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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3-14 20:24      字数:3361
当日夜里我便失眠了。喝过桃枝煮的安神汤之后依旧毫无困意,只好躺在床上发呆,时而想到夏鸣星仿佛一颗真心被打碎的失落表情,时而想到庶兄笑容之下淬了毒的锋锐眼神,时而又是苍老的父亲和忧愁的母亲。夏鸣星走了之后那支簪子被李副官扔进后花园的湖里,我远远看着他走过去,轻轻一扬手,亮闪闪的弧线飞起来又坠进水中。夏鸣星的蝴蝶只飞了这一秒,我的花儿也只开了这一秒。

我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对他说那么重的话,但是如果不这么做,让哥哥起了疑心,我甚至不会有在这里伤春悲秋的机会。从很久之前我就明白自己要走的是一条别无选择的单行道。一棵树要想笔直地向上,任何横生的枝节都是不被允许的。我放弃了故乡,放弃了家,放弃了我的整个少女时代,为了我和母亲都能够平安地活下去,放弃任何东西都没什么所谓。
我当然不想放弃夏鸣星,但如果他真的被我那一番话伤害,除去退回原点之外我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同他之间只有一个没名分的吻,根本谈不上爱情,甚至算不上动心,只是一点若有似无的好感。像对小时候父亲给我买的水晶发卡,因为哥哥夸过我戴上漂亮,所以就收进梳妆台抽屉里再不敢戴。我对他的感情便是如此,还没来得及喜欢,也不会让自己喜欢。

这样也好,一切都没有开始,就谈不上结束。我翻了个身,面朝着窗外,望着茫茫夜空,内心也一片茫茫然,只是那幅画不能再拖,明日还要不要叫他上门?他还愿不愿意再来?如果他来的话,是不是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退回到那个油画一样的黄昏呢?

窗外一声爆响,将我从思绪中拉扯出来。原来是外头有人放烟花,烟花升至半空,火药炸开的声音。我抬眼去看那烟花,是金色的,很灿烂,绽开在夜空里,像满天的星星一般。
我住的是偏院,一墙之隔便出了府,外头是一条连灯也不点的窄巷。谁会这个点在府外放烟花?我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来,我不敢确定,但身子却自顾自坐直了,会是他吗?他竟然不介意?我干脆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烟花已然换了好几种颜色,我仰头看着烟花,只觉得自己也被点亮了似的。

烟花的声音很快把周围的下人们都吵醒,有值夜的府兵骂骂咧咧出去查看情况,睡在外间的桃枝迷迷糊糊刚进来,柳枝就也衣着整齐地站在门口了。她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样子,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只说我也是刚刚才被吵醒,见这烟花好看,便多看了两眼。

“桃枝,”我转头嘱咐,“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情况,也省得柳枝担心。”
桃枝向来机灵,知道我的意图,还没等柳枝出言阻止,便一溜烟地出门去了。此时烟花已停,我撑着胳膊,倚在窗框上:“你动作怎么这么快?你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的吗?”
柳枝只说:“少爷吩咐过,要随时保护好小姐。”

“少说这些场面话,现在又没有别人,”我说,“哥哥是派你监视我,你我都知道这一点。”
“也不全是,”她垂着眼睛,理了理袖口,我才留意到她或许是来得太急,衣袖翻在外面没有卷回去,“少爷是真心关爱小姐,外头都知道您是他的软肋,所以才让您时刻小心些,再者,桃枝那丫头也不是个仔细的……”

“我打探过了,小姐,”桃枝一进院门,还没到屋里就喊起来,“那人在巷子里放了好大一个烟花,点着了火就跑了,没看见半个人影,自然不知是谁。或许是恶意来捣乱的,说来倒是遂了他的愿,确实扰得人不得安宁。”
“原来是这样,”我说,又打了个哈欠,这才见到柳枝对我点了点头,默默转身走了,“既然没什么大事,那咱们也歇息去吧,你明日还要早起,去把那个模特儿给我请来。”

“遵小姐的命。”桃枝笑起来,捏了捏我的手,便回外间继续睡了,我也躺回床上,盖好被子,连头也一口气蒙进去,右手这才从袖口悄悄滑出来,和我唇角压不住的笑意一起。
我在被子下面摊开手心,里头躺着桃枝方才悄悄塞给我的东西,是她在外头捡到的。

一支坠着蝶恋花的银簪。



第二天夏鸣星如约而至,但我睡得晚了些,头发妆容还没收拾整齐,见他来了,连忙让桃枝去拦着,要他在院门口候一会儿。隔着门,我听见他应了一声,窗户外头隐隐约约一个人影,直直立在那里,等候的姿态也显得很轻盈。我垂眼,对着镜子描眉,桃枝也走过来,替我扣好裙子背后的暗扣。没过一会儿,我又听见夏鸣星的声音:“大小姐,好了没有?”

我吓了一跳,连唇彩也差点涂歪,下意识想要他收声,但仔细一想,这样轻佻的关系反而方便。哥哥昨日警告了我,却又要我把他留下,意思便是眼下懒得去管我的事情,只要我不动真心,哥哥其实无所谓我把谁当成有趣的玩意。在这种情况下,得继续同他来往,才说明我一直以来都只是找他解闷子,若是就此和他形同陌路,反倒显得曾经情真了。这么想来,夏鸣星比我思虑得还要更远一些。
我抿了抿唇,转头对桃枝说:“去请他进来吧。”稍顷,我又补了一句,“然后,你就到小厨房,替我们慢慢地炖两盏桃胶燕窝来。”

桃枝知道我是要支开她,也没说什么,出门去叫人了。夏鸣星很快推了门进来,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学生装,整个人很挺拔,正噙着笑意看我。我睨他一眼:“今天穿得不错。”
“房东太太给的,”他弯起眼睛,“她儿子大学毕业了,用不上这身衣服,就浆洗了送给我。好看吗?”

“好看,”我说,放下手里的东西,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可惜刚穿上就要脱了。”
“我知道,”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就是想着穿给你看一眼。”

他这话十有八九是说给外面的柳枝听,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有些脸热。去柜子里拿了要换的衣服给他,让他进里间换好了再出来,夏鸣星一脸疑惑地看我,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作姿态:“为什么要进去换?小姐又不是没看过。”

他今天简直变了个人,我被他噎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他歪头看着我笑,而后才慢悠悠地拿了衣服进去。没多久,他有些慌张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怎么是女装?”
“哪有观音娘娘穿男装的?”我说,学着他刚才那副调侃的语气,拖长声音道,“不穿衣服的样子都见过了,穿个裙子而已,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没接我的话,只是躲在里面换衣服,我坐回梳妆台前,把方才没画好的唇彩重新补过一遍,头发也又理了理,才见到他拖着脚步走出来,双手垂在腿边,很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态。

这衣服是照他尺寸找人定做的。他里头穿一件红的小褂,领口开得低,露出胸口大半皮肤来,外面是一件白纱的外衫,纱是洋货色,半个月前刚到码头,材质很轻薄,袖口只到手肘,使他将两只小臂也露在外面。再往下,是一条层层叠叠的白纱裙,丝绸里衬绣了漂亮的莲花暗纹,在特定角度才能看见,是相当精密繁琐的手艺。脚下的鞋子也是定做的,着人去请了织造局的老师傅,做出来尖尖的像艘小船,走路时露出上头坠着的翠玉红缨。他手里拿着一条披帛,也是白绸做的,苏州那边的料子,滑得像水,软得似蛇,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攥在手里,眼看着起了不少褶子。

“你真是暴殄天物!”我连忙过去,将那披帛展开,披在他肩上,“该这么穿。”
他看起来很不自在:“这么穿太奇怪了。”
“这还没完呢,”我拉着他到梳妆台前坐下,“还有配套的头面,我来给你戴。”

头纱、发冠、发簪、项链、手镯和臂环,一大堆珠玉宝石沉重地坠在他身上,我俯身下去要给他戴耳夹的时候意外发现他的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洞:“你打过耳洞?”
“小时候打过。”
“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他笑起来,“是被送进戏园子那段时间,班主给我打的。”
“给你打这个做什么?”我问,把耳夹收起来,另找了对自己的耳环,细细给他戴好,“你又不是女儿身。”
他没说话,而是站起身,摆了个亮相的姿势,唱道:“耳环痕有原因,小姐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他这回唱的是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出戏我也知道,小时候母亲爱听,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唱,一边听一边在台下抹眼泪。我跟着她听,听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觉得曲调动人,就也很喜欢。那个时候我还给人学唱过,一群小孩围在一起,我在正中间有模有样地唱。最后是被哥哥看见,去找父亲告状,说我学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最后我被罚了跪,便再不敢唱了。

“你不是学昆曲的?怎么黄梅戏也唱?”
“我何曾真正学过昆曲?总归也不是科班出身,野路子随便唱唱,自然什么都学。”他清清嗓子,继续唱,“小姐画画儿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这两句他唱得格外柔婉,配上新换的衣服和丁零当啷的一身珠宝,即使素着张脸,也好看得像神仙下凡。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才慌慌张张低头去收拾梳妆台上的琐碎物件。

时隔这么多年,我好像终于懂得一点这出戏的意蕴。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