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雾·灵犀
作者:Loreley      更新:2023-03-21 11:15      字数:1990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司空震蓦然梦醒。
窗外天光微亮,值此时节,梅花已瓣瓣凋零,一道梅枝突兀地自窗口斜入。此间荣枯,全在东风。
他院里这株白梅,照料的是极好的,这几日不甚注意,竟已长到这地步。
有小厮端水进来,看见这景象,问是否要找人来修剪。
司空震道:“不必了。”
小厮嘀咕道:“只是这伸进屋里的梅枝,也活不长啊……”
司空震怔住。生死之间,他从前看得很淡,如今却是再不愿去想了。
初春的早晨余寒犹厉,他犹记得弈星走时,风也这般剔骨。那人淡蓝的发丝与颈间雪白的风毛交缠着,含情凝睇道:“不必担心,待到白梅再开的时节,我便回来了。”
朔城的梅花开了又败,迄今已十载有余。
十载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事。
譬如城楼最高处的几块地砖,似乎因谁的来回踱步而磨得光滑;城主大人不知何时爱上了白梅,教人在府中里里外外种上,百姓心向风雅,也在自家院子里养起了白梅。倘若到春冬季节,登高望远,便可见满城花影绰约,乍看去恍若千山暮雪。
朔城最后一瓣白梅落下,到新叶抽芽的时候了。
司空震站在城墙上,神情有些恍惚。他所等候之人,今年也没有回来。
司空震记得今日乃弈星的生辰,一早上都是心绪不宁。点卯过后索性远离案牍,独自走在街上。
弈星在朔城待的时间不长,司空震那时总感到若即若离,一得空便陪在他身边。可当初把握得再紧,那人如今又身在何处?
若感受过花瓣在掌中枯萎,你便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
无可奈何花落去。
书页间散落的花瓣,鲜洁却刺眼,司空震发现之时,它已萎蔫得近乎枯萎,折痕处脆弱得仿佛透明。过去是谎言编织成的梦,他如今幡然醒悟,是否已经迟了?
没有人会想到司空震会流泪,无论是作为虞衡司的大司空抑或是朔城城主,对于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流泪是一件怪事、奇事、可耻之事。可送去南疆的信不见回音,派去的下属无功而返。而当他千里跋涉,所见却是连成片的森然密林,四处可见毒蛇猛兽,若有人在此迷失数月,绝无生还可能。
绝无。
“故事不读到最后,怎知绝无可能呢?”
闻听此话,司空震猛地抬头,却见一名白衣男子。这男子他不曾见过,却觉分外熟悉。
那男子却不是在跟他说话。原来这是个商人,正向旁人推销着一册话本小说。
司空震在一旁看了会儿。忽然那男子瞧见他,目光灼灼道:“大人请留步。”
司空震神色严肃,只见男子捧出一个香炉。
男子道:“在下与大人有缘,这一炉犀角香便献给大人了。”
司空震狐疑道:“犀角香?”
男子不答,却忽然笑了,只见他手中的香炉冒出一缕青烟来,四散开来,竟化作迷雾笼罩。
司空震恍神一瞬,周遭竟已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唯余大雾弥漫。他凛眉而肃,手掌一翻,其间电光闪烁。
大雾深处,忽有笛声婉转。
在如此岑静寂寞之处,这笛声听来仿佛仙乐。
司空震莫名感到平静,他顺着笛音走去,忽然道旁白梅尽数绽放,犀角的异香与花香扑鼻而来。花影浓处,正立着一道清瘦的背影。
司空震停住脚步,笛声之中,他听得见心跳的声音。
一曲奏毕。
司空震唤道:“星儿。”
弈星回头,白梅轻轻落在发间,他的笑容恬静,一如从前。
“叔父,我回来迟了。”
雾渐渐散了,周遭人头攒动,街巷吵嚷,他们眼中却仿佛只有对方。
“嗯,是迟了,”司空震道,“今年的梅花,已经开过了。”
弈星笑得更灿烂,他道:“那便等到来年,后年,大后年,以后年年的花开,我们都在一起。”
司空震幻想过很多重逢的场景。那些片段大多撕心裂肺,或是泪雨滂沱。在漫长的等待后,却是平静得恰好。
人生的大多事,无外乎一个“等”字。燕子等东风而南归,牵牛织女岁岁等待只为月轮下的相聚,那些民间流传的话本故事里,也总有痴情男女红绳系足,以一生等候爱人。
这世上有许多未竟的故事,也总有人在历尽光阴后,等到了幸福。

夜里,弈星依偎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
司空震手指玩绕着他发丝,随意道:“小骗子,这么多年跑哪去了?”
弈星吻了吻他嘴角,娓娓道来前缘。
那日出城后。
弈星咳了许久,他唇色苍白,此刻沾了鲜血,看来虚弱又狼狈。
弈星道:“星还想最后拜托大人一件事,请大人在星死后,将遗物寄回朔城……”
陆衡摇头道:“只怕国手所托非人了。”
弈星重重闭上眼,悲痛道:“对不起,是我过多要求了。”
陆衡看着,忽然笑了,他道:“假作真时真亦假,若我此时说,我其实并不是个骗子,我的确能治好你,你会不会信?”
弈星抬眼看他,目光灼灼。
陆衡道:“你可听说过犀角香?此物可涵养生魂,能使枯木回春,只是这制香之法已失传许久。不过——我日前凑巧得了这古法。”
弈星道:“需要我做什么?”俨然已是死马当活马医。
陆衡道:“你倒是上道。我不贪心,要你十年的光阴而已。你的生魂将在香炉中涵养十年,十年过后,我便把你带回朔城,届时,你便可与司空震重逢。”
弈星道:“好。”
陆衡有点惊讶,他道:“你这么果断,难道不怕十年过后物是人非,司空震已忘了你,抑或是已有家室?”
弈星摇头道:“不会。”
他神情坚定,心跳却兀自紊乱。良久,听他梦呓似的低语道:“若真是那样,我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