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十六圆

忽一夜西风起，姑苏动了秋意。

兰室墙上，针绾了一纸，告与诸生，八月十四起，学中休沐三天，可家去团聚，另秋凉将至，援衣备用云云。
外姓门生自是都要打点着回家。蓝启仁虽严苛，也非不通人情，便允了上旬假可外出半日，众人好采购些姑苏产物，吃的顽的，回去应节奉亲。

蓝忘机并不外出，这半日，乃在藏书阁。
临窗见魏无羡领了数人嘻笑而去，秋光绚烂，映一抹发带，分外鲜红。坐下时，忽的就不太想抄经。翻开自录的谱册，提笔誊改，琴心默默……
“蓝湛！”
窗外玉兰，攀上一人，翻进屋来笑得促狭，却是魏无羡去而复返。蓝忘机并不理会，仍写着，左手按纸，恰掩在了曲题上。
“才要出去呢，忘了钱袋子，一回转就想起你来了。怎么样，与我一道下山？彩衣镇有家极好的湘菜馆子，包间内可召琴姬助兴。”
蓝忘机寒着一张脸：“不去。”
“别呀，大伙儿吃个饭，就该各回各家了。几天不在，你不得想我吗？”蓝忘机不语，魏无羡又笑道：“这小小玉兰窗，可瞧不到莲花坞——的呀。”

这么说着话，谱册上笔意微滞，渐渐就停了。魏无羡只装看不见，笑着近前，就绕到了桌后，似打量架上之物。

“说起中秋，年年不过如是。我倒有心玩些别的，要能去钱唐观潮就好了，钱江秋涛，与那明月共生，一定壮观……”
蓝忘机想他这些突发的主意甚多，信口胡说罢了。不防左腕一紧，叫他从后抓上：“唔？写什么呢？琴谱么？”
魏无羡早知这不是佛经，是谱曲呢，只道小古板今日甚有闲心。

“好曲子，却不曾见过……”

遮了曲题的手，动不得。蓝忘机身后笼上一蓬草木鲜飚之气，是魏无羡的体息。终于在这凉爽秋日也生出烦躁来，蓝忘机将手腕一挣，要甩开他去。

“忘……”
魏无羡不是第一次被其嫌恶，当下便松了手：“瞧这曲调极婉，像是思慕一类，梦寐相关，奈何不得。呵，明明是想得很，却起个名儿叫‘忘’，一字记之……”
蓝忘机：“你走。”
“当真不与我一道？那琴姬美貌着呢。”
再无回应。
蓝忘机低头看谱，魏无羡凑到其颈侧，几要碰到那薄红的耳贝：“这曲子，不会是你私作的吧？蓝二公子是想忘了……”
故不说完，大笑而退，窗扇子咿的一开，人已不在眼前。

蓝忘机深吸一气，轻抚腕上被他抓过的地方，想起那青草的野香，迟疑一瞬，刚要抬袖到鼻端……“呯！”
窗棱大响一声，惊得蓝忘机重又端坐，却听那人在楼下大叫：“回见！”
原来碎石敲窗，使心动荡……
这一心动，至夜未息。蓝忘机只觉梦境一沉到底，仿佛四海八荒独剩了藏书阁那方寸之地。梦中的魏无羡，背抵在多宝架，衣衫零落，剥出大片肌肤，蜜色流光。正衣的铜镜里，映一支小腿，韧如青柳，扯下雪白裈袴，便在踝眼处险险勾着，一时间晃动紧急，却不掉下。

蓝忘机记得，是怎么的撕衣，怎么的擘张，怎么教他吃痛。他痛了还笑：“忘不了的……你就来啊……”
岂让说完？已顶撞得架子巨响，书籍器物自身旁纷杂掉下，而蓝忘机勃然不觉，强撑直上。耳侧笑渐不闻，剩了抑压深喘，只一低头，就见魏无羡的腹，精流泗淌，灯下柔薄而颤，竟裹现内里抽插的长物，豪雄之势，突兀显形。
喘至喑哑，他说，停下，别停下。于是潮退又复来，周流无止息……
他还说，不愿年年如是，想观潮。可是真的么？他总在玩笑，又笑得这般好看……

乍醒，仍在原地。
蓝忘机木然坐起，静室清旷，褥子腻湿。这境地不堪，他已习惯。看窗外漆黑，应是浓云遮月，也无星。他想，魏婴出去了，不过子时绝不回的。琴姬美貌，就彻夜放诞，也不是不可能。蓝氏家训，于他如浮云……
蓝忘机攥紧了手中被褥，今夜，他不想去界墙处堵了。

界墙，江澄接应了迟归的人。
“看什么呢？还不快走！”
“怎不见蓝湛？”
江澄翻个白眼：“一天不挨打，还惦记上了？魏无羡，你有病。”
“你也知道？这病了不止一天两天了，总要把蓝二公子干翻了才解得呢。”
“做梦吧你……”

转眼就十四了，二人起个大早，御剑回去云梦。好容易的节假，魏无羡见过长辈、师姐，却不耍了，往书房钻。别人只道他长进了，江澄嗤之以鼻，知道他是找曲谱呢。哼，犯什么单思病了吧，湘菜馆子听一回曲，就上赶着与人论辩音律，什么没见过的谱子？是没见过美女吧！动辄就骚……
魏无羡也不理会，能翻都翻遍了，回房干坐了半日。十五月圆，大较场吃宴席，长辈们才离座，他就索性吃了个酩酊大醉，倒卧箭靶子下，指着那晈晈的月亮叫嚣：“来啊！一剑戳死我罢了！”
江澄招了众师弟围观叹息：“女人啊，沾上就是个死……不死的，也没甚鸟用了……”被亲姐在脑门叩了个爆栗，支使着抬醉鬼去了。
十六，据说月更圆，江澄只待再耍一晚，明儿赶早至学里。魏无羡竟说不了，怕迟了蓝湛要抓规矩，犯禁过多，再犯不好意思的。
众人懵然没回过神来，他已提了包袱先行一步，剑掠长空，无影无踪……

江澄跳脚：“骗鬼呢！他姓魏的犯个把禁，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是夜，蓝忘机依时睡下，想着明日须早起，往兰室助叔父打点些杂事，说不定，就遇到头批回来的了。那一抹分外的鲜红，醒来又见，吾心有归处，于是阖眼安详得很……“呯！”
又碎石敲窗。
“呯呯呯……”敲得爽，还没完了。蓝忘机急切起身，猛一推窗扇子，下枚石子儿照脸就到，他将灵力一放，挡了。
“是我，魏婴。”
自然知道是他，这一整座山里可还有谁做这等事？
“魏婴，云深不知处禁止……”
“打住……我来问你件要紧事儿。”魏无羡跳上台基，已趋近前。
蓝忘机不语。
“事急从权啊……”
“说。”
“那天在藏书阁看的曲谱，真是你私作的，是么？”
这算什么急事……
蓝忘机沉默一瞬，不打诳语：“是。”
月轮在上，真是十六圆。魏无羡抬眼看那完美的辉光，又看辉光下完美的人，心中有些酸涩，于是笑说：“随我观潮去吧。”
他笑得温柔，不似往常戏谑。蓝忘机怔着，就没将不字说出口。

神推鬼使，随他犯宵禁，御剑向钱唐。
观潮人众，都在灵隐山上，不敢近。这两人却似较劲一般，只往前去。子夜时分，月在中天高悬，樟亭里双双凝立。
惯常的胡说八道，蓝忘机等着，一直没等到，却听身边“叮”一声儿，磕响了腰间杂佩。回首相看，魏无羡已搭起一支竹笛，凑唇吹响。
旋律是烂熟于心的，这时听来，再不是原来滋味。蓝忘机欲言又止，沉默听着，只听他，将那花残月缺，吹作花好月圆，将那思慕低徊，吹作奋起直追。
萧疏清越，飞声入云……
江上何人故吹笛？婉转柔情而不殇。魏无羡把笑眼斜挑，似说，此曲原应望海潮，且听鲲鹏拍浪，三千里奔袭而至，它来了！

果然，奔雷声闷，自天边滚滚而来。明月光，雪练横江！

魏无羡一收笛子在腰，大声道：“爱一个人，原没有错！何苦要断绝思慕，独自情伤！我仔细想过，你是恋着哪位仙子，才这么样的难受。我想得疯了！才除却那种种的不可能，得出个真心意！蓝湛，蓝忘机，你忘不了的是我！就该是我，不是别个！”
大浪顷刻到了，天地生寒。
蓝忘机脸色煞白，半字都回应不得，竟一转身迎浪飞离！魏无羡惊呼，拉他不及，追着那白影子就扑去……
灵气释出融漾光彩，一红一蓝，追破钱塘潮。

二人比拼多次，本就在伯仲之间，这时蓝忘机不管不顾，魏无羡是更难追上。只能使诈，可他聪明得紧，诈他便要真诈。魏无羡“呀啊”惊叫，铁了心就将灵力一收，仗着水性，即往滔天江潮中坠落…
“魏婴——”
避尘仓啷出鞘，将含光隐耀都尽放了，比月光更亮，亮作一片苍蓝。可是春江潮水连海平，如此广阔，蓝忘机浮于水上，终于晓得了四顾茫然的绝望。
剩一团孤光，它越收越小，直至——
一人从后抱上，大口呼吸：“我在……我……先喘口气……”
“魏婴！”蓝忘机回身紧抱：“婴……魏婴……”
湛蓝光华又盛，裹住融融生暖。

寻到大礁歇息，还自抱着，不放。
“蓝湛，你力大，且松开些……这潮水，可将我憋坏了……”
于是松开，蓝忘机怔怔看他，看红光漾起，一般的生暖，反裹向自己。
“咳咳……早知你如此好骗，在樟亭，我就先往下跳了，哄得你来救我，抱我……”
避尘一直跟着，这时凌空一顿，忽如其主，轻轻颤抖。蓝忘机挣着站起，后退一步，离了这红粉桃绯的范围。
“好蓝湛，你听我……”

剑芒忽至！是避尘。
蓝忘机仗剑相向，就如每一次，在云深不知处的墙头。只这一回，白衣已透湿，芝兰秀美，近乎裸锃，就如他深藏的心意，无所遁形。魏无羡笑了，那剑气能寒杀九州，却吓不退知心人。
伸指一拨，剑尖就偏，轻易能欺近身去，执手相看。
“那曲子，我改过了，所以是二人共谱之，该添我的名字，就叫‘忘羡’，可好？”
蓝忘机目光冷冷，紧盯着眼前人，执拗不语。
“你不说话，也不缩手，我就当是答应的。”

半晌僵持，直至魏无羡轻叹，掌中用力，缓缓去揉捏那琴茧。
将十分苍劲，揉作十二分柔软……
“魏婴……”
终于他艰难开口：“魏婴……不可以。这种事，玩笑不得，我……玩笑不得……”
“不是玩笑，你心里知道的，只不敢信。牵手不行，还有这个。”
话间未落，蓝忘机耳壳子一热，已教亲上了，真正的唇齿相依……

原来亲吻，是这般样子，他从不曾梦过。

于是又紧抱，比方才水里的绝望，还更紧。他嗑嗑巴巴地道出一句，梦过无数魏婴，却梦不到这样的，这样的……真实。
“松开——”魏无羡嚷道：“再不松，天都要亮了！赶不上早读，蓝老头必得打杀了我！就赶上了，这湿嗒嗒的衣衫不整，也够打杀半个魏婴……”
“我陪着。”
方才叫嚷要松开，蓝忘机真松了劲，偏生魏无羡不放了，还问时，贴身蹭出些怯意来：“好蓝湛，要是老头不将我打杀，却要赶下山呢？”
“也陪。”
魏无羡偷在肩窝里笑，想了他这些时，今夜才得了个准信儿。自界墙一见，神魂颠倒啊……

东方作白，明月也作了白，魏无羡想，倒不可惜的，从此，无数夜月，赏之不尽。好个小美人儿，正经亲一个都要羞的，调弄起不知怎样？
这么想着，洋洋得意，不防某人火烧一般自胯下紧贴。湿衣难裹，心动难防，小美人如此茁壮……

赶回去，还有些时辰，够做些甚么甚么……魏无羡还自九曲肠子绕着弯，蓝忘机已直接动手。
玩笑不得，人家不开玩笑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