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久不见
1
他穿着熨烫得极其妥帖的定制西装，站在舞台正中央，朝台下的观众们优雅地鞠了一躬，起身时，头微微侧向沉香坐着的位置，飞快地眨了眨眼。
沉香稍微有点近视，和舞台的距离也并不算近，按理说看不清台上人细微动作和神情，可他就是看得一清二楚。脸颊的雀斑，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手腕处肌肤的纹理，还有那被自己的目光亲吻过无数次的，微微翘起的唇角。
他面容俊秀，被红色幕布衬得更是鲜艳漂亮——或许不该这样形容一个三十出头又身形高大的男人，可如果你见过他，就会知道沉香这样的形容是如此恰切。
睫毛轻颤，像振翅欲飞的蝴蝶；面容平静，可眼底的情绪如翻涌的潮水；左手指尖在琴弦上滑动，右手缓缓拉动琴弓，动作像金鱼摆尾一样轻快。
他的爱人优雅得像湖水中的天鹅，香水中的鎏金。
灯光静静笼罩着他，像柔和的月光为他驻足。沉香不懂音乐，琴谱乐符对他来讲晦涩难懂，可现在乐声从爱人指间倾泻而出，而后凝成实质，变成好一片清澈透亮，像被水洗过的天空，而在这乐声里，爱人的牵引着他，两人在空中起舞。
乐曲节奏缓和，沉香却逐渐跟不上爱人的节奏，终于在一个旋转中不得不放开爱人的手。乐声节奏就在此时猛地变得更急更密，爱人每舞一步就离他更远，沉香想要追赶，可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忽然天地倒转，晴空在湖泊之下，爱人的身影在湖泊下的天空里越来越小，沉香低头想去寻找，他想抓住爱人，伸手却被自己手背上干瘪的皮肤吓了一跳，透彻湖面映出他的面容，他看见自己正在飞速衰老。
乐声就在此时戛然而止，沉香猛地睁开双眼。
四周一片漆黑，沉香有些愣，还没从梦里回过神来。这么多年了，沉香除了在两人刚分手的那段时间里经常梦见他，就是最近了。年轻时觉总睡不够，如今年纪大了，反而总睡不着，沉香闭上眼，想入梦再和爱人见一面，却翻来覆去怎么不能如愿。
沉香轻轻叹了口气，干脆起身去了书房。琴盒里的小提琴被保养得很好，月光把琴身晕出浅淡的光泽。沉香把手指放在指板上，轻轻拨弄琴弦。其实他现在依然不懂音律，可琴声刺破空气，乐声跳进耳朵里，爱人仿佛就坐在身前，温和地注视着他。沉香听见他在乐声里轻声说：“我也很想你。”
2
沉香在12岁时才被杨戬接到家一起生活，杨戬心疼沉香年幼丧母，对他格外宠溺，就是要月亮杨戬也肯摘给他。可沉香不爱讲话，从来不主动提什么要求，杨戬当时年纪也不大，没养过孩子不会沟通，无从知晓他缺什么，只好每次都给他大把的钱。也不知道教导他不要乱花，别干坏事，就把红红的钞票钱揣进他兜儿里，傻乎乎地说：“玩得高兴点。”
沉香觉得好笑，这人完全把他当做是什么笨蛋小鬼头了，就故意问他：“只要我高兴，怎么着都成吗？”
杨戬笑眯眯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伤害自己。”
沉香奇怪地看他一眼：“你算老几？”
杨戬认真地回答：“我算老大。”
杨戬这边是真的思考过的，想着家族里比自己年长的家眷都已经去世了，可不就是老大吗。沉香却觉得他可怜，心想这人长得又高又俊，原来是个傻子，连自己在骂他都看不出来。
杨戬浑然不觉，摸了摸沉香的脑袋，一副笑眯眯又很好相处的样子，沉香想起小公园里见过的萨摩耶，那家伙也是这么笑的，还会握手呢。也是奇怪，沉香这么想着，竟下意识伸出手来，杨戬也就这么自然地握上去。
沉香一怔，真是萨摩耶？
杨戬的手掌比沉香大不少，干燥温暖，沉香的手却被汗弄得湿乎乎的。杨戬也不觉得黏糊，捏了捏他的手，拿过湿巾，蹲下身细细给他擦。沉香整天野来野去，皮肤被晒得黝黑，杨戬本身肤色偏白，两人的手放在一起肤色对比就更加明显。
两人挨得近，沉香闻着杨戬身上洗衣液淡淡的香味，一股难言的羞臊从泥土里钻出来顺着他的脚攀到心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杨戬轻声说：“我小时候比你还野。”沉香笑了一声，心想你少放屁。
杨戬动作一顿，犹豫着说：“你刚才是不是翻了个白眼？”
沉香咧嘴一笑：“哪儿能呢，老大看错了。”
沉香哪里知道杨戬确实没说假话，杨戬自小长得俊秀，又只有母亲妹妹，瞧着就是傻不愣登又很好欺负的白面俊馒头。有横行霸道惯了的小孩儿想欺负他，可往往言语挑衅两句，就立马就被这小子揍得鼻青脸肿，哭着喊着叫妈妈。
沉香更不知道，看起来软乎乎的萨摩耶其实狡诈，闯了祸要被惩罚，没打两下就抹眼泪擦鼻涕，哭啼啼地叫唤：“妈妈不疼我了，打得我好痛好痛！”“我知道错了，妈妈不要再这么使劲儿，小心胳膊酸着了。”其实哪里打得多重呢，只是杨戬到底和别的孩子打了架，就是再占理，大人也不好说你家孩子活该吧，只好门户大开，叫人看见自己也已经打过孩子，惩戒过了，事情才算完。
等邻居出来劝，戏也就演完了，门关起来，杨戬一把抱住面前憔悴的大人：“妈妈，对不起，我一时没忍住，下次一定不会了。”心里却盘算着，下次找机会把他头蒙住再狠狠打一顿，谁叫他说母亲坏话。
3
手擦干净了，沉香忽然问他：“你不好奇我鼻子上的疤哪儿来的吗？”
杨戬摇摇头，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还回去了吗？”
沉香下意识点点头，冲着空气挥挥拳头：“那肯定的。”
说完沉香就反应过来杨戬早猜出这道疤是打架时留下的，又想起杨戬刚说的话，觉得他虚伪极了，一时间有些生气：“你叫我不要伤害自己，可你不是早猜到这疤是别人划的吗？”
杨戬静静地注视着他：“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的声线依旧柔和，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可捏着沉香的手却劲儿大得吓人，把沉香捏得生痛。沉香用力甩开杨戬的手，猛地推开他：“你弄疼我了！”杨戬还没站起身，被他猛然一下推得坐在地上，却在沉香要跑进卧室的时候一把抱住他。沉香对他拳打脚踢，可好像全然不起作用，这人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打累了歇下来，沉香忽然觉得肩上凉凉的，侧过头看着杨戬正把头埋在自己肩颈里，心里一惊，怎么给打哭了，我也没下重手呀。冷静下来想想这人对自己其实还算可以，多少还是个亲戚舅舅的，又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小题大做了。可哄人他是没学过的，只好故意说：“你鼻涕都弄到我衣服上了。”
杨戬闻声动了动，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沉香觉得好笑：“城里人都这样，挨打了还要先道歉么？”
杨戬松开他，摇摇头：“我要是早点找到你，你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
沉香一笑，心想说又在放屁，我又不是傻子，吃哪么多苦？但念及自己让人哭鼻子，只好说：“你放心，苦东西我从来一口不吃，全偷偷扔桌底了。”
这原本是句好笑话，可杨戬一方面自责没能好好实现对妹妹承诺，另一方面怜惜沉香过去吃过不少苦，一时眼眶红红，笑得勉强，问他：“是偷偷扔了，还是丢别人碗里去了？”
沉香双眼微微睁大：“这你都知道？”
杨戬摸着他手上的疤，眉头微微皱起：“疼不疼？”
沉香乐了，心想这人脑子八成又坏了，这伤老早好了，现在怎么会疼？但他有心戏弄杨戬，于是张口胡说：“蛮疼的。”
杨戬垂下眼不看他：“你身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疤吧，那些也一样疼吗？”
他从哪儿知道自己身上有疤的？沉香脸色冷下来：“跟你有关系吗？”
杨戬眼睫颤了颤，轻声说：“有关系，我看见你伤害自己会心疼。”
沉香一愣，某种莫名的心绪绕到心头。这人似乎总能又轻又稳地接住自己抛出的任何东西，有用不完的耐心，沉香带着某种不知缘由的笃定，相信就算自己从树上忽然掉下去，他也会在身后，用宽阔的肩膀稳稳接住自己。
和他相处确实要比自己一个人有趣得多，但这时的沉香还没学会更加柔软地表达自己，还是喜欢嘴硬耍酷的年纪：“男子汉讲话这么肉麻，真恶心。”
4
乡镇福利院的日子不算好过，穷乡僻壤没什么钱，孩子们之间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事情，老师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这样的环境下，只有两样东西有用，一是硬拳头，二是巧簧舌，要么打架厉害不受欺负，要么就嘴巴厉害能讨老师喜欢。沉香沉默寡言的性子做不来第二种，却也不是爱寻衅滋事的，开始总忍让着，后来逐渐被那些欺凌惯了的孩子觉得好欺负，甚至抢他的吃食。
这可是红线，因为对沉香来说，挨饿比挨打难受得多，所以对方刚抢过食物，拳头就紧跟着砸到脸上。沉香似乎很有些打架的天赋，第一次动手就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像猪头，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鼻梁上被划了一道好长的疤。
这是最恶毒的打法。
大人来这儿收养小孩就是看眼缘，沉香的好相貌叫他在这群野孩子里格外出众，对方分明是嫉妒沉香，故意叫他破相脸上留疤。这样大人们就算留意到他，顶多只会多看几眼，感叹这样好看的瓷器却有瑕疵，然后很快会带走另一样不算出众，却也不会出错的瓷器。
但沉香不懂这些，也不在乎，后来再受欺负，也还是用拳头打回去。沉香打架的时候一点也不防御，不怜惜自己，好像比起苦哈哈地活着更愿意被痛快地打死。但也没过瘾，因为没过多久那些孩子就知道他是个疯子，不敢和他打了。于是就一个人闷闷地坐着，也不讲话，盯着鼓包的墙角，拿手一点一点扣下来，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
无数翻涌，把沉香头盖骨下的脑子烧成滚烫的煤球，却无处宣泄叫他烦躁不安；偏偏又生活枯燥寡淡，无聊被身体里滚烫的血孵化成蠕动的虫子，恨不能钻出身体。
沉香于是眉头越皱越深，拳头越来越狠，无聊的日子总算有了点波澜。可好景不长，很快谁都知道他是疯子了，没人肯和他打架，沉香又被拽回那条死河深处，他快要窒息而死。这那怎么办？
只能自己和自己打。夜晚时沉香就久久地坐着，按下淤青酸痛到流泪，新的伤口被撕裂流血，旧的伤口结痂奇痒难耐。肉体上的痛苦，其实比起心里的要小得多，就算不能制止，起码也能加以克制。
枯燥的生活从此也算多了一点乐趣，沉香终于能感知到自己还是个生命，而不是无知无觉的冰冷石头，或者硬邦邦的床板、花白的墙。
每年冬天福利院都会死几个小孩儿，他们被放在担架上，盖上白布，被大人们抬走。就像没人知道这些孩子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们会到哪里去。死亡对于家庭美满的小孩儿来说是可怕的，会再也感受不到父母的宠爱，再也不能和亲爱的朋友见面，再也不能吃到美味的零食。
可沉香从记事起就是一个人，不曾享受过这一切。
活着对他来讲，不过是被生下来，然后漫无目的地活下去。而死亡，也只是一件玩累了睡过去，然后可以永远不醒来的事情。
所以和活着这件事一样，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直到后来被杨戬毫无底线地宠溺，沉香一直以来隐匿的情感需求也得到满足，过去缺少的东西如今被填补，沉香逐渐感受到羁绊的温暖，世界对他来说终于不再是无法感知的东西，玻璃缸里的漂亮金鱼，冰冷而丑陋的钢筋水泥。
他再一次被美丽的金鱼吸引，犹豫着伸出手，手却径直穿过玻璃，伸进水里。水流轻抚他的手，又从指间调皮地溜走；金鱼游过来，亲昵地亲吻他的手指。
万物复苏，春暖花开，这个辽阔而美丽的新世界，在回应他的爱意。
沉香关掉闪光灯，悄悄按下快门。他心跳得飞快，呼吸急促，指尖微微颤抖，他又一次当了小偷，把刚才那个鲜活美丽的笑容偷进相册里。
他要用目光做刀，一下一下把那个人的面容刻进脑海里，一辈子也不要忘记。
原来不一样。
活着这样有趣，而死亡，是那样恶毒而可怕的东西。
5
杨戬所在的乐团今天要演出，沉香坐在后台等演出结束。演奏的是《一步之遥》，有好几个乐器组，沉香对乐器也不很了解，却能听出哪一部分是杨戬在用小提琴在演奏。
“感觉首席小提琴手最近状态不是很好诶……”
“是有一点，有个地方拉得稍微有点急。”
“排练的时候他总不在，看起来很忙，应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吧。”
“真是老天爷赏饭吃，不怎么练习都还拉得这么好。”
……
这两人其实并无恶意，只是随口聊聊，但沉香听不得别人议论杨戬，于是皱了皱眉，拿东西起身往休息室里走，脚步飞快，带起一小阵不耐烦的风。
杨戬有没有天赋沉香不知道，也不懂，但他对小提琴的热爱和对演奏机会的珍惜他看在眼里。以前杨戬每天都很晚回家，周末甚至也要掰成两半，一半在家里陪沉香，另一半就在团里的练习室里练琴。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杨戬确实有些反常。
前段时间，杨戬请人在家里装了隔音板，说想在家里练琴。可一来团里分明有一间专门开给他的练琴室，他过去也一直都在练习室练琴，二来他一向节俭，装隔音板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杨戬惯常在自己的事情上坚持非必要不消费，可这件事却似乎彻底和他以往的习惯相悖。
沉香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舍近求远，杨戬愣了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拉上沉香外套的拉链，轻声说：“天气冷，多穿点。”从这以后，杨戬练琴的时间呈倍数增长，几乎除了吃饭睡觉就一直在书房。以往沉香起床还需要顺便叫杨戬，等到他出门，杨戬才会睡眼惺忪地站在房门揉着眼睛叫他路上注意安全，可现在杨戬似乎起得比他还早。
沉香起夜上厕所，回去时看见杨戬卧室里还透着光，一看挂钟，已经临晨三四点了。沉香敲了敲门，等了很久没人应，干脆直接打开门。可门一打开，却没有预想中的乐声，屋里很安静，杨戬背对着他站在窗前。
窗户开得很大，午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把雪吹落在杨戬的头发上。杨戬似乎要在这场雪中安静地老去，而沉香还很年轻。
沉香皱了皱眉，把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身上，杨戬被吓一跳，惊讶地看着沉香：“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沉香不理他，抬手关了窗户，又拿走杨戬手里的烟，把人往浴室里推。
“诶，干什么，你……”
“我给你放热水，你洗个澡，然后睡觉。”
杨戬很慢地眨了下眼睛，沉香向来看不懂他眼里那些深奥的东西，背过身去蹲下，然后拿起花洒开始放水，调节水温。还记得用水桶接着，嘱咐杨戬记得用这些水冲厕所，免得浪费。
沉香看起来凶巴巴的，身上的疤痕也不少，瞧着就不像是个会好好听话的人。杨戬早知道他的性格，却没想过这几年相处起来，生活中竟多处是沉香在照料他，也很省心，考了很好的医科大学，专业成绩很好。
原来都长这么大了。
杨戬的心像被人捏了一把，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涩情绪泛上来，沉香的身影和声音都在不断模糊变形，好像随时会消散。杨戬忽然觉得以往的装傻充愣没什么意思，他已经很累了，累得懒得再戒备。他垂下眼，微微皱眉，往日里被压抑的情感终于能悄悄钻出来。
总要留住点什么吧，只是回忆也好。
沉香水放好了，转头刚想说话就被吓一跳，杨戬眼眶红红的，不断有泪水滚出来。询问和安慰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杨戬就这样蹲下身靠近他，两人距离不过咫尺。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不要？”
沉香安静地看着杨戬，他很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杨戬的意思。这是他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按理说该欣喜若狂，可他心里却隐隐泛起一阵没由来的不安。
沉香很早之前就爱慕杨戬，他年轻到不合时宜地表露喜欢，从不懂得隐藏一分一毫，或者不屑。在此之前沉香试探过杨戬无数次，可屡战屡败，杨戬总有办法轻飘飘地把这份试探化解，然后故作懵懂。
沉香明白杨戬担忧的一切，所以预想中最好的结果就是在自己下一次试探时，杨戬会半推半就地接受。可现在……杨戬的行为太过坦率，像是过往困扰他的一切全部都被解决，可沉香自问自己最近不曾有什么很大的改变，何以他突然改变策略？
倘若沉香再冷静一些，他就能发现某些蛛丝马迹，可杨戬忽然的吻把他打得措不及防丢盔弃甲。杨戬迫切地含住沉香的唇，他的唇微凉而轻颤像在示弱，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
“不要也得要。”
6
“我是不是在做梦？”
杨戬曲起手指往沉香额头上重重一弹，还没来得急说话，沉香就已经握住他的手，轻轻去吻他的指尖：“以后别这样了，会很痛。”
杨戬挑挑眉：“知道疼还说自己天天在做梦啊，小睡美人。”沉香总说自己在做梦，杨戬于是总戏称他小睡美人。
沉香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又在杨戬询问的视线里摸了摸鼻子：“我头硬，你手会疼。”
杨戬哭笑不得，自己站起来可比他还高呢，他倒好，完全把当成弱不禁风的美娇娘了。年轻人都这样吗，往常看着挺机灵一小子，一谈恋爱就变得傻不愣登的。沉香双眼亮晶晶的，尾巴摇得飞快，杨戬装作没看见，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坐了坐，拉开距离，沉香又贴上来。
杨戬忍不住了：“又想干什么？”
沉香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尖红红的：“想亲亲你。”
杨戬心里觉得好笑，装作没听见。沉香从后面抱住他，声音很轻，像生怕呼出的空气吹走他：“可以亲亲你吗？”
杨戬总多心沉香看似懵懂，实则是个步步为营城府极深的猎人，假装无意流露出近乎天真的喜欢，又恰恰好能把握住尺度，不让人感受到攻击性和压迫性。但杨戬很吃这一套，转过身面对面抱住沉香，凑近他，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热气交融，好暧昧。
杨戬捏住沉香的下巴，轻咬他的下唇，沉香乖顺地张开嘴，一个湿漉漉的吻。杨戬去牵沉香的手，灵活的手指钻进宽大的袖口，轻轻捏了捏沉香紧实的小臂，又一手向下，解开沉香的裤带，虚虚拢住沉香下处。
两人谈恋爱已经很久，性生活也相当和谐，做过很多次了，可沉香到现在还是个光只和杨戬接吻，下身都会硬得像法棍的纯情小子。杨戬带着茧的手指上下撸动沉香的阴茎，沉香发出难耐的低喘。
杨戬凑过去含住他的舌尖，问他：“我年纪比你大很多，你明白吗？”
沉香的声音被情欲撕扯得沙哑，还带着一点鼻音：“我明白。”
杨戬轻笑一声：“你明白什么？”
可杨戬刚问完就加快动作，又深深吻住他，似乎并不想听到沉香的回答。手指在拉小提琴的灵活，也同样体现在舒缓沉香的欲望上，两人在第一次过后，沉香再听见小提琴的乐声时，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爱人在舞台上优雅的姿态，而是在两人坠入爱欲漩涡时，他湿漉漉的手指。
沉香恍惚想起，以前想要汽车玩具，杨戬连同玩具枪一起成堆买给他；后来想要爱护和关注，杨戬连同爱一起给他；就连刚刚只是想要一个吻，现在却连额外的欲望都一起都解决了。
杨戬总能满足自己，甚至每次都给出超出期待的东西。可怎么总是他在给予，总是他在哄自己？他会不会其实也想要被满足，会不会其实也期待着自己能给他带来某些东西？可……自己从来不知道怎么叫他高兴。
沉香忽然沮丧起来，两人朝夕相处已经这么久，可对于他，看杨戬依旧像雾里开花，只能有模糊的轮廓，越是用力想要看清，雾气就越重，这朵花从不想让任何人感知到他。
沉香湿乎乎地吻住杨戬，射在杨戬手心里。杨戬起身要去擦拭，沉香却一把拉住他，牢牢抱紧。杨戬刚想说昨晚才做了很多次，现在真不行，却感受到凉凉的液体滴落在脖颈处。
杨戬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情绪这么大：“怎么了？”
沉香摇摇头，头发蹭得他下巴痒痒的：“对不起。”
杨戬有些迷茫：“啊？”
沉香松开他，目光里带着某种坚定的情绪：“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慢慢了解你，以后我也能哄你高兴。”
又来了。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沉香面对杨戬时总是毫无保留，又不懂得克制。他完全没想过，有时候自己所表露出来的，也许已经远远超过了杨戬所能承受的。
比如现在，沉香又在做出对未来的承诺，他总是不断地表达对两人未来的美好憧憬。可他越是这样，杨戬就越是后悔自己当初贸然的选择，因为现况已经完全脱离他开始这段恋情的初衷。
沉香的期待太过沉重，杨戬被压得喘不过气，无数次想说出真相，却在对上沉香的双眼时，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心软妥协。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分明能装下辽阔天地，却偏只追逐杨戬的身影。往日里杨戬总是不忍心亲手杀死那份鲜活的爱意，但现在，他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可他还是心软，他打算再给沉香一个机会，只要对方能表现出自己预想中的样子，那他也就可以像沉香期待的那样，对沉香也毫无保留了。
“你刚说你明白，明白什么？
“你说你年纪比我大很多，我明白你是想说，你会比我先死去，对不对？”
“对。那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
“……”
沉香没有回答，杨戬也不着急，就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久好久，杨戬听见沉香说：“我没想好。”
杨戬没忍住发笑：“你这叫什么回答？”
沉香摇摇头：“我不愿意对你说谎。”
杨戬又问：“假如我偏要你回答呢？”
沉香想了想：“不知道，但我总会爱你的。”
杨戬愣了愣，轻轻一笑：“爱我多久，一万年？”
沉香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十指相扣，“我活不了那么久”，又轻轻去吻杨戬的手背，“只能爱到呼吸停止。”
杨戬很久没有讲话，月光把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昧，沉香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却觉得杨戬眼里经年不散的雾气似乎更加浓厚，以前不曾明白，现在就更加不懂了。
杨戬低垂着眼，轻轻推倒沉香，跨坐在他身上，脱掉衣物，俯身去吻他。他平时就懒洋洋的，性事里也是如此，从来是沉香“伺候”他，少有主动的时候。所以沉香下意识就要把杨戬拉倒身下去，杨戬却把他的手按在头顶制止了他，自己动作起来。
高潮过后，杨戬把手按在沉香的胸膛上，感受着爱人鲜活有力的心跳。
“你等等、我……”
“年轻人身体这么不顶用？才射了一次就……”
杨戬笑着又夹了两下，可话没说完，身体里那根就硬起来。
“不是，我是怕你受不住，舅舅。”
“这种时候、就不必……”
“但我喊舅舅的时候，你后穴会轻轻夹我一下。”
“……”
“舅舅，你的身体在撒娇。”
“说了不要、呃……”
7
两人放纵到很晚，许多平日里杨戬不愿意配合的费力姿势，昨夜都做了个遍。沉香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怀里空空的，习惯性就要把人捞过来，却摸了个空。杨戬不在家，沉香看了看挂钟，下午三点多。也许是去乐团练琴了吧。
直到晚上七八点杨戬还没回来，沉香给杨戬打电话打不通，又乐团打电话，对方却告知他杨戬早就辞职了，也并不知道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沉香这才猛地想起杨戬早就不去乐团了，这么久一直都在家里练琴。沉香冲去书房，可门一打开，屋里并没有杨戬的身影。
衣服和鞋子都还在原处，杨戬一直很珍爱的小提琴也好好被放置在琴盒里。沉香又给杨戬打电话，铃声响起，沉香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爱人的手机，旁边还放着一串钥匙，一张银行卡。
沉香给所有认识杨戬的人都打了电话，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沉香用尽方法去找他，却都未能如愿。杨戬就这样不见了，他的爱人就这样突然消失了。这段爱恋花期太短，只从冬天谈到春末，甚至不愿意再捱到初夏。
他找了杨戬很久，甚至报案，贴了寻人启事，却都石沉大海。
沉香后知后觉，时隔多年，自己又一次被抛下。
起初时他总梦见杨戬，每次他都在梦里质问杨戬，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这样着急离开，为什么又一次丢下他。可时间如流水，后来愤怒也逐渐被稀释，沉香无奈的发现，原来内里还是爱，他开始梦见和爱人的过去。
梦里杨戬笑着问他：“爱我多久，一万年？”
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做梦，却还是亲吻和爱人十指相扣的手，说了和当初一样的话：“我活不了那么久，只能爱到呼吸停止。”
再后来就梦不到了，怎么都梦不到，像杨戬不愿意再见他，哪怕只是梦里。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回忆都逐渐褪色斑驳，好在手机里还有曾经偷拍的照片可以想念。照片里的杨戬依旧笑得鲜艳漂亮，自己却已经老去了。沉香忽然想起那个杨戬站在窗前的夜晚，那时雪吹得杨戬头发花白，他恍惚以为杨戬在那场雪里老去。
都说梦与现实相反，或许那些甜蜜的回忆，当真是黄粱一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