有朝光都汇聚在他身上,一头红发泛着金光,宛如上下跃动的火焰,鲜明,蓬勃。

他不该那样辛苦。贺天想。

他应该是一朵真正的、永不殆尽的明亮火焰,绽放在万里湛蓝之下,无忧无虑地燎亮整片大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一团烟火,在数次相聚与簇拥间轰然勃发,过后只留下星点仓乱余烬,重又坠入无底深海,再望不见天。像是没有任何好转。

可眼下他毫无头绪,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这须臾璀璨变成永恒。

贺天摇摇头。

总之,还是先想办法给莫关山补补营养。他这样想着,嘴角仍抿着无奈又温暖的笑意。

风裹挟着几枚姜黄花瓣,轻轻卷过他脚下。




莫关山抱着贺天买的水果走进屋内,开灯,半空中飘荡着清冷的尘埃。母亲出差去了,大约半个月后回来,那个时候,或许他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能够预估花吐症患者还能活多久,因为没有人能够断言感情的走向。莫关山觉得自己控制得挺好,没有表露出分毫,也就不会因对方可能有的回应牵动心神,加速或减缓枯萎速度。

可是一个人的时候,尤其是看到母亲的物品时,他也会动摇。

或许,跟贺天老实交代就没问题了。

莫关山承认贺天对他很好,大概还有那么点喜欢他。只要他说“我得了绝症”,那人应该会直截了当地答应他。哪怕在一起有点困难,一个象征性的吻也是可以给的。

只是他不想要那样。

尽管濒临生死关头,他依然任性地想要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拒绝被施舍,以及不平等的共处。

却又实在觉得对不起母亲,只能不断告诉自己,现在才15岁,人生还没开始,母亲也还年轻,父亲在狱中去世后母亲已经足够辛苦,没了他这个累赘也好再找一个能够照顾她的好人。

洗脑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人无疑是极其痛苦的,那意味着他过去一切试图逃离阴沟的抗争都失去意义。

他无意识地把玩着两枚黑色耳钉,银针扎进皮肉时手机响了。

「莫仔,在干嘛」

「打球吗」

莫关山盯着屏幕上两条消息出神。

似乎越接近生死之际,内心的欲望越会暴露无遗,人也就愈发坦诚。那一瞬间,他几乎立刻想象出他们一起打球的画面,以至于一阵冲动想要立即回复。

但手指上的刺痛好歹让他清醒了。他低头,看着那两枚白炽灯下熠熠生辉的耳钉。这应该是他向贺天讨要的唯一一件物品,尽管本意是想安慰得知他耳洞由来时,贺天受伤的保护欲。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被保护的,虽然比贺天矮了点,但也算是人高马大,长得又凶,脾气也差,没什么人愿意接近他又不怕他,贺天却偏偏朝着他前进了一步又一步,自说自话地踏入他坚守自固的领地,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一次次替他出头,在他筋疲力尽到麻木的日子里,温柔而强势地带他头也不回地迎着朝光奔跑。

贺天那么好。

他好像真有那么喜欢贺天,喜欢到舍不下,甘愿放弃了“不再喜欢”这一选项。

那是照亮阴湿角落唯一的光,是他当下所能设想的最美好的期许。

是莫关山的唯一憧憬。


「怎么不理我」

「莫仔~」

「干啥呢」

手机又连着震了好几下,接着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

莫关山不想接,但在如此繁乱而消极的思绪中沉沉浮浮了这么段时间,他又很想听听贺天的声音。这时他突然喉咙发痒,咳了起来。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摁断电话,边捂着嘴轻咳边打字。

「不打,别烦」

贺天是否会因为他不断的推却最终离开,他都无所谓了,反正终将是同样的结局。

咳嗽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喉咙里出现了可怕的异物感,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死死攥着自己脖子,指甲陷进皮肉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自己掐死。

“咳咳……唔!”

这比初次发作还来得剧烈的窒息感和疼痛让他整个人蜷起来跪倒在地面,他伏下身子不停地咳,唇边溢出鲜血,一滴滴淌落。

还有什么更深的东西……

他在逐渐变黑的视线中,模模糊糊地想着。

恍惚间,莫关山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棵巨大的花树,生长在龟裂的火山顶上,沟壑中流淌着浓浓血浆。血液顺着无数须根蜿蜒而上,滋生出缀满枝叶的繁盛的花。一阵飓风卷过,整棵树几乎都硬生生被拽进狂啸中。

他终于咳出了嗓子眼儿里的东西。

在压抑不住的呜咽里,一朵朵饱满的花不断坠落地面,明亮的姜黄沾染上鲜红的血,很快就洇透了,软软地贴在地上。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责罚——恶鬼碾碎他的咽喉,将心脏生生剖开,再徒手插进血肉模糊的伤口将完整的花取出——他终于体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撕心裂肺。

吐出最后一朵花时,莫关山已经瘫倒在地上了,半边脸颊蹭上了血,眼圈泛红,浑身僵硬,狼狈地大口大口喘气。好一会儿,他都像失去意识似的,脑中完全空白,牢牢掐着脖子的手仿佛被血肉粘连,就这样固定在上面,过了很久,才突然泄气一般落下手——尽管因为用力过度手指无法动弹,硬是把伤痕累累的脖子又扯出几道血痕。

好累啊……

莫关山想。

尚未消退的疼痛让他只能继续蜷在原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眨眨眼,视线落到了手边几朵没晕上血的花。

——开到荼靡花事了。

小时候,妈妈牵着他走在老家的乡道上,总是不时停下,指着路边的植物教他。妈妈爱花,他也跟着了解不少。他记得妈妈曾在几棵树边,望着迎风摇曳的花朵,喃喃念了一句:“开到荼靡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他也记得那花有着圆圆的、白色的花瓣,小小的,看起来很可爱。妈妈拾了一朵刚落到地上的完整的花给他,可惜他没接稳,被风吹跑了。从那以后他就没再见过这种花,直到现在。

莫关山偏过脸,鼻尖蹭过花瓣。圆圆的,可爱的,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艳丽的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满含爱意地,撕裂他的心脏。




莫关山又请假了。

贺天记得他前天也刚请了假,第二天来学校,他面容苍白,难得地套了件高领T恤,问他怎么了,他依旧一脸不耐烦地回道没事。

可贺天分明看见了领子没能挡住的细密疤痕。

借着打闹他揽过莫关山,指尖轻轻触过他的脖子,莫关山霎时一激灵,皱着眉狠狠把贺天推开。

肯定有事。

“莫仔,你到底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啧,都说了没事啊。”

莫关山转身走人。贺天想伸手去抓,莫关山却像感应到了,加快脚步钻进教室,旋即上课铃响了。再之后,就再没见到过人了。

现在恰逢饭点,教室里空荡荡的,贺天倚着走廊栏杆望向莫关山的座位,半晌,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莫关山的课桌空荡荡的,桌膛里只有一些意义不明的随意的涂鸦,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贺天皱眉。那样子与其说是只短期离开一两天,倒更像是长期休假,或是发生了一些情况让他无法预知回来时间。

“哎你!占我们老大的座位干嘛!”

寸头跟一帮马仔吃饱喝足慢悠悠地踱着步,一见贺天在,立刻风风火火冲进来。

“你们莫哥去哪了?”

“你他妈管得着吗?!”

“老大出事了你们都不管的哦?”

“你……”寸头被贺天的逻辑绕晕了,反应了半天才回道,“谁……谁说的!老大感冒老子还去医务室帮他拿药!谁像你……”

寸头再往后说的话,贺天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他的视线滞留在莫关山桌角的缝隙间,愣了半晌,指尖轻巧一抹,不顾寸头的大喊大叫,起身径直出去了。

在午时僻静的树荫下,贺天按下拨号键。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莫仔,不舒服吗?”

“嗯?”那边回应的声音很轻,似乎离听筒很远。

“我听寸头说你感冒了。”

“咳……”那边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再接着声音稍微大了一点,“有点发烧,没事。”

“我去看你。”

莫关山一下有些紧张的样子:“不用!咳咳……真没事。”

像是为了打消贺天的顾虑,他又难得地多说了两句:“到时候传染给你,你还得怪我。”

“怎么会。”贺天在这头轻轻笑了。

“反正别来。”

“为什么?”

“少废话,来了我就……”

贺天耐心地等着听威胁,结果莫关山尾音拖长,犹犹豫豫地没了下文,贺天索性帮他接话:“就揍我?”

“……就操死你。”

“哈,”贺天咧嘴笑,“这么精神,看来确实不需要慰问。”

他听见那端极不明显地松了口气。

挂了电话,贺天没有离开。

春日正午的风很温和,吹过树荫时甚至还带了丝舒适的凉意。几瓣水红色的花落在贺天肩上,又坠落地面。

贺天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斑驳光影里,似有若无地绷紧了身体。




莫关山费劲地撑着床坐了起来,倚着床头喘气。

浅棕色的木地板上缀了好些姜黄荼靡,还有飞溅的猩红斑点。他有点洁癖,待气息平复下来,便开始收拾。

把花朵拾在手心里才发现,比起几天前初次咳出的花,现在又变得更大了些。莫关山算了算,从花瓣发展成完整的花,少说也用了半个月,而花朵从纪念币大小变成如今的拳头大小,却只用了短短几日。

太危险了。莫关山苦笑。

本来还想多活几天的。

他蹲在地上仔细地擦拭并不明显的血迹,毛巾很快被红色濡湿,他放进水盆里洗干净,再继续擦。

下次一定要冲进淋浴间再咳。他想。

肯定能忍得住,刚才跟贺天打电话都忍住了。

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端倪吧……

莫关山看了眼时间。

就算有什么不对,这个点也已经上课了。

这个点是什么课来着……物理?好像过两天还要考试。

反正也无所谓了。

他放任自己的思绪肆意飘荡,借此掩盖心口一阵阵的筋挛。他的喉咙似乎由于整日被血水浸润,就算吐出那么大的花,也不再像原先那么疼了,只是窒息感更强烈些罢了,还算可以接受。

莫关山费力地擦完最后一点溅到墙面上的血痕,长长舒了口气,端着盆子进洗手间倒水。他看着殷红的水哗啦哗啦地流,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猛地撑住洗手台。

又一朵花钻了出来,落进那汪血水里,打着转儿飘荡。

莫关山伸手抚上脖子,那些密密麻麻的疤痕似乎淡了些。他小心地用领子把乱七八糟的痕迹遮起来,又看了看自己灰白败落的脸。接着,突兀地想起了那双熟悉的手落在自己耳垂上时,温热的触感。

“臭小子,我的耳钉呢?”耳边似乎传来同样熟悉的声音。

在抽屉里,到时候记得烧给我。他想。

该去睡一觉了。


门铃响起的时候,莫关山正梦见自己坐在悬崖上。高空的风凛冽料峭,如利刃般剐着他身下的崖石,很快就危及到他所在的那小块地界。

本该是摇摇欲坠让人惊惧的梦,他目之所及,却是浓郁如油画的蓝,和漫山摇曳的苍郁花树。风一卷,无尽花叶倏而浮空,织成巨大的花毯,温柔地掩住了山崖下漆黑的无底深渊。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仿佛跟着亘古未尽的花瓣一并脱离了时间的流转。


莫关山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被吵醒时甚至没有了以往的起床气,反倒一脸餍足。接起电话时,他的声音带着不自知的温和,但很快就凝结了。

他想起了梦中的画面。

那春景像是立刻被席卷而来的寒流吞没,他全身都冻在了雪山上。

“开门。”

是贺天。




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莫关山慢吞吞地挪下床,一边打量着地板和墙面还有没有残余的痕迹。得亏睡了个好觉,他现在精神饱满,起码不会像一个小时前那样病恹恹毫无生气。

开门前他往上扯了扯领子。

贺天很有耐心,站在门外不声不响,除了那个叫醒他的电话外,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莫关山深呼吸,把门开了道缝隙,贺天脑袋立刻凑过去,伸手卡在门缝间。

“你来干什么?”莫关山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耐烦。

“来献身。”

“哈?”

“不是要操我吗。”贺天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莫关山甚是佩服。

“傻逼吧你。”

贺天趁机钻了进去。

“嗯,”他站在客厅里,迎着午后暖融融的光,冲莫关山很温和地笑了笑,“就想来看看你。”

莫关山心里紧巴巴的,像一团被揉皱的纸,有点疼,又有点诡异的安心。他能感觉到浑身血液在加速流淌,却统统往心脏奔涌,他的四肢冰凉,突然开始晕眩。

贺天见他一副站不稳的模样,赶忙扶他坐下。

“怎么这么凉?”他捏捏莫关山的手,又自然地用手背量他额头温度,被一把拍掉。

莫关山装出真感冒的样子,吸吸鼻子:“没事。”

他窝在沙发里,微微仰着头,眼神飘忽。午睡后短暂恢复的精力不断流失,他感觉整个人正慢慢枯竭。

——不该见贺天的。

明明病发后也不是没有跟他独处过,可哪次也没像现在这样,缺氧畏寒,心脏却跳动得火热,掠夺了全身的养分来滋养繁盛的花。

与此同时,大概是求生欲作祟,他几乎按耐不住想要触碰贺天的冲动。想要握住他扶着自己胳膊的手,然后抚上他的双颊。

那太危险了。

“看够了没,我要去躺着了。”莫关山刻意避开贺天的视线,望向里屋。

因而,他没能看到贺天脸上晦涩难辨的神情。

贺天伸手:“我扶你进去。”

莫关山挣脱:“不用,我自己能走。”

他站起来,慢吞吞地往卧室走。贺天紧随其后,就在伸手能触碰的距离。

莫关山看起来只是累了,似乎真的只是普通着凉。

但贺天知道一定没那么简单,他了解莫关山,太过努力地想要隐藏什么,便容易露出破绽。而正因为了解,他也知道任何关于莫关山病症的发问,都一定会被粗暴地挡回来。

贺天清楚自己全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他焦急万分,又必须尽力忍耐。

一切都只是猜测。他不着痕迹地攥住了口袋中的东西。

——那是从莫关山课桌里摘下的,一枚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黄色碎片,摸起来像是花瓣。


莫关山喉咙发痒。

他清了清嗓,企图缓解逐渐强烈的异物感。这个时机太糟糕了,贺天就在他身边,不声不响的,任何一点异动在这样静默的氛围中都会格外明显。

莫关山加快脚步走进房间,飞身扑上床,贺天紧跟着坐在床边。

“你……咳咳!”

他想说你怎么还不走,可一张口,闷着的轻咳便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没能挨到他起身奔进洗手间。

一朵又一朵艳黄的荼靡花就这样不受控地,明晃晃地坠了下来。

莫关山徒劳地捂住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惊慌失措又万念俱灰,下意识转身把自己藏进被子里,手腕却突然被捉住,挪开。

眼前是贺天放大的脸,一点点向他凑近。

“莫仔,你果然……”

莫关山没让他说完,一掌把他挡开。接着他转过头,狼狈地咳出最后几朵花,再深深吸了口气。

太难堪了。

“莫仔你……”

莫关山不愿、也不敢听贺天可能出口的任何问题或推断,索性先发制人:“就是这样,你走吧。”

“我不走。”

贺天捏住他双腕的力度加重了。他试图把莫关山的身子掰正,但莫关山仍固执地把大半张脸埋进枕头,仿佛只要避开了那道灼人的视线,最后那点深藏在心底的情念就不会被察觉。

两人以这个别扭的姿势僵持着,贺天想开口,却直接被莫关山强硬地打断:“你别说话。”

他们离得很近,吐息间缠绕着微微血腥气。贺天松开手,用拇指轻轻擦拭莫关山唇边的血点。几乎同时,脱离了桎梏的莫关山立刻想要将贺天推开。

“好,我不说。我听你说。”

贺天帮他擦干净脸,又重新扣住他的手腕,温柔且强势。

莫关山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你走吧。”

“不走。”

“你……!”莫关山急了,嗓子一下哽住,又咳了几瓣花出来。贺天下意识想接,莫关山忽而暴起挣脱了他的束缚。

他几乎吼了起来,使劲推开贺天:“你他妈不知道花吐会传染的吗?!赶紧给老子滚啊!”

他边吼边咳,声音被撕扯得破碎难辨,手上的劲却奇大无比。贺天被推得向后一个踉跄,腰狠狠磕上桌角,他却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又上前。

“我不走。莫关山,你躲也没用,”他掏出口袋里那小片花瓣,“我早就碰过你的花了。”

“……”

努力构筑的世界就这样崩塌了。

莫关山怔怔望着贺天,痛苦与无力不断侵袭着他。

他竭尽全力克制着向光的本能,决绝地背光而行,最终却因为疏忽,把那束光给拉入地狱。

也许应该吻他。莫关山想。在还没有任何病发的征兆前,先尝试一下,救救他。

也许他并不是能够救贺天的那个人,但试试总是可以的。

结果痛楚却比行动更早一步。莫关山的唇角溢出大量鲜血,沿着脖子上蜿蜒的伤疤落满衣襟,浓重的铁锈味漾在空气中,混合着植物腐烂的气味,令人极其不适。他蜷在被窝里咳得撕心裂肺,双手筋挛地掐住自己喉咙,又神经质地往下狠狠划过心口。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曾经出现的幻觉,那棵立在火山上的繁茂花树。如今它的根须已然穿透整颗即将四分五裂的心脏,枝干被花叶压得重重垂下,末梢贪婪地汲取着全身血液,却渐渐开始枯竭。

很快,他咳出了枯萎的花。

腐烂皱缩的花瓣似乎带着毒,尖锐的刺痛像是一把刀生生划开他的气管,再残忍地剖开他的所有血管,让毒液完整地漫进去。他的四肢开始发凉,黑色的血喷溅出来,落在床上,一片狼籍。

然而他的意识却稍微恢复了。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的双手死死攥着的不是自己的脖子,而是是贺天的衣服;极度寒凉的脸上湿湿热热的,鬓发在耳边磨蹭。

他整个人正被贺天严密地搂在怀里。

只是,汹涌的痛楚并没有得到缓解。仿佛方才的清醒不过是恶魔心血来潮的慈悲,很快他的意识又被剥离了。枯萎的荼靡源源不断地坠下,莫关山喘不上气,不间歇的咳嗽和疼痛让他头晕目眩,耳内轰鸣着尖锐刺耳的声响。所有器官似乎都失去了作用,没有任何制止吐花的办法。他朦胧地想着,大概这就是最后了。

咳嗽忽而停止了。

仿佛一阵微风卷着甘霖,干涸枯竭的心脏再度淌过干净的血液,后又缓缓流淌至全身。

上一秒让人濒临死亡的疼痛,就这样突然消失无踪。他的身体一点点回温,感官和四肢渐渐恢复知觉。

唇上有温软的触感。

贺天正在吻他。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莫关山从陷入无休止的咳嗽开始,到咳出第一朵枯萎的花,大概也就用了两三分钟,可那痛苦太过触目惊心,像是布满荆棘的牢笼,将他浑身割得伤痕累累。

贺天把他抱进怀里的时候,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那双紧拽着他的手,如同临死前最后本能的挣扎,用力之大,他的衣服被扯烂,抓痕往外沁出的血濡湿了脊背。但贺天意识不到这种疼,他一颗心被更深切的疼痛占据了。

吻住莫关山的时候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徒劳地盼望着或许能让对方好受些。

痛苦的低吟被封在嘴里,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口腔内,贺天小心翼翼地舔着莫关山的牙、舌尖和上颚,温柔得像是在仔细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唇舌纠缠半晌,莫关山轻轻把贺天推开,又咳了起来。贺天浑身血霎时冷了,僵硬地俯下身抱住他,又被推开。

好在这阵剧烈的咳嗽也很快就停息了。最后一朵花掉落在枕边,姜黄色的重叠花瓣层层绽放,没有沾染丝毫血痕,也没有血味,像是生长在山涧清溪那般洁净温婉,又明媚得宛如这个时节温暖的金色天光。

所有身体上的痛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终止了。

所有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莫关山维持着咳嗽的姿势,趴在床上,望着那朵兀自盛开的花,半天说不出话。而后他被轻轻扶起来,揉进一个结实温厚的怀抱里。

他听见贺天带着些哽咽的声音。

“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

莫关山不说话。

但贺天其实知道的。亲吻的时候,莫关山还不太清醒,含糊地喃喃了两句。

——那不值得。

——明明就不值得。

看着莫关山身体恢复正常,贺天那颗飘摇不安的心算是安定了下来。但随即,钝重的难过骤然坠下,压得他喘不过气。

在此之前,他好像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只要强行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对方就能顺其自然地摆脱那些他未曾得知的、困了他那么多年的监牢。就像被关押在井底的野生动物,不管不顾地带他领略无际天空与平原,他依然没有家,只能忍受着次次加剧的失重感,乖乖跳入那长久以来唯一的归宿。

贺天知道自己一定还没能完全明白莫关山的全部想法。一个人在濒死之际选择了一意赴死,那种无底的绝望一定比他想的还来得深重得多。

他也知道此时应该冷静下来,耐心地引着莫关山把这些苦痛都说出来。

可他做不到。

明明受尽折磨的是莫关山,他却哭得停不下来。

莫关山犹豫了很久,伸手拍拍贺天的背。

“是我欠你的,谢谢你。”

贺天没有丝毫要止住眼泪的意思。温热的液体濡湿了莫关山的颈窝,混着未干的血迹滴落下来。

“我觉得……我也没那么喜欢你。你不用勉强,就当没发生过吧。”

“是我。”贺天终于抬起头,眼圈泛红,直直盯进莫关山的眼底。

“是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应该得病的人是我。莫仔,你替我受了苦,对不起。”

“是你救了我。就当是救了我,好不好?”

“是我自作多情,可我就想陪着你,你想做什么都好,让我在身边,好不好?”

“莫仔,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很久很久之后,他们骑车经过一段乡道,那附近有着成片苍郁的花树。

莫关山问贺天:“如果那时候,我喜欢的不是你,怎么办?”

“那我就把那个人绑过来,逼他亲你。”

莫关山笑了:“你不介意?万一亲完我们就在一起了,你受得了?”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贺天停下来,单腿踩在地上,认真地望向莫关山。

“假大度。”

莫关山也停下来,望着迎风摇曳的簇簇团花。

他当然知道贺天说的是真的。

那时候,他看着往日那么张扬傲气的人在他面前泪流不止,听着那么卑微的恳求,心底漾过一阵又一阵涟漪。他说莫关山救了他,可分明是他害了他。

见莫关山不吭声,贺天狼狈地抹了把眼泪,再开口时竟也带了丝败落的血气。

他说,是我不值得你这么喜欢,我没能早点发现那些症结,都是我不好,你不用喜欢我……

后面的话被堵在了唇里。

莫关山打心底见不得人在自己面前哭,何况还是如此喜欢的人。那时拼命否定自己的贺天让他想起了不久前刚刚决定赴死的自己,脑中满是强加的消极绝望的念头。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没有了死亡的枷锁,他终于能够承认那些埋藏心底的渴望和不舍,还有面对贺天时,几乎溢出胸口的、难以自抑的酸涩的喜悦。

莫关山松开贺天的唇,额头抵着额头,在极近的距离注视着这个一心希望他好过却不知所措的人。

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他回答道。


后脑勺被轻轻拍了一下。

“哪有那么多如果万一的,”贺天以为他还在假想,孩子气地说,“现在你已经不能喜欢别人了。”

“那太遗憾了。”莫关山回过神,随口胡扯。

贺天倒也不气不恼:“回去要把标本挂起来。”

“你敢!”莫关山飞速红了脸。

那是莫关山那天咳出的最后一朵花,被贺天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亲手制成了标本,还特意做了个相框裱装起来,美其名曰“爱情的见证花”。

听说花吐症患者被爱人吻过,得偿所愿后才会吐出这种完美的花。贺天那时说。

莫关山瞧着他那洋洋自得的模样,忍不住打击道,有人说我可以不用喜欢他。

那我只好——

贺天作势要把标本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上,被莫关山扑上去制止了。

干什么,你不喜欢我,我只能每天望花兴叹,回忆回忆你以前有多么爱我,借以慰藉我受伤的小心脏……

莫关山听不下去了,一掌捂住他的嘴。

行了行了,我永远喜欢你。那时他说。

“好好好,我永远喜欢你。”此时他说。

贺天抿嘴一笑,眉眼弯弯。

“我永远爱你。”


晚春的风温柔地掠过乡道,两道身影迎着原野尽头的天光前行,一两瓣纯白的荼靡花悄然落在他们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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