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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百岁   作者:胡桃是一种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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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下午四点半,我才睁开眼,中午坐在摇椅上晒太阳,一觉睡到小孩放学,对面的钢厂撤掉了,改成社区公园和学校,一到这个点儿一大群小孩从大门涌出,叽叽喳喳的像麻雀一样,把我吵醒了。我躺在店门口的白桦树下,挣扎了半天才站起来,太阳暖烘烘的,透过粘稠的云层晒了一下午,骨头都被晒酥了,梦里好像见到什么人,睁开眼就全忘了。我站起身,脚下枯黄的树叶被踩碎,咯咯作响,我才如梦初醒般发现这还是秋天。桦林的秋天十分漫长,无边无际。

  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从监狱里出来,把原先电影院那个铺面盘下来,改成烧烤店,一开就是很多年,生意挺好,白天不开门,能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开始准备,晚上热闹起来。东北人爱吃烧烤,吃烤肉还要配啤酒,那段时间大批工人下岗,大家心里都烦,来喝酒的人多,热闹。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晚上能卖上百箱啤酒,就是酒喝多了容易闹事,闹事我也不怕,挨了几年打练了一身皮糙肉厚,老大不小的人还是学着年轻时的劲头,打架下死手。我有个兄弟有一次赶上我拉偏架,事后一边帮我收拾桌椅,一边感叹说,“你这身手越来越像军哥了。”军哥两个字在我平静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但我面上没显出来,就说,“好,好几年,没人提起他了。”

  这几年听这名字最勤的日子是王响来的时候,那段时间他们桦林老年三剑客好像在查之前的案子,晚上来我这摊子上吃烧烤,我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听说了沈墨回到桦林的消息。

  沈墨没来找我,我也没想着去找她,在我心里她已经死去太多年了,后来听说原来沈墨接了殷红的名字,开始了新的生活。殷红的命给了她,傅卫军的长命百岁给了我,军哥走的早,我以为只有我还记得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活在很多人的记忆里。

  从前王响他们仨来,之后是他一个人,有时候我就陪他待一会儿。他头一次一个人来的时候我坐他对面,问他能不能认出我来,他瞅了我半天,说,哦,你是阳儿的一个朋友。我说算不上朋友,见过几面,我跟你比较熟。

  王响又看了我半天,发现从前他给我使过绊子,害我瘸了几天腿,还进局子蹲半天。王响说对不住,自罚一杯,我陪他喝了两杯,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从前我眼熟的人现在就剩你一个了。

  王响说挺好,他也是,他可以常来,照顾照顾我生意。我于是招呼人拿来白酒,说咱喝点烈的,今天醉一醉,其实我酒量很差,两瓶啤酒就能放倒了,但我想喝点更得劲的,喝得大醉能见故人。

  我年轻的时候是不喝酒的,我和军哥只喝北冰洋,虽然我们装成一副老练的样子,心里清楚实际上自己年纪还小。军哥也不让我沾酒,每次给我带瓶北冰洋,夏天带冰的,冬天带热的。哪有人喝热的北冰洋,我喝了两次就不喝了,那玩意放热了实在是太难喝,军哥就讪讪地开了瓶盖,一个人喝两瓶。我瞅他那表情也觉得痛苦,于是之后我们冬天就只喝热水,军哥给搞来一个暖水壶,到了冬天就老惦记着往壶里灌热水。

  军哥比我会过日子,我喜欢出去溜达,溜达的时候老招惹是非,欠得慌。而军哥喜欢守着房子,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手掌心纹路多的人容易操心,这话挺对的,军哥特喜欢操心,一刻也闲不下来,我们坐一块儿嗑瓜子,我就收拾瓜子壳,我喝北冰洋,他就去把暖水壶灌满,我看电影,他就算账,把我们那破账本翻得皱皱巴巴,他还嫌我写字不好看,我记得帐他一定要誊下来再算一遍,有时候我觉得他婆婆妈妈,随后又被这个想法逗笑,哪有哑巴婆婆妈妈?

  我一笑,军哥就疑惑地看向我,我就给他比划手势,说军哥适合过日子。电影院灯光昏暗,我没看清他脸是不是有点红,也许只是白色幕布上的落日照在他脸上。

  除了掌纹,还有什么生命线事业线的说法,是沈墨从舍友那儿学来的,军哥的生命线很长一道,我的只有半截,沈墨看了我的沉默不语,转头看了军哥的,显得很高兴,说她弟弟一定会长命百岁,我记下了这个说法,后来沈墨过生日,我许的愿就是祝我们三个都长命百岁,我不想那么早和他们分道扬镳,阴阳相隔。

  但是后来有一次打架,有个混蛋拿刀砍我,军哥一把接住那刀,他紧紧握着银白色的刀刃,那刀刃被军哥掌心的血肉卡住怎么也抽不动,军哥眼睛血红,死死盯着那人,他们怕了,落荒而逃,军哥才松手,大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那一下把军哥掌心的生命线砍了个一刀两断,后来命运没放过他,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钻牛角尖,就想着是不是军哥替我挡在阎王前,是不是他把他的长寿换给了我。我一宿一宿睁着眼到天亮,熬得两眼通红,找了个戴墨镜的道士给我算命,想要一个答案。那道士听了这些,说了一句,他说“往前走,别回头。”

  这句话军哥给我说过,用哑语,如今从这道士嘴里听到,我只觉得恍惚,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上。

  醒来以后,我躺在医院里,照顾我的是个年轻的女护士,后来有人给我介绍相亲,介绍的就是这个女护士,我决心要去认识她的那天,把我的长头发剃掉了。我这长头发留了快半辈子,中间蹲牢子剃过一次,后来又留长了。一开始我害怕军哥出来的时候,认不出我短发的样子,后来军哥走了,我害怕梦里军哥认不出我的样子,这头发一直留着,等到不时兴这个发型的时候,我就变成桦林的怪人了。

  我剪掉头发的那晚,又梦到了军哥,我太久没梦见他了,梦中的面容也变得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睛像河水一样清明,他张开嘴,我没听到他的声音,但我知道他对我说,往前走,别回头。

  我从梦中惊醒,再也没睡着觉。

  我想起来有一段时间军哥睡不着觉,我就把手搭他肩膀上拍一拍,他转过身来,我躺床上跟他比划,“睡吧,什么都不要想。”军哥也给我比划,“你什么都不懂。”我回答,“什么都不知道,就能睡好了。”黑夜里军哥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压着上扬的嘴角跟我比划,“好,睡觉。”后来变成我睡不着,背对着军哥,那时候是深秋,刚来暖气,床上暖烘烘的,我听见军哥翻了个身,紧接着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拍了几下,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要我什么都不想,就能好好睡觉。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仨变成他们仨,也不知道他们仨死的死,跑的跑,深秋的时候沈墨过生日,那是我们仨聚在一起见的最后一面,后来王阳死了,沈墨也死了,军哥进了牢里,后来也死了。人死如灯灭,他们一盏一盏地灭掉了,我还烧着,在深秋的风里,在漫长的寒冬里,有一天我这盏灯也会灭掉,我的灵魂会乘着木船行驶过芦苇荡,去一座荒岛上,那里阳光明媚,我们仨会再次相见。

  那一年沈墨生日,我心里想着要照顾我们仨长命百岁,后来听人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那时候我恨我自己不是个哑巴。我和军哥在牢里见过几面,我出来以后,军哥还在牢里,就不怎么愿意见我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军哥好像生病了,一直在咳嗽,看他的狱警也站得离他老远。军哥打手语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一次生日我许的愿望,我点点头,军哥又比划道,“我把我的长命百岁送给你。”我摇了摇头,军哥就板着脸装作有点生气的模样,但我还是摇头。后来军哥就笑了,伸出手贴在玻璃上,顺着他的指缝,我看见他粗糙的掌纹。我抬起头,心中好像有一丝沉痛的预感,我还想说什么,探视时间到了,临走前,我看见军哥的眼眶湿润,他漆黑的眼睛流露出沉重的哀伤,但是他笑着和我比划了一个再见,不是挥了挥手,而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再见”。

  这是一句承诺,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我只听见过一次军哥的声音,在我即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那是嘶吼的声音,我想军哥一定被揍惨了,听着那声音我就觉得痛,后来慢慢发现,是我自己本身就在痛。我想去拉住军哥,但我手折了,脑袋也昏沉沉的,动弹不了,我想和军哥说,别怕,我还行,没那么疼,但我动不了,只在一片黑暗里干着急。后来我感觉到军哥把我背起来,走了很久,然后我就睡着了,那是我在进牢前最后一次见他。

  后来王响问我,知不知道傅卫军的骨灰去哪儿了。我说不知道,王响就拍了拍我的肩,说这一整条街,就我店门口这棵树长得好,问我这树是什么时候种下来的。

  “这,这都几十年了,我,咋能记住?”我回答他。

  王响又说,“几十年了,你这结巴还越来越严重了,不去治治?”

  “不用治。”我说,“再过几年更严重,就,就不说话了,变个哑巴。”

  王响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吃起了烤肉,临走结账的时候劝了我一句,“往前走,别回头。”

  所有人都对我说,往前走,别回头。我寻思我明明藏得挺深,怎么好像谁都看得出来我心里横着一根刺。后来发现,原来他们也心里横着刺,所以看见我这状态觉得眼熟,就像照镜子一样。

  后来我结婚生子,再没人和我提过军哥了,也许我走出来了,一直往前走,大胆地走,没有回头。

  再后来我老了,身边什么人也不剩了,就像我刚来桦林的时候,一直是孤单的一个人。几十年过去,军哥的样子我都快记不住了,他们没留下照片,我只有从那一天的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张军哥被押进牢里的照片。我拿胶带缠了几圈,又塑封起来,可是时间过了太久,照片里的军哥就像我记忆中的一样模糊。我给我的孩子们讲过我年轻时在桦林怎么闯荡,他们笑一笑,大概是不信的。

  可是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时间过得太快,如流沙一般,我越想抓住,记忆就从指缝流逝了。这几天,那些故事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我又升起一丝预感。

  那天我坐在白桦树下,有一滴冰凉落在我的脸颊上,我抬头看向贫乏的天,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雪,几只灰色鸽子往南方飞去,桦林的冬天来了。

  后记

  隋东家人按要求将他的骨灰埋进烧烤店门口的白桦树下,那树下还有一个铁盒子,铁盒子已经和树根长在一起,拿不出来,只能看见盒子上用胶带缠着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经年久远,看不清那人是什么样子,隋东的孩子想了想,说,哦,原来那些故事都是真的,这个人叫傅卫军。

  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再过很多年,这片地方会面临拆迁,树被砍倒,然后他们的故事就会像雪一样融化掉。什么都是真的,白色的天是真的,冬季是真的,雪是真的,过去的故事是真的,留不住也是真的,一切都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飘了漫天,落在地上融化了,什么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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