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paro
作者:3396      更新:2023-01-24 13:19      字数:10871

一、

暴雨已经连下了三天三夜,还瞧不见要停的模样。往日热闹的大街没了人烟,卖胭脂的姐儿坐在窗边叹气,说书的收拢了摊子探口气,指着天摇头,“天怒,不知是什么劫数哦。”
城郊的山地已经淹了半腿高,河水涨到了树根下,当正午的天乌黑一片。枯叶间一团不惹眼的红被拎起来,瞧着像个旧娃娃似的毛球睁了眼,揪在头顶的那只素白的手冰凉,却将他塞进了胸口的白衣服里。“原来是只狐狸崽。”振动沿着温热的胸前传到耳尖,被淋了一声泥水的毛团在白衣服里扭个头,一口咬住了那人的手指。冰凉的指腹一半柔软,一半是厚厚的老茧,那人吸了一口气抽出手指,力气却依旧温柔,顺着额前摸到后背。淋湿了的毛球又饿又困,在怀里蜷成一团,挨着胸前的半块玉佩又睡过去。



“船家,船家等等——”
三月里的天尚且不算暖,何况这天阴仄仄的,一早湖上便起了雾。船家摘下斗笠眯起眼,瞧见岸边上一团人影,靠近了才发现是个白衣书生,却又不像其他赶考的带上帽子,草草用布条束了发,背上一个竹篓。那书生赶着最后一步跨上船,一篙撑下去差点没站稳,被旁边裹着黑斗篷的小哥一伸手扶住。那船家也不问,自顾自撑船,床头推着水波拍在渡口的木桩上。这条河上的规矩,渡河两文一人,若是动了歪心思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只是今日天色似乎很是不好,越走到河中央雾气越是大。书生同黑衣人道了句谢,没得到半点回音,那人裹在一身黑斗篷里,畏寒似的带着兜帽,只露出雪白的下颌,和两缕发丝。好怪的人,书生想着,坐在船边抱着他那箩筐,抬头看了眼皱着眉的老船家,又环视了船上一圈,碰了碰身边的人,“大哥,请问这是什么地界?”
“你连这是什么地界都不知,便上船来渡河?”身边那大汉虽然看着不打眼,中规中矩的穿着一身布艺短打,讲起话来语气倒是不大客气。那酸儒书生瑟缩了一下肩膀,冲着那大汉拱拱手,口中带着些南方语调,听说江南风景好,来采风作画,准备一路往北上京去拜师,头一次出门不认得路,还望大哥指点。
“过了桥,再往北走个半日,就到扬州府了。”那大吐出一口气,瞧他那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松了一口气,懒懒靠在船缘,“三月天最适合游扬州,最近不少书生都爱来......”
变故不过一瞬间,一阵风过河上风浪忽起,头顶绵绵的滴下水雾,几个便装打扮的人齐齐起身。那船夫不动,只是一杆撑下去顺着风掀起小船。白衣书生还抱着他那个大背篓不放手,被掀下船之前,看见那一身黑斗篷的小哥在一片兵刃拳脚相接中安坐在船沿。我似乎还没向他道谢,谢他上船时扶我,书生迷迷糊糊想着,闭上眼沉入水里。


眼前的红是红色螺帐,绣着的是穿花蝶,上一刻还在水里下一刻就在柔软床榻上的感觉着实有点奇妙。林佳逸发觉不对,坐起身四处摸索,在枕头底下找到了随身带着的玉佩,才长出了口气。门被推开,进来的人一张小巧瓜子脸,圆溜的一双眼睛大得像是个小孩子,在加上肉鼓鼓的脸蛋,看上去是尚未及冠的年纪。林佳逸的视线扫过他手里端着的饭食,屋里的陈设,再到这人的打扮,这里是......
“你醒了,别怕,这是我房间。”那人弯下腰将饭食放在床边小几上,“运气不好风浪太大翻了船,正巧我会水就把你捞上来了,听到你说要来扬州,便把你先带回我这,只是没能把你的背篓捞上来。”林佳逸点点头,下床便同他作揖道谢,那公子似乎不太习惯连忙扶他起来。握在胳膊上的那双手看着熟悉,林佳逸想起来,这是上船的时候扶他的那双手,白皙柔软的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是相当有力。
“救命之恩,不知该怎么报答恩公,还不知恩公怎么称呼。”
“我孤儿一个,无名无姓的,收养我的妈妈给我起了个小字,都喊我小乐。”林佳逸终于听见外面的喧闹声,面前的人一截红色束腰熨帖出纤细腰身,摆件程设虽说简单但是艳丽的颜色,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花楼。面前的人笑起来眼睛弯成个漂亮弧度,嘴角漾开一圈圆鼓鼓的肉,看起来像个被冰过的脆生水蜜桃,鲜嫩多汁又冰鲜爽口,在初暑的天里媚人眼睛。“救人是举手之劳......”
“不如我替你赎身。”对面那人张了张口,素白的一张脸从耳根晕起一片红,一直粉到了眼下,林佳逸觉得他怎么这么适合红色,连脸红都那样天生该有似的可爱。
“我不是...不是卖身的”确实唐突,让人家自己讲出这样的话来更唐突了,也不知道那点自小念书作画磨出来的性子丢到了哪里去,“我只是个打杂,遇到闹事的客人撑个场子。”
“那要不要跟我走?我给你开工钱,去四处看看,再去京城看看,补上沉了船的那些画,正好缺个陪我一起的人。”小乐的手纤细好看,小孩子似的小动作绞着一片衣角在手指上来回的绕,分明是低头看他,怎么都有一股怯生生的味道。“若是你还觉得扬州府好,来年我返乡时再送你回来。”

小乐穿过满堂的莺燕软语,推开走廊尽头那扇门,靠在贵妃榻上的女人见他进来,一双玉足踩在塌边的雪白波斯地毯上。
“见到了?”
“见到了。”
“是他吗?”
“是他。”
“他要带你走?”
那女人站起身,高盘的簪花发髻边一双毛茸茸的白色耳朵,背后拖着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那条尾巴通了灵性似的抬起小乐那要躲开的脸,女人长得和他五分相似,笑起来是如出一辙的甜腻媚气。
“早就告诉你不用担心,你是咱们家这一代天资最好的一个,就算不耍手段他也逃不过。”
小乐抿了抿嘴同她告辞,约好了日落时分城门口见,“不多一年,我定会回来,不让阿姐阿娘担心。”
“几百年的熬,还差这一两年吗?小幺儿长大了,也要跟着野男人跑了。”小乐脸红成一片,头顶上蹦出来的一对红色耳朵竖成了飞机耳,“记得阿姐跟你说过的话,要走我不拦着你,别真的爱上个人。”

林佳逸顺着扬州府最繁华的那条大街一路溜达过去,在街尾转进了钱庄,手里攥着的那块不离身的玉佩在桌上磕了磕,小厮迎着他往二楼走,屋里早已有人在等。
“属下办事不力,险些让世子涉嫌,请世子责罚。”
林佳逸还拢着他那一身的白袍,毫不讲究懒懒靠在椅子上,面前齐刷刷跪了一片。他抬抬手指让他们起来,跟惯了他的侍从自觉上来斟茶。
“我这不是没事,这一遭只是运气不好遇到衙门清理流寇,在外面别没事就跪,要跪去跪驿站里住着那位。”
年上两广总督回京述职,同陛下彻夜密谈,领了赏风风光光地回,顺便带回一道圣旨。太后年事已高,思念骨肉血脉,然念南越王体弱,不宜奔波,特召南越王世子进京。总督在王府宣完旨,亲自扶起南越王,亲热道陛下特意交代,世子长在偏远之地,一路上京不必着急,边走边玩就是,请世子放心,一切有陛下安排。
林佳逸一盏茶喝完,瞧着日头快要西斜,拍拍手跳下小塌。“今儿起不用派人跟着我了,你们只管带着驿站里那个慢慢走,三月后入京前,我自有办法同你们汇合。”
“千万别自作主张,我新招来那个打手脾气大,跟来被打死了就自认倒霉。”



二、

浓云遮蔽,晚风渐凉。
扬州的沉晚流着水波样的锦绣与繁华,路旁的灯夫挂上夜里亮的第一盏灯笼,小儿追逐嬉戏在青苔岸上,拨弄水的涟漪,打碎了水面的波光。
两人乘的花舟推开水波,随着船夫哼嗤一声驶离了岸,船上人耳畔尽是清澈的响水声和夜景的繁杂。
船头的灯笼堪堪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却足以林佳逸看见身旁人的侧脸被红色的光笼罩的样子。小乐支着脖子瞧瞧前边的货摊,又看看后边的戏台,眼眸里映着点点的光,缀着有趣的烟火气。
是了,林佳逸想到,他在花楼那样地方长大,大约是没逛过这样热闹的夜市。
晚风拂过他的鬓边,带起流水的冷,叫他缩起了脖子。船工支着长长的船杆,绕过一方桥,船在渠里震了两下晃了起来,连带着船上并排的两人也晃了起来,肩膀撞在一块儿,林佳逸下意识地伸手去扶稳他的肩膀。
小乐扭回头,看着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这样冷。
“三月天仍是初春,夜里风凉,前不久你才落水,小心着了风寒。”他将手虚搭在肩头那只手上,拿那双狐狸般的眼眸看着林佳逸,“河渠露重,我们回岸上逛逛吧。”
“不碍事不碍事,”林佳逸抽回了手,轻捻指尖,“扬州三月可入画,泛舟夜露撑不起——瘦西湖美景如此,不好错过。”
小乐歪着头,眼随着不远处的花灯上下灵动,微微侧过身,便能触摸温凉的湖面,搅碎岸上亭台楼阁的倒影。他道:“花楼的妈妈以前包下过一支花舟供姐姐们表演,我在船上跟着干活,只觉得岸上的人喧哗吵闹,没什么意思。”
林佳逸的目光随着他看向岸上,叫卖声渐起,草草搭起的戏台前站满了等戏的看客,灯火慢慢围住了这一方湖上蓬莱。
“没什么意思,你带我去岸上看看如何?”
林佳逸喊船夫靠了岸,船身顶在青苔石上,林佳逸甩了甩白宽袖上的水珠,兀然从摇晃的舟下来踩在实心的地面上,头脑有些昏。小乐三步并作两步随其后,身旁穿梭过几个追逐的孩童,怕被人挤走,不由得抓上前者的袖袍。林佳逸回头望了望他,将那只手握在手心里。
“眼下人多,别走散了。”他笑道。
小乐抿着唇,没说什么,只是握得又紧了些。
只是怕走散而已。他心下想道,将炽热胸膛里的砰砰作响视若无睹。
但他很快就被路旁的人景移走了目光,湖两岸,三步一桃,五步一柳,脆嫩的柳枝下有货郎支着两个小扁担买稀奇玩意儿,前不远处二十四桥上,几对眷侣执手相望,更有红艳艳的戏班子,变着花样地让看客给他们叫绝。
两人走走停停,在杂耍人的吐火功前观赏了半会儿,蹲在走货郎的扁担前又走不动了路,挑起姑娘手绣的囊袋来。货摊的老板娘看着年轻非常,绣工却十分了得,香囊上的图案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跃起来了。林佳逸挑了一个绣着红色枫叶的给小乐装路上的盘缠,起身去凑戏班的热闹。
小乐还蹲在那儿,手里捏着另一个物件。“这上边绣的是什么?样式挺好看的,就是少见。”
姑娘俏生生地回答道:“公子瞧,上边这个是竹,旁边是秋水呀。我见那些宦官家都这么绣,大人物喜欢这个样式,我便也做几个。”
民间绣娘见识少,只见得几个吉祥图案,却不知从未有把竹贤与秋水并在一起的。但这图样绣得漂亮,青青白白的颜色,叫他想起刚刚花舟上,书生放在肩头那只手。
“手真巧,做得真好看,”小乐摸着上面的花纹笑道,“我要一个,姐姐能否便宜卖我?”
他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银月牙,灿然动人,姑娘本就被他夸得两颊飘红,他这一笑,直接将那一只锦囊塞进他手中。“这只刚摆出来就被公子相中,那就是有缘!既然有缘,就不收公子钱了,尽拿去吧!”
小乐道过谢,抓着小小锦囊,四处望望找寻着那一袭白衣,终是在二十四桥旁的一群看客里找到了。他挤进人群,刚拍了拍书生的肩头,手里就被塞了一杯茶水。
“喝点热茶,刚刚一位有钱的看官赏给大伙的。”林佳逸冲他眨了眨眼,“刚刚看的几家戏班,这家唱得最好,这戏本子我喜欢,叫你过来也听听。”
小乐便支起耳朵听,台上白衣花旦正唱到“莫教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一句拖着两句长,腔调柔软又款款,诉尽情谊。
林佳逸看他听得一知半解,低头与他讲道:“这是白蛇传,白娘子西湖一遇许仙误终身。”
他望着台上步履款款的白娘子,她缠绵着西湖水,婉转地诉着情肠,唱角唱得动听,八分的柔情演出了十分,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小乐下意识地搓了搓手里锦囊,回想起自己方才侧身轻拨西湖水的触感。
“后来如何了?”
林佳逸道:“白娘子的蛇妖身叫法海识破,许仙惊恐而去,白娘子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
小乐呆呆地看着台上,此时唱段方到“我本当不把香梦扰,这疑心一点怎能消?”
“素贞本是食叶女,曾炼仙家九转丹。
只为思凡把峨嵋下,与许仙匹配在江南。”
台上那白娘子唱得声泪俱下,皆是动情,满座无不动容,小乐紧紧盯着她身上一袭白裳,在台上舞着,唱着,敛着声,一转身,却似白衣书生的面目。
回过神来,还是凄凄凉凉的白娘子。
“戏唱罢恩怨明了,前尘往事尽萧条。”林佳逸继续说道,“我在卷中读到时也是思绪万千。”
“许仙恐却,只因白娘子是蛇妖吗?”
这个问题林佳逸有点回不上来,只模糊答道:“或许是罢。尽管如此,最后雷峰塔倒,白娘子仍是重返人间了。”
台上戏正唱罢,戏角儿们纷纷踩着台步谢幕,接看客的赏银。小乐不知自己怎么兀然便落寞起来,拽着书生的袖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念道:“此时已过五百年,世间那还得许仙……”
林佳逸被嘈杂的叫好声扰了心神,却并未听见身旁人窃窃私语,“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道,“我们回客栈去吧。”



三、

夕阳西下,月上梢头,京城郊区的客栈门前迎来了两名风尘仆仆的旅人。走在前面那位一袭白袍,鹤骨松姿,他身后的公子身着暮色斗篷,双手抱胸,慵懒地依在一旁。
“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上房两间。”
“哎呀公子,真是不凑巧,店里只剩一间天字号房了,您们二位……”
“无妨,收拾干净便可。”
开口的是那位白衣公子,他一身素净,看起来像个书生,举手投足之间却多了一股清贵之气。这客栈位于京畿,常年人来人往,店小二是个见多识广的,心里明白这气势并非等闲之辈,赶忙跑去为二人安排入住。
“你我今晚将就一下,在这屋内同住可好?“
“”无碍。”
黑衣人抬起头,姣好的面容暴露在微弱的烛光下,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瞧着甚至有些男女莫辨。
数月间,二人赶路之余游山玩水,甚是悠哉。林佳逸心知入京一事不能急,便也安下心来,之前在南越王府公事缠身,难得有这忙里偷闲的好机会。进京之旅路途漫长,一个人难免落寞,好在有美人相伴,虽说是个公子,望着倒也赏心悦目。
相处下来,林佳逸也对小乐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这人平日里看着娇贵,下起手来力道却格外生猛,旅途中几经劫匪,都被他独自徒手摆平。小乐对过往不愿多提,林佳逸自然不好多问,想必是花楼里鱼龙混杂,屡屡滋生是非,不得安宁。幸好自己已为他赎身,毕竟像小乐这般不谙世事之人,实在不宜长居于那风月之所。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两人来到房内整理行装,小乐想听京城趣闻,林佳逸便说与他听,讲着讲着发现对面没了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早已趴着进入了梦乡。尽管他们走得并不匆忙,但毕竟还是一整天都奔波在外,难免会感到疲惫。,小乐止不住地犯困,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住,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林佳逸从未与他人如今日这般深夜共处一室。他身居高位,无人胆敢这般散漫放肆,叫醒也不是,不叫醒也不是,一时竟不知所措。小乐双眸紧闭,长睫微颤,许是睡前打了几个哈欠,眼梢还挂着微微泪光。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林佳逸看着烛火中熟睡的小乐,一时竟有些呆了。耳旁响起一声细微的鸟鸣,林佳逸敛起笑意,抬手将烛火掐灭。此时天色已晚,夜阑人静。离开前,他扫了一眼仍在酣睡的小乐,随后便悄无声息地将房门合拢。

“京城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客栈外浮现一道人影,身着夜行衣,似乎已静候多时,听见林佳逸问话便赶忙跪倒,低声答道:
“回世子,属下听闻因南越王势力庞大,朝上诸多大臣对此不满,只怕……”
话音未落,黑衣人头顶响起一声嗤笑,顿时不敢再言。
“如今太后手握重权,以其兄丞相为首,朝廷重臣皆为她党羽心腹”, 林佳逸不紧不慢地道,慵懒的声音中透着几分锋芒 。
“那世子的意思是……”
“此番进京非同寻常,父王身体并无大恙,却独独宣了我这个世子,恐是要以赐婚为由扣下我,进而牵制南越王府。” 他沉默片刻,好似想到了什么,稍后又道: “这婚约不能应,你先去查,待我进京再另寻他法。”
黑衣人顿首行礼,之后纵身一跃,在黑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佳逸手里把玩着玉佩,指尖顺着温润的表面划过,带出一道凉意。正准备起身回房时,背后传来一道树枝断裂的声响,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
“什么人?” 林佳逸警觉,连忙将玉佩收入怀中。
身后的树林一片寂静,只听到晚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林佳逸前往查看,见地上的泥泞中多了几道小脚印,像梅花似的点缀在泥土中。月色从密密麻麻的枝叶缝隙中撒落,余光中仿佛捕捉到了一条火红色的大尾巴,片刻间又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原来是只狐狸。” 林佳逸松了一口气,背手转身离去。

小狐狸跳上房梁,顺着窗户爬入房内。身上的绯色皮毛褪去,身形也逐渐化为少年的相貌。他轻手轻脚地爬到榻上闭上双眼,装出一副安然入睡的模样,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轻微的开门声。
小乐的一颗心跳得飞快,好似要把胸口震碎。只能怪狐狸的听觉太灵敏,先前林佳逸离开房间时他就醒了,出于好奇便跟在身后一探究竟,不料正好偷听到了他与黑衣人的对话。要说这偷鸡摸狗的事情小乐也不是没干过,只是回来的路上不慎踩断了一截枯枝,好在天色昏暗,自己又灵机一动化为狐身,才得以不被发现。
“睡了?”
床榻陷了下去,手臂一侧多了一道温热的触觉。林佳逸在他身旁躺下,小乐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躺着继续装死。好在那位并无怀疑,只是莫名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就翻了个身睡下。
小乐心里清楚,此行是为报恩而来,但在花楼呆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可以接触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一时有些忘乎所以,等回过神来已好些日子了。过去三个月自己就只顾着吃喝玩乐来着,这恩要具体怎么报还是毫无头绪。
客栈外的那一番对话听得小乐云里雾里的,也就依稀记得“赐婚” 两字和林佳逸不悦的语气。他绞尽脑汁将两者连接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林佳逸对这婚约不满,又因无法推脱而闷闷不乐。这就好办了,他虽在同辈中排名老幺,坏桩婚事的本领还是有的,若是恩公不愿娶,那自然谁也别想嫁。
耳边传来林佳逸平稳的呼吸声,不知怎的,听得他胸口刺挠得慌。他忽地想起阿娘的告诫,脸没来由地发烫,心里默默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又无法将思绪从林佳逸身上扯离。小乐本就心事重重,又被身侧之人扰乱心神,连夜辗转,彻夜无眠。第二日起身时,素净的脸上竟多了两片乌青,所幸有斗篷可勉强遮掩。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人声鼎沸,沿街回荡着商铺招徕客人的吆喝声,京城不愧为天子脚下,繁花似锦。人潮拥挤,小乐紧随林佳逸身后,一只手紧紧攥着对方衣角,既害怕走散,又止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林佳逸看在眼里,会心一笑,便放慢了步伐,让少年将这些新奇事物一并看个够。
待小乐尽了兴,林佳逸转身带着他拐入一条暗巷,与府内之人汇合。侍从已静候多时,见到世子赶忙跪下行礼,并带领二人前往王府。
“那位可还安好?” 林佳逸问道。
“回世子,那位今儿个早上到的王府,不过看样子该是路途坎坷,几次都险些……” 仆从望了一眼小乐,不欲再多说。
林佳逸眉间一紧,“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只当是谨慎些,未想到他们当真心急至此。”
侍从只默默应了一声,不敢再多回话。小乐听得一知半解,却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便拽了拽林佳逸的衣角,手背却被他的掌心覆盖住。小乐抬头,看到眼前那人眯着眼睛对他笑,示意一切安好,让自己无需顾虑。
三人到达王府后门,开门的小厮见到世子喜形于色,带着一行人顺着鹅卵石铺成的林荫小道前往正院。道路两侧轩峻壮丽,路边庭院更是打理得精致。那山石树木皆为富贵之物,雍容且不失典雅。美中不足就是这陈设少了些,难免显得空荡,不知是世子不喜奢华,还是京城府内久无人住。
几经辗转,一行人来到垂花门前,林佳逸转身轻声对小乐说:
“我还有些公事尚未处理,你先同这小厮回后院,等我回来一起用膳。如若有什么想吃的,吩咐下去便是。”
他转身又吩咐小厮,“不必收拾客院,太招人耳目,将乐公子安置在我院里东厢吧。”
林佳逸的身影渐行渐远,小乐眯起眼目送他离去,心中若有所思。
夕阳西斜,日落金山,小厮点了盏灯,边走边和小乐讲述这府内风水。身后人并无回应,小厮只当这贵客沉默寡言,却突然意识到身后脚步声消失,猛然回头,才发现身后早已没了人影。
世子归来,王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侍女和仆从马不停蹄地围着院子转,却没人注意到脚边窜过的一抹红。小乐顺着林佳逸的气味,一路追到了一座栽满玉兰的庭院,模样瞅着像是间书房。他趴在窗边屏住呼吸,像昨晚那般帘窥壁听,屋内除了林佳逸,还有几个陌生的身影。
“回世子,属下昨晚收到线报,赐婚对象可能是丞相之女。”
“如今世子已安全入京,想必他们也不敢再明着动手。只是明日就要入宫觐见,到时太后懿旨一下……恐怕赐婚一事就难以推脱了。”
小乐心道不好,此事不能再拖,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报恩之法,没想到时间竟如此紧迫。此时的他心急如焚,便无心再听。他心生一计,摇身一跃,三步化作两步翻过王府围墙,消失于夜色之中。
房内的众幕僚仍是一愁莫展,林佳逸坐在上首沉默不语,只默默摩挲手中的玉佩。侍女却小声在门外通报,说是方才引路的小厮有要紧之事。林佳逸唤他进来,只见那小厮一进屋就跪地不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却因过于激动而口齿不清,听得林佳逸思绪纷乱,只捕捉到“贵客,“消失”等只言片语。
“什么贵客,你说清楚!”
“世子,就是您今儿个带来的那位贵客,在王府丢了啊!”
“丢了!怎么丢的?” 林佳逸惊怒,顿时拍案而起,面前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一片。“看个人怎么能看丢!”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这跟着跟着突然就没了踪影!”
“还不带人去找!”
林佳逸心乱如麻,小乐跟着他跑了那么多天,怎么也不像是会不告而别的人。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自己又政敌颇多,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若是…… 林佳逸不敢细想,只得命人去寻。
他暗暗咒骂,倘若自己心无杂念,定不会将那少年带入这龙潭虎穴之中,与他一同涉险。但一想到小乐不在,自己又怅然若失,心神不宁。
当下唯一的念头,就是小乐能够安然无恙。
半夜深更,南越王府内仍灯火通明。林佳逸手持玉佩,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几案上的饭菜一口未动,林佳逸想起二人一同用膳之约,看着心烦,便叫人撤了下去。
几位亲信见他心急火燎的模样,自然明白世子已无心论政,只是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都不敢擅自告退,纷纷自告奋勇带人去寻人。林佳逸摆手示意,心里却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没底。小乐初来乍到,自己又并非将他囚禁于此,怎会无缘无故不告而别?若是厌了他,那倒也罢,但万一是被别有用心的歹人所劫,那自己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救回。
“世子,有好消息!”
“属下听闻,方才丞相无故落水,昏迷不醒。丞相府上下乱了套,就连慈宁宫的那位都被惊动了。看来赐婚一事应会搁置,我等便可从长计议,真是天助世子。”
面前的下属低着头,语气满是欣喜,却迟迟不见世子回应。抬头望去,只见林佳逸脸上并无半分喜悦,反而愈显不耐,心知这消息来得有些不合时宜。他正准备退下,身后却传来了一道清澈的男声。
“听说林公子在找我?”

小乐也没想到林佳逸会闹出这么大阵仗。
他不懂这明里暗里的刀光剑影,只知道自己仅是消失了几个时辰,回来府上就闹得天翻地覆。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速战速决,但毕竟初来京城,光是找丞相府就费尽心思,中途还迷路了好一会儿,一个劲地在胡同里打转。好不容易将那丞相搞定,一回来就看到这南越王府里外乱成了一锅粥,处处都在寻他的身影,心道不妙,自己好像闯祸了。
虽说他报完恩大可拍拍屁股走人,自己本就是个狐狸精,不宜在人类身边久居,但这身子就是不争气,自己鬼迷心窍地跑了回来。许是自己心中挂念着林佳逸,想最后再悄悄看他一眼。可眼下看到了却又挪不动腿,脚底仿佛有千斤重一般。
林佳逸脸上的表情难以分辨,他沉声让屋内其他人统统退下。小乐看着这架势,感觉自己大概是免不了挨一顿批。他小嘴抿成了一条线,脸上的肉都攥成了一团,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身后的门“哗”地一声关上了。



四、

“林……林公子……”小乐自知理亏,往前走了两步停住,才敢悄悄抬头与林佳逸对视。
这一抬头才看到,那林公子眼里非但没有斥责与戒备,反而满是担忧、关爱,还有些他看不懂的情愫。
他这才大着胆子走上前几步,握住林佳逸的手:“我错了,我贪玩,你又不在,我便从后门溜上街玩了几圈,奈何手里没银子,到点了也只能——”
林佳逸没让他说完,手臂一伸将人按进怀里,头搁在小乐肩上,右手牢牢扣住他的细腰。
“世道不太平,我险些以为你被歹人捉去。”林佳逸伏在小乐肩头,声音听来有些沉闷,“莫要再这样顽皮,你的安危也是我这里一等一的大事。”
“也是?”谁知此话讲得实在不算完美,被小乐抓住错漏,反问回去,“公子那里一等一的大事倒也真不少。”
“小乐!你……”林佳逸自知失言,喊了一声,又无可奈何软下声音,安抚似的在小乐背后顺了顺,“我并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小乐仍不依不饶追问,“我早已知晓你为世子,所思所虑必得极为周全妥当,万不可有一差池。世子那里,如小乐这般重要的大事,有几何?”
林佳逸眉头微皱,退后一步与小乐对视:“你如何得知?”
“府上来来往往,闲语我也听了一些,这如何瞒得住呢?”小乐答得极快,“我知世子并非刻意隐瞒,我也未曾因此介怀,且赎身之恩小乐永记在心,必不会因此对恩人心生埋怨。只是小乐也有私心,也希望世子能将小乐看得重一些。”
“那小乐只当我是恩人吗?”林佳逸忽然双手握住小乐右手,拉向自己。
小乐瞪大了眼睛,脸涨得通红,眼神飘到一边:“我……不,不是……”
“那我来告诉你,从我看到你那一刻起,我便知此生非你不可了。”林佳逸捉住他的手往怀里带,被他挣开。
小乐此时内心却不知什么滋味,他自知林佳逸所言的第一刻与自己第一眼见他并非所指同次,然而也知道无法苛求更多——
毕竟自己在暴雨中与这身挂玉佩的白衣青年一经对视,便误了终生。

直至被抱至塌上,林佳逸的唇覆上他的,吻得他神乱意迷,脸红心跳,才听得那人发问:“小乐,可曾加冠?”
小乐心道自己活过的年岁数来必远超面前人,然而他修得人形实在不久,确乎看起来似个未谙世事的少年。况且对后面之事怀有期待,朦朦胧胧便扯了个谎:“加冠已二余载,人皆说我不似此年岁,我不爱听。”
林佳逸果真不再问起,纤长手指绕了几圈他额角发丝,又颇为眷恋地吻上去:“小乐年龄与我相仿,真真是天赐的良缘。”
“莫……莫要胡说……”小乐别过头去,薄红飘上脸颊,“哪有什么良缘。”

——若非要说,也只能算我处心积虑。

窗外滴滴答答落下雨来。

幔帐内喘息声交叠在一起。
“世子……轻些……”小乐半阖着眼,眼尾一抹红斜上飞至鬓角里,竟真像个狐狸般勾人。林佳逸情难自已地吻上去,力度不减反增。
初经人事的小狐狸哪里受得住这样猛烈的进攻,早已泄了几次,然而林佳逸还是没有放过他的迹象,几次进入都顶到深深的内里,活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吃干抹净。
“世子!”小乐实在招架不住,声音有些发颤,双臂往外推林佳逸,被林佳逸含住嘴唇吻到脱力,迷迷糊糊又听到林佳逸开了口:“小乐,叫点别的。”
“什么?”
“叫世子未免有些生分了。”
究竟谁才是蛊人心神的狐狸精?然而此刻小乐已意乱神迷,顾不得许多,只得把想得到的称呼一股脑儿往外倒——
“公子?”
“恩人?”
“……”
“相公?”
小乐声音都是颤的,此言一出自己臊得红透了,林佳逸倒真像是捡了个宝,被点燃似的狠狠撞了几下,惹得小乐止不住地低喘。
“多叫几声,小乐。”林佳逸去抚他的脸颊,连指腹粗糙的触感都令他眷恋不已,他依着林佳逸多叫了几声,被摆弄得几乎像是登了仙界,他几乎是沉溺于那迷醉的快感里,不断被抛上去再抛上去,再被林佳逸捞进怀里疼爱。
也亏得他是妖体,才没被弄得晕过去。林佳逸折腾了他大半夜,窗外雨都歇了,天空渐泛起亮色,两人才相拥着躺下。
小乐意识朦朦胧胧,感觉到林佳逸的手又在自己腰上作乱。可他实在太困,任由那人胡乱动作,一路往下被从腰间揩油揩到了尾巴骨,整条尾巴又被从上到下撸了一通。他睡意渐沉,入梦前忽地惊醒:哪里来的尾巴?
他眼睛倏地睁大,抬头恰好对上林佳逸带着笑意的双眼。

“你情到浓时把持不住,露出了狐狸尾巴,小乐。”
“……人妖殊途。”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这数十载风雨你都不愿与我走过吗,小狐狸?”

小乐望向林佳逸的眼睛,又看到了大雨倾盆里湖上的那一叶孤舟。
现实不是戏文,他不是白娘子,林佳逸也不是许仙,雷峰塔不过是古老的传闻,法海也不存于世。
他眨了眨眼,尾巴绕上了林佳逸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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