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不下雨，下雨时像是一汪黑色的海子从天上往下灌。八月的雨季，我就在瓢泼大雨里跑出那间昏暗的房子。

 我没见过我的父亲，母亲将我拉扯到十岁，生了病，抛下我走了。她走的消息我是从舞蹈团书记哪里知道的。那天我从学校回来，浑身湿透，清晰地感觉到，我住了十年的房子像是一座灰白的坟场。

 他们在背后说我是个阴沉的孩子，我都知道。从我母亲孤身一人送我进了学校，风言风语就在背后响起。他们说我母亲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从繁华的大城市逃进一片荒芜，真是个傻姑娘，放着千金大小姐不做，掉进男人的花言巧语的陷阱，结果未婚先孕，怀了孽障，被人丢下了。我冲上去将他们按在地上打，我的拳头流着血，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吐出一颗牙。

 我不愿意留在那里，可又去不了别处，被压着念完了义务教育，熟悉的人，熟悉的目光，怜悯的，嘲讽的，像利刃一样捅穿了我。我将书包扔下，摔倒在玄关，没有人再从厨房里冲出来将我扶起来。眼泪只能从喉咙里咽下去，这时候才意识到，我从此是孤身一人。
 我起抬头，透过那扇脏兮兮的玻璃窗看向那片黯淡辽远的天空，黑云压着一幢幢灰色的大楼，我看不见太阳。

 客厅没有电视，只有一面镜子墙，从前母亲对着镜子跳舞，马头琴的声音像一条悠长的河流，母亲旋转起来，她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家居服，旋转起来，衣角掀起，母亲像披着一身月光。

她牵着我的手教我跳舞，我就学着她的动作旋转起来，左脚踩到右脚，摔在被她拖得闪闪发亮的木地板上，母亲冲过来将我扶起，手肘被擦出一片捏血，很痛，但我没有哭，因为她捏着我的脸笑。

 她在文工团跳舞，有时晚上排练到很晚，或者常常跟着文工团去周边演出，我因为要上学，所以留在家里，总是见不到她。后来她不常出去了，那时候她总是捂着嘴巴，压抑着咳嗽，我瞧着她，觉得她比一张纸还单薄。

 后来她的身体更加不好了，住到医院里去，她不让我过去，我只能隔着玻璃和她贴着手掌。她透过玻璃告诉我不要怕，她对不起我，早该低头的，回到家里，哪怕忍受家人的白眼，也好过将我一个人扔下。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只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挨过独自生活的六年，婉姥姥找到我，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和母亲长得有点像。她找到我的时候，隔着窗子看到我在镜子前跳舞，后来她将我带到瀛洲，我就在那里正式学跳舞。婉姥姥只是接我到这里，然后去了国外。
 我又是一个人了，我早就知道。

 来瀛洲的第二年，我见到了杨戬。
 他来的那天是个下午，太阳出奇的好，也许是我一生中见过最明朗的一个晴天。他逆着光站在剧团白色的大门口，顺着光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我看不清杨戬的脸，被阳光晃晕了眼。我抬起胳膊遮住眼睛，杨戬的白色运动鞋落入我垂下的视线。
 视线一路上移，他在一团暖融融的光里对着我笑。我好像看到了我的母亲。她离开我太久，在梦中也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我见到杨戬的第一天，这个影子竟然突然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说他是新来的舞蹈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本来很不爱搭理人，破天荒开了口。“沉香。”我说。他有些惊喜地睁大眼，“真是个少见的名字，很好听。”
 他明明充满善意，我却觉得很难堪，转头就走。他好像看不出我的恶意，一路紧紧跟着我。

 杨建是舞剧团新来的老师，他和我一起出现在练舞室门口时，人群掀起一阵骚动。我不明所以，一旁的同事比我更惊讶，“你不认识他？”

 我才知道，杨戬，天之骄子，舞界明星，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舞蹈老师。
 我早洞悉这个恶心的世界。一个人从云端跌落，陷入一片泥沼中，旁人绝不会把你拉出来，只会冷眼旁观，甚至往你身上再压两块石头。
 不难想象杨戬遭受过的流言蜚语，我翻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铺天盖的新闻。那些落井下石的新闻使我将他视作了同样的人。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我满身棘刺，他却与我全然不同。

 我看着他站在镜子前做示范，腰软做柳枝，踮起脚尖，展示着肌肉线条。真漂亮，他的眉眼永远是温和的，我想象不出他生气的模样。兴许是这样的缘故，才会有更多人欺负到他头上来，我恶狠狠地想着。

 我知道他关注我，他的眼神久久地落在我身上。我回望的时候又要掩耳盗铃般先看向别处，再回来头来对我露出一个笑。有时候觉得杨戬是老天对我几年的补偿，他比任何人都要对我好，他抓着我的手带我跳舞，呼吸落在我的后颈，好像母亲一样。他会不会也有点喜欢我？
 可我又怕自己在多想，偏过头不敢看他。落进他眼睛的时候，我连呼吸都会忘记，忍不住攥着拳头骂自己傻子。

 直到他叫我与他配合跳新排的舞剧，我想，我跳舞时的表情就像饿久了的狼，死死盯着他，看他的反应。我们离得太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呼吸先乱了，但杨戬心虚的眼神被我逮个正着，我就知道，我势在必得了。

 结果原来是我自信过头了。大清早上抓到他一夜未归，还从酒店出来，任谁都知道他晚上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被我吓了一跳，神情和我小时候养的小羊羔一样，湿漉漉的眼睛慌张地眨着，看得我口干舌燥。于是我抓着他的腰拉近了，质问他怎么回事。杨戬急着同我解释，就差把心虚写到脸上了。我知道他在撒谎，不过我也没什么立场质问他，只能放过他，自己生着闷气回剧团了。

 原来一直是我自作多情，他既然有了床伴，为什么还总是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谁知道他还敢来招惹我，一路追到厕所来，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来他很清楚我脑子里的想法，那他清不清楚，我喜欢他？杨戬被我一把压在镜子上，这时他又不敢说话了，低着头偏过脸不和我对视。我站在他两腿中间，凑近了问他419很爽吗？他抖了一下，想摇头又怕碰到我，脑袋都不敢动一下，大腿却悄悄地蹭了一下我的腰。我还想追问，门口传来脚步声，他一把将我推开了，在同事面前演出一副好老师的模样，匆匆逃走了。
 之后的几天，杨戬都没有同我讲话，甚至不敢我往这个方向走。招惹完又要躲着我，当我是什么？
 我看着他躲闪的目光，心想，你别后悔。我下了决心不再去看他，也不去想他，以为这段暗恋要无疾而终。

 冬至，剧团放假，大家都回家了，我一个人，没地方去，只能留在练舞室里。这有什么？多少年都这样熬过来了。
 可杨戬停留在门口，他想带我走。我的脾气一向很犟，又觉得委屈，难道你说什么，我就要像你的小狗一样，巴巴地跟上前去吗？我不理他，他在门口等了很久，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看着空荡荡的练舞室，镜子里我瞪大的眼，这时候我才慌了神。别走，我想喊住他。急慌慌地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追出去。冬至的寒风刺骨，可直到我看到杨戬在路口停下脚步，转过身时，才感觉到冷。
 于是杨戬将他的围巾缠上来，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变成阳光一样的浅金色，我知道，他也喜欢我。
  杨戬成了我的男朋友。

 他要我跳舞给他，我就给他跳起那首鸿雁。母亲教我跳的舞，我跳给他看，就像是让母亲也来见一见他。一舞作罢，我把他压在镜子上亲，吃他柔软的嘴唇，又将他翻过去，从后面进入他。
 杨戬的脸贴着镜子，他去和镜子里的自己接吻。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我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拽回来，用舌头捂热了他冰凉的嘴巴，标记他的口腔。他睫毛挂着泪珠，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地颤动，乖乖地长着嘴任由我侵略，努力地送上自己的舌头，太乖了，我痴迷地想，收紧手臂将他牢牢抱住，谁也不可以从我这里把他夺走，哪怕是他自己。

 可是在舞剧首演的当天，我扑在杨戬怀里邀功的时候，婉姥姥回来了。她的话一声惊雷，我从杨戬怀里爬出来，我问她你说什么？什么舅甥？
 她看着我俩，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没有站稳，跌坐在后台那张皮沙发上。

 我和杨戬并排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他手肘撑在膝盖上，抱着自己的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我的胳膊蹭到他，他一下子弹开了。

 “你后悔了？”我瞪着他，不敢眨眼，眼眶酸涩，我说，“你要是开口，我就走，我们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几乎要发抖。
 杨戬不说话，但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甚至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像是害怕把我弄丢。

 我叹了口气，问他，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沉香，什么都没有你重要。”杨戬终于把我抱进怀里，亲我的发顶，我感觉到他在发抖。
 这时候我觉得我很幸运，我成了杨戬的外甥，有了血缘这条铁链子，我又是他的亲人又是他的情人，他再也不能摆脱我。我们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和爱人，从此他的生命中再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比这还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