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作者:粉羊      更新:2023-02-11 19:49      字数:4068
我拖着书包推开门的时候刘雨正站在两平米的晾台上收衣服,夕阳跃过他单薄的肩膀,把他照的格外像圣母。
“回来啦?”他毫不客气的指挥着我做事,“去厨房看看米饭熟了没有,熟了的话就端过来。”说着刘雨轻快地转过身咧嘴朝我笑:“我们吃饭!”你看,我常常笑话他总也有长不大的一面,尽管他的经历远不被年龄所限。
我从公共厨房端着一个又旧又沉的老式电饭锅一路往我们住的屋子走,半路迎面遇到从楼上下来的一个人,我都不用抬头看,光凭借那股浓郁又冲人的香水味儿就能分辨出是哪位神仙人物来了:“哟,琴姐又去和四个圈叔叔约会呀?”我学着巷子里小混混的姿态朝她下流的吹了个口哨,转眼间琴姐大红色的波浪裙摆就扫过我的胳膊,让我的汗毛都竖起来,她用长着长指甲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拧了把我耳朵,笑着骂我:“人家那叫奥迪行不行,小土包子。”我知道琴姐毫无恶意,只是多年的职业习惯让她一说话就像吃了火药,一张嘴长枪短炮非得损掉你一张皮,她下楼时高跟鞋哒哒哒的响,配合着楼梯腐朽的木头味,我毫不怀疑哪天这座百岁老楼都能被她踩塌。
琴姐走到楼下后戴上墨镜,仰着头用粤语叫我“细蛮子”,朝我喊:“回去告诉刘雨赶紧交房租喽。”
吃饭时我不自觉得开始暗暗对比琴姐和刘雨:刘雨身上也香啊,他也有一瓶粉色的香水,但是很少喷,更多的是肥皂味儿;刘雨长得比琴姐高,琴姐的眼尾上挑,是种很凌厉的美,而刘雨是温顺的下垂眼,上嘴唇正中还点缀着一颗饱满的红珠子,漂亮又亲人;刘雨从不骂人,说话也一向轻言细语的,哪儿像琴姐一嗓门能震出八里地……
比来比去,我仍然觉得刘雨是我心里天字第一号的好,哪怕那个时候我还尚未意识到自己居然将男人和女人放在一起相较。

晚上九点半,我准时被刘雨催着去洗漱。
我们租的是被二房东隔成单间的老楼,一整层用的都是公用厕所和厨房,我刚站起来就在水箱上看到那枚眼熟的蓝色托帕石戒指。戒圈已经微微变形,不再是规整的圆环,周围镶嵌的碎水钻还掉了两颗。我默默又把它拿起来揣回裤兜,感慨它这大起大落的命运。
我从小就对这枚戒指有印象:一开始刘雨把它戴在左手上,爱惜的不得了,但凡是需要碰水的时候他必将它摘下来仔细放进小小的红色丝绒盒里;慢慢的刘雨就忘了,经常戴着它洗衣服扫地,那枚银环就像是长在他手指上;再后来刘雨好像不喜欢它了,把它用小棉布包好后压到了衣柜最底层。
直到现在,刘雨居然把它随手忘在了厕所。
香港的夏天很热,我和刘雨躺在床上,床边还放了个木头板凳,小风扇对着我俩吱呀吱呀的吹,奈何这点凉风太微不足道,不够消解小屋里潮湿闷热的暑气。
反正也是睡不着的周五,我和刘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你为什么叫刘雨啊?你看这个鬼天气,下完雨又闷又热,要是叫刘阴天就好了。”
刘雨压根就没看我,盯着窗外的路灯说:“因为……因为我是在下雨天从垃圾桶里把你捡回来的。”
“哦,哦……这样……”我又反应过来,“不对啊,那应该我叫刘雨啊。”
刘雨并未阻拦我靠近他,抱着他,我俩汗涔涔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他扯过被子的一角盖在我的肚子上:“你不是想叫刘阴天吗?”
我终于模模糊糊的睡着了,梦里终于褪去了长久的暑热,空气里有股风直吹这我的脸庞。等我睁看眼后发现,刘雨正半靠在床头用蒲扇给我扇风。
就着日出前的晨光,我掏出裤子兜里的戒指,又重新将它套回刘雨的无名指上:“虽然托帕石不值钱,但是咱家还没有富裕到随便乱丢吧?实在不想要就把它典当了,咱俩去吃顿牛排。”
刘雨收拢起手指,静静看了会儿才通知我:“今天我不在家,你自己能做饭吗?”
“哦,好。”我愣了大概几秒,答应了他,随后翻了个身留给刘雨一个潇洒的背影,“那玩意儿不好看,你出门正好把它扔了吧。”
刘雨又给我扇了会儿风,接着站起来边找衣服边答应我:“行,等你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给我买个好看的。行吗?”

我在床上一躺就躺到了下午两点,我听着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想:那刘雨现在在干嘛呢?也在床上吗?又是在哪个男人的床上向人敞开双腿?
这是刘雨的工作。
我成长于香港社会中讳莫如深的红灯区,刘雨在这里做着最令人不齿的工作,可恰恰他用这份工作养活了我。
不知道刘雨具体做了多久,只记得第一次撞到他和他的恩客也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那天中午刘雨破天荒的给了我一张纸币,让我去对面那条巷子里买根冰棍吃,吃完了再回来。
店主正小卖铺门口的躺椅上睡觉,我和他打招呼,他掀了掀眼皮,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答应。我晃了晃手里的钱给他看:“阿伯。”他哟一声笑话我:“捡钱啦?”
我没理他,把钱丢到他怀里后直接去屋里的电冰柜边翻找。
找来找去,我选中一根牛奶味的。
我拆开包装后也学着店主,悠闲地坐在门外的板凳上,一口一口珍惜万分地舔食着,时不时看一眼二楼家里被窗帘蒙上的窗户。
大概吃的差不多了,我小心翼翼的把剩下三分之一的冰棍又重新装回包装袋内,准备带回去给刘雨尝尝。
刚用钥匙拧开房门,就看到平常睡觉时用来隔开床与沙发的布帘子拉着,好在白天屋里不算暗,能看清楚里面的两个人影,还有刘雨清脆的叫声。
或许是他们是在太投入,我立在门口不敢动,只叫了一声“刘雨”,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我只能乖乖站在一进门的鞋架旁,听着刘雨的声音渐渐滑向高亢。不清楚站了多久,直到琴姐推开门看到我时尖叫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刹那间,刘雨的声音也停下了,琴姐连忙抱起我向外走,顺便还把门关好了。
那只牛奶味的冰棍化在我的掌心里,终究没有送出去。

中午去找琴姐蹭了顿饭,傍晚时分她的牌搭子稀稀拉拉的来了,琴姐点上支烟后摸了摸我的头:“来一局呗?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我非常干脆的拒绝了她,她这次倒没骂我,只说:“也是,可不能让刘雨知道我带你打牌,给人家孩子带坏了。”
她看了眼表后催促我:“行了,赶紧家去吧,刘雨估计也快回来了。”
那次后琴姐就不再避讳在我面前谈起她和刘雨的工作,记忆里那天我坐在琴姐的腿上,她用非常粗暴的力道拍我,企图哄我睡觉,拍到一半她对刘雨说:“你要是真怕孩子看,那就让他们带你出去,别在家里。”
又坐着看他们打了半个小时的牌,被烟熏得睁不开眼,我索性直接去了巷口等刘雨。
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后座的窗户仅降下了条缝,好在我视力一向不错,一眼就认出从缝隙中伸出的那只手属于刘雨。他的五指时而攥紧时而舒展,再努力看看似乎还能看到他手背用力时绷紧的青筋。

我和刘雨谈心的时间和地点总是在夜晚睡不着的床上。
我叹了口气,试探性问他怎么想到做这份工作的,刘雨安静的抚摸着我头顶的头发,摸得我昏昏欲睡时他低声轻语的反问我:“是我的工作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我不知他为何会这么想,心口不一的回答:“也不是……当时你很缺钱吗?”
刘雨翻身下床,在窗边那张老式书桌的抽屉里翻出来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后与我头挨着头趴在床上翻看:“实话实说,当时真有点缺钱。”
台灯照亮了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支出记录,大多数也是与我有关——奶粉、尿布、婴儿衣服……再到后来上幼儿园的学费和午餐费。
“唉……”我叹了口气,感慨道,“如果你没有把我从垃圾桶里捡回家就好了。”
刘雨的双眼在黑夜里发亮:“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琴姐坐在我面前翘着二郎腿,麻利的给指甲刷上红色指甲油,嘴上也不得闲:“刘雨,刘雨他个脑子进了水的蠢货。”我下意识反驳道:“不许你这么说刘雨!”
“你……”琴姐深吸一口气答应,“行吧。”
“他就是被那个王八蛋骗了。”琴姐和我侃侃而谈刘雨的初恋往事,并赐予那位男士一个“王八蛋”的代称,“那王八蛋用个不值钱的假戒指把刘雨从大陆骗来香港,到最后人跑了。我看了,那戒指也就几百块钱的人民币,就他刘雨还能当个宝贝。”
“后来就有你了。”
末了琴姐恨铁不成的来了句:“活该!”
我不禁感慨:“唉,还好他有我,不然他该怎么过呀。”
琴姐用极其诡异的眼神看我。

在一年级前,我都会在日记本上反复写:爸爸,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呀?
我愿意原谅亲生父母的遗弃罪,甚至为他们找好了开脱的理由:万一只是不小心把我弄丢了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打算的很好,到时候我会说服父亲允许我带着刘雨一起回家生活。
这样他也不至于活得如此辛苦。
六年级时,刘雨收到了一封从大陆寄来的信,信中说刘雨的母亲去世了。
我抱着刘雨,拙劣地安慰他:“你好歹有妈妈呀,你看我,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刘雨的眼睫轻轻颤动,讷讷般问我:“你特别想要一个妈妈吗?”
我被他问愣了,随即低下头把脸藏在他的怀里,企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安:“不要,我就要你。”像是怕他不信,我不得不坚定地重复一遍:“刘雨,我只要你。”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
我盯着刘雨小腹上那道大约十厘米的疤:淡淡的棕色,像一条丑陋蜈蚣攀爬在他白皙的身体上。可我觉得那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存在——它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证据,只要它在,我和刘雨都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活着,只要它在,我们永远无法被分开。
“刘雨。”我叫他。
“哎。”他回答。
“刘雨。”
“哎。”
“刘雨!”
“哎。”
“妈妈。”
“嗯……”
刘雨换了份工作,而我也终于有名有份的与他生活在一起。
大约猜到了我的生父是谁,可我和刘雨都保持着默契,谁也没有提起过他。
中学的课程忙碌,留给我抒发情绪的业余时间不再充足,决定彻底不再记日记那一天,我郑重的写下最后一句:爸爸,不要来了。

升入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我挣到第一桶金后重新给刘雨买了枚蓝宝石戒指,临睡前我打开包装盒,把它戴到刘雨空了多年的左手无名指上。
我在心里告知他:我没有食言,我会给你买更好看的戒指,我会永远永远爱你。

开学日我是最早的一班飞机,刘雨站在关口给我整理领口。我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不得不低头看他的表情。
刘雨没有表情的时候最漂亮。
似乎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告别,只是叮嘱我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放假了就快点回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我才意识到:刘雨的一生都在不断经历生离和死别。
还好,还好我与他曾有过十个月的血脉相连,一根脐带把我们捆绑在了一起,就像是风筝线,无论飞到再远的地方,他都可以把我拉回身边。
香港的阴雨季终于结束,这是一个晴天。

联谊会上的真心话大冒险环节,同系学长喝醉了说起自己小时候向老妈求婚的糗事,我跟着人群一起笑。
我也向自己的母亲求过婚,我也曾两次把戒指戴到妈妈的手指上。

作者有话说:

未捉虫错别字,请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