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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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以为，修真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清静这一点，就是最易的。每日里睁眼，是同一个双膝归并的姿态。起来，迎上窗玻璃，是同一张脸，长得俊极雅极，然而见惯了，也就好了。出去时，同一条路线，长街热闹，往复的人潮汹涌。魏无羡每每是从沉了底的角度去看，深水无波。

再有，就是与常人无异的说笑过活，学人类，他很在行。偶然碰到些波折大事件，魏无羡将眼一闭，抱着元丹依旧，宁神守一。
吹皱一池春水，干我什么事？千百年下来，世事不过如此，无甚管头。

人世间的书籍，如今是在虚无的网络上留存的。无数关于修真的故事，元神出窍，御剑飞行，满天神佛……魏无羡曾经在静夜里触摸一根小小网线，觉得了讨论的热度，关于修真，他们仿佛谈成了一场轰轰烈烈。

其实，很多年前，已没有这样的温度，凉了。
不为寒暑侵，已是修行的基本。

什么是修真？
就是吃错药了啊。讲童话似的开头，就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随手在桌上放了一枚丹，魏无羡伸嘴就偷吃了，当时觉得无甚味道，大尾巴一甩，只当寻常物。及后，眼看旧相识一个个死绝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吃了那丹，一颗心便会跳缓，长生，特别容易。由此，日子俱以百年计。

那个人，失丹的人，受了惩戒，不能修行飞升，自然他要入了轮回。
头三百年，他一世轮回做人，一世忽又为兽，魏无羡总猜不出个道理，然而时间长着呢，人好兽好，也看淡些吧……

又三百年，看他一轮再轮，不止人兽，植物都有一遭。报应不像报应，劫不像劫，于是知道书上写的都是扯蛋，再世成个甚么，就是一随机抽样。就只一样奇怪，他无论生成了什么，都是个雅正端方的样子。

再三百年，魏无羡善于变化了，也没有法门，渐渐就能化身万千。而他，还人兽花草的继续着。魏无羡也就随了便，他为人，我变人，他不是人，我变不是人。

岁月久久的，陪着他，看着他。凡尘是轮回苦，神仙是寂寞身。

最近几次，他回来都只做人。魏无羡总是要变人，就不耐烦将一张脸左换右换，干脆变了他的模样，那个相伴最初的，美貌郎君。
是想把自己成了他的，却终究不像，懊恼……
无论如何，变不了一点——千年印记，变不了的眼儿媚。这一种族的妖精，就是天生有媚态。魏无羡身上最媚，是眼睛，他说的。
他说的，都是对，都有道理，从来话很少，从来不胡说。

这一世，他生成个男子。

他出生的时候，雨夜滂沱。魏无羡在窗外淡淡地看，结界张得慢了，湿了衣。于是突发奇想，深夜里化了原形偷去瞧他。灵机一触，就知道这软软的美人胚子，长大后，必定是长得好像好像……像魏无羡如今行走在外的一张人脸。

魏无羡只觉心跳更缓，凉淡了千年，终于生出苍茫。

护士听得声响，进来只见窗吹开一线，小床边竟然斜进了雨水。小婴儿梦中安稳，细看时，额角一点浅浅水渍子，被小兽吻过了似的。

后来，又亲近他一回。孩子在大商场里，肃然盯着抓公仔的电动箱子。半晌，看中一只，塞入硬币，遥控了钳子，要将毛茸茸玩偶抓起，失败。
魏无羡过去，蹲下，说：“小湛。”

“您认错了，我不叫小湛。”
“嗯，这个，我会，让我来。”
孩子盯住眼前的男人，是个端雅的长相，却笑得呀……媚眼如丝。不知怎么的，就好喜欢这双眼，相信了，把硬币全给他。魏无羡上手，一抓一个准，千年的道行，不在话下。
身后迅速围了半圈带娃的，雀跃。“看人家的爸爸多厉害！”“不是爸爸吧，是哥。”“一个模子的长相。”
……
太受关注，魏无羡匆匆离去。
那孩子，抱着小山也似的公仔，数一数，十六，震憾。

从前，魏无羡在他侍奉的仙府上，曾偷过十六只鸡，第十七次，是把丹偷了。离了商场，魏无羡攸忽就往城外飞转了一圈，乘风列子，列子乘风……
他抱着那些毛绒玩具，就像当仙童的时候，白天值守丹房，夜里值守着后园的鸡，那个一丝不苟的样子，想想就觉得好笑，又欢喜。

那孩子越是长大，便越回去了最初的样子。千年一回合，是上苍的隐喻。
魏无羡常去看他，一到近旁，却隐了再不露面。两人顶了一样的面孔，怕吓着。而后他竟去当了无国界医生，往一个临近冰川大山的地方驻扎。魏无羡不是没有预感的，以手支地，灵触千里，隐隐似有不安。只是懒待管他，这些年，他死了又活，活过又死了，循环往复，不过如此，都由他去。

忽一日，地动山摇，该来的就来了。那人随了导师，第一拨赶去救人，未及到达地震的腹地，已是哀鸿遍野，只得有一个救一个。魏无羡隐在远处，看他一次一次的努力，永不言败。

这形容举止，是熟悉入了心的坚持。从前他值守后园，每遭魏无羡偷一次，也是从头再来，重设关防。及至把魏无羡抓了现行……但那眼睛太魅惑，他冷下脸避开，却放了小兽归山。如此偷了再偷，防了再防，抓了又放。最后失丹受了惩戒，被打得皮开肉绽，赶出了仙府，可修不成了。
他本家姓蓝，接了他回去，家人静夜里说前程，伤心处总唤他名字：小湛，小湛……
但前程这种事，他仿佛不太放心上的。不修仙也学了一身的本事，入世行走，逢乱必出，人称含光君。

人间的琐屑，魏无羡那时并不太在意，只舍不得他，总在他家附近，随便找个山头窝着。
一直日精月华的养丹，浑浑噩噩，终于初化人形。大喜着飞跑到镇子上，偷了件不显眼的黑衣裳。荷塘边临水照影，就见是个俊眼修眉的少年，一笑时，波光潋滟。该是它修出的本相了，人类当中，是罕见的美容颜。
族里老妖，曾说过许多报恩求欢好的故事。想起来高兴，妖风一振，就扑去会小湛。

他说：“你是何方妖孽？！”
一个坚贞不阿的小模样啊，真真笑死人。魏无羡是山花烂漫中长大的孩子，哪里知道羞耻？一心想去抱他。含光君拔剑相向，可是遇着这妖修灵敏迅捷，几个来回，只削去它大片衫袖。

雪样的肌肤，半截衣……更兼笑眼斜飞。
含光君怒极，杀气偏却弱了。

吞了丹的小兽，化形太早，连人话都不会说，世情礼教，通共不知，对气息的直觉却准得很。魏无羡知他不舍，大笑又缠上，依哇鬼叫不断……闹得久了，笑渐不闻声渐悄，呵斥都变了喑喑喘息。乌云似的黑衣散落，那人羞红了耳朵，动起手脚却力大，方才的纵横剑气，全逼进一处，霸道太过……
半宿驰骋，魏无羡一握瘦腰，便是真雪做的也融在了榻上。
春水滴嗒……

昏迷至红日映帘栊，魏无羡醒来一惊，原来已现回原形，是个道行未深的样子。一颗浑沌的心，忽然就懂了自惭形愧，悄无声离了含光君。

回去静下心再修，有了些门道，一年后，再化人形。心里知道也只一天，匆忙就去找他。
铜壶更漏，含光君正抚琴，一见天涯归客，急起被琴案跘了脚，伸手一抓又扯脱幔帐，盖了一头脸，玉冠也斜了。好狼狈，魏无羡拍手大笑，不防被擒入怀内，揉搓得火辣，只说我来了，小湛我来了……
枕席上，含光君问：“你是哪家儿郎？姓甚名谁？为何来了走，走了又来？”
魏无羡一时答不上，偏头看别处，微眯着眼。含光君顺它眼光去，那是窗下，一株新开的重紫牡丹，想了想，才又问：“你……是否姓魏？家在洛阳？”
“是……是姓魏。”
“名字呢？”
妩媚双眼，眯得更深，连眉头都蹙起了。含光君叹气：“赤子为婴，缠绵不去亦为婴。你就叫婴，好不好？”
“好啊！”当初是不懂的，只觉好听。
“字……”
“字还不会写。我生得俊，就不会写你也喜欢的。”
“嗯，喜欢。字无羡吧，若再有人问姓名，就说洛阳魏氏，名婴，字无羡。”
“知道了……你怎的还不来亲我？”
眼角儿一钩，秋波漏，含光君已再说不得正经话……

如此一年一相会，至撑不住人形，就走。含光君从不强留，作别时一步三回头，就见他在身后，依依的看。字是慢慢能写了，拿笔仍很笨，写得最像样的，不过就是“婴”与“湛”。
那时晓得些俗事，见过人类结亲，也曾问小湛，为什么不娶妻。
他笑得轻，反问：“我若娶妻，你还来不来？”
魏无羡挑眉：“自然来的。”
“你可知娶妻要做什么？”
“陪着你。”
“那么我娶婴，好不好？”
魏无羡把笑颜一展，便要答应，可是又想起，不知哪里听说过的：人妖殊途，有缘，不成姻亲，即便化形作女子……
正想着难为，一支手指按在了眉头，他说：“婴再笑笑吧，我不娶了。”

几十年下来，妖修容颜更媚，人已两鬓斑白。相聚日短，人与妖之异，谁都知道，谁都不愿说破。魏无羡一如既往，仍亲热唤他小湛。从他那里，享尽欢愉，也听说了世情民生。那些侠之大，侠之小，懵懵懂懂地听，只知小湛说的，记住便是。
小湛抚琴好听，使剑更厉害，必定就是故事里讲的，琴心剑胆，文武全才。

些微往事，琐琐碎碎……

回到现世，哭声四野，有一处却格外不同。那啼声似幼兽，依依哀哀，魏无羡是极远地觉察到。那人正在近旁处理伤员，倒是真切听见了，他身形一滞，辨明方向，即刻便冲进暗黑楼房去找寻，全不顾自己安危。
魏无羡心里装着满满的前尘往事，远望着那张脸孔离开，不及他想，提脚跟了去。凌乱里飞也似的奔突，玉壶光转，仿佛就看见了偷丹的前夜，重伤落魄的自己，倒在仙府后园。也不知这最后，是念着鸡，还是想见人……
小仙童脸面冷冷，抱起它来，竟是好一双温柔手。后来——

贡给仙师的丹，是怎么到了他的小房间？
桌上红彤彤一枚，又是诱谁吃？

难得的灵丹，生死人，肉白骨，长修为。他救了无智无识的一只兽，自己仙途尽毁。
小湛，最终死于夜猎。
蛮妖害民，上仙不爱管，散修怕麻烦。他倒去了，不自量力。魏无羡把四个爪子都磨破，才赶到……
荒效野岭，白衣孤零零，官呀民呀仙呀怪呀，一概跑了不见。
未能化形，还是那个偷鸡的模样，但是小湛说：“婴……魏婴……”
他早就知道了，是何方妖孽勾引……
“小湛，你现在娶我吧。”
“嗯……蓝湛……愿娶魏婴……婴，好好修炼，凡事莫管……”
“知道啦，婴只陪着你。”兽眼弯弯，与天上新月，是一般模样。

魏无羡从此悟了。
当真凡事莫管，修为自然精进。那蛮妖害够了人，神仙终要收了它去，万民歌颂，顶礼膜拜。魏无羡旁观着，千百年下来，也是演着一样的故事呢。
世间再无含光君……

如今冲进危房救人的一位，内里是小湛的魂，长得是极像的脸，魏无羡追着过去，想他除了脸，性子也像的。偷一枚丹，能救婴，那么天灾死了千万人，能有几多丹？争得几条命？也值拿自己去换？不懂人心，人都是傻子。
小湛这个人啊，尤其傻，面冷心慈，哪里乱，哪里跑去管，学不来清静无为，如此得丹也不能飞升！

遍地里忙着救命，众人亦不留神，那楼房伊呀难支，轰隆一声，塌了……
一道细厉电光从灰砂中钻了进去，追寻中，四周嘈嘈切切声音渐小。在那坍塌的底下，魏无羡撑开木石，是他……与怀抱中一只人类幼崽。嗅一嗅大小二人，已无气息。燃指为灯，凑近前去，抹了血污细细地瞧他，这一番是认准了再无遗漏，经年再返，果真便是小湛。
还是一般的不自量力……
魏无羡微微笑着，仿佛他只是睡了，马上就能醒来，板着脸说，别胡闹。

此番却不听话了。

历此千年，化身千万，都听他的不管不争，到今天，才终于有了自己的想法。
只为他争一回吧。
主意已定，当下心无旁骛，缓缓吐出内丹……不是不痛的，几多年没痛过了，却是痛快的痛。莹然一丸，化作淡雅蓝光，溶溶涣涣，全覆于那幼崽身上。

魏无羡握了他的手，惟剩的灵力渡去，也触感冰凉。一千年，修不成仙，学做人也迟了吗？唉，白白变了与这傻子一般模样。楼随便一塌就没了，急着投胎么……
不是不怨的。蓝湛转生后，再没认出过魏婴。
这一回倾尽所有，就换一个记得好不好？不修炼了，做一世人，叫小湛天天来亲我……
投生的话，下一世，他是个什么呢？会否变作我最初的样子？叫他也扮我，才好玩。这么想着，指沾了灰土，在他脸上一笔一笔的描，吃力画出个狐狸脸。

魏无羡扑哧一笑，波光渐敛，从此湮灭。

一昼夜，救援人员从废墟里抱出人来。
那婴孩，是个极俊的孩子，抹去尘泥泪水，阳光下眯眯笑着。眼儿媚，似两生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