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堵在高架桥上的时候，感受到车身轻微的晃动，他把脑袋伸出车窗，落日滚烫，烧红了半边天幕，车载电台播报了刚才短暂的摇晃是一场小规模的微弱地震，杨戬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汽车塞在车流里动弹不得，太阳持续西沉，手机里没有一条未读消息——也就是说沉香一天没回他的短信。

他不晓得对方是不是已经干脆利落地拉黑了自己，思来想去还是又点开对话框打下一行：沉香，刚才地震了，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这是杨戬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最关心沉香的一件事。

外甥领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个半大小子，养了俩礼拜还和自己保持着不生不熟的客套关系。杨戬每日头疼该怎么与他这半路捡来的外甥拉进关系，连封建迷信那一招的用上了，天天微博转锦鲤，十几个十几个的转。

大抵是他心愿许得虔诚，一日杨戬下班，难得收到沉香一个主动打来的电话，兴高采烈接了起来，对方半晌蹦不出一个字，给杨戬整着急了，这才支支吾吾说自己回家时候在小区里迷了路，不知道怎么绕回杨戬住的那栋楼去。

这也怪不得孩子，杨老板住的那是高档小区，独栋跃层，楼距又大，一栋楼和一栋楼隔着挺远，小区里绿化好，到哪都是绿油油一片，颇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那味儿，别说沉香，杨戬刚住进来也是迷了三五次路才熟悉的。

杨戬在电话这头险些笑出声，又怕打击小男生的自尊，往回憋了憋，说别乱跑，告诉我你在几号楼附近，我去找你。

见了面沉香板着张脸，杨戬看他一脸酷哥样就想使坏，这会又不管孩子自尊了，非要逗一把不可：“小沉香找不到回家的路啦？”
于是杨戬如愿收获了大外甥恶狠狠的眼神，小孩还是脸皮薄，这么不经逗，耳朵尖都红了。
“你这小区太大了，我记不住路。”语气硬邦邦的，偏在杨戬耳朵里听出几分可怜来。
“是舅舅不好，以后多带你到附近走走，多走几遍就记得了。”杨戬道歉道得真诚，“你想出去我不干涉，不管去哪，找不到路就给我打电话，我会去找你的。”
说罢沉香就突然停住了脚步，杨戬回头略带疑惑地看着他，这会太阳早就落了，小区里亮起路灯，沉香缩着下巴，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他开口道：“去哪都会找我吗？”
这话问的不明不白，没头没尾的，杨戬不知道现在青少年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七拐八弯，虽然不懂但还是认真回答：“当然了，我是你舅舅啊。”

那天之后两人的关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沉香不再“你”个没完，而是开始叫杨戬“舅舅”，他记住了杨戬那栋楼的位置，但又开始在别的地方迷路，那时候没有微信，沉香从小县城来，看不懂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地铁路线图，常常是出了门就不知道怎么回去，这时候他就给杨戬打电话，杨戬就去找他，问他你在哪里？站着别动，我去接你。

后来再长大一些，杨戬送沉香去念书，沉香对文化课没什么兴趣，杨戬就带沉香去看画展，听演唱会，看芭蕾舞表演，游乐园也去，不过沉香觉得那是小孩子去的地方，一脸不情愿，像是被硬逼着一样，结果回家的时候因为玩得太累直接睡在了车上。这事儿杨戬也笑了他好多年，每每提起来都要装模作样地摇摇脑袋，说我们香香啊打小就是小酷哥一个，去游乐园啊过山车都不屑一顾的，最喜欢的项目是小熊维尼和他的朋友们……
后面不能说了，被沉香捂着嘴，要灭口了。

沉香今年高三，学了画画，可能受了杨戬那几年的艺术熏陶吧，沉香在画画方面似乎蛮有天赋，老师都夸这孩子有思想，很大胆，画的好。杨戬面上笑眯眯的，心说可不就大胆吗，简直是胆大包天了，敢跟他亲舅舅表白。

这事儿沉香觉得说来话长，其实在杨戬的角度看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很容易就能概括：自己养大的小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口咬定说喜欢自己，疯了不成？
沉香说我没中邪，我早就喜欢你了，你别觉得我是小孩就不懂，杨戬，我什么都懂。
杨戬被直呼其名，面对着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外甥，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地疼，心说你懂个屁，你一高中生学什么不好学早恋？
他想不通事情是怎么发展成今天这一局面的，虽说孩子是十二了才捡回来，那他这几年也没亏待过这大外甥啊，是要什么给什么，恨不得天上星星摘了给孩子挂脖上，可半点没有逾矩的，怎么就让沉香产生这种、这种……
杨戬说不上来，反正不对，这不对。
沉香冷笑一声，说怎么不对，你对我好我就喜欢你了，这哪里不对？
杨戬拧起眉毛，说那你这喜欢也忒不值钱，别人对你好你就喜欢？那倘若有人比我对你还好，那你是不是就喜欢那人去了？
话一出口感觉到不合适了，这听起来好像舍不得让沉香喜欢别人似的，杨戬刚想解释，又被沉香红红的眼眶给堵了回去，这下手也不知该往哪放，是拍拍孩子肩膀说回头是岸？还是指着大门说孽障给我滚出去。
正焦灼着呢，沉香又开口了，嗓子哑哑的，像是忍着哽咽，听着怪可怜，他说：“没有人，杨戬，世界上没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了，门摔得响亮无比，把杨戬震得一哆嗦。
他拍拍胸脯嘟囔着确实不应该有人了，除非你妈活过来。这么一说杨戬下意识看向电视柜上杨婵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女穿着碎花裙子，站在太阳里笑得明媚，旁边还站着个小萝卜头，正鼓着腮帮子努力地吹手里的口琴。

第二天直到杨戬去上班，沉香也没回家，上班路上电台播起新闻，说玛雅文明预言的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么您此刻最想和什么人待在一起，度过这地球上最后的一个夜晚呢？”
杨戬这才想起来今天已经31号了，今晚就是跨年夜，沉香再不回来他就得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倒数，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那他还得孤独一人去赴死。
于是这一整天杨老板看上去都忧心忡忡，心不在焉，俩秘书都疑心杨总是不是被女孩子给甩了，一脸萎靡，但很快又抛弃这种可能性，拜托那可是杨戬，哪个女生想不开要甩了他啊。
事实上殊不知杨戬才是那个甩了别人的，只是没想到甩人的也会这么难受。

元旦节学校是放假的，杨戬想起沉香昨天回来眼下一片乌青，想来是画画很辛苦，早起晚睡的，往花板前头一坐就是一天，听着就累，但沉香看上去又很兴奋，神秘兮兮地说舅舅我给你画了一副画。
杨戬说真是我的好外甥啊，让舅舅看看画什么样的？
结果沉香反倒扭捏起来，说你等会看了不许生气，也不许赶我走。
杨戬心道你是把我画的有多丑啊？但还是笑笑说不会，你放心吧，什么时候跟你生过气啊。
沉香这才放心把画递出去。
画了很大一张，杨戬把纸摊开摆在桌子上，画里杨戬似乎站在风里，长发被吹的散乱，但掩不住眼里的笑意，他冲画外的人伸出一只手，像是要牵上什么人。
沉香画的好，杨戬忍不住愣神，他想问沉香画里的自己是要牵谁的手，一转头却见自己的孩子红着一张脸，手背在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杨戬，沉香又不叫他舅舅了，这很少见，一般是小孩生气了才这样，可眼下的气氛实在不像生气，杨戬隐约觉着不对劲，但心底似乎又期待着沉香说下去。
杨戬，沉香又叫一声，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一捧小雏菊递到杨戬面前。
杨戬，我喜欢你。

经过是这么个经过，结果也是那么个结果，杨戬堵在高架桥上，又堵了半拉点，太阳眼看着要沉没了，沉香还是没回自己消息，杨戬开始胡思乱想，孩子会不会去酒吧买醉，毕竟失恋的小年轻都喜欢上演这种戏码。但杨戬又觉得沉香这么成熟不会的，你看，杨戬自己也矛盾，一面觉得沉香是小孩不懂情啊爱啊就胡乱告白，一面又觉得沉香这孩子打小就成熟，说他“年轻不懂事”似乎又没有足够的证据。
说不定这小子已经回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呢。杨戬安慰自己道，但心焦却是一点没少，喇叭声像夏夜的蝉鸣一样持续不断，杨戬只觉得脑子都快要炸开。他又回想起沉香那副画，沉香刚来自己身边时杨戬不敢和小孩有过多亲密接触，怕沉香嫌他，他经常冲沉香伸出手，但大多都会被无视。
他觉得自己对沉香好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外甥，世界上仅剩的血亲，这一点就足够了，不需要也不该有更多的附加条件。杨戬没谈恋爱，却自以为是地教沉香别把爱情和亲情搞混，可他自己也是个理论家，从未有过实践，他如何确定沉香就一定是搞混了呢？
如果没有呢？如果搞混的其实是他自己呢？

这想法一冒头，杨戬如遭雷劈，呆愣住了。他想起沉香藏在身后的那束小雏菊，还有男孩通红的面颊，以及后来变得通红的眼眶。
他想起来沉香有一次是握住了他的手的，就在他们家楼下，沉香问他去哪里都会找我吗？杨戬说当然了，我是你舅舅。
杨戬朝沉香伸出手。
此前很多次，杨戬试图示好，冲沉香伸手，不是被无视就是被拍开，但这一次，沉香犹豫地握上了他的手。
也许是在外面等久了，沉香的手凉凉的，还泛着潮湿的汗，但杨戬丝毫没嫌弃，牢牢握住那只手，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

车开回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杨戬看着黑漆漆的窗户，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委屈。小孩子的喜欢还真是不坚定啊，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明天可就是世界末日了，都不懂得回来陪陪孤寡老舅。
杨戬边想边开了门，灯一亮，被坐在沙发上的沉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你……回来怎么不开灯啊？”杨戬一时间悲喜交加，略带迷茫地眨了眨眼。
“吃饭吧，我做好了。”沉香看上去十分温顺，一点没有表白被拒的惨状，他很自然地走过来，接过杨戬的外套挂好，又把拖鞋递过来，在杨戬开口前平静地说先去洗手，我去盛饭。

饭桌上杨戬吃得心不在焉，外甥回家是好事，只是这怎么看都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沉香坐在杨戬对面，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惯，吃得文质彬彬岁月静好，再看杨戬，一块香菇夹了三次没夹起来，最后还是沉香看不下去帮杨戬夹进碗里。
饭毕沉香又主动去洗碗，乖巧得杨戬心里直犯怵，小区里没人放炮，家里除了沉香洗碗的动静再没别的声响，安静得让人发慌，杨戬憋不住，最后打开了电视机，元旦联欢晚会正播着呢，动静喜庆，屋里冰窖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杨戬也稍微放松了些，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其实还是留意着沉香那边的动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厨房突然没声儿了，沉香待在里面不出来，杨戬悄摸拔长脖子往过看，差点被沉香逮个正着。
看电视吧，杨戬眼观鼻鼻观心，似乎真对这节目挺感兴趣，沉香走过来也没搭理，直到他听到外甥一句叹息，接着遥控器被夺走，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小，屋子里又静下来，远远的有炮声传过来，咚咚的好像杨戬此刻的心跳。

“舅舅，我们谈谈。”
他没叫他杨戬。
“那谈吧。”杨戬耷拉着眼皮，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昨天……是我不对，我想了很久，”沉香斟酌着用词，他语文不太好，作文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往上凑字数的，此刻那点本就可怜的词汇量显得更加捉襟见肘，男孩支支吾吾的，脸却不再红了，杨戬突然觉得失落，转而又觉得委屈，酸涩地想高中生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我不该鲁莽地跟你告白，这不是一件能随便接受的事情，我知道你需要心理准备，我可以等，多久都行，舅舅，在你想好之前我还是你外甥。”沉香说这些时仿佛卡了鱼刺，表情十分艰难，看着又像是快哭出来似的，杨戬想伸手摸摸男孩的头，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舅舅？”沉香诧异地抬起头，他没放过杨戬这一刻的松懈，小狗似的用脸贴上杨戬的掌心，使劲蹭了蹭，脸都红了一片。
“明天真的是世界末日吗？”杨戬突然出声。
“谁知道呢，”沉香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的脸还贴在杨戬手心上，说话时脸颊上那层薄薄的婴儿肥柔软地碰着杨戬，“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那我和舅舅待在一起，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如果不是呢？”杨戬问。
“如果不是，那我现在和舅舅待在一起，我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杨戬心中一动，小孩的心意一直十分简单，不管是不是末日，他在沉香身边，那沉香就是最幸福。

“但是舅舅，”沉香抓住杨戬贴在自己脸上那只手，“如果末日降临，你会不顾一切来找我吗？”
“当然。”回答十分迅速，杨戬甚至没经过大脑思考，答案就这么脱口而出，对面的男孩露出满意神色，把自己的手心移到唇边，烙下滚烫一吻。
现在脸爆红的人轮到杨戬。
“我不是……沉香，我也没想清楚该怎么办，”杨戬红着脸慢吞吞开口，“也许我们都分不清。”
“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吗？”沉香追问，“亲情爱情，不都在一个‘情’字，你我有情，那不够吗？”
不够吗杨戬，这样不够吗？
杨戬抬起眼皮，沉香表情是这样认真，恍惚间他又觉得沉香好像还没长大，站在那条林荫小道上，杨戬冲他伸手的时候他犹疑地搭上来，从此就再不放开了。
这么一算，似乎还是自己想招惹的人家了？杨戬无奈地笑，沉香以为杨戬又在想说辞拒绝他，又有些急了起来。
奇怪，刚才不是还说不答应就做回舅甥吗？现在怎么又急起来了。
可杨戬脸都红了，再搬出舅慈甥孝这一套就太牵强了。

电视里开始倒数，10、9、8、7……倒数伴着杨戬的心跳，沉香两眼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杨戬的手心也开始泛起潮意。
“3、2、1！新年快乐！”
杨戬认命似地闭上眼，隔着自己的手，他把唇印在沉香嘴唇的位置。
“那我们就不分那么清了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