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电组】泥灰
作者:栗棕      更新:2023-03-17 20:24      字数:10944
写着玩的 文笔不好私设多且ooc 见谅 不严谨民国普设 勿较真

黯耀黯无差(可能更偏耀黯一点,但表现不明显)

1w左右

正好赶在情人节写完 那就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啦!(虽然这篇文和情人节并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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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我想我们都是泥灰,被雨水打落,在香火中飘散,最终都顺流入了海,了却了这悲喜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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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黯做了一个梦。



这梦并没有什么逻辑,只是场景的转换,拼贴。但色调却压抑得紧,无甚彩色与声音,像是他曾看过的黑白电影。

起初是一阵潮水,无声无息,没过了他的头顶,直把它向下拽去。



王黯发不出声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下沉,下沉……



眼前一片黑暗。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已没了恼人的潮水,但他知道自己还在做梦。



梦里的自己约莫十岁,身上破败不堪,一个人蹲在巷子里躲雨。这巷子里其实不止他一人,他也知道此处是何地。贫民巷罢了,每个城都有的地儿。里面的房屋破旧,东西杂乱。人呢,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面色肌黄,神色涣散。抽大烟抽的家破人亡的,染上性病的妓女,被当成累赘遗弃的小孩……下层社会的谱图在这儿照得一干二净。只怕是死了都没有人惦记,偶有好心肠的人发善心,领着那尸,随意挖个坟包,草草埋了了事。



说来也怪,明明这周围全是人,王黯却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雨声。打在石板上,打在屋檐上,打在他身上的声音被放大。王黯厌恶这里,他想动,身体却不由他控制,只能蹲在这里,看雨水一滴滴地落下,溅起一朵朵水花,冲起一滩滩烂泥。



忽地有辆人力车从这里经过,他看见车夫卖力地向前跑,仿佛使了全身最大的劲儿,喘气的嘴张开就没合上过,任由雨水打到脸上,流进嘴里。而那车里的主儿嫌恶地挽了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哗”的一声,王黯被溅了满身的泥水,他看着那泥水,只觉得冷。



这是梦,他知道。



一场清醒梦。



可他仍是觉得冷,不只身上,更是心里头。



因为这不仅是梦,还是他的记忆,他的经历。



泥水就像吸他身上一样,甩都甩不掉。往事也不断涌上心头,他明明想关掉记忆的匣子,然而愈是用力便愈关不上。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东西,到头来还是没能忘记,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一幕幕的场景烙在心尖上似的,刻骨地疼。



王黯看着那烂泥,他想,那可怜的车夫,那些贫民巷里的人,还有他自己,都只不过是土,是泥,下三滥的倒霉玩意儿,谁沾上都觉得晦气。



就在他冻得快晕过去时,突然间场景又变了。这回王黯睁开眼瞧着,觉得自己好像才五六岁,身上倒是穿的比刚刚在巷子里好,起码干净。



周围似是有烟雾缭绕,白蒙蒙的,混着香的味道散在空中。



旁边有个老女人模样虔诚地跪着,往那盆里又续上了香火,因而有香灰随着气儿飘出来,不知道最终飞到哪儿去了。



王黯也知道她是谁,这花街的老鸨子,他阿姆的“老妈妈”。



说她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不知道摧折了多少姑娘,但她又是位吃斋信佛的主儿。不仅每逢时辰要去寺里上香,还在自己这妓院里修了供堂,请了菩萨来拜着。



视线虽然模糊,但现在王黯能听到声儿了。老鸨子沉沉的声音不断从耳边传来,荡在空空的堂中。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



王黯朝堂上看去。以前他不懂,也不敢。小时候总听阿姆说菩萨是天上的神仙,最以慈悲为怀。是呀,“菩萨”,多好的一个词呀。仿佛只要将保佑向祂念上千遍、万遍,死之后便可以去往极乐世界了。



可王黯分明地看见,那被香火供奉缭绕的菩萨,面容模糊,眼却低低地向下睨着,无悲无喜。



……



“……黯弟?”



“……小黯?”



“……王黯!”



那喊声像一阵惊雷,炸得王黯猛得醒了过来,手捂着胸口喘气。



方才的梦,真是太真了。



没等他缓过来,一只暖和的手便贴上了他的额头。



“唔……没发烧,太好了。”



见是王耀,王黯连忙起身,刚想行礼,却被对方拦住了。



“唉,黯弟你真是……说了多少次不必如此了。”



王耀话虽这样说,语气却没半点责备的意思,仍是笑盈盈的样子,见了就叫人感到温暖。



既然王耀发话了,王黯也就止了动作,低声道了句:“耀哥早。”



王耀顺手拍拍他的肩,道,“这就对了嘛。”



话音未落,他又凑近身子来看着王黯:“黯弟,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啊?”



王黯摇头:“噩梦罢了。”



王耀这才放下心来,摆摆手退到屋外去 等他更衣,催促道:“快点啊,今日不是早就约好去湖边踏青吗?”



王黯点点头,赶紧收整好自己,跟着王耀出门。



前头王耀的背影沐在春光中,脚步轻盈 衣袂随风翻动,光是瞧见这,也能感慨一句“翩翩君子”了。



而王黯落在后头,脚步慢腾腾的。他实是还没从刚才的梦中缓过来,那梦里阴沉的色调与现在春日明媚的阳光对比甚强,那泥,那巷子,老鸨子,慈眉善目的菩萨,都在提醒他自己的身份。



王耀许是嫌他太慢,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等他。少年神采奕奕的脸庞逆在光中,一双琥珀般的眼睛清澈明亮。



王黯似乎能从那眼双眼中看到自己,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二人初见之时。



……



约莫十年之前,那时王黯还不叫王黯。



他阿姆没给他取名儿,只告诉他他姓王 ,生于丁酉月,癸巳日丁巳时。要他牢牢记住,将来见了生父好认祖归宗。



年幼的王黯似懂非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名儿,也不知为何父亲不在母亲身边。他就那样在花柳巷子中长大,每天帮着干些打理妓院的简单活儿,有时还要遭到老鸨子的打骂。



后来想起自己的童年,王黯只会自嘲般地笑笑。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待他阿姆。一个窑姐子,不知被哪个嫖客的甜言蜜语迷昏了头,为对方生了个孩子,还盼着对方为自己赎身。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爹,怕是连自己有个便宜儿子都不知道。



恨么?可阿姆唱着歌儿哄他睡觉的情景总在他脑海中徘徊,那调子不同于窑子里唱给嫖客的,多带了些宁静平和。



爱么?可他阿姆终究还是抛弃了他,仅仅十块大洋就把它卖给了贩子。奇怪,那时她怎么不念及他是她的亲骨肉了?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贩子不顾他的哭喊把他带走,从此两不相见。



在被带走的路上,王黯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从贩子那里挣脱了出来,拼了命地朝远处跑去。



“那个贱货——!还不快追?!”



贩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黯只得跑、跑、跑。风刮在他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脚下的破鞋将掉不掉,最后他干脆把鞋一丢,继续在小巷中穿行。



跑呀!



跑呀!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王黯不知道自己差点撞到或者的确撞到了哪些东西,街上的石子刮破了他的腿,但他丝毫没感觉到疼。他心中只想跑远点,再远点,千万不要被贩子抓到。



最终他在一条破旧不堪的巷子里停了下来。这南方的城,阴晴不定的天,又开始打点子了。而且看这雾蒙蒙的天色,只怕是一场大雨。



王黯估摸着贩子应该追不上他了。这地方又偏又破,雨也下大了。



于是他在屋檐下坐了下来,雨携着凉意 一点点地侵袭他的全身,刚才因逃跑而热起来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密如针线的雨织成了一张白色的网,蒙住了街对面。在这模糊的视线中,王黯心中不住地泛上恐惧。



离了阿姆,他不过是个流浪的乞儿。连活不活的下去都是个未知数,更别说过上好日子了。



……兴许刚刚不逃跑,还能有一线转机 。



王黯摇了摇头,心道自己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不论怎么说,他现在总归是自由的。



自由,听起来多美呀。



迷迷糊糊之间,王黯的眼皮越来越重,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裳,揣着对未来的不安睡去了 。



可惜王黯还是没能得到自由。仅仅在外流浪了两天之后,他就又被贩子抓住了。



王黯仍是哭喊着挣扎,不耐烦的贩子直接甩了他两巴掌,打得他脑袋嗡嗡的。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冲贩子说,小孩子,打那么凶作甚。贩子恶狠狠地喊道, 这小子他老娘把他卖了,他他妈的就是个奴!还想跑?!我看打死都不为过!



奴这个字仿如一句重击,听了这话后,王黯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了,任贩子把他扔上车带走。



是啊,他阿姆都不要他了,他东躲西藏又有什么意义呢?



车子从小巷行到了大街上,王黯看到那鲜亮的旗子挂在高上,迎风飘起,恍惚间还以为这是大清龙旗。



都说民国了,民国了,老百姓的好日子来了,可为什么还有像他这样的奴?他阿姆那样的妓?



没等王黯想明白,贩子又把他从车上踹了下来,向另一个人说,先打,我看这小子还敢不敢跑。



那人应了声,拿了板子过来就朝他的背上打去。



王黯哭啊、叫啊、喊啊,板子却是一点儿也不留情,直把他打得昏死过去。



等了几天,贩子才把他和另几个男孩儿女孩儿一同领出来,吩咐说今日可得好好表现,能不能寻个好人家就看他们自己了。



寻个好人家,说的好听。那几个十几岁的姑娘,好点儿的就被人买去当个媳妇儿姨太太,不好的就被卖到窑子里去。小伙子呢,运气好的去当个伙计谋生,命不好的就去做苦工。



到了地儿,他们几个孩子都站着默不作声,听着贩子朝来来往往的人群吆喝,和卖商品并无相异。



那贩子眼尖,突然间瞧见了个打扮阔绰的老爷们儿,再定睛一看,不得了了,竟是王大老爷。



这王家在他们这小地方也算是名门了,那十几年前还是清朝的时候,王家可是当官儿的呢。



他立刻迎上去,脸上堆出笑来,直把人往王黯这边请。



“老爷,您瞧瞧这些姑娘小伙……个个眉清目秀身体好,您买回家去做妾做仆都是极好的……”



王大老爷摆摆手,贩子立刻噤声了。只听老爷道:“今日前来,条件苛刻。我也只是碰碰运气。老板,你这里有没有虚岁十一,生于丁酉月,癸巳日,丁巳时的男孩儿?”



贩子愣了神,这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条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一直埋着头的王黯却是抬起了头,原因无他,王大老爷念的那生辰与年龄,全与他阿姆告诉他的一样!



纠结片刻,王黯还是开了口。



“……我今年十岁,生于丁酉月,癸巳日,丁巳时。”



贩子惊讶的瞧了瞧他,立马又换上了笑脸,过去把王黯推到王大老爷面前。他是不信有这么巧的事,但是能卖出去就行,谁管真的假的?



王大老爷挑了挑眉,他也没想到真的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你说的可属实?



王黯点了点头,我阿姆说的。



王大老爷又仔细瞧了瞧王黯的相貌,颇为满意的样子,问道,可有姓名?



王黯沉默片刻,他想自己既然本就无名,父亲母亲都弃他而去,干脆放下过去,重新来过。于是道,无名无姓 。



一旁贩子趁机插话,老爷,您看这孩子长得不错,又和您有缘,四十五大洋怎么样?



王大老爷点头,即令仆从拿了四十五块大洋过来交于贩子,叫王黯上了车,一行人回王府去。



王黯在车上坐着,他不信如此简单就交了好运,王大老爷把它买回去定是别有用意。



果不其然,只听王大老爷道,既然进了我王家,也算是王家人了。从今往后你便叫王黯吧。



王黯低声应好。



“家中还有一子,比你略大,名为王耀,你见了后应叫哥哥。放心,到王家,定不会亏待你。”



王黯听后反而更加疑惑。王家非无子无后,为何要寻人去养?一耀一黯,有何深意?



但不论他如何不解,进王家已成事实。



车马行途,约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王府。



下车以后王黯抬头便被王家的气派给惊住了。他出生于花柳巷子,自以为也算见过奢华装潢了,可那比起王家来说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再低头瞧瞧自己破烂的衣裳,王黯心中涌起一股耻意,像个木人一样立在那儿,不敢踏进王府。



“快进来,趁着家里人都在,将你介绍给他们。”



王大老爷发话,王黯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任老爷将他引去一一见人。



王家人员众多,从辈分最高的王父到妻妾再到仆从,林林总总二十有余。



绕了一圈,王黯已是记下了这家中的重要角色,但不知为何,他能感到王大老爷提起他这就要长住于此时,妻妾仆从异样的眼神。



兴许只是因为他是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乞儿罢了,摊上好运草鸡变凤凰。再者,他身上这样子,谁看了不觉得嫌恶?


院子快转完,王大老爷走进书房看了看又出来,带着些恼意向王黯说,不知道王耀那小子跑哪儿去了,我现在还有事,等之后再领他来介绍。


王黯应是,王大老爷便又出门去了。


“那边的,过来,过来。”


王大老爷前脚刚走,一个清亮的声音便从府中传来,接着走出了一个穿着漂亮整洁的男孩儿。


王黯看向他时,首先见的是一双澄澈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那眼带着笑似的,见之如沐春风。男孩儿年纪虽小,却周身气度不凡。王黯一瞬间楞了神,只因他从未见过这般如瓷器一样精致的人儿。猜想这便是的少爷王耀。


男孩儿拉住他的手,自来熟的将他带进了堂中,直到一间宽敞的屋里去。


王黯很是拘谨,男孩儿挥手示意他坐下,小心地向外看,确认无人后转过身来打招呼道:“”我是王耀,你可以叫我耀哥。黯弟,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我知你有许多疑惑,我接下来说的话你随意听听,但也不要说出去。”


王耀说的神秘,王黯点点头,他便继续说下去。


“我原有两个哥哥,但都早早夭折。现今家中只我一子,父亲怕我再出意外,便去找了个算命的来帮我看命相。谁知那算命的说的玄乎,什么‘命途多舛’、‘终有一劫’啦,叫我父亲去寻个八字合的孩子来替我挡灾。”

他叹口气,接着道:“那孩子应当就是你了。”

王黯这时才幡然醒悟,原来王大老爷和王家打的是这主意,所以方才那异样的眼神是因为他只是王家拿来保王耀性命的工具。

却听王耀又说:“不过你不用太在意,就当住在我家。我父亲他们相信命数,我可不信。”

他撇撇嘴,面上全然是对父亲的不满:“也不看这都什么时代了,老师都总说这是‘自由与民主 ’、‘德先生与赛先生’为潮流的时候了。以我看,那劳什子的命相就该随着大清而一起亡了。”

王耀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他从小上的是新式学堂,受的是最好最先进的教育。可王黯心中却是狠狠一抽。他是拜着神佛长大的,他阿姆还有老妈妈次次都对算命先生毕恭毕敬。命数命格之类的也信,若是有人说他天生克父母,他怕是也接受了。

但无论目的如何,被王家买去,也比其他的强太多。

王黯闭了闭眼,大概这也算是一种认命吧。

王耀并无什么特殊的感受,只当自己是多了个弟弟。他笑盈盈地看向王黯道:“黯弟,以后请多关照了!”

王黯看着那双透着光彩的眼睛,感到自己模糊不来的未来似乎能窥见些光亮。

于是他也笑了起来:“耀少爷,请多关照了。”

……

自那以后,王黯的人生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从花柳巷子里无名的弃子摇身一变成了王家的“二少爷”王黯。虽然这“二少爷”的地位也没比一般仆人高多少,但王黯已是知足。

有单独的卧房,不用忍冻挨饿,这对他来说已是极好的待遇了。更何况,不论王家其他人如何看他,他知王耀是真心以兄弟之义待他的。

王耀不仅请求王老爷让自己跟着王耀上学,还常常辅导他功课,见了欺侮他的仆人也会为他做主。

春去秋来,转瞬之间,两人都已长成青年。

十年的岁月里,外界如何动荡,似乎都影响不了王家之间小小的偏间,王黯仍过着十年如一日的生活,除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某年的除夕之时。

王家是一个注重传统的旧式大家族,规矩多。除夕这样的日子必然是要聚在一起祭祀、团年的。

那时已快入夜了,王黯在后房与仆人们一起准备吃食,正忙活着,就见到王耀隔着层飘渺的白气,露出半截身子招呼他过去。

王黯放下手里的活,想问怎么了,就被王耀拉去了一旁。

只见王耀神秘地说:“要不要一起逃?”

王黯一时没转过神来:“什么逃?”

王耀却是不等他同意了,拉着他的手就向偏门跑去:“字面意义。”

他转过脸来,满是笑意:“黯弟,你不觉得墨守成规太无聊了吗?你不想逃吗?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吗?”

——你不想逃吗?

王耀的话重重地砸在王黯的心上,那颗沉寂了已久的心又鲜活了起来,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他想逃吗?从这里、从王家?跟着王耀一起?

王黯只觉得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一种异样的情感盈上了心头。他不知作何回答,只能紧握住王耀的手。

于是他们跑呀,穿过巷子,穿过人群,穿过车流,穿过商贩。跑呀,一直跑呀, 直到江边才停下。

两人都气喘吁吁的,累得直弯下腰去。歇息片刻后,二人视线交错,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来。

此时已入夜了,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映在水中,江边亦有许多人来此放花灯、烧纸钱。纸灰顺着烟飘进了水,没了影儿。

王耀静静地站在河边,望着这幅图景感慨道:“这不正好是‘镜花水月’吗?”

王黯站在他身后没说话,知他指的是什么。这镜中花,水中月,再美也不过是幻影。就如他们今日虽然从王府逃了出来,看似随心所欲脱离束缚,但终究也还是要回去。就如王耀本身虽然一心向往革//命,但囿于家族,志向总是不得实现。

沉默片刻,王耀先开了口:“黯弟,你信神么?”

王黯瞧了瞧一旁跪着磕头的人,火光照着他们的脸,一副虔诚的模样:“……信。”

“那你说,神能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吗?”

王黯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答道:“不能。”

王耀勾唇笑了,却是颇为无奈,像是在笑自己:“若是真有神佛,为何中华还会有如此下场?为何还会有如此多的百姓家破人亡?”

王黯不知说什么,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几年以前他问自己的问题。

为何还会有他这样的奴?为何还会有他阿姆那样的妓?

怎么回答?

他们都给不出答案来。

相对无言,他们都只能沉默地看着江面,看那花灯顺水漂走,烛火蜿蜒向远方,最终还是湮灭于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王耀觉得有些凉了,这才转过身来,风吹着他的头发,显得有些乱。

他看向王黯,语气带着歉意:“抱歉啊黯弟,明明是我硬拉你出来的,结果成了这个样子。”

王黯摇摇头,径直走过去牵住了王耀的手。

王耀有些讶异,一般来说王黯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与情感,他总抱怨说王黯比起“弟弟”,更像是把自己放在“仆从”的身份上。

既然王黯少有如此直白的时候,王耀也就不纠结了,片刻过后他面上又换上了笑,先前的事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黯弟,方才过来我们二人都没有好好逛过这边,现在补上可好?”

王黯垂了眼,手上劲儿却大了几分:“全听耀哥的。”

于是他们二人又沿着原路回去。即使是除夕,集市上商贩还是一个接一个,各种小玩意儿和新奇的吃食看得王耀眼花缭乱,每路过一个摊子都要停下来细细看一会儿。王黯对这些市井东西倒是没什么太大兴趣,因此只在后头默默跟着,可是只是他打个哈欠的功夫,再睁开眼时王耀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耀少爷——”

王黯心中有点慌,又不自觉地把自己代进了仆人的角色。

突然间背后有人拍他,王黯转过身去,一串糖葫芦忽地伸到了他的面前。

王黯吃了一惊,见是王耀便放松了下来,但手还是无措地举着,不知接还是不接。

“吃呀,这糖葫芦可甜了。”

王耀一边嚼着糖衣一边把糖葫芦往王黯这边怼,王黯拒绝无果,最后还是只能收下了。

他咬了一颗山楂进嘴,感到最外层的糯米纸在口中化开,然后便是甜滋滋的红糖。再一咬,破开糖壳后就是山楂了。

酸涩感马上冲淡了甜味,王黯一边嚼着山楂一边想,耀哥,这糖葫芦虽甜,但里头终是酸的呀……

抬眼正巧就见王耀皱了皱眉,往手帕里吐出了山楂核。

再向前走,集市也到了头。

最终两人溜回了王家,果不其然挨了一顿好骂,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王耀二十岁的时候。

古时男子二十及冠,早就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虽然现在早就改朝换代,但这般观念在王大老爷心中仍是根深蒂固。

立业先不说,王耀还在念大学,有了学识,待他读出来了总能干一番事业。

但这成家嘛,可就令王大老爷发愁了。

他早就不止一次提过在王耀这个年纪,他大儿子都出生了。明里暗里都带着对抱孙子的渴望。

他这暗示王耀心里懂,但只当没听见没看见,随意应付应付便过去了。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王耀都二十了,二十还不成家,这成何体统?

王大老爷先前的苦口婆心全被王耀当了耳边风,他也不想再旁敲侧击了,在这天直接把王耀叫到了主厅里。

“耀儿啊,你说你也大了,打算什么时候找个媳妇儿啊?”

王耀静静地站在一旁,没回答。

王大老爷见他暗示装不懂明示装沉默,脸上带了些愠色。

“别说你从没考虑过这些,也别拿学业来推脱,成家可不耽误。”

“父亲……我……”

王耀开了开口,却仍是吐不出什么话来。

王大老爷摆摆手,根本不给王耀说话的机会。

“不论如何,先给你三月期限,三月里如你没有心仪的女子,为父便帮你安排了。”

王耀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但他在这家中也不敢忤逆王老爷,只得继续沉默,用无声来反抗。

王大老爷也是装作看不懂,见他不回答,便说:“不说就是答应了,那事情就这样定了吧。”挥挥手招王耀下去了。

王耀觉得自己虽违抗不了父命,但仍是得说些什么,在出正厅之前幽幽地道:“……父亲,您明知我的意思。”

然后他便走了出去。

王耀自然不想成亲,一提到这个他心里就莫名地烦躁。他本想直接回卧房,在路上却看见了王黯的偏间亮着光,不知怎么想的就径直推开门进去了。

王黯正打扫屋子,见王耀突然间进来也没什么反应,甚至待他坐下后还去端了杯茶过来。

王耀现在没那个心情,向王黯的床上一躺,无奈地说:“黯弟,我父亲催我成亲,你说我这可怎么办啊。”

王黯手里的杯子差点被吓掉,他抑制住自己的慌乱,压了声线道:“成亲的事,自然是看耀哥自己的心意了。有了心仪的女子,两情相悦,再好不过。”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耀叹了口气,小声嘟囔着:“他哪是两情相悦,分明是包办婚姻。什么时候了还尽是这些东西。”

王黯知他心情不好,也过去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讲。

“……这心悦的女子没有,男子倒是有一个。”

他的话说得轻轻的,却如惊雷一般落在屋里,让王黯直接蒙了。

王耀翻身起来,掌着王黯的脑袋,逼他和自己对视。

“黯弟,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指的是谁。”

王黯转不过脸去,只能闭上眼不看王耀:“耀哥,我真的不知。”

他能感到王耀在往这边凑,像是靠在他耳边说话:“黯弟,我有时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话音未落王黯便感到唇上贴上了两瓣柔软,他讶异地睁眼,王耀真的在吻他!

两人鼻息相交,王黯本想挣扎,却摆脱不了王耀的束缚。王耀吻得温柔,仅仅是在两瓣薄唇上摩挲,没有做更深一步的动作。

渐渐的,王黯推拒的手软了下来,内心的声音告诉他,别拒绝,你也明明知自己的心意的。

他是王耀的便宜弟弟,但他更愿称自己为仆人,早在他发现自己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萌发之后他是恐惧的。王耀待他如亲兄弟,无论是对哥哥,还是对主子,怎么能有如此僭越的想法呢?

可身子最终还是比脑袋诚实,王黯被吻地晕乎乎的,心脏扑通作响。

他们这个吻持续了许久,待到二人分开时,面上都带着些红晕。

王黯喘着气,用手碰了碰嘴唇,仿佛那里还残存着温度。

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一时不知道是“他和王耀接吻了”还是“王耀也喜欢他”更令人震惊。

“现在你可知为何我不想成亲了?”

王耀问道,声音还是那样清亮,坐着的动作还是那样自然,就像是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王黯缓缓地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耀哥是怎么知道……”

王耀笑了笑:“黯弟你的心思,真的早就被我看出来了。”

“我知道今日之事是我做得过分了些,但父亲一再催婚,我只怕我们两人连戳破窗户纸的时候都没有……”

他说着说着就又烦恼了起来,干脆凑到王黯那儿去,脑袋搁在他的腿上卧着。

“唉……真是一事接一事,让人不得安宁。”

王黯任他把自己的腿当膝枕,心里却五味杂陈。最初的那份惊讶与喜悦劲儿过了后,还是不得不回归现实。他和王耀两情相悦又如何?王耀的人生又不可能为了他而改变,他还是会娶妻生子,回到原有的轨迹。

王耀倒是没想那些,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玩着王黯的头发:“最近学校那边事情也多……”

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题一转,“黯弟,你说我若是死了,把骨灰撒到江里可好?我可不想土葬,感觉脏兮兮的。”

王黯皱了皱眉:“这可不是什么好话题,再说了耀哥如此风华正茂的年纪,何必要去想这个。”

王耀含糊不清地说:“这不是正巧想起你的来历嘛……万一我也步了两位哥哥的后尘呢?”

王黯这回没回他,王耀瞧他那样就知道他生气了,只是没说出来。于是他轻轻环住王黯的腰,道:“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

顿了顿后王耀又叹息道:“但是黯弟,人生总是无常的啊……”

人生总是无常的啊。

那时的王黯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王耀这话说的有多么正确。而那天王耀躺在他的腿上,两人亲密无间地聊天时的场景也总让他后悔。悔他没有珍惜,悔他没有察觉到王耀的异样。

发生变故的那天比起其他日子并没有什么特殊。

王黯不像王耀,他不上大学。所以每天就在王府里干些活,权当打发时间。

这天他正想出去转转,却发现外面街上氛围有些不对劲,每个人脸上都颇为凝重。

于是他拉了位婶婶,问发生了什么。

婶婶左右看了看,凑近小声地说:“不得了啦!那些个当官的对学生下手了!听说死了好些人。里头好像还有王家的大少爷呢!”

这消息让王黯一下子懵了,学生,死,王家大少爷,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最后连成一句话,但王黯不想也不敢去相信。

婶婶还在继续说:“没骗你!就在那学校外头!哎呀你说这些学生瞎掺和什么呀,老老实实念书不行吗非要搞什么革//命……”

王黯只听清了“学校外头”几个字,当即喊了声谢谢婶婶就匆匆跑走了。

他跑啊,跑啊,心里慌得不行,一直默默喊着千万不要是王耀,千万不要是他。希望这只是场误会,希望是那个婶婶说错了,希望当局不要将事情做得那么绝。

待他慌忙跑到校门口时,只看见人群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警察拿着家伙在那儿赶人,而地上鲜红的血迹,无不彰显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王黯也想凑过去仔细看,但看样子警察是要动真格了,他只得退出去。

同时他心里又怀着些希望,万一王耀今天不在学校呢?万一他没有参加今天的活动呢?没有见到尸,那当然说明人还有可能是活着的,不是吗?

于是王黯慢慢地往王府走,他就像是面对着一个封闭的盒子,既期盼将它打开,又害怕里面的东西不是他想要的。但当他回到王府时,府里一片狼藉的样子已足以证明最坏的结果了。

王大老爷和王母都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还边骂狗政/府,连儿子的尸骨都不让他们瞧。

见到王黯,王母哭着跑过去,说话的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可怜我的儿啊……你,你还有脸回来!你不是来给我的耀儿挡灾的吗?为什么死的还是他而不是你啊!为什么啊……耀儿……我可怜的耀儿……”

王黯也险些跌在地上,他也是神情恍惚,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又走了出去。

是啊,他不是来替王耀挡灾的吗?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命”这个东西?他和王耀,看似做了那么多努力,却还是改变不了命运。

巨大的悲伤终于将王黯击垮,他靠在街边上,抱头痛哭了起来。

之后的几天王黯都不敢回王府,一个人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流浪,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肯定要回去一次。王耀说过,若他有一天死去,希望王黯能将他的骨灰撒到江里去。

于是两天后,趁着天色已晚,王黯悄悄溜进了王家。

他打听到王家这几天已经将葬礼办了,尸骨要了回来,但因死状凄惨,王大老爷不忍土葬,只能将他送去火化了。

想来他和王耀兄弟一场,情人一场,竟落得如此结局,连他的葬礼自己都参加不了。王黯不免感到悲伤。

他悄悄地溜进祠堂里,头七还没过,那骨灰还没埋进地里。凭着他对王府的了解,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将骨灰偷了出来。

他走到江边,望着深不见底的江水,又想起了那个除夕他们一同逃出来时的情景。

月亮还是那样挂着,倒映在江上。

王黯把骨灰向江里一撒,细小的灰随着风儿转着,落到江面,一瞬间便没了影儿。

那骨灰瞧着竟还和香灰有几分相似。

——黯弟,你信神吗?

——若是真有神佛,为何中华还会有如此下场?为何还有这么多百姓家破人亡?

王耀的问话又在耳边响起。

神,佛,菩萨,香火,命数……

这些从小围绕他长大的事物现在看来却是有些生疏了。他想,王耀这样一个不信命的人,所谓的“命”真的可以左右他吗?

王耀当时,又是不是非死不可呢?还是说,是他自己选择了死去?

王黯低垂着眼,他忽然觉得不是命数决定了王耀,而是王耀选择了命运。

王耀想问他的究竟是什么?怕不是信不信神佛,而是信不信自己吧?

这个问题他们二人当时都没有答出来,不过现今看来,王黯觉得王耀已是给出了答案,以生命为代价。

是呀,神佛俯瞰着这人间,无悲无喜,将命运托付给祂,又有何意义。

王黯看向江面,月光照耀着江水,尽头却仍是黑暗。但是再过些时辰,太阳就会升起。


end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写供电 也是第一次写这么长点文(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难了hh)
有很多不足还望多包涵

后续大概是黯决定跟随王耀的路,代他实现他的理想,干ge命去了(只不过王耀是文生,王黯大概算武生,去参军了)

正文里是黯的视角,没怎么写耀。但实际上耀早就知道黯喜欢他,他对黯也有超出兄弟的感情。他本想把这段感情隐藏起来,但他知道自己搞ge命凶多吉少,所以才告了白。可以说他其实有点自私,是他自顾自地戳破了窗户纸,也是他自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留下王黯一个人在人间念想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