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的凤神还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蓝忘机是捂着胃从食堂里走出来的，至今还沉浸在吃了自己同类的“恶心”之中，每当想起，胃里必定一阵翻涌。他知人类口味多样，万年来，蓝忘机虽拒绝但尊重人类的种族天性，只要自己不吃就好。

   

  可谁成想到，这个人类居然敢把这种食物端到他面前让他吃下，哪怕再无心为之，蓝忘机也接受不了。

   

  蓝曦臣，怕是老天派来惩罚他的克星。

   

  他一边愤恨地想着，一边用手扶住一颗柳树树干弯腰干呕着，一声声，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就在这时，从暗处忽地传来了声音，那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却又悦耳动听，像是哪家偷跑出来拈花惹草的风流公子。

   

  “谁？”

   

  蓝忘机起身吞咽一口口水，试图止住这种干呕感，对那道声音发了话，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还能有谁？除了我，谁会这么死心塌地跟你一万年？”

   

  一道身影从暗处慢慢走出，脚步轻缓，走至蓝忘机旁边站定，倚靠着那颗柳树。来人身上随意地套着松垮的衬衫和破洞牛仔裤，身材劲瘦，个子与蓝忘机差不多高，一张脸颇具少年气息，一双瞪起来圆滚滚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此时正环胸眯起眸子瞅着蓝忘机，手指漫不经心地撩了撩额头碎发。

   

  “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回青丘。”

   

  蓝忘机未见其颜，只听其声便知其人，他最不想见到却摆脱不了有时候还是他必需品的一个人。他方才以为天帝走狗找上门了，听第二句才知来者是谁，还能是谁，就是他口中常说的那个“骚狐狸”——青丘狐王之子魏无羡。

   

  他闻言只抿唇，冷冷反驳回去。

   

  “我那是，我那是…”魏无羡被他一语塞得无处反驳，只得岔开话题。“好嘛，不说这个，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好不容易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这么一提，蓝忘机胃部又涌上来一阵干呕感，他连忙运气将这种感觉压下去，不想在这只“骚狐狸”面前露出一点脆弱。

   

  “少问。”

   

  “成成成，我不问，我来就是给你报个信。”

   

  魏无羡和他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他脾性，蓝忘机就像一只猫一样，偶尔逗逗就好，切不能持续，否则会被他用锋利的爪子狠狠挠伤，别问，问就是他经历过，想到这便收了声，对人说着，语气认真了些。

   

  “你最好藏起来点，天帝已经追寻到你的踪迹了。”

   

  蓝忘机听罢只是冷哼一声：“找到又如何，最差不过是经历一遍他所经历过的痛罢了。”

  他蓝忘机不信天命，只信他自己。所做再多、再难、再苦，若换兄长归来，他宁愿毁去神元，诛魂散魄，坠入北冥。说他忏悔也好，赎罪也好，累积万年的执念早就像弱水三千，他只认准兄长这一瓢甘泉。

   

  “我说你还真是执着，这都快一万年了，你能感受到他半分吗？也许你当初根本没有将他魂魄聚成呢？”

   

  魏无羡听完长长舒一口气，又开始了苦口婆心，他已经劝了蓝忘机近万年，可这人执着地像一匹脱缰的骏马，怎么都拉不回来。

   

  他实在是不想再看蓝忘机继续在人间折腾下去了，万年来，为了找他兄长，蓝忘机强迫自己适应人间的一切，以前的他是多么孤傲清高，在天帝颛顼面前都未曾低过头，众神见了他也会礼让三丈，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如今委屈自己于这方寸之间，被条规所束缚，魏无羡是越看越心疼。

   

  可对蓝忘机来说，他做的牺牲还是太小了，小到天命不信他寻兄长的真心，小到兄长至今不肯原谅他，与他相见。

   

  “不可能，我能感知到，他就在这里。”蓝忘机抬起手，手掌上瞬间升起一团红色火焰，于夜幕中发出强烈的光芒。“可损失了一半灵识的我，找不到他。”

   

  再怎么努力，也感受不到，他们如此贴近，又相隔甚远，也许已经无数次擦肩而过，却只能是相见不相闻。

   

  “真是个痴情种。”魏无羡站起身，拍了拍衬衫下摆，转身对人风骚地甩了个媚眼，丢了个飞吻。“成吧，还是那句，祝你好运。还有，明天我要去你宿舍玩哦，记得给我留门。木马～”

   

  “上次说了吧，再见你一次就把你打回青丘。”蓝忘机出口淡漠。

   

  “你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魏无羡摊手，表示无所谓，反正你又不能怎么样我。

   

  “嗯？”蓝忘机看着人背影微微蹙起眉头，魏无羡顿时惊出一背冷汗。

   

  “得，我明白了，凤神别动怒，我走，我走。”

   

  魏无羡谄笑着，说罢，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魏无羡是青丘狐王唯一的儿子。青丘狐族雄性原本只是男儿身，却从共工怒撞不周山，人间灾异遍起，狐族雌兽大多灭绝开始，为了繁衍后代，狐族人渐渐进化成了如今的雌雄同体，男儿身和女儿身可以随意切换。

   

  老狐王对魏无羡寄予厚望，魏无羡却天生反骨，从小就处处跟他爹对着干，就像现在他偷跑出来，与蓝忘机“厮混”一样。

   

  一次次偷跑出来，一次次又被抓回去，魏无羡简直都想为自己出本书来记录一下他这种“丰功伟绩”了，可他真的对他爹那一套老顽固不感兴趣，尤其是和龙族联姻的事情，他宁愿死都不会答应。

   

  所以他又一次偷跑出来了，顺道看看他的凤神大人在人间还能不能混得下去，没想到在食堂门口碰见了他，看来凤神大人还是躲不过人间饭菜的“荼毒”。不过蓝忘机和以前一样，没有半分改变，尤其是在寻他兄长这件事上，愈发坚定了。

   

  万年前的因，如今的果。

   

  只有魏无羡知道，蓝忘机是一个痴情到无可附加的人，他为蓝曦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以生命为代价。

   

  万年前的渤海之冥，在一场腥风血雨的神界“大清洗”之后失去了往日的太平，昔日高高在上的神明“争先恐后”地坠落北冥中心深不见底的漩涡，其中就包括蓝忘机的兄长——凰神。

   

  当时的蓝忘机，也就是凤神，正被如今的天帝颛顼派去查看人间灾异，待他归来，神界已变成了另一番天地。蓝忘机是回神界途中听说这件事的，心中万分悲痛，一刻不停地赶往北冥深渊，却只见由暗流涌动而成的深不可测漩涡和灰暗无边的天色。

   

  他化身为凤，围绕漩涡啼鸣，声声凄厉，似如啼血，鸣叫声充满绝望。

   

  在那之后，蓝忘机单枪匹马闯入凌霄殿，神殿一派歌舞升平，是完全不同于北冥深渊肃杀沉寂的模样，琼酒佳肴摆满桌庭，诸神之间觥筹交错，互相寒暄，庆祝这场大战中的胜利。蓝忘机不敢相信，他一心追随的人竟害了自己最亲的人，他心如刀绞，质问都带上了颤音。

   

  而那个被他尊为神上的人却沉迷在酒色中，高傲而又轻蔑的告诉他“天命如此”。

   

  蓝忘机攥紧双拳，极尽忍耐克制。他眼中忽地升起一团火焰，蓝忘机化凤而出，烈红双翅扇起飓风冲向这群所谓的神明，而后挥翼离去，只留凌霄殿一地残墟。

   

  凤绕北冥漩涡盘旋啼鸣了九天九夜，却始终唤不回来曾相约陪伴终生的那个人，在第九天夜里，他决定潜入北冥漩涡，将凰的尸体捞出。北冥漩涡之所以可怕，是因为里面镇压着很多上古祸人的妖兽，但是落入里面的，无论神、人，皆尸骨无存，尽管这样，蓝忘机还是想试一试，一分的奢望也是对他最大的希望。

   

  不知道与那群妖兽在海底斗了多久，蓝忘机遍体伤痕，腰部肌肉都被海兽撕咬开来，阴森森的露出白色肋骨，黑暗，沉闷，绝望，伤痛，远比不上蓝忘机失去兄长的痛苦，他身体冷冰冰的，双手已经麻木，却仍在海底不懈寻找着，奢求发现凰一点蛛丝马迹。

   

  就这样过去了九九八十一天，魏无羡赶到时就看见这样一副情景，蓝忘机化为凤的形态，浮在北冥漩涡上空的一块虚云上，遍体鳞伤，周遭是电闪雷鸣，身下是绝望深渊。

   

  魏无羡跳上那片虚云，手指还未触碰到蓝忘机就见他已变回人型，丝毫没注意到旁边的魏无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着手中的剑想要再次潜入海底，却因体力不支跪倒在前方，魏无羡连忙上去扶住，却被蓝忘机一把推开，又勉力前行。

   

  这次与以往不同，海底居然有了动静，不多时，一只神兽浮现在两人面前，似龟似蛇，十分巨大，身上背着坚硬的铠甲，两颗利齿阴森森地外露着，原是镇压北冥的上古神兽——玄武。

   

  “来者何人，搅我北冥不得安宁？”

   

  蓝忘机捂住直往外渗血的胸口，再次撑起身子，语气虚弱，却字字坚毅：“玄武神君，小凤此次前来是为兄长遗体，恳请神君念我一片思兄心切，将遗体送出。”

   

  “你兄长是何人？”

   

  “数十天前被打落进北冥漩涡的凰神。”蓝忘机连忙回答，声音带了几分迫切和激动，却又拉扯到了伤口，一条腿跪倒在那片虚云上。

   

  “近来坠入北冥漩涡的神多了，我哪记得谁是凰神？何况无论是人是神，入北冥漩涡之人皆会尸骨无存，你还是别白费心力，早早回去吧。”玄武言罢，便要潜入海底。

   

  “玄武神君既言如此。”蓝忘机扶着剑再度撑起身子，咬牙忍耐着身上剧痛，挥剑就要向下斩去。“小凤便得罪了。”

   

  “你想做什么？”

   

  “凤神！不要！”

   

  “不自量力。”

   

  魏无羡追下去，从袖中抽出绳索想要拦住他，却还未碰到他一分，只见玄武激起千层海浪，海浪冲力狠狠将蓝忘机又拍回到那抹虚云上，这一次，他五脏六腑都受到震荡，口中喷出一口浊血。

   

  “凤神！”魏无羡身后长出九尾，在海浪又拍来之时将蓝忘机猛地护在身下，这才避免了他二次受伤，却免不了蓝忘机口中再次溢出赤血。

   

  “你还要尝试吗？”玄武发问。

   

  蓝忘机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笑容，不知是在嘲笑这么多天不自量力，还是嘲笑几十天前对挚爱之人的无能为力。

   

  他说：“凤凰同根，一人陨落，另一人，岂能独活？”

   

  他拒绝怯弱地躺在魏无羡的保护之下，运了运气，再次强撑着站了起来，盯着玄武，目光炯炯。他已经因为自己过错而失去兄长一次了，他不会再失去第二次。

   

  玄武在海底沉睡近万年，近来才因他扰动而苏醒，他从未见过这样执着的人，哪怕海底凶险异常，他却一次次被妖兽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就像现在，明明已经体力透支，身体如浮萍般一触就碎，也要站起来，用那种眼神看着他，那个人，真对他有这么重要？

   

  自玄武降世以来，悲欢离合看了个遍，勾心斗角也看了不少，无论是神是人，感情全都建立在利益之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痴情之人，仿佛生命就是为了那个人而生一样。

   

  “我可以将遗体交给你，不过，你要将一半神识封存在我这里，作为交换。”玄武道。

   

  “不行，一半神识的话，代价太大了。”魏无羡听了连忙替蓝忘机拒绝。

   

  蓝忘机却对他说：“若无他，别说神识，做神又有何意义？不过虚度永生罢了。”

   

  随后他抬眼看着玄武，点头道：“我答应你。”

   

  魏无羡没办法，他知蓝忘机执着，认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便放弃了劝阻他的一切想法，眼睁睁地看着蓝忘机送出了自己一半神识，也看到了蓝忘机紧抱着被玄武送出的凰神尸体啜泣。此时的凤神就像个孩子，脆弱无比。

   

  但蓝忘机的疯狂并未止步于此。魏无羡担忧蓝忘机伤势，想要他栖息的那片梧桐林去看望，却为曾想看到如此一幕。

   

  蓝忘机坐在铺了一层金黄落叶的梧桐树下，怀中是安静沉睡的凰神。离近看，却是触目惊心，蓝忘机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流着殷红的血液，整个人就像刚从红色染缸里捞出来一样，而他上方，是漂浮在空中的万千翎羽，每一根都延长出金黄丝线，线的那头，是被天帝毁去，散落人间的凰神魂魄。

   

  蓝忘机正用牺牲如此巨大的方式来试图拯救凰神，不行，这样下去，他会死。

   

  魏无羡一个箭步冲上去，想将蓝忘机拉开，却被结界狠狠挡住：“凤神，你想做什么？你疯了，你这样稍有不慎就会死。”

  他竟用自己翎羽作引，试图勾来凰神万千魂魄。

   

  “没有他我也会死！”

   

  蓝忘机对人大吼一声，随即低下头，在他兄长额头落下一个轻吻，眼中不是惯有的冷漠，而是万种柔情。

   

  “凤神！”魏无羡抡起拳头试图冲破这层结界。

   

  “出去！”蓝忘机挥袖，一道蓝色亮光飞来，魏无羡又被挡了回去。

   

  “你就算救活他又能怎么样？送他入轮回，那他再生就是人，他不会记着你。再说，你能找到他吗？”魏无羡在结界外干焦急，却又无济于事。

   

  “你不懂，时间，对神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而他，是我此生绝无仅有的唯一。”

   

  说罢，他再次低下头，冰凉带着血腥味的唇印上了怀中人。魏无羡默默放下手，他顿时明白了一切，蓝忘机不愿放开，不是因为凰神是他兄长，而是因为凰神是他心悦之人。他看凰神的眼神从来不是兄弟间的单纯，而是恋人间的炽烈。

   

  “哎，真是个痴情种啊。”

   

  魏无羡回想完，扶着下巴“啧啧”两声，随后走出了这座安静的校园。他也该去考虑考虑自己以后的生活了，起码蓝忘机还有个心上人做念想，而自己，啥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