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香，又有人找！”
　　这人嗓门很大喊了一声，还特意把又字念得很重，怪腔怪调的。同桌拿胳膊肘推推沉香，挤眉弄眼说：“诶这都这星期的第几个了？你小子风流债不少啊。”沉香不耐烦地往门口扫了一眼，视线很快又回到卷子上，笔尖都舍不得停一下：“见都没见过。”同桌听了，立马头一扭，志得意满地对后桌说：“我说什么来着？你赌输了吧，瞧他这样子就不打算出去了，你就乖乖给我带早饭吧，我明早要……”
　　话还没说完沉香就突然起身直直往门口去了。同桌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沉香的校服袖子：“搞什么大哥你怎么突然反水我啊？赌输了我可要帮他们带一个星期早饭的！”沉香拍开他的手脚步不停，冷笑一声：“你阴德的。”
　　沉香一向不浪费时间精力在和自己不在意的人和事上，也不怎么搭理向自己示好的男生女生，本来这次也想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但他突然想起杨戬今天会提早下班。沉香开门见山：“可以一起回家。”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今天可以。”
　　说完就转身要进教室，走两步又回来，看见女生脸上的雀斑，语气突然柔和很多：“你动作快些，放学铃打了我就得走。”女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巨大的惊喜砸得她回不过神，甚至忘了沉香根本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沉香回来后解题思路是一点没有，满脑子都是不想干的东西——雀斑。杨戬脸上也有雀斑，可这东西不都是小孩子长的吗？杨戬这么大个人怎么也有？沉香看不进题目，干脆把笔一扔，趴在桌子上拿胳膊把脑袋圈起来。他还有四颗虎牙，尖尖的，和我一样。妈的，怎么这么可爱。
　　
　　2
　　今天下雨，堵车厉害。
　　女生叽叽喳喳地说着，沉香不时点点头，显出很耐心的样子，但其实根本没在听。终于捱到杨戬回来，沉香余光瞥见杨戬下了车，开始绞尽脑汁说些友好话，女生激动得脸红。杨戬越走越近，沉香心跳得更快，人却越来越冷静。
　　终于，杨戬和沉香擦肩而过。没有停下，也没有打招呼，甚至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沉香不再有心思应付女生，草草结束对话，一进门就跑进卧室。沉香本来有把握杨戬对自己的心思，现在又模糊起来。不该吃醋、生气吗？杨戬喊沉香吃饭，敲了几下门没反应，就不再敲了。
　　沉香蒙在被子里，难过得睡着了。梦里杨戬哄他：我是长辈呀，我不好意思。沉香很委屈：那就这么冷淡地对我么？杨戬笑着摇摇头：冷淡才不对。你一向聪明，这回怎么想不明白？
　　沉香猛然醒了。是呀，冷淡才不对。再不济也该觉得自己早恋，要么问两句然后说不要耽误学习，要么该责备一顿，怎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这分明是杨戬情绪太大，一门心思强压不该有的心思不外露，这才顾此失彼，压根儿忘了表现出普通家长看见这事儿的正常反应，所以才会是面无表情，假装没看见这事儿。
　　我就说嘛，杨戬肯定喜欢我！哪家舅舅被外甥亲近会扭捏？哪家舅舅见不得外甥光膀子？沉香想通了，也有胃口吃饭了，到客厅一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按照杨戬的作息早该躺床上睡觉了，但此时却还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大概是在等沉香出来吃晚饭。
　　应该是刚洗完澡，身上还穿着睡袍。杨戬有些近视，不过度数不高，只有看东西的时候会带眼镜，沉香轻手轻脚走过去。杨戬翘着二郎腿，翘起的那只脚，穿着棉白袜子露在外面，鞋子掉在地毯上。沉香捡了那只棉拖鞋给杨戬穿上，又轻轻抽走他手里的文件。
　　杨戬手支着脑袋满面疲态，梦里也皱着眉，什么事情让你这样烦恼？沉香没忍住，把手覆在杨戬手上，在杨戬脸上落下细密如软雨的亲吻。杨戬似乎醒了，却没睁眼，翻过手和沉香十指相扣，迫切缠绵地回应这份亲昵。
　　为什么恋人总喜欢接吻？因为这是爱意能得到对方回应的，缠绵又体面的方式。沉香把杨戬按在沙发上，把人从睡袍里剥出来，亲吻一路向下，杨戬无意识地把手指插进沉香头发里。清液已经粘在掌心，大提琴也随动作发出低沉的呻吟。
　　“嘀嘀嘀”
　　刺耳的声音不识眼色地响起——沉香没吃晚饭，杨戬给微波炉开了定时加热。杨戬神智回笼，有些迷茫。我刚刚在做什么？这不是梦？沉香不明所以：“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杨戬下意识去看沉香，看见他还泛着水光的嘴唇，自己睡袍已经被褪下，下身正挺立着。杨戬瞬间全身血液凝滞，眼前发黑。沉香看杨戬一动不动，以为他还没反应过来，俯身又要去亲，杨戬却猛地推开他，言语里带着沉香从没听过得严厉和震怒：
　　“又做什么？！”
　　沉香被推得措不及防，从沙发上摔下去，脊背正好撞到茶几棱角。杨戬看到沉香痛地猛地蜷缩，下意识要去掀沉香衣服看看磕碰到哪儿了，刚碰到衣角就像被滚水烫到，又猛地缩回手。
　　沉香把杨戬的动作看在眼里，但他不明白，分明刚才还那样热切地回应自己，怎么现在像换了个人？沉香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凉气，但还是忍着痛问他：“你怎么了？”灯光下杨戬的脸半明半昧，沉香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过了多久，杨戬长叹一口气，拿了红花油要给沉香擦药，言语并无提及刚才事情的意思。沉香却不愿意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倔着脸看杨戬：“你把话说清楚。”
　　杨戬静静地注视着沉香，少年人的眉眼和妹妹几乎一模一样，多少回梦里缠绵，杨戬都不得不闭上眼睛。怎么解释？难道说，我最近事情太多太忙，累得在沙发上睡着，还以为这个梦不过比往常的更逼真些，却原来是真的，所以才回应了你，请你多担待？想到这里，杨戬自己都笑起来。沉香望着杨戬笑，以为是他放宽心了，挣扎着站起来要去抱杨戬。杨戬却突然开口：“今天往后我工作会更忙，更没有没什么时间照顾你了，明天去学校办住宿手续吧。”
　　沉香沉下脸，冷声问：“什么意思？你就这么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我早知道你和我的心是一样的，你不告诉我、不和我在一起，我都能接受，但你竟然赶我走？”
　　杨戬面对沉香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面如平湖。他既做不到违背本心否定自己的情意，也没有办法对这段感情放任自流的后果视而不见，所以只能沉默。等安静许久想说点安慰话，沉香早回卧室了，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他自己。杨戬一动不动坐了许久，才慢慢起身回到卧室。
　　
　　3
　　两人关系自此每况愈下。沉香倔强得周末也不肯回家，杨戬碍于之前的尴尬，实在问心有愧，也不好硬来。其实沉香只是在赌气，气自己偏是杨戬外甥，气杨戬偏把这感情当折磨，气杨戬非端着长辈的架子。他知道无非还是那套话术：我是为你好。可你为我好不也该问问我的想法吗？即便愤怒、无奈，可沉香从舍不得真生杨戬的气，他只是想让杨戬服个软，想要一句好声好气的对不起，可一直等到高考结束都没等来。
　　算了，我不同木头生气。半年没见，怎么能不想念？沉香去超市买了好些蔬果，想做好饭再和杨戬打电话，宣布原谅他了，给他个惊喜。沉香拎着一堆东西，听见特别关心的提示音，难掩喜色，腾出手一看，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你安心住，我不回去。沉香气得把买的东西一股脑扔进垃圾桶，气冲冲打了车去杨戬公司，要去质问他什么意思，可真到门口又不敢进去了。
　　杨戬正在写些什么，注意有人进来头也不抬：“什么事？”等了半天没回应，杨戬奇怪地抬头，愣住了：“沉……沉香，你怎么来了？”沉香看看办公室里简陋的休息床不说话，杨戬顺着目光看过去，上面还堆着自己的衣服。杨戬窘迫地笑笑：“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瘦了吗，瘦了吧。胡子也长出来了，知道怎么用剃须刀吗？衣服看着还挺干净，还不错，知道捯饬。沉香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杨戬，你瘦了好多。”杨戬恍惚想起自己小时候夏令营，回家的时候明明胖了几斤，母亲却说他瘦了。怎么亲近的人见面总会觉得对方瘦了？因为爱怜呀，心疼呀，总偏爱觉得对方要过的生活该比现在更好。杨戬笑起来，和气地顺着沉香说：“是吗，我没怎么注意。”
　　情人眼里出西施吗，还是杨戬本身就耀眼得日月失色？虽然眼底青黑，额头上还冒了痘，但杨戬这一笑，沉香心里的间隙就全被妥帖地填起来，心情像被晒过的被子那样蓬松软和。可都冬日的太阳总是短的，杨戬下一句话就叫沉香高兴不起来——“不久就要填志愿了吧？你成绩一向很好，去北京吧。”
　　沉香猛地站起身，眼眶几乎立刻就红了。你又要赶我走？又要把我推开？你知不知道北京离家里多远，我当真只能一年见你两回了！忍了又忍，沉香才没有说出这样尖锐的话，他努力平复心情，声音却还是颤抖的：“你认真的？你真想让我去北京念书？”杨戬生怕再多看一眼沉香，自己费尽心力才锁住的东西又要逃窜出来，他不得不低下头：
　　“我专门问过了，教育水平，师资力量，环境和自由度，都比我们这里……”
　　“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你知不知道我到底要问什么？”
　　沉香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声音很亮，但盖不住哭腔。杨戬冷静了，抬头一句话轻轻松松卸了沉香浑身力气——我知道。沉香像被扎破了的气球，像烧的正旺却被浇了一盆冰水，颤抖着说：“你把话说清楚。”
　　杨戬又一次无法解释，只能沉默。
　　怎么总这样？我总因为无法解释，只好沉默。你总刨根问底，一再穷追不舍。我于是只好更沉默，你只好更愤怒，然后恶性循环。接下来呢？下一步是不是又该是你许久不回家，我又没日没夜地工作？
　　“好，好……那我就去北京，念完再回来，我倒是要看看你到时候还能把我赶到哪儿去！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许久没有声音，杨戬抬起头，沉香早走了。秘书敲门，说要取刚才拿来签字的文件，杨戬苦笑着说，麻烦你再打印一份吧，那份被打湿了，受累。杨戬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满脸疲惫地叹了口气，双手捂住脸，像要捂住胸口破开的洞。纸哪里是被打湿，分明是被胡写乱画的不能用，上面工工整整、笔走龙蛇、密密麻麻，全写的是沉香、沉香、沉香……

　　4
　　开学报道那天，沉香一个人走的，他不要杨戬送。可到底只是嘴硬，这场单方面的冷战，又像从前一样要单方面结束。沉香没过几天就忍不住了，每天给杨戬发消息。杨戬大多数时候并不回复，打电话也多数都是忙音，偶尔接通还没讲两句，那边杨戬就会说，太忙太累，没什么事就不要打电话了。次数一多，沉香再笨也知道这是杨戬刻意要疏远他。但少年人一颗心总是热忱，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要一步一叩首，也偏想摘个神明首肯。和社团朋友团建，沉香借着酒劲儿给杨戬打电话，那边是带着鼻音低低的一声喂。沉香霎时间清醒过来，但仍咬着牙要和杨戬说清楚。“杨戬，我……”刚开口就被杨戬打断，“已经很晚了，你该睡觉了。”
　　沉香愣了愣，却偏要把不见天日的爱说出来，他已经过够了怀爱若贼的狗屁日子。你假装懵懂，我就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视而不见，我就把心包成馅让你尝！沉香说出心意后，心跳得飞快，紧张得手心出汗。沉香等了很久很久，他愿意等更久，只要杨戬不再无视，不再沉默。直到同学叫他，说导员发了消息，他按亮屏幕，呆愣许久，而后笑的直不起腰，又扶着垃圾桶吐了又吐。“怎么了你？喝这么点就吐这么厉害？”沉香擦擦脸，摆了摆手。原来通话记录只有几秒钟，杨戬刚说完话就把电话挂了。我怎么傻乎乎的？真以为人家很把我当回事呢。
　　杨戬一语成谶，两人当真又是一个死循环，沉香果然不肯回家，一晃就是三年，和自己赌气，一想杨戬就发狠的念书，做题，看课。沉香在学校勤工俭学，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导员吩咐也任劳任怨，专业成绩也好，导员用的趁手极了，非常满意，私下里告诉他，实习的时候会给他分个好单位，表现的好就能转正。导师话里话外提点他，要抓住这样的机会，要他知道好歹，多花心思。
　　这年过年，杨戬照例打电话让沉香回家，沉香也照例拒绝。例行公事没几句就该挂电话了，沉香却突然叫住杨戬，告诉他导师说自己有希望留在北京工作。其实沉香根本不想留在这里，但他就是想听听杨戬会怎么说。那晚荒谬的亲昵让他窥得一丝生机，他不信杨戬的心真像给他看的那样冷。时隔三年，如今，蚌会再次开出一丝缝隙吗？
　　没有，杨言语全然没有挽留。杨戬只是淡淡地分析利弊，连话术都没变，还是填志愿那时候的老一套。“没意思，杨戬，你真没意思。”沉香冷冷地打断杨戬。杨戬又沉默了，这次他依旧没办法和沉香解释自己的想法和心思。说什么？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往前走，我不愿意你因为我要一直回头？
　　开头带着的羞臊和期待，总能在结尾被杨戬一句话砸得稀烂，次次无疾而终。沉香在冰天雪地里冻地牙齿打颤，被杨戬气地浑身发抖，最后狠狠按下挂断键，干脆利落的把杨戬拉进黑名单，但没过几秒又手忙脚乱的取消操作。沉香被自己气笑了，少年人的泪是沸水，带着心脏的热度，把雪砸出小小的坑。真是不争气的东西，明明滚烫鲜活的心意没有一次得到回应，却没出息的偏要爱他？
　　
　　5
　　就此，两人果真一直到沉香工作再没见过面。沉香日复一日告诉自己，杨戬不过是一时兴起。沉香把那些无用的心绪都收起来，慢慢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伤神又自讨没趣，把精力投放到事业上。一点就通，手脚麻利，不说闲话，没有领导不喜欢这样的手下，实习期还没结束，沉香就被预备到转正名单里了。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眼又到冬天了。沉香坐在休息室，看着窗外的雪，神情恍惚。几年没见了？没数过，不记得。这雪和往常并无不同，却被思绪纠缠，淬炼成一把阴狠的弯刀，把沉香刻意遗忘的、压抑多年的东西狠狠剜出来，鲜血淋漓的放到沉香跟前来提醒他，要他看见、想起，要他呼吸不得、胆战心惊。
　　在雪下的最茂密的那天，领导悄悄告诉沉香，上面给了一个调去总部的名额。这人也不是傻子，知道职场上就是这样，面对的对手不再像校园里，是同年龄同阶级的，所以你不得不接受比你年轻一大截的愣头青，几年之后摇身一变做了你领导的可能性。但沉香卓尔不群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上头明里暗里提点沉香是他老友的亲戚，这人这才敢光明正大的对沉香无微不至，百般呵护，更是把这么一大块儿肥肉给了沉香。沉香本来没什么兴趣，但转念一想，总部在国外，于是眼眸一亮，说自己会好好考虑。
　　好想你。从前想和你相爱，可现在只要你要还肯再见我一面，我只要还能再看一看你的双眼，这一点点甜粮就足够我捱过荒芜苦涩冰天旱地，这一点点月光就足以支撑我暗夜行舟以渡江河，我原来并不是那样贪得无厌的。
　　沉香从不肯悬崖勒马，哪怕已经是最后的筹码，他却执意全押在这亳无把握的赌局上。但他已不再奢望能赢，只求能换来对手哪怕一个些微垂怜的眼神。沉香学聪明了，不再给杨戬打电话，他直接买了机票，一声不响的回去了。家具上落的灰厚的令人发指，杨戬这样带点洁癖的性子一定忍受不了，想必是很久没有回家了。
　　在戒断期再触碰瘾源，很有些不知死活的狂妄。沉香不是傻子，他知道这意味着下一次的戒断会更艰难痛苦，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杨戬偏偏既是痛苦源又是镇痛剂，既叫他痛苦不堪，却又能给他镇痛。
　　已经是过了晚上十二点了，就是再没人性的公司也该下班了。沉香等了很久，身体冻地直哆嗦，但杨戬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每天都这么拼命？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沉香咬着牙忍着，双手插兜快速走到那个熟悉的门口，猛地推开门却傻眼了，哪里有杨戬？里面坐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那人也被沉香吓一跳，以为是什么土匪或者极端恐怖分子。沉香猛地关上门，想了想又把门大大地打开，正好撞见里面的人在打电话，估计是要叫保安。那人吞了吞口水，颤颤巍巍地问他：“请问有什么事吗？”沉香看他这副礼貌又害怕的样子，觉得好笑，但心里的失望和难过更多，一时间脸上的笑容显得狰狞古怪，那人被吓得更厉害了。
　　“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你。请问你认识杨戬吗？他以前坐你这个办公室的。”沉香站在门口，尽量用最柔和的语气说话，生怕面前这个胆小的鹌鹑下一秒就尖叫。那人警惕的看着他：“杨戬？杨戬他早几年前就主动申请调走了，你找他有事？我有他电话，你要着急的话，不如先给他打个电话吧？”这人言语之间透着迫切，像是在说，好大哥，冤有头债有主，有话好说不要拿我撒气。
　　沉香愣了愣，道谢后转身下楼了。本来也就是打个电话的事，沉香会想不到吗？肯定不是。他只是害怕，怕自己这一通电话打过去，会被人觉得居心叵测、诡计多端，他怕杨戬以为自己非逼着他面对自己的感情，怕从此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但最后还是打了电话，是杨戬打进来的，大概是他那个前同事看沉香凶神恶煞的样子害怕得不行，告诉了杨戬这件事。沉香就这么站在雪地里，恍惚间觉得自己早死在了询问杨戬自己是否要留在北京的那天，因为时隔几年自己根本毫无长进。他瞧不起自己，杨戬明明冷落他折磨他叫他痛苦这么多年，却还是一句话轻松哄的他死灰复燃，千疮百孔的心又变成烙铁，眼泪又变成沸水，把雪地烧穿。杨戬的声音从电话里轻轻飘出来，像融在掌心的雪那样不真切：“我调去北京了。”
　　沉香听了一愣，紧接着愤怒起来。北京？主动调去北京？这么些年我在北京念书你没少来偷偷看我吧，我在公司你没少找人打点吧？杨戬，你可真是好样的，连自己都骗。承认吧，你其实和我受着一样的折磨，你其实他妈的爱我爱的要死！
　　沉香心跳的越来越快，人却冷静下来。他再不像当年那样只会说些打草惊蛇的话，现在他学会了迂回战术，放长线钓大鱼——“见一面吧，我后天就要出国了，往后也许再也不回来。”沉香说完就难以自抑地无声笑起来：骗你的，这只是我的小把戏。只要你肯开口留住我，不，只要你肯流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不舍，我就能从你的小花招里看出百般柔情来，往后你再是冷言冷语，我也绝不离开半步。
　　杨戬赶到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十一二点了，离沉香出国还有一天。“抱歉，手头工作交接时间太长了，所以回来的很晚。”沉香摇了摇头，要了两碗面。许久未见该有好多话要讲，比如，你最近过的好不好？你还像以前那样拼命工作吗？身体健康吗？比如，你又瘦了……但没有，沉香和杨戬就这样面对面，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地吃着。
　　吃完后两人就这么尴尬的坐着，沉香目光灼热，几乎把杨戬烧穿，杨戬只好低头不停摆弄手机，也不知道这酷刑什么时候结束。终于，店老板开口了：“我们店该打烊了。”沉香这才舍得收回目光让杨戬喘口气，站起身：“那走吧。”
　　
　　6
　　地面上积着厚重的雪，昏黄的路灯照上去，看得人有些恍惚。已经凌晨一两点了，沉香和杨戬在路边等了很久都不见一辆出租。沉香本就要奔波，这时候感冒恐怕路上会更辛苦，杨戬装作没看见那道灼热的视线，缓缓呼出一口白气，低声说：“不等了，走吧。”
　　上次面对面是多久之前？杨戬不知何时开始刻意忽视时间流逝，此刻默默算了一惊，竟然已有六七年之久。街道死寂，除了风声，就只听得见雪靴踩在雪地上的吱吱声。杨戬低头用余光瞥沉香，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雪是能吞噬声音的怪兽，把人的心声盖起来，再把人想说的话也吃进去。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的走着，脚步缓慢沉重，仿佛都觉得这是最后一段可以和对方并肩前行的路了。太冷太冷，杨戬吸了下鼻子，把领子竖起来想挡些风。沉香突然停下来，杨戬下意识也停住，刚抬脸就被伸过来的手吓一跳。
　　“啪”
　　这一声响的像过年放的炮仗，却是个残疾的，响了一下就再没动静。白乎乎的一片里躺着一长条鲜红，杨戬几乎以为是心里缺口又在流血。想什么呢？人家就是看你冷，好心给你条围巾，你不领情就算了，打人家的手是几个意思？杨戬窘迫地笑笑：“我还以为你要抱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本意是开个玩笑调节气氛，没成想一向灵光的脑子这时候出岔子，脱口而出的竟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话。
　　原来是觉得我要抱你，才反应这么激烈？沉香忍了又忍才没露出难看的表情。杨戬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原本又是什么意思？杨戬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解释不清，又只能苦笑着沉默。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该你说心里话的时候，偏不愿意说，沉香心里的期许一下子变得可笑，但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执意要杨戬把话说清楚，只冷笑着说：“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话说完气得不再刻意放慢脚步，双手插兜快步往前走了。
　　沉香越走越快，杨戬还愣在原地不动，等回过神捡起围巾，沉香已经甩开自己一大截了。杨戬把围巾缠到脖子上，半张脸埋进去，心好像被这粘着雪的围巾填起来一些，却有些酸涩。沉香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杨戬轻轻叹了口气，良久脸上又显出宽慰的笑，也好，也罢。

　　　　7
　　沉香趁着杨戬在路上这段时间，把家里该收拾的地方都收拾的很妥帖。杨戬到家之后，沉香早就洗完澡睡下了。沉香一觉醒来吃顿午饭就该准备去机场了，听他的意思是当真不打算再回国，杨戬坐在沙发上直叹气。他心里当然是不舍的，站起身打算和人说个明白却又挣扎起来，已经坚持这么些年了，看沉香的样子也似乎放下许多，自己万一吐露心声，他是留下来了，可这康庄大道就此陡转急下，大打折扣，怎么办？这倒还是小事……
　　我早不在乎世俗眼光了，也早不在意什么舅甥身份了，若是我和他一般大小，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早该和他吐露心声，同他轰轰烈烈谈一场，可他还这样年轻，我又实在比他年长太多……他不该把大把年华浪费在我这样不久就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身上，他的生命还这样鲜活，该找个和他一样含苞待放的人，尽情去缠绵粘腻，他不该还没盛开过，就要陪我老去。
　　
　　沉香躺在床上，眼睛看着门缝里被灯光投下来的杨戬的影子，他知道杨戬就站在门外，甚至几乎能听见杨戬的叹息。沉香期待着，哪怕杨戬只是进门来想再悄悄看一眼他，他也一定会扭曲成杨戬舍不得他，要留下他。可杨戬就那样在门外久久的站立着，他的爱人像什么石头刻的雕塑、木头雕的神像，竟连心都一动都也不肯动。
　　沉香睁着眼睛等了一夜，杨戬也站了一夜，两人似乎一定得争个输赢。终于，影子动了，沉香高兴的坐起身来，却听见叹息一声，影子静静走了。第二天沉香醒来打开房门，围巾从门把手滑落到地上，沉香捡起来挂在衣架上，舌尖泛起一阵苦涩。
　　怎么偏不服？非要赌？这下好了吧，满盘皆输。
　　
　　8
　　分别似乎总是在冬天。我总在沉默，你总愤怒，我们总陷入一个又一个恶性循环。一顿家常午饭，硬是被两人吃的像断头饭一样沉重，两人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吃着吃着，杨戬突然出声：“我们怎么闹成这样？”沉香一愣，奇怪地看着杨戬。你倒问起我来了？不是你一再推开我吗，不是你一再赶我走吗？可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自己一再逼迫，两人至于这么尴尬吗？如果不是自己心生贪念，两人至于连普通舅甥也做不了？真是可笑，天平明明两端都放着罪恶呢，沉香却把错处全揽下来，事到如今还舍不得去想杨戬的一丁点儿错处。沉香摇了摇头，认真的回应：“我不知道。”
　　杨戬笑了，岁月对他有如此多的善意，竟不忍叫他看起来憔悴。
　　“假如我给你一小时，我的意思是，这一小时内我完完全全的属于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你要用来做什么？”
　　沉香被杨戬这句话一惊，一时捉摸不透他这是什么意思。要验证我有没有放下？还是想叫我留下？杨戬叹了口气，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总想的多，我说的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一小时，你是要是不要？”
　　沉香欣喜若狂，几乎要立即点头。难掩喜色地问杨戬：“我问你什么你都肯答？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肯应？”杨戬温和的点点头，又提醒道：“但只有这一小时，只在这一小时内可以。”沉香愣住了，他意识到，这分明是一小时的梦境，时间一到，梦就失效，现实不会有任何改变。你怎么这么残忍？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沉香悲痛难忍，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碗里掉，却还不忘记要吃完舅舅给自己做的饭，大口大口把米饭活着泪一起吃进去。
　　杨戬其实连这一小时也不该给沉香。但他也是俗人，也有欲望和感情，倘若真的此后不再相见，那便放纵这一下吧，这一辈子也就能放纵这一下了。杨戬也想哭，可他的泪早在独处的时候，在北京偷偷去看沉香的时候，给妹妹烧纸钱的时候，都流光了，他再也没法流泪，只能流血。
　　沉香终于把饭吃完了，红着眼睛，嘴巴还鼓囊囊的。杨戬也做好心理准备，哪怕沉香叫他说爱他，叫他吻他，甚至要和他交欢，他都是肯的。沉香开口了，说的却是杨戬意想不到的话：“不要，我没什么想要你做的”。
　　杨戬愣住了，自己难得松口放纵，他本以为沉香会借机和他做些亲昵的事情。不可否认，他自己对这一小时内也是期待的，可沉香的回答却全然在他意料之外，他几乎想立刻追问沉香，是否要改变主意，当真不要这一小时的亲昵？沉香却在此时抬起头，看着杨戬认认真真地说：
　　“不，有一件。我想要你健健康康的，能再多笑笑就更好了。”
　　你瞧，沉香甚至不肯要杨戬一分一秒的属于他，甚至不要杨戬爱他。千言万语你推我搡地都想从喉咙里跑出来，杨戬倒一时不知先说哪句了，最终也只是想摸摸沉香的头，却伸出一半又收回手，扯出不怎么好看的笑：“好，我记下了。”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杨戬却收到公司电话，火急火燎地说，十万火急，得他救场。杨戬无奈，只好让沉香先去机场，他在家里把事情处理完就赶去给他送行。

　　9
　　这已经是第二次呼叫沉香了，最后一次呼叫再不登机，飞机就不会再等了。沉香却一点也不着急，脊背挺得笔直，静静坐在候机厅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最后一声呼叫响起，沉香不再犹豫，果断站起身往登机口走去。没等来，眼睛酸涩都没等来甚至一通电话，一条短信，杨戬连一句告别都不肯给他。
　　我给了那么多次机会，几乎是在哀求你的回应，你怎么不肯？你怎么不能？
　　沉香靠在座椅上，疲惫地闭上双眼。他不会再有期待了，杨戬已经把他最后一滴热切亲手杀死。可事到如今，沉香还是在怪责自己：他是你舅舅，是你认知里最优秀的人，你要是把他当成榜样、贵人、师父，那你一生都会因为有这样一位向导而受益匪浅，可你却非要他做你的恋人，直面你的尖锐，要他闭上眼睛不去看见那些你看不见的隐患和灾祸，那你这样痛苦和折磨怪谁呢？这是你自讨苦吃，你活该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这一局沉香是输了，但他不知道，杨戬也不是赢家。这是一个天道同他们开的玩笑，是一个命运拿他们消遣的把戏。杨戬解决完事情就立马要给沉香打电话，他有预感，再不抓住这根伸到眼前的线，他就永永远远地失去这只风筝了。可刚打开通讯录手机就没电自动关机了，他像疯子一样跑去楼下，抓住一个人就借手机打电话，可号码拨出去，只有机械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杨戬一看时间，飞机早就起飞了。
　　太迟了，所有的事情都太迟了。
　　沉香出生地太迟，杨戬回应地太迟。你的爱人已经绝望，把爱挫骨扬灰，你的心意，他永永远远的听不见啦。杨戬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跌坐在沙发上，生锈的泪腺被剧烈的情绪疏通开，带着报复心理，不听使唤的流呀流。
　　杨戬打电话是想说出那句百转千回的，晚了七年的话：你别走，沉香，留下吧。
　　我知道这爱是鸩酒毒药，但我不在乎了。杨戬做好准备，等沉香一下飞机就要告诉他这个两人心知肚明的秘密。可洗了一把脸，他冷静下来了，开始庆幸自己打电话的时候飞机早已起飞，因为这些话该烂在心里，哪怕把舌头嚼烂，也不能讲出来。沉香眼看着就要放下自己，国外的大好前程在等着他，那该是怎样的康庄大道，怎样的鲜花着锦？我不该惊扰他，我怎么能惊扰他？鸿鹄早该展翅高飞，岂能为了金鱼一再徘徊在方圆池塘边？

　　10
　　沉香在飞机上做了个好长一个梦，梦里也在下雪，他和杨戬都在哭。杨戬说，对不起呀，没能好好爱你。沉香给杨戬擦擦眼泪，摇着头说，没关系，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总部在俄罗斯，是个一年下六个月雪的地方。沉香拿起行李箱，听到一对情侣在争吵。
　　“我们明明做朋友的时候万事都好，怎么做了恋人，更亲密了，相处反而更难看了？”
　　出口处一对情侣在大声争执，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叫沉香听见了这么一句。
　　那当然是因为，做朋友和做恋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很多时候身份一变，其他也就跟着不同了，何必执着于做恋人呢？沉香想到这里，愣了愣。是呀，怎么就知道相爱一定是最好的结局？怎么就知道在一起一定是圆满的？天底下海誓山盟开头，面红耳赤结束的人海了去了，怎么就知道他和杨戬不会是其中之一？
　　沉香忽然释然一些了。他和杨戬做舅甥是很好的，可如果做了恋人就成了仇人呢？多少人短暂相爱后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了？何况沉香和杨戬之间横亘着的可不仅仅是那些常见的高山。沉香不想杨戬让杨戬做自己的仇人，杨戬想必也不希望自己想起他只有恨，所以两人不如就做一对最亲密的普通舅甥，最克制的畸形恋人。
　　万事总有缺憾，有时候不去得到，反而比得到更好。他和杨戬虽然隔着万水千山，恐怕后半辈子也见不了几面，但他愿意相信杨戬心里是有他的，只是他现在还年轻，目光不像杨戬那样长远，杨戬由于这些自己暂时无法看见和理解的原因，对爱缄默不言。虽然两人从没有暧昧，从没有表白，最最亲密的时候也不过那晚沙发上荒唐的十几分钟。

　　11
　　日子过得很好，同事都是很不错的人，沉香性格也活泼一些了。他看着雪还会想起杨戬，想起过去那些傻乎乎的时候，但已经不再痛苦难过了。沉香和杨戬并不常联系，还是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一通电话的问候，两人从不问对方，你还是单身吗？你有没有爱上别人？你会不会也经常想念我？只会说，你最近健康吗？你最近过的好不好？你最近高不高兴？你工作不要太拼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通话时间一般只有一两分钟，两人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最后一句新年快乐说出口，往往电话就该挂断了。但这回杨戬似乎喝醉了酒，犹豫着问他：“你还是老样子吗？”沉香当然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反问他：“那你呢？”
　　杨戬笑了，他知道沉香已经不再执着了。还是老样子，又过了这么些年，两人的心意还是老样子。沉香挂断电话看着窗外的雪，杨戬那边应该也在下雪吧。
　　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在一起却不能那个相爱，哪个更痛苦？沉香也没有答案。没有阴阳两隔，没有关系决裂，什么跌宕起伏都没有，只有平淡普通的生活，历久弥新的爱意。等有一日，两人都觉得，既然时间都无法让它消弭，那就爱到呼吸停止、心脏骤停吧；依旧没有暧昧，没有表白，甚至不敢多看对方一眼，唯恐生出贪念，但逃了这么久都没什么效果，两人都累了，索性闭眼挥一挥衣袖：算了，随它去吧；能多爱一日是一日吧，能多陪一日，也就算一日吧。
　　说不定这一日就在下一个冬天呢？说不定下一个冬天就能再相见了呢？沉香伸出手，雪花刚沾到手就被掌心热切的温度化开。
　　好吧，那就再等等吧。
    再等冬天，再等雪来，再等你。

　12
　　第二年初雪，沉香又一次问自己，能见面了吗？沉香从前是颗未成熟的杏子，叫人口舌酸涩，还可能中毒，现在已经熟透啦，酸涩褪去，毒意拔除，只有几乎溢出的柔软。
　　可以见面了吗？晨光熹微，苍穹亮起，把云镀上金边。风裹挟着雪星子吹进衣领里，沉香的心不再像烙铁，太阳一晒就滚烫，下山就冰凉，已经被改造成高科技太阳能了。日晖大肆洒落，沉香轻快的从暗处跨到一步之遥的日光之下，缓缓呼出一团白气，闭上眼睛勾勒杨戬的面容，想象和杨戬再见面时的样子。这一年里他几乎是抽条式成长，如今已不再必须摘获一个首肯，不再非逼问一个答案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理解了杨戬当初隐晦又迫切的，希望自己不要为他不敢往前走的爱意。可以了，现在可以见面了。
　　“我想回去，你肯不肯来接我？”
　　“当然。”
　　“我都没说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
　　杨戬不再沉默，沉香不再愤怒，恶性循环随着双方对彼此逐渐理解而消弭，时隔八年，两人第一次能在冬日心无杂念的表露心绪。沉香和同事一起回国，同事远远望见人群里那个出挑的人，用胳膊捅捅沉香：
　　“诶，你看人一向蛮准，那种成熟稳重类型的，怎么样？”
　　“室内工作，皮肤很白，身高1.92，体重85公斤，现在瘦些了。三围……你就不用知道了。”
　　“哥们儿，真的假的啊，我当你纯情小土狗呢，合着阅男无数啊？你还能看出啥？”
　　“脾气别扭，做事严谨，睡相不好喜欢掀被子，一直揉肩，肯定昨晚没睡好。”
　　“牛掰……还有吗？”
　　“看起来沉稳实际上很喜欢吃甜食，喜欢刷牙以后吃东西，有两颗蛀牙。”
　　“……你偷偷告诉我，你是不是什么情报处，什么间谍啊？这么牛，目测能看出这么多？”
　　“不是目测，那位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6，我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你这个万年寡比踹一脚。”

　　13
　　沉香一路奔波，回到家沾床就睡，梦里久违的出现了杨戬。杨戬笑着说，我是长辈呀，我不好意思的。沉香却摇摇头，没关系，我不再想要那个答案了，你也不要再躲我，好不好？
　　沉香醒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一到客厅就看见杨戬坐在沙发上撑着脑袋睡觉。沉香几乎以为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幻觉自己现在又回到当初那个夜晚。可走进些就清醒了，八年时光在杨戬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可能轻易抹去，但天道对他仍旧充满善意，比起同龄人，杨戬的面孔显得年轻不少。
　　一切似乎都和当初一样。当年他没吃晚饭，偷得和杨戬亲昵的荒唐，这次呢？沉香依旧没吃晚饭，也依旧去吻了杨戬，却不再是用唇舌。沉香每多看一眼杨戬，就是在吻他；每多和杨戬说一句话，就是在说爱他；每多和杨戬触碰一下，就是在同他交合。一切点到为止，没有暧昧，没有告白，没有跌宕起伏，没有破镜重圆，只是历经磨难后，同住屋檐下，仍旧会羞于对视，心中却不再会有贪念。
　　杨戬在这样热切而缠绵的注视下，终于睁开双眼，那样缠绵柔情的眼神，是清醒时候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的。沉香知道，杨戬也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和当初一样，以为自己现在都还在梦里呢。
　　“回来啦？”“回来了。”
　　“什么时候再走？”“你想我走吗？”
　　“……七年前我就该讲给你的，却没有，你会不会怪我？”
　　“我从不怪你。我就在你跟前，你现在讲给我，不迟的。”
　　“留下吧，沉香，不要再走了。我躲了这么多年，却竟然毫无用处。我也累了，乏了，不如随它去吧。”
　　“舅舅，我高兴的真要觉得在做梦了，这却不是梦。”
　　杨戬听了沉香这话一怔，沉香苦笑，果真是一枕槐安，怎么自己倒做了两下离愁？接着沉香就痛的一声惊呼，怔怔的看着杨戬，原来是杨戬屈指在他脑门上重重一弹，杨戬笑着说：
　　“痛么？痛就不是梦。”
　　“舅舅好坏，怎么不打自己？”
　　“那痛出眼泪的就该是我了。”
　　沉香脑门红彤彤，却顾不上痛。满心满眼的欢喜都溢出来，化成眼里的沸水，争先恐后的涌出去。杨戬捻去那些鲛珠，眨眨眼，还不忘揶揄他
　　“怎么娇滴滴的？明天舅舅带小姑娘沉香去买裙子，好不好？”
　　“只要是舅舅给的，什么我都接着。”
　　“巧言令色。”
　　“只是，舅舅既然知道不是做梦，那刚刚讲的话还作数吗？”
　　沉香今年再过几年就要三十了，但在杨戬眼里还是个惯喜欢撒娇的小孩子。杨戬揉揉沉香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提醒道：“只是，你要的答案，我恐怕不能……暂时还不能给你。”前一句是带着微微刺痛的清醒，后半句又暗暗承诺了沉香未来的期许。沉香明白，杨戬的言下之意是，我们最亲密，起码目前，也许就只能是现在这样了。沉香摇摇头，认真的注视着杨戬眼里那片湖光山色：
　　“我不贪心的。”
　　我不贪心的。我曾给你写了许多许多封家书——或该叫情书？想你的时候就没日没夜的写，想总有一日摊到你面前，看，我对你情意多么深切；我曾买下玫瑰的花种，想你的时候就去瞧瞧她们，想总有一起亲手摘下送到你面前，看，我对你的爱如此娇艳欲滴。可当我知道你还经常想起我，看向我的双眼里是带着融化枝头雪的春意的，我就觉得，那些信你有没有瞧见都无所谓了，那些花有没有长出都不在乎了。我不贪心的，只要你肯让我再见一见你，让我再陪一陪你。
　　“你……还是要考虑清楚，我毕竟比你年长太多，陪不了你许多时日的。”
　　“能多陪一日便是一日。”
　　“情意向来是难以揣测，也许不日就退散消弭。”
　　“能多有一日就算一日。”
　　“可……”
　　“舅舅，大人讲话怎么好不作数？你要反悔？”
　　“……月亮不该太圆，不然不久就要残缺的。”
　　“有一日圆满，就算得一日团圆。”
　　纠缠多年又理不清的线团，竟被沉香四两拨千斤，三言两句抓住线头，麻利解开了。好吧，杨戬重重呼出一口气，好吧！我累了，不愿再与劳什子世俗前程纠缠不休，就这样吧，偷得一日算一日，能多爱一天就算一天。
　　太阳出来了，地面还有积雪，乍一看天灿灿地茫茫，好不漂亮。杨戬大清早抱走沉香被褥，沉香脸色阴沉的跑进杨戬卧室，把双手放在杨戬温热的脖颈上报复他，把杨戬冻的直躲。杨戬也不甘示弱，笑着反击：
　　“说好今天带你去买裙子的啊，别觉得睡过去就能蒙混过关。”
　　“舅舅！”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天气还是很冷，但两个人总归比一个人更暖和。
　　
　　14
　　两人历经波折磨难，最后终于幸福美满的在一起了。杨戬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真的和沉香住在一起一年之后才发现，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杨戬对沉香的爱意带着补偿意味，假如沉香渴求八分，他便能拿出十二分。可他没想到的是，沉香连开口索求三分都没有过。开口，这对沉香来说似乎是很艰难的事情。杨戬有意亲近沉香，比如递东西的时候故意拿住大半，好叫沉香能触碰到他；比如刻意用沉香的杯子喝水，等沉香发现后再假装无意。但似乎一点作用也没有，沉香宁愿捻着兰花指去拿东西也不要触碰到他，宁愿换一个新的杯子也不用杨戬用过的。
　　这是怎么回事？杨戬有些纳闷，摸不清沉香的想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沉香对他的爱，灼热的视线即使已经克制很多，仍然会被杨戬察觉。或许是沉香还是不能很好的隐藏自己，或许是杨戬也同样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沉香。
　　这很不对。杨戬盯着书，脑子里却全是不想干的东西。太客气了，礼貌到甚至很生疏，不该是这样的。是不是我该主动一些？
　　是个办法，可怎么主动？一贯游刃有余的杨戬被狠狠难住了。一来杨戬一向无欲无求，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渴求过什么东西，没有主动的动机；二来这么多年被沉香惯坏了，凡事只要他多看一眼多提一嘴沉香就会给他准备下来，也就没什么主动的机会。三来……杨戬毕竟比沉香要年长很多，能开口叫沉香留下来已经是很大很大的主动了，可要杨戬像小年轻一样粘着沉香要他来爱自己，这种撒娇一样的事情，杨戬做不来。
　　
　　15
　　今天是平安夜，以前的大学同学打电话，叫沉香晚上出去聚一聚。灯光很柔和，也不吵闹，人刚到齐，大家难得一聚，都很高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沉香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很是熟悉，正想再仔细看上一两眼，冷不丁被一旁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那是你熟人？”
　　沉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话头已经转向情感状况，大学毕业已经有六七年了，大部分人已经结婚，有人笑着打趣：“沉香，我孩子都满地跑了，你怎么还是个老光棍？”沉香一愣，原来已经这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有些难过，好像这么多年是白白流走的。另一个人立马接上：“是啊，你小子当初念书的时候就不少人追，这么多年不会一个恋爱没谈吧？”
　　沉香正要反驳，突然肩膀一重，沉香诧异的扭头去看，一个人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就搭在自己肩上，还冲自己挑了挑眉：“我能坐着这里吗？”沉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会来事儿的人就应下了，还起哄说：“真是运气来了挡不住，这小子刚刚还盯着你看呢，你这就来找他了。”
　　“是吗，我看他也顺眼的很呢。”来人对沉香轻轻眨了眨眼睛，淡淡地说。沉香如坐针毡，怪不得他觉得这人眼熟，这人压根就是杨戬嘛。但杨戬来酒吧做什么？还装作不认识自己？沉香一时摸不清杨戬的意思。
　　接着就是喜闻乐见的真心话大冒险，刚上来就酒瓶就转到沉香。真心话是不能选的，沉香唯恐他们抓住机会问自己一些叫杨戬难堪的问题，所以不得不选了大冒险。但这群人好像是铁了心要叫他今天脱单一样，大冒险的内容是，叫沉香亲一下左边人的脸。
　　这玩的也太大了，几乎有点过火，沉香完全不敢想象此时杨戬的表情。他会怎么想？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我以前上大学也这么玩过？沉香恨不得拿眼神刀了所有人。
　　沉香想回绝，放在桌下的左手却被轻轻握住了。沉香下意识扭头去看杨戬，只见杨戬歪着头，冲他淡淡地笑，柔和的灯光罩着他，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蛊惑。沉香心中一动，微微俯身凑上去，要去亲杨戬的脸。即将触碰到，杨戬却轻微侧了一下头，沉香的唇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杨戬的唇上。
　　蜻蜓点水，随后沉香把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的盯着酒瓶——沉香紧张的时候总会这样，杨戬拿起酒杯浅缀一口，轻轻笑起来。周围人的哄笑声变得飘渺，一切声响都像从水里传来，既喧嚣又遥远。天旋地转，沉香幻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变成一颗烧的滚红的煤球，不受控地回想刚刚的触感，微凉的、柔软的……他突然站起身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回家，说完拉着杨戬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16
　　出了酒吧沉香才意识到自己还拉着杨戬的手，慌忙松开。想了想又从兜里拿出手帕纸递给杨戬，杨戬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沉香结结巴巴的回应：“汗，我、手上很多汗。杨戬却装出懵懂的样子，慢吞吞回了句：“奥。”，然后拿过纸就去给沉香擦手，沉香吓得跳开，连忙摆手：“不是我，是你的、手。”
　　杨戬轻轻笑了。这样的气氛很好，是杨戬理想中和沉香恋爱时的状态。可等上车了，杨戬才发现这似乎又是自己的错觉，或者说只是这种程度的主动，还不足以破冰。因为车上沉香身体坐的端正，头却一直偏着看窗外。杨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你脖子不酸吗？”
　　“……不酸。”
　　话虽这么说，沉香却终于肯正过头来，杨戬也终于能看清他的表情。沉香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凶凶的，眉毛习惯性微微皱在一起，看人的时候喜欢自下而上地看，很有攻击性。但现在……杨戬几乎能看见沉香耷拉着的耳朵。杨戬轻轻皱了皱眉，他虽然没指望两人关系就此如胶似漆，却也没想过竟然还有往下的趋势。
　　两人一路无言，回家之后沉香躲进卧室了，根本不给杨戬搭话的机会。杨戬和沉香两人完全没有任何恋爱经验，这些年交流也少，是以完全猜不透对方的心思。杨戬这会儿坐在沙发上沉思，自己一向做事游刃有余，却不想被这种事难住了，他自小也没有过需要察言观色的时候，沉香的这些反应在他眼里无比深奥，他完全解读不了。
　　沉香此时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他自回国后从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僭越之举，杨戬肯再和他生活已经是梦里都不敢梦的，遑论再敢有一丝一毫僭越的举措和心思？酒吧里那个吻是求也求不来的亲昵，沉香起初欣喜若狂，现在再回想却觉得是杨戬不想让自己难堪才没有拒绝。沉香后来又偷瞄了好几眼杨戬，对方都是垂着眼微微皱眉，显出很忧虑的样子。是因为酒吧里我亲他这件事吗？我就知道他会不高兴！沉香腾地一下坐起来，狠狠给自己来了两拳，叫你鬼迷心窍，叫你不识好歹！
　　杨戬已经停留在微信聊天框很久了，正想尝试着打出点什么，就看到消息栏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杨戬等了半天，本以为会看到小作文，结果只有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憋了这么久就这么一句话？消息栏又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杨戬又耐心等了好久，但这回连句子都没有了，沉香只发来一个流泪小狗的表情，耷拉着耳朵，可怜巴巴的，杨戬忍俊不禁。但很快这条消息被撤回，沉香没有再发消息进来。
　　过去的沉香毫不掩盖自己鲜活的爱意，虽然经常把自己逼迫的毫无办法，但杨戬到底没觉得爱恨分明是件坏事，相反，他很喜欢沉香身上那股无畏的朝气，可沉香现在对他可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杨戬的心像被人捏了一把，一抽一抽地痛，那个热烈而莽撞的沉香已经被自己弄丢了。
　　
　　17
　　沉香浑身粘腻得难受，他一向爱干净，看了看时间估摸杨戬已经睡下，才走出房门。结果刚关上门就看见浴室的灯亮着，他脚步一顿立马转身要跑，杨戬的声音却传过来：“沉香，帮我拿一下浴巾。”
　　沉香不得不停下脚步，去阳台拿了晾晒过的浴巾，站在浴室门口轻轻叩门：“我把浴巾放在门把手上，你……”，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浴室里面一声闷响。沉香下意识打开门冲进去。杨戬的头发湿答答的贴在下巴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沉香一眼看见杨戬红着的膝盖，想去扶他起来，刚要动作却猛地意识到杨戬此时赤身裸体。沉香飞快转过身，想了想，又闭上眼睛转回去，把手伸到杨戬面前：“浴巾在我手上，你……”
　　话没说完，沉香突然感觉身上一湿，下意识睁眼，杨戬坐在瓷砖地板上，拿着花洒往他身上淋。杨戬的头发湿答答的贴在脸上，湿淋淋的水汽似乎让杨戬本身的色调更加浅淡，眼波流转，露出的虎牙叫这个笑更灵动。
　　沉香忽然觉得此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己现在其实才十几岁，杨戬三十出头，过去的拉扯和折磨全都是虚幻，他现在还有大把时间叫两人不再遗憾，还有机会把这浪费的十几年从头再来。
　　但沉香很清楚，这不可能。过去没能把握住的事情再也没有机会重来，这十几年像水，早已从指间白白流走。即使现在他和杨戬互通心意，但过去那些苦苦挣扎的时候、那些缺憾，都是真切存在且无法弥补的。沉香不由自主地失落起来，心里越发空落落的，回过神来满脸是水，沉香笑着，声音有些颤抖：“怎么往人脸上淋水啊？”
　　杨戬并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然后慢慢眨了眨眼睛，显出很无辜的样子，两手一摊：“你不服也可以淋我啊。”沉香愣了愣，随即挑了挑眉，毫不客气的拿起花洒，刚要淋杨戬，就被杨戬迅速抢过来。沉香还没反应过来，杨戬又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也扯到地上，然后紧紧抱住他。
　　沉香不明所以，犹豫着是否要回抱杨戬，手臂刚刚抬起，杨戬的声音就穿过水汽，雾蒙蒙的传进耳朵里：“这么多年，过得很辛苦吧。”
　　不是反问句，是陈述句。按道理来讲，这时候该说一些缅怀过去的话，告诉沉香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以后；或者说生活是要向前看的，总沉湎过去不好；再不济两个人抱着一起哭，说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会好好补偿你。但都没有，似乎是怕沉香不好意思，杨戬并没有刻意说些安慰话，也没有柔和语气，只是淡淡地说：“憋着对身体不好。”
　　压抑已久的委屈，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沉香喘不过气，杨戬就一下下轻拍他的背。
　　可其实杨戬并没有上帝视角，沉香也从没提过哪怕一句自己过去的心路历程。这样的前提下，杨戬还能意会沉香心中所想，这到底是是杨戬对沉香实在太过了解，还是杨戬这么多年，其实也和沉香一样在痛苦挣扎？很多问题其实没有答案，所以不必逼问，很多事情其实能自然解决，所以不必刻意。
　　眼皮传来湿热柔软的触感，是杨戬在吻沉香还沾着咸湿情绪的眼睫，沉香忽然想起酒吧那个吻，有些愣怔。杨戬把沉香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轻拉住沉香的手，把人牵引到洗衣机旁，然后手一撑坐上去，把沉香勾到面前，双腿缠在沉香腰上，微微俯身。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温热的、颤抖的。沉香不知所措，杨戬微微喘息：“这也要我教？”沉香愣愣的看着杨戬，杨戬轻叹一口气：“嘴巴张开点，我亲亲里面。”沉香还是一动不动，杨戬又要开口揶揄，冷不丁被沉香捏住下巴吻了上来。
　　呼吸相闻，唇齿相交。和十几年前沙发上那个迫切而冲动的吻不同，这个吻温柔缱绻，像在品味陈年佳酿。像人饿了想吃饭、困了想睡觉那样，这个吻不带有任何色欲与渴求，是情到深处，自然而然的行为。舌尖轻轻探进去，灵巧地追逐，划过上颚，痒痒的，又轻轻舔过尖尖的虎牙。距离太近，无法聚焦，视野被罩了层毛玻璃，爱人的轮廓渐渐模糊，恍惚间竟像要融成水汽散去。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颈侧，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杨戬不由得睁开眼。
　　
　　18
　　沉香眉眼低垂，显出有些难过的样子。杨戬去贴沉香的额头，鼻尖抵着鼻尖，轻声问：“还记得你去年对我说的话吗？”沉香终于抬眼去看杨戬，他明白杨戬的意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本意是用来提醒人过犹不及，但要是用来做见好就收的束缚，那就会惶惶不可终日。
　　沉香低声回应：“有一日圆满，就算得一日团圆。”杨戬笑了，微微使劲抵了一下沉香的头：“那你还等什么？”沉香没有动作，静静地注视着杨戬，眼里有闪烁的泪意。杨戬有些不明所以，正想询问，沉香却突然出声：“怎么总是你在哄我？”杨戬心里一沉，沉香接着说：“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让你高兴。”
　　沉香语气平稳，严丝合缝，叫杨戬捕捉不到一丁点儿外露的情绪。沉香又说：“杨戬，你以为一直以来生疏的是我吗？”杨戬伸手推推沉香，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但沉香握住他的手腕，继续说：“你从来不和我说过你的想法。”杨戬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我没有和你说，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沉香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杨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沉香的意思，他听见沉香说，“你看，你甚至下意识地来哄我”，沉香顿了顿，“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本意不是向你所求，而是想了解你，关系你。”
　　“我以为你会想清楚的，但我不说出来你好像永远都不会明白。”
　　“今晚的同学聚会，甚至包括刚才的吻，是不是都是你提前规划好的？”
　　“在你的预想里，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床上了，或者我会按耐不住，直接在浴室里做，对不对？”沉香的话太尖锐露骨，杨戬微微偏头，一言不发。沉香把杨戬的动作尽收眼底，他几乎于心不忍，但弓已经拉满，漂亮的像轮月，箭就在弦上，此时不射，后患无穷。“这场性事是你自以为是的破冰点，你指望这场性事过后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对吗？”语气怎么这样冷？面前的人好陌生，这不是杨戬想要的结果，甚至完全背道而驰。杨戬下唇微微颤抖着，面对脱离掌控的现况，他显出很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知道为什么现况会变成这样吗？”
　　杨戬下意识去看沉香，对方眼底里有一团火，不是愤怒或者什么其他的，仅仅是一团静静燃烧的焰火。沉香的声音轻声说：“因为我在你心里始终是不平等的。”杨戬喉头滚动，沉香眼底的火骤然变蓝，竟叫他觉得有些冷。沉香眉头微皱：“杨戬，我都快三十了。”我早不是那个凡事都要你庇护的小孩儿了，我现在已经长的很高很高，枝繁叶茂，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也能给你遮风挡雨、给你庇荫？什么时候肯给我一个和你并肩的机会？
　　杨戬从来是游刃有余的，但现在，他显出从未有过的迷茫和困惑。杨戬猛地意识到，原来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总哭鼻子的别扭小孩儿了，以前总觉得他为了自己止步不前，可现在再看，原来停留在过去的人一直是自己。他听见自己说：“那我该怎么做？”话说出口杨戬也愣住了，正想苦笑着解释，却听见沉香说：“这就对了。”沉香身上冒出来的那些冷冷的刺，似乎被这句下意识的迷茫给融掉了，语气变得轻松雀跃。
　　吻细细密密落在杨戬的脸上，杨戬更加困惑，微微张着嘴，显得有些可爱。沉香心跳地飞快，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这场赌局最坏的结果是，杨戬避重就轻，随便搪塞过去，然后依旧蜷缩着，甚至把那颗柔软的心藏的更深，连一线生机都不留下。沉香轻声说：“你该像刚才那样，坦诚的对我说出你所想的。”
　　
　　19
　　但杨戬的回应却叫沉香意想不到。
“奥”，杨戬笑了一下，而后拉着沉香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慢吞吞地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迷茫和困惑像只皮球，刚才被沉香踢到杨戬面前，现在又轮到杨戬把它踢回沉香脚下。沉香又重新变回那个杨戬熟悉的样子，害羞、真诚，又很可爱。沉香想再说点什么，杨戬却不由分说地凑上去轻舔他的唇：“春宵苦短没听过吗？你再讲下去天都亮了。”
　　沉香愣怔了一下，杨戬索性捏了一下沉香身下：“真这么能忍还是不行啊？”沉香吃痛，轻轻嘶了一声，随即无声地笑了。他这舅舅尤其聪明，趁火打劫在他身上讨到几分便宜，等他回过神一定连本带利地要回来。在射出那些银箭过后杨戬还能要他上床，这完全是意外之喜，沉香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忍着。
　　沉香不再言语，温润的舌尖不停舔弄杨戬的耳廓，指尖划过腹肌，一路向下，绕道后面的时候却愣住了，进入的很轻松，手指刚戳进去，就被温柔的包裹住，轻轻吮吸，这明显是提前扩张过。“怪不得舅舅在浴室这么久，原来已经自己玩过了？”
　　杨戬哼笑一声：“你是不是真的不太行？怎么一再废话，你……”话没说完杨戬身子就一抖，杨戬的敏感点很浅，沉香半根手指进去就触碰到了。穴肉包裹住手指，湿湿软软的，沉香中指进得更深，大拇指在外剐蹭蒂珠，杨戬几乎坐不住，背弯成漂亮的弧度，双臂紧紧搂着沉香的脖子。
　　杨戬情动时很漂亮，双眼半合，嘴巴微微张着，快感强烈时，眼睫会不自主地轻颤，直直的长长的，像随时都会飞走的蝴蝶。沉香把杨戬的一条腿架到肩膀上，手腕不停抖动，动作越来越快，淫糜的水声越来越大。杨戬抖得厉害，却突然抓住沉香的手，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难堪：“别，我有点想……”
　　声音太小，沉香没有听清，凑近些，杨戬又含糊不清的说了一遍。沉香听清后忽然低低笑出声，凑过去吻杨戬，手上的动作却更肆无忌惮起来，甚至另一只手去拨弄冷落已久的蒂珠。杨戬有些吃惊，他又推沉香，沉香却一把把杨戬拉下来，把杨戬转过去，叫他双手撑好。
　　杨戬音调猛地变高：“别弄了，我、我不要了！”沉香却不听他的，一掌落在杨戬的臀肉上，“不要什么不要，爽成这样还端着。” 杨戬发出一声呜咽，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的叫唤，没多久就颤颤巍巍的水花四溅，喷了沉香一手。杨戬似乎有些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敏感，沉香也没想到，但很快就又开始动作。
　　“那不是要尿尿，就是要高潮了。舅舅不是自己玩过吗，怎么这么都不知道？”
　　说完又一掌落上去，杨戬轻轻一抖，不自知地把腰弯的更低。沉香忍得难受，涨得发痛，但看杨戬这副完全没有玩过自己后面的样子，他还是想再忍忍，叫杨戬多高潮几次，免得待会儿会痛得厉害。当然，实在不行，他也完全可以不进去，自己解决就好了。
　　后入的姿势看不清杨戬的表情，沉香有点后悔，但似乎这样杨戬更能得趣。杨戬一只手撑在洗衣机上，一只手往后胡乱扑腾着，一碰到沉香的手就立刻抓住。沉香以为他痛，停了动作问他怎么了。杨戬并不回应他，牵引着沉香坐下，然后跨坐在沉香身上。“怎么还不进来？又在等我坦诚相待？”
　　沉香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杨戬在拿自己刚才说的话反过来调笑自己，真是不让人占半分便宜。沉香正要解释，杨戬却双膝跪在地板上，一手扶住沉香那处，一手撑在沉香胸前，缓缓往身体里塞。沉香心跳地飞快，他没有想过杨戬会如此主动。杨戬动作得很艰难，似乎没想过这物什尺寸不太好进入。
　　好几次都龟头刚进去就滑出来了，沉香看着发愣的杨戬，低低地笑：“舅舅，你水太多了。”说完沉香就一手揽住杨戬，另一只手握住那处，这才慢慢能进去。杨戬皱了皱眉，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沉香刚想停下动作，杨戬就轻轻晃着往下坐。
　　进得更深时，杨戬没忍住，微微弯起身子，低低呻吟一声。温热粘腻，被很温柔的包裹着。杨戬的身体也很漂亮，宽肩窄腰，胸肌也很健美，沉香的手指很灵活，杨戬被撩拨的情意更甚，随着沉香的起伏不断从唇齿见泄出呻吟。沉香情不自禁地啃咬、吮吸，说不清是为什么，在不时进出杨戬身体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变回了婴儿，像回到舒适昏暗的羊水里。
　　沉香情不自禁地低喃，杨戬已经被顶弄的意识都模糊不清，对沉香的声响做不出回应，只能微微歪着头，好像在努力听的样子。沉香抱住杨戬，站起身。大概是体内的物什进的更深，磨人得厉害，杨戬低低叫唤一声。不再有其他支撑物，杨戬只好紧紧缠着沉香。沉香把杨戬抵在瓷砖墙面上，终于能不受限制地动起来。
　　沉香缓缓抽出，又重重顶入，一声不吭地咬杨戬。意乱情迷，杨戬其实已经没有心思想其他的，只是靠着本能感觉到沉香似乎情绪不对，于是伸出手轻轻摸沉香的头。
　　“舅舅，你来做我的母亲好不好？”
　　这句话其实是沉香在胡说八道，是杨戬太过柔软包容，叫他恍惚。而杨戬其实也听不清沉香在说什么，只能辨出沉香在问好不好，他本能的点了点头。快感如洪水，把五感和神智一起冲走，他甚至已经讲不出完整的话。沉香一进一出，水声淫糜，欲望的浪潮翻涌上来，杨戬也就在这浪潮里或沉或浮。但其实沉香要求什么，杨戬都会答应。
　　在结束一次后杨戬细细密密的亲沉香，嘟嘟囔囔说：“浴室地板太硬。”，沉香却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显出很迷茫的样子。杨戬总多心沉香是否假装懵懂，好叫自己能更主动一些，但也无所谓了，他本就有意补偿。杨戬只好说：“去床上吧，软和一些。”
　　才刚过十二点，今晚还很长。
　　
　　20
　　第二天是圣诞节。街道很早就被布置的很有节日气氛，橱窗上贴满了圣诞老人的贴纸。沉香今天出门前，杨戬叫住他，表情不自然地叫他早些回来，晚上两人一起看电影。但其实沉香从不过节，对电影就更没什么兴趣了，但只要能和杨戬黏糊在一起，叫他去盯着石头他也会兴味盎然——更何况这是杨戬自己提出的，他的爱人在学着主动，慢慢改变，沉香为此心情愉悦，甚至觉得天气都暖和起来。
　　文件交上去，很快又被打下来。同事递给他的时候悄声问：“今晚要和对象约会？”沉香一愣，他不是喜欢张扬的人，也自问今天的样子和以往并无不同。但同事这句话，难免叫他想象晚上暖烘烘的场景，眼睛也比往常更澄澈，亮晶晶地看向同事。同事的眼神更加耐人寻味，笑着解释说：“你交上来的文档里全是错别字，以往你可不会犯这种错误。”
　　沉香耳尖发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同事又说：“而且现在才上班多久啊你就一直看时间，还不停地看手机，和我家早恋的高中妹妹一模一样嘛。”似乎为了验证同事的猜测，手机特别提示音突然响起，沉香打开手机一看，是杨戬发来的消息：“工作忙不过来就不要一直给我发消息了，打的全是错别字，我得琢磨半天才明白你的意思。”
　　同事偷笑见状偷笑：“你呀，暴露啦。”
　　
　　21
　　沉香看着暧昧的灯光，还有穿着特殊制服的杨戬，终于明白这人为什么会早上会表情那么不自然了。沉香脱下外套，也不害臊，直直往杨戬身边走：
　　“是我招待不周，让舅舅昨天没吃饱，今天一定好好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