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
作者:绿绿不绝      更新:2023-05-05 21:48      字数:15113
1.
但其实他们不过生日,隋东没有自己的生日。他是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野孩子,有个姓名也就仅此而已,浪荡在街头巷尾,拉着长长的黑色影子。所以隋东最讨厌的人一是有生日的人(所以他真的讨厌所有人,怎么每个人都有生日啊!)他扭头问傅卫军,这是他新认的大哥,也只知道一个名字:你有生日吗?傅卫军那时候没有助听器也没有姐姐,只有他们两个人是快乐的,快乐地徘徊在纵横交错的棋盘道路,像两只漫无目的的流浪狗,只是快乐就好咯!傅卫军点点耳朵,喔,差点忘了他大哥听不见也说不了,聋子与哑巴的完美结合体,同他这种结巴最合得来,所以傅卫军做他大哥他心甘情愿:他们没有爹妈,没有生日,什么也没有。

好吧,是因为傅卫军超能打。别他妈的再问了,还是因为他长得帅行了吧。
隋东是一种另类的新时代人,那时候他多少岁?十四五岁吧?记不清了。在桦林由繁荣专至另一批繁荣时,一批人先行追赶潮流站在风口浪尖,隋东把他们称之为命好的傻吊有钱人;另一批人安分守己,坚守本质固执在原地和铁水一起被浇筑在城内的大地,隋东把这种人称之为长得帅的傅卫军和一群傻吊。钢筋铁骨构筑的除了新风潮还有隋东日趋丰满的脏话储备,饱满得像营养不良而胀大的气球,一戳就扑哧扑哧往外放气,放屁一样。隋东处在两者之中,他没钱所以只能夹杂在洪流中假装潇洒地追赶潮流,被甩下了就骂一声。
傅卫军在纸上潦草地写:别说脏话。隋东把纸扯过来——他真的在纸上复述了那些话,包括傻吊,尽管他不会写只会艰难地写shǎ diǎo,隋东真是个好学诚实的好小孩!他们那时候纸都是捡人家不要的,脏污得不知道谁往上擦了鼻涕眼泪,傅卫军捡了个笔头出来就这么和他说话,像封邮寄信,邮寄两秒传到隋东那里,等收件人隋东回信。但收件人隋东此时显然不想被他管脏话,说脏话是每个人的权利!谁也不能管别人的!就是把他抓进局子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不能说傻吊的啊!隋东心眼没针尖大,往纸上拼命拿笔头划拉,力道之大犹如他对傅卫军之怨气:shǎ diǎo shǎ diǎo shǎ diǎo,我就说,我还要继续说,你管得着我么!他投完信把肩膀往后面一砸,大逆不道地对傅卫军鼻孔哼气——当傅卫军看见火车在隋东鼻腔里轰隆而过冒出阵阵蒸汽时就该知道他生气了,且是过两分钟就无影无踪的气。但傅卫军还是回了信,他把纸砸隋东身上像施舍一个微笑。隋东哼哼两声捡起来,摊开揉皱的纸团:傻吊(这两个字这么写),别说放屁。
他愤愤地把纸团又合上,恢复如初,对着傅卫军的背影大喊:你别想过生日了!

2.
于是傅卫军的十六岁生日在隋东的咒骂声中度过,他嘴不利索,骂人的话却一套一套的,像爆满的爆米花机往外不停喷吐爆米花,远远多于隋东的素质,傅卫军是这样计算的。隋东在纸上写:我真讨厌你!你不该也没生日么,你快把生日抹掉。
如同把两只流浪狗从世界上抹掉,把隋东的话语流畅从世界上抹掉,把傅卫军的耳朵嘴巴从世界上抹掉,也一定一定要把傅卫军的生日从世界上抹掉,这是隋东的观点。如果隋东能在学校有个上台发言的话,那他一定要朗诵自己的作文《为什么我要抹掉傅卫军的生日》,首段解释原因吸引读者注意:因为我他妈的也没生日。所以我亲爱的傅卫军也不能有,他要和我一模一样。
但很不幸,隋东亲爱的傅卫军不幸地是有生日的。他从福利院逃出来,但仍旧有七年幸福的美好时光。就像后来有个海苔名叫美好时光,那七年是片脆弱美味的海苔,撒上喷香的芝麻,随着他生日的蜡烛噗一声熄灭了。但是但是,他仍旧比隋东多了七年的生日。
隋东才不吃这个解释,他擅自把傅卫军的生日擦掉,在他们相遇的第二周年往傅卫军面前扔了一碗长寿面:祝哥生日快乐。他也同样擅自把大哥的大抹去了,他喊哥,但是傅卫军不能给他反应。他跟傅卫军耳濡目染学了点手语,这样或许能在履历上写个第二语言:手语;经历:陪聋哑人聊天。傅卫军头也不抬地比手势:什么生日,今天谁生日?
傅卫军特没礼貌,隋东早就想改掉他这个坏毛病了。别人同人家讲话不都应该礼貌地说声你好,再不济就叫个名字嘛!哪有人什么也不说直接开始比划话的。是的这是不怪傅卫军,隋东说,那怪我自己吗?可是我哪里有什么错。那他只能暗戳戳地把傅卫军同他比划前起手的那一下称之为小东,傅卫军比划一下就是一声小东。小东小东叫得隋东不耐烦,他心底咒骂:傅卫军你别太离不开我了!别问隋东为什么傅卫军不是在喊隋东,当然是因为他们熟悉咯,隋东说世界上哪一个人能比他与傅卫军更亲密呢。
傅卫军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终于大发慈悲地把目光移到隋东脸上。隋东最讨厌的二是比他高的人,傅卫军恰好比他高那么一点,只是居高临下的那么一点,他被烦得要死匆匆偏过头去,怎么身高长相全让傅卫军占了,有没有人来管管。
昏黄的灯光余晖横隔在他们中间,将他们滑成两个场所,停放着破烂不堪的火车。脚下铺设轨道蜿蜒至北方,傅卫军的眼神炽热如刺眼的白昼灯,使隋东有股欲逃的冲动,逃进卫生间的下水道,毫不留情地顺着污秽冲走奔向远方,这样下巴就不会被傅卫军捏着,像看自行车胎还有没有气那样恶狠狠地捏。
傅卫军没扯纸来写,也没打手势,他只是给了个眼神,正如他们打架的时候傅卫军给个眼隋东就拎起钢管一样默契,隋东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谁打的?划过隋东高鼻梁上的血痕刻薄,铺了下半张脸的血像滩鸽子屎,招摇地溅在隋东嘴唇上使他看起来明艳几分。隋东不想再被做这样的阅读理解,拼命在他哥掌心里转过头去,唇纹被傅卫军的掌纹束缚得死死。他只是费力地伸手去套裤兜,沿着粗糙的布料掏出来一个弯曲的小东西,在他摊开的掌心里平静。指尖朝着傅卫军的方向,如同一次微小的奉献,他把东西奉献给傅卫军,连同隋东本人。傅卫军终于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同隋东打手势,他又叫了一次小东:这是什么?隋东没理他,回忆着在自己耳朵上练习的位置给他哥卡上去,张张嘴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跟傅卫军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那时候隋东已经开始随着新潮留长头发了,柔顺的半长发总是把他的眉眼遮住,露出一张瘦得过分的脸,让傅卫军只能每天看到一半的隋东,现在却得以看到整个隋东了。嘴巴耳朵被抹去,鼻尖无限放大嗅到的是隋东身上的橘子味,拿橘子汽水腌的,隋东每次擦肩而过的风都有橘子味,那是隋东创造的语言。隋东的唾沫咽了又咽,喉结滚动得飞快,他退回来的瞬间扭了个头,对他哥说:生日快乐。
嘭烈的声音在傅卫军脑海炸开,强行往他的一片空白地泼了一桶很有存在感的墨水,陌生的观感无孔不入控制他的每个神经末梢。傅卫军曾经看过烟花,渺小的一簇骤然铺开,铺成一朵占满天空的巨大花朵,他觉得那是幅很震撼的画,好像就有现在那么震撼。傅卫军被抹掉的声音留了点痕迹,跳过十六年迟迟送达,与此同时还有隋东的声音,他说了句什么话,傅卫军听不懂,只觉得隋东声音挺好听的,虽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好听难听,但是隋东的声音让他想再听一遍。
偏头的瞬间隋东的呼吸喷洒在傅卫军脸上,让他稍稍地打了个激灵,脸颊上的汗毛骤然炸起来。隋东的发梢与鼻尖都蹭过他的,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属于隋东的印记,像拿印有隋东两个字的印章蘸了蘸温热的鲜血而后恶狠狠地在傅卫军脸上留下来还偏要装作不经意。于是橘子间多了点血腥味,傅卫军想,橘子被剥开也会流血吗?

3.
后来隋东回忆起那天只觉得挺爽的。他抢了人家的钱被报复了,逃出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钱跑去百货商店给傅卫军买助听器。隋东还觉得很遗憾,怎么助听器没有粉色的,傅卫军这种人就应该要粉色的嘛,他内心那样柔软,小女生一样,比如他后来哼了两句痛,傅卫军打手势问他怎么了,隋东矫情地手势飞快堪比结印:他们打得我好痛。他特意把右边耳发往后拨了拨,露出高凸的颧骨,其上伤痕耀眼尖锐得直扎进傅卫军眼底。小心思多多的隋东如愿以偿地看见傅卫军眼神变了,他就知道傅卫军柔软得像女孩子,听见自己受伤就会心痛嘛!他哥大拇指朝外比了比,隋东听他指令打了个响指,拎起椅子背上搭的外套往背上一甩就跟着傅卫军往外冲。
打架于隋东而言是个消遣东西,他别的不会就会打架,下手又狠又阴,狡猾得像污泥里的毒蛇找准时机对准颈动脉狠狠咬上一口,直咬得对方鲜血泗流被傅卫军拍拍腮帮子才肯松开。与此相比他们傅卫军就显得格外的光明正大,他打架讲究一个先礼后兵:彬彬有礼地问候脏话再一拳干到对方侧脸上去。他知道点到为止的道理往往打到对方起不来就收手,右手顺势往后一撩拽住身后正亢奋着踹人的隋东,像拽回来脖颈上拴着的链子那样轻松。隋东为此愤愤不平:根本没有打爽你干嘛拽我?傅卫军打手势:再打下去他们得进医院。进就进咯,隋东从来没觉得医院是个多了不起的东西,医院简直就是天堂嘛!有吃有喝,有漂亮护士照顾,有傅卫军在旁边守着,等他们吃饱喝饱就翻身下窗,同一只蹁跹的飞鸟那样逃离一片纯洁的白色。隋东总想要着是将来活够了他就要死在医院里,鲜血要大片地冒出来淹没傅卫军的呼吸与躯体,看傅卫军哩哩啦啦地哭,给他哭丧,末了抢走他的骨灰盒带他逃离桦林。
隋东很夸张地往后一倒,装出痛苦的神色,但他演技真的很差劲,看起来这样难受了手上却不带停的:他们刚刚捅我心窝了,疼死我了。傅卫军还能说什么呢,他们隋东为了讨欢把毕生的演技都发挥出来了,他又怎么能不如人愿呢。于是钢管砸上地上人的小腿,骨骼咯啦一声,那人凄厉的哀嚎原原本本传进傅卫军的耳朵,他终于听到这种声音,痛苦不逊分毫地让他明白这种声音怪好听的。欺负隋东的人嗓子里挤出来的尖叫,是最好听的声音。
鲜血汩汩映到隋东的眼底,那是一束暗红色,点燃隋东埋在心底泥土里的种子,他抬头看他哥,又是个居高临下的角度他却兴奋地不知所措。他仰躺在那人鲜血直流的小腿上,在胸前朝隋东比手势:我送你的助听器那么贵,你都不好好保护它。打架掉下来怎么办,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隋东打手势的时候话真的很多,四面八方的手印比得傅卫军眼花缭乱只觉得头晕,他把隋东不安分的手捏住揣自己口袋里妥帖放好,这人才熄火了。他比手势:打得赢,不用摘。
临走的时候隋东朝身下的人吐了口唾沫,连同吐出他难掩的兴奋,拿一个傅卫军绝对听不到的声音大小轻轻缓缓地说,像在跟那人诉说一个秘密:下次再…再叫他哑巴,我就把你舌头,拔…拔下来。

4.
傅卫军十七岁生日时已经是他们遇见的二周年,有了助听器他进步得飞快,已经能把话听个大概。与此相反隋东这人撒欢似得往反方向跑,手语学得比谁都快,往他面前摆个聋哑人的牌子他能在街边乞讨到五块钱。隋东在傅卫军旁边嘀嘀咕咕地总结:过去的一年里虽然我们抢劫偷摸,但我们仍旧是好同学,仍旧是好朋友。相亲相爱的好朋友,就像歌里唱得那样: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隋东偷偷拿眼角余光瞥傅卫军的侧脸,说实在的傅卫军长得确实出色,他五官没多出彩的就只是中规中矩安安分分庸庸碌碌地镶嵌在傅卫军脸上,就如同烧煤的火车只是没什么用地在火车轨道上跑着。他出彩的只有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里剪刀斧子钢管全都有了,拿一双眼睛就能绞杀别人。
隋东却总说他像电影里的好学生,穿干干净净的校服坐在教室里上课,手里拿的不是钢管是钢笔,哀叫着往外生产墨水,写出一个个什么床前明月光,钱都花光光的字。
真的只有你这么想啊东哥,他们手下的小弟,叫小西的,人家以前叫东子,被隋东改了,隋东说你得避讳。于是就叫小西了,隋东总小西小西给我钓个鱼吧这样地喊他,全然不顾人家是哪个西。小西打架的本事不打,人却仗义,最大的缺点是诚实这个良好美德。小西凑近隋东耳边说:军哥哪儿像好学生,他像去打劫好学生的。傅卫军走过来给他们把汽水瓶盖起开,啵的一声像响亮的一个吻,带出浓烈的橘子香气,他说我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了嘛!隋东愤愤不平,他跟小西说:你看看他,他长这样是不是该好好地长大,然后考高分上大学,再穿上西装有一份好工作?小西瑟缩着把到自己耳边的拳头包下来讨好地奉承:是呀是呀,东哥穿得特别像好学生。
于是拳头降落在小西脸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后仰,连连哀嚎:我说的不对吗东哥!对是对,隋东的牙齿叻啦叻啦地咬碎了,就是因为太对!傅卫军总拿那身校服一样的运动服包裹着自己,领子拉得高高断绝隋东之一呼一吸,挡住吐出的喉结让隋东看不见吞咽的动作,这样隋东怎么看着喉结吃饭呀!傅卫军真以为自己穿上这层人皮就能从蜉蝣变成一个有血有肉鲜活在时间的人了?他想得美,他和自己一样都是烂在角落里常年不受光的霉菌,做出最大的改变就只能是往上生长一寸。

所以傅卫军绝对不能自己从墙角偷溜出去独自受光。

长寿面前傅卫军挑起来一根,研究面条的出生和来历,研究汤底的浓厚,躲闪着不肯与隋东相撞。这个表情隋东再熟悉不过了,它出现的频率不算高,隋东却每个都记在本子上以待来日报复,譬如某年某月某日大方的隋东不让我偷有白血病病例的这家,害我没能买到mp3,虽然他后来补偿给我了,但是他这人还是很没品。又譬如某年某月某日,傅卫军说人都是他打的和我没关系,他以为他是谁啊,抢我在公安局一日游的行程。又譬如现在,隋东眯起眼睛把头发塞到耳后,便于更好地观察他哥的表情,即使傅卫军的表情好猜得很,明明白白地铺在他面前显露无遗,隋东提了提声音:哥有什么事吗?傅卫军放下筷子,用一种很抱歉的眼神看他,他的眼神悲悯可怜,仿佛在哀悼隋东糜烂的人生,他打手势:我姐给我写信了。
隋东张开的嘴巴还没合上,怔怔地呆立在原地,他突然觉得唇瓣干燥唇纹都要纠结成泥垢了,只想去找点水喝。那么水呢,水在哪里,好像在他出生的子宫里曾有羊水,在旁人憎恶的眼神里有湿润的眼泪,在鲜血崩裂的伤口里有腥臭的血水,还能在哪儿呢,好像在傅卫军面前的长寿面里。原来傅卫军是有亲人的呀,那他怎么还找自己,把自己当作唯一的亲人呢,他隋东虽然没什么素质但是也做不出冒名顶替的事呀。
所以这是背叛!隋东翻阅所有字典终于找到这两个相合的字,天大的谎言与天大的背叛,你傅卫军真是有好本领将可怜可悲的我骗得团团转,你真的没有资格留在我身边了,我身边的位置很少很少的,只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隋东的人才能坐下来和我看一场电影,傅卫军还有姐姐呢,他不能坐在我身边。我旁边只有一个空位,坐不下别人了。
隋东一跃而起,那是个他打架惯常有的起手式,像只曾经伶俐的山羊,年老了随别人过河的时候乖乖跳下去给别人当跳板乖乖赴死。他却只是跳过去把傅卫军的筷子抢过来,把印红花的陶瓷碗也抢过来,把那个座位也抢过来,再不给骗子傅卫军坐了。隋东稀里呼噜地往嘴里吞面,把汤汁往喉咙里倒,这样好像喉咙里的薄膜就能愈合起来,再也不用往泪腺里挤眼泪让他现在泪水随着傅卫军的影子模糊。他一边吞咽一边发誓,下次长寿面一定要放凉了吃,太烫了,烫得喉咙生疼。隋东头也不肯抬深埋在碗里,把自己埋成一只沉默的骆驼,不去看在光影里拼命打手语的傅卫军,连傅卫军喉咙发出声响一同送过来的纸条也不要,任由它飘落在水泥地上。隋东说傅卫军我这里不再收信了。
隋东心眼真的有够小的,他期期艾艾地吃完就跑出去,以为自己在完成一场电影,傅卫军是欺他抢他的男主角,而他这位落跑的女主角跑去公安局报了案。马德胜一见他笑得春光灿烂:呦,自投罗网啊?隋东一脸正义凛然,他把台案拍得啪啪作响:我要报案!我说真的我……我没开玩笑。马德胜掀开水杯抿了口茶水,把茶叶梗吐在他脚边:你报什么案?隋东话说得狠,尽管结巴给他减了几分气势他还是带着泼天的恨:有人……有人偷了我东西。马德胜把玩笑的脸色收起来了,他的面容好似一张《包公断案》的泛黄书页:偷了什么?偷了…偷了我的助听器,他往外吐话,连同眼泪一起毫无所知地滚落,浸湿薄纸一样的皮肤,将他泡皱成一具溺水的尸体:我花了…花了大价钱买的…助听器,有人…有人偷了。他在那天买回来后给了与他一起相依为命的人,被那个人戴得塑料部分都发黄,现在却不知道被谁偷了。马德胜扣扣桌子发出沉闷声响:是不是个高个子,很瘦的男人,头发挺短还是个哑巴。隋东的眼泪还挂在眼角看上去虚伪得可怜,他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马德胜指指他后面,隋东扭过头看去,台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头与头得以碰到一起传递热量,傅卫军站在他身后,起手是一声小东,他把手掌并拢放在太阳穴那里,像行了个军礼,而后小拇指在胸口点点,一下两下每一下都如火车驶过的巨大轰隆声撞击他的胸腔。傅卫军比:对不起。
隋东才不接受道歉呢,他小气地一件事一件事地都记在心底,风吹日晒也不磨灭。马德胜让他俩滚走,他只能跟在傅卫军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石子,任凭傅卫军怎么碰他也不抬头接受傅卫军的讯息,做错了事就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然凭什么呢。隋东的头发长长了些,掩住他颧骨微秃的脸使他看上去人畜无害,只给骗子傅卫军沉闷的打击。傅卫军被他磨得没脾气,捏住他下巴逼他抬头看自己手势,隋东犟着不肯抬眼,气得他哥上手扒拉他眼皮,得到一个来自隋东的牙印。他牙齿利得很,打架打不过了就嗷一口咬上人家虎口,直能撕下一块肉来拆吃入腹,傅卫军怀疑这人是不是半夜偷偷起来拿磨刀石磨的。傅卫军没撒开手,任他发脾气,等他咬出血珠来上手把他耳发拨到一边露出通红的眼角。傅卫军有点惊奇,第一次看这人往外冒泪珠子,一出来还冒个不停,擦都擦不完,他看隋东才应该叫小溪。
于是一具躯体贴上另一具躯体,他们像死在一起掰不开只好送去焚化炉里挨到一块的尸体,一对殉情的有情人,是这里不要他们了,所以他们跑了,他们逃了。傅卫军把隋东搂进怀里,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挣扎一分,他鼻尖是隋东的洗头膏味,用的是蜂花的,他俩之前去百货商店一起买的,隋东总爱在发尾涂很多说这样才洗得顺滑。隋东的嘴唇与他挨得很近,声音就响在他耳边,就像傅卫军从来没有聋过,他最能听见隋东的声音。隋东咬牙切齿地指责:你真是骗子,你不是说没有亲人么。傅卫军拿头和他碰碰,那是个极其亲昵却常出现在他们之中的动作,就像庸碌的蚂蚁交流之前需要碰碰触角,他们交流之前也需要碰碰头。他稍稍分开怀抱把隋东的眼泪用自己的布料吸干,吸干一滩心血似的,他打手语:你听我说。
他又在喊小东了,隋东想。所以即使傅卫军有自己父母双亡大伯拒收只抱走姐姐把自己丢到别人家最后进了孤儿院诸如此类的正当理由,他还是觉得难过。他之前在电视上看过,有种动物被称之为群居动物,它们需要与其他同类在一起才能生活,那么他就是这种群居动物,只不过他挑选同类的标准严得很,要和他一模一样,一样没有其他人陪着,一样伶仃,隋东把这种同类称之为家人。他只是觉得很伤心,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种人,现在那个人不是同类了,人家有了别的家人,他去哪里找下一个人呢。他把傅卫军推开:你去找你姐姐好了,反正我自己一个…一个人也能过的。
傅卫军觉得好笑,于是他真的笑了,隋东后来跟他发脾气:你怎么能在那种时候笑呢!那种时候诶,我都哭了,咱俩都快分开各走各路了,你在那儿笑什么啊。笑什么只有傅卫军知道,因为隋东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字:我一个人不能过,你要是敢走那我们俩都别活了。傅卫军真的很怕死,小时候他读故事书,说人死了是要被埋在桦林的白桦林土地下,酿成养料,给活着的人提供寿命这种养分的。傅卫军才不想这么大公无私地死,他要提供也是给隋东提供给姐姐提供。那么他不要死,他要好好地活下去,收拾隋东屁股后的烂摊子。所以傅卫军比划:我不走的,我姐姐只是来找我,她来这里上大学,我还是得和你在一块儿的。隋东一下绽开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又忙压下去:真的?傅卫军也笑了,隋东那时候觉得傅卫军的笑不常见人,但也分两种,一种是打架的时候狠厉的,颇有点电视剧里那种谁见谁死的杀人刀似得那种笑,另一种就是给他隋东的,不要钱一样往外撒,直把隋东埋得头尾不在。傅卫军打手势:真的。他顿了一秒又起手,又是一声小东,嘴角挂着憋不住的笑,打:求你。

5.
我们隋东也真是大方的好人,他原谅傅卫军的速度之快被傅卫军称为十分钟的时间长度,傅卫军晚饭被他抢了只能和他去找路边仍在出摊的烤红薯。桦林没几个月是暖和的,常年冷风肆虐,逼得他俩只能靠在一起围着热气取暖。傅卫军把他带进怀里拿身子拢住他,像在收束一串小麦,让它不再被风吹着来回摇动。隋东的长发被他哥的手(他很大方地又叫傅卫军哥了)围围巾似的围住,股起的头发团在下颌,他缩在头发打造的防空洞里往外打量,猜测烤红薯什么时候才能熟。出来得急谁也没带钱,傅卫军只在口袋里找了两个钢镚递给出摊的老头,而后掰了一半挑了大的一边递给隋东。他俩缩在路边的栏杆后面,企图让细长的栏杆挡住一阵风,隋东一口一口地吃,时不时往天上瞥,那天的月亮弯弯像傅卫军笑起来的时候嘴边的括弧,能够括住隋东的长头发。隋东哈了口白气,静静地等着白气散开在空中拿手指头描摹散开的轨迹。他开口又是一阵白气,随着夜色奔腾:哥能和我在一块儿多久呢。傅卫军没回答他,只是用那种让他融化的眼神一直看着他,把隋东看成一沓拈开的纸钱,而后揉了揉他的头顶,打手语:你头发太长了,明天我帮你剪剪吧。

他俩头发都是互相剪的,傅卫军不喜欢去发廊剪头发,推开发廊像猜奖一样看哪个发廊里没有裸露的女人不说,单是把头颅放心地交给别人二十分钟就有他够受的。那是个上刑场的漫长过程,刽子手落下刀的速度缓慢,理发师的良善就是那句刀下留人,所以隋东给他剪头发,隋东最良善不过了。隋东去理发店里浪荡过,书刊和电视机是他的剪发模板,照着上面的男明星往傅卫军头上比,二十分钟后傅卫军大变样,成了不那么明星的男明星。隋东总心虚地笑笑,把剪子背到身后生怕他哥急眼了抢过来捅自己身上:挺好的呀!傅卫军也说挺好的呀,在他给隋东剪完头之后。傅卫军的品位像那身运动服一样差劲,他压根不会剪头发,就像他压根不是没有家人。他只会给隋东一刀切,切成整整齐齐的妹妹头,还要隋东自己拿刀片一点一点把发尾刮碎。
此时他被傅卫军围在胸前一件外套,两只袖子在他的脖颈后打了个结,于是傅卫军得到了一个项上人头,拿去警局应该能换个好价钱。隋东挣扎:哥…给我底下…剪碎一点。傅卫军根本不听他的,咔嚓一声又把他剪成一朵小蘑菇似的蓬蓬云。那时候是中午,桦林的太阳毫不留情透过玻璃窗进入房子里,满满当当地铺到隋东围着的外套上。咖色的外套,是傅卫军的,有傅卫军的一丝烟草味,怪呛人的,让他又想起昨天晚上喉咙滑过去的滚烫的面条,此时此刻那种被灼烧喉咙粘膜被烫破的痛感迟迟地登堂入室,他闻着味道咽了一下口水。傅卫军点点他的脑袋,意思是别动。隋东正襟危坐,好好上课的小学生似的一动不敢动,嘴上却不停:哥,我想开个录…录像厅。傅卫军剪刀没停隋东却知道他是同意的意思,那就可以了,反正傅卫军的全部身家包括傅卫军的钱都在他这里放着。开录像厅多好呀,那他们就能有台电视,前面是放录像带的招待客人挣点钱,后面就是他们睡觉的地方,只需要一个床,他和傅卫军睡在一张床上就醒。收音机里放黎明的磁带,傅卫军爱听这个,窗户上是一排橘子汽水,喝完的玻璃瓶在光线下像缓慢流动的河水。到时候他想放什么片子放什么片子,谁也管不着。隋东被烟草味围着被太阳的暖绒照着,身体渐渐歪斜下去,头不住往下点。顺着阳光的热河流淌,隋东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该是一捧棉花,顺着水流漂啊漂,不知所踪。傅卫军被他的困意染得打了个哈欠,一剪子下去,隋东有了个不那么美妙的刘海。
所以隋东说傅卫军真的不会剪头发。

6.
他们真的开了一间录像厅,照隋东想的那样原原本本地实现了。只不过他俩身上都多了点伤,被抓进去过一回又放出来了,拿藏的钱堆砌了这间录像厅。隋东在门脸的客厅里砌了个小炉子,红薯土豆都能丢里面烤,他就能被淹没在好吃的烤红薯梦乡里。他细致地去啃红薯皮,只有皮上带着的肉是最好吃的,泛着烟熏火燎的气息和一点酸,能明明白白地刻在他脑子里。傅卫军把电视搬来之后隋东开始没日没夜地凑电视前面看,如同染上电视瘾,傅卫军坐后面椅子上看一会就要把往前凑的隋东拎着后颈抓回来,不耐其烦地打手势:别靠这么近,会近视。隋东每次都乖乖听话跟他去后排看,没一会又脱缰往前面跑。那天他们塞了个录像带,是藏一堆录像带里的漏网之鱼,被他们以名字很好听这样的理由买回来了。傅卫军说叫春光乍泄,隋东不以为然,泄,泄不就是拉屎或者早泄嘛这有什么好听的。他没在屏幕上看见几个让他拿来幻想的漂亮女人,只看见两个交叠在一起的男人,和他和傅卫军都不一样。两个男人裸在一起洗澡,脱得光溜溜,他和他哥也这样洗过所以没什么。两个男人睡在一起,他和傅卫军也这样过所以也没什么。但两个男人竟然是能做的么,像男人与女人的那种做,进入再融入那样的做?隋东悄悄去瞥旁边的傅卫军,他的面容映上屏幕上交叠的光,使隋东看不清楚神色,只被悄悄灼热,让他面容滚烫。他晚上和他哥一起睡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前后左右哪一面对着傅卫军都觉得躁热,只能去厕所里把裤子解下来伴着刻意压低的喘息声前后耸动。

傅卫军的十七岁生日,隋东真的讨厌生日,说到这两个字眼他就犯晕犯恶心,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人都埋在烤红薯剩下的余灰里,把所有坚硬的骨骼都燃烧殆尽。他那天刚下完面条捞出来,把葱花撒上去拿热油刺啦一声浇,身边是插着兜懒散地靠在被烟熏得发黄的墙面上的傅卫军。他说哥,你刚听见没,我觉得这…这声音…可好听了。傅卫军耳朵上别了助听器以后隋东培养了新的兴趣爱好,他拉着他哥四处游走,恍若以为他们在最开始流浪的巷子街头,带他哥听所有细小的声音:爆米花熟了的那一声爆破,剥花生的哔啵声,胶鞋踩过水渍的啪嗒声,无时不刻地给桦林人当背景音的桦钢机械声,还有这一声热油滚烫。就是那一声后他还没得到傅卫军的回答,录像厅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个瘦小的女人,她谁也没看就朝着傅卫军笑,喊了一声小军。隋东转身靠在锅台上,看见傅卫军对着别人放出来的笑才后知后觉:喔,这是他姐姐沈墨。原来沈墨的声音是这样的,都说亲兄弟姐妹都有相象的地方,那傅卫军的声音是不是和沈墨的也能差不多,好像不是这样算的?那就是男版沈墨的声音。他直到眼帘映入了沈墨细白的手才反应过来,尬笑着和沈墨问了个好,也没管笑容有多难看,转身把面端到门口给这对姐弟留出空间。
他坐马扎上,把碗放下来才觉得手指头被烫得生疼,塞进嘴里也烫得舌根像被扎了一样,就说长寿面不能吃这么烫的嘛。隋东眼泪都被烫出来,顺着眼眶往下拼命掉,落进碗里把那一处的油花冲散了。他看着远处往外不断冒白眼的桦钢烟囱,想着要不今天晚上死那儿去好了。他很大声地吸鼻涕,一面说这个天真能冷死人,怎么还不暖和点。
他不怎么喜欢沈墨,他身边的位置没有给沈墨坐的地方,总不能让他站起来给沈墨让座吧。他后来跟傅卫军说的时候说:但是你是我哥,她是你姐也就算我姐吧,我这也算是爱什么及鸟。他哥敲他一个脑瓜儿,往他俩说话的本子上写完给他推过去:爱屋及乌。隋东嗤一声,小声咕哝:会这个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天晚上他俩躺床上背靠背,隋东固执地往床沿上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一会就掉下去,他背冲着他哥沉默,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盯对面的水瓶轮廓。他的情愫好像没来得及理清就要戛然而止了,这不行。隋东翻起身把身边的傅卫军摇起来,全然不顾墙上的钟表时针已经走到一。在月光的包容里傅卫军接受二十分钟一次的审问:你究竟会不会偷偷和你姐离开?傅卫军第五次比了不会后心烦意乱地对上隋东固执的眼叹了口气,把他已经长得差不多的头发顺着颅顶往后顺,露出完整的脸。他长臂一勾把隋东带下去压枕头上,而后一个起手,一次小东:我还得和你开录像厅呢。

沈墨往录像厅跑得勤,来的时候还总爱给他俩带吃的。总往接触多了其实她人也挺好,有知识有文化,毕竟是大学生嘛,一看就和他俩这种人不一样。她来的时候傅卫军眼见着就能高兴几分,这样也挺好,傅卫军开心了嘛。而且沈墨让他跟着傅卫军一起喊他姐姐,他就由此多了一个可以用亲属称呼叫的人,虽然他仍旧固执地嘴上沈墨沈墨地喊,只在心底里喊一声姐姐。
所以傅卫军跟他说沈墨被人欺负了他拎起喝完的汽水瓶往外冲了两步,没一会走回来把傅卫军拽起来。隋东打架最会使阴招,偷了辆摩托就开始摇人,他在后面垮着脸来回扭,傅卫军知道没有人未卜先知提前往即将被偷的摩托上放钉子,所以只是从后视镜瞥隋东一眼。隋东脾气像那种大乐透,得抄起酒瓶子的时候才知道是不是中奖了隋东是不是生气了,但是我们傅卫军呢,是最会猜奖的,隋东的脾气在他面前敞敞亮亮。隋东对上后视镜里他哥的眼睛,吭哧了半天才说:后座太……太硌屁股了,改天找个后座长的。傅卫军在前面笑得受不了,哪有人偷摩托还挑挑拣拣的啊,什么人啊这是。
傅卫军打架呢,要安静得多,他不像隋东一样打架还要带脏话,爹娘亲戚天地祖宗都要在他嘴里滚一圈,再回敬给别人。他不怎么爱动手,能用嘴解决的事就用嘴解决嘛,除了他大家都用嘴,这么好的器官不就是用来办事的嘛。他遥遥地晃荡过来其实是想让那群孩子吓唬吓唬他,毕竟他也没打沈墨所以只是浅折根胳膊就行了,与人为善一向是傅卫军秉承的道理,隋东脾气不好爱惹事,他是不能的,要不然谁来给隋东收拾烂摊子呢。
除了隋东让他打之外。
隋东见他过来把头偏过去,顺滑的半长发顺着脸庞灭下去堆到脸侧,正好能露出被那个傻吊扇得通红的脸。细小的血管破裂在隋东脸上开花一样灿烂,他这处通红就是发号施令的号角,只需傅卫军掐着他的脸细细看了伤痕之后便为他冲锋陷阵。隋东把脸蛋高高扬起,在昏暗的路灯下傅卫军捡起后视镜的眼神像不久前那人落到自己脸上的巴掌声脆响,他那时候也是高高地扬起脸蛋迎接那两个巴掌,反正傅卫军会为他讨回去的。他实在太有心机,好像傅卫军看到他受伤后敲击的锣鼓有多喧天,拳头打击肉体的声响有多震耳,傅卫军就有多么多么的在意他。正如不久后他被人踹在地上,那人说他们偷了摩托,笑话,摩托在大街上停靠,那是个公共区域,公共区域的东西就是公共的,所以他们只是自取自用有什么错嘛。隋东打架不行,但他抄酒瓶子行,往往人还没对上酒瓶子先起来了,有人笑话他酒瓶子是长手上的。当然咯,他之前发过誓的,说他要保护他哥,那时候傅卫军把耳朵凑近了让他再说一遍,隋东不结巴了:我要保护你。傅卫军给他打手语:你刚刚说什么,我听不清。隋东正打算重复一遍的时候反应过来了,恨恨地拿眼神咬他哥:你听见了!而他保护的方式就是自己挨打,傅卫军就能如同游戏里的不死战士一样转身去厨房里找菜刀,拎着走出来砍在离那人眼睛不过一寸的木凳上。
隋东跟在他哥后面狐假虎威,充当伟大的翻译官:我哥说他叫傅卫军。他的神色之激动,身体之与有荣焉,好似叫傅卫军的是他自己。但其实也行,他早就想好了既然沈墨不跟傅卫军姓那他就跟傅卫军姓,傅东傅东,也挺好听的。那傅东先生的脑子里为什么在尖叫呢,因为我哥太他妈的帅了!

7.
沈墨生日的时候她说,希望我们都可以长命百岁。她的面容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也不知道愿望有没有实现。隋东却比谁都要虔诚,他突然想起来之前傅卫军生日的时候也没许愿,这么多个愿望生生浪费了,哪怕给他们许愿让以后有用不完的钱呢。那真的不好意思,沈墨的愿望只能拿出来分咯,因为他听说一个人的生日只有一个愿望能成真,那他、傅卫军、沈墨这是三个人了,这是三个愿望呀。他自私又小气,擅自替人家安排人家的愿望:我可以早点死,反正活着也没意思,沈墨呢,有人给他许愿呢,实在不行下次我替她许好了,所以这个愿望就大方地给傅卫军吧!我真是好人!
沾沾自喜的好人隋东没过多久就想祈求上天把愿望收回来,安自己身上。背叛者傅卫军的生命真是由背叛两个字来贯穿的,他跟在傅卫军身后遥遥尾随着,拥挤的摊贩将他的身影挤掉只看得见傅卫军说了句什么,那个女人冲他又说了句不知道什么,然后傅卫军脸色就变了,比钢灰还要再黑一点。隋东幸灾乐祸,背叛者傅卫军想必是受到惩罚了。他乘着月色哼着歌往回走,颠三倒四地不知道在哼什么,只觉得傅卫军的身影那女人的身影都太过讨厌,只有他自己的身影是可怜可爱的。他那时趁着月色的清辉回去把店里的歌换了,换成《伤心太平洋》,五音不全地跟着唱,全然不顾调也能跑到太平洋去:或者背叛才是体贴的 或者逃避比较容易吧
后来他们四个一起看电影店里也是放的这首,尽管他们看的是《泰坦尼克号》,但其实隋东没怎么看,他不喜欢看外国片,外国人的体毛与白肤都让他想起来待宰的羔羊,但他知道结局反正一个死了一个活着,没什么好下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过傅卫军递过来的袋子嗑瓜子,百无聊赖地看前面的王阳和沈墨谈恋爱。恋爱有什么好谈的嘛,除了亲嘴那段值得看,他又借着光去瞥傅卫军,他哥的嘴唇看起来也蛮好亲的,就是感觉有点干,如果要是亲的话得擦点润肤油。
他们酩酊大醉,不知道为什么喝了酒,流了泪,隋东把录像带又复播了一遍,看到最后觉得自己看懂了,他总结出来一个道理,叫相爱没有好下场。傅卫军脸颊酡红思路还没断,和他比划:不是的,相爱的人会走在一起,天长地久。隋东不以为然地拿酒瓶去和傅卫军碰杯:那你也还不是被甩了?傅卫军又比:不一样的,她不爱我。隋东失笑,企图从喉咙里挤出点什么来但却失败,他的喉咙好像吞着一碗滚烫的长寿面把他的话他的情他的爱都压在胃里,让他有种想要呕吐的欲望。隋东在女主角老去后的回忆自述里痛哭失声,他眼泪模糊,他哥的影子都打上一层朦胧的阴影,使他飘飘然不知所踪。他好像是醉了,拿手臂捂着眼睛拼命流眼泪,眼泪汇聚成一条河流奔腾入海,洇湿他的长发。傅卫军把他的手臂大力拽开,掐着他的脖颈让他抬起头来看自己,傅卫军在他眼前比划,一抬手又是一声小东,他比:你千万要和人好好地相爱,然后结婚生子,和人家好好地活到老。小东,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8.
隋东,我再说一次你只是小偷小摸了点,打了人,不至于坐这么久的牢的。你别发疯,那行,那我再问你,那天晚上你去干什么了,你从医院溜出来和他们一起杀了人是吗?放什么屁呢!行行行,那你且说是怎么杀的人,杀的是谁,是男是女多大年龄长什么样子?我们很忙,没空跟你玩闹,再过来我就以妨碍警察办公逮捕你了啊!说什么呢你,我们可是遵纪守法的,再怎么也不能给你判二十年啊,你疯了吧你,没见过上赶着坐牢的。那个谁,李群啊,把他带出去,快点的,吵得我头疼。

9.
小东,我没让你来看过我,不是不想见你,每次狱警说有你的探视我都忍不住想越狱,出去我们俩找个没人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但是好像不行了,因为我快要死了。
这封信应该也不会寄给你的,所以我就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了。那我想想寄给谁呢,就等你死的那天我在上面见到你了之后亲手给你吧。
小东,我好像没怎么这样叫过你,现在我在监狱里跟别人学着说一点话了,我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小东诶。从前没这么喊过你所以会说了之后我把这辈子的小东都叫出来了。那么小东,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嘴巴里的伤愈合了没有。
你可能不知道,你那些心思我早就看出来了,因为我抱有同样的心思,这些心思是不可言喻需要深埋在心底的,你太傻,心思都摆明面上了任谁一看都看得出来。所以我只能让你断了这个念头,别怪我,就像你说的那句,相爱的人没有好下场,你还记得我们看的那个电影么,他俩都有钱去外国了还没有好下场,更别提我们呢。所以小东,这些心思只需要像我一样烂在监狱的土地里就行,谁也不需要知道,包括你。
都说人死前会有回马灯是不是,这时候我想起来的竟然是见到你的第一面,那时候你头发还没那么长呢,眼睛像割肉的钝刀子直直扎在我耳朵边上,我那时候想,我说这小孩挺狠的啊。所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觉得你像我一样可怜,其实是我更可怜,我想要留在你身边的座位上和你安安分分地坐在一起。你别怨我,行吗?
你记得那天我们去找沈墨他弟弟吗,你这人骗小孩特利索。看你堵住他我觉得特别冷,很冷很冷,谁也暖不回来的那种冷。你和他站在一块,明明差不多的岁数但是你没穿上他那一身校服,我觉得很可惜。你总说我像好学生,但其实你这种小孩才该被丢进学校的监狱里好好改造,然后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再然后像我说的那样娶妻生子,过完很幸福的一生。还有那天,我们俩被那几个傻吊埋伏了,咱俩都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我遥遥地看着你,透过眼前红色的血膜其实我是在想,如果我们就这样死去会不会好一点呢。不过我得带你出去死,不能死在录像厅里,也不能死在这群人的手底下,你肯定觉得特没面子,而且我们这录像厅以后还要给赚很多钱红红火火呢。
以后也不要跟踪别人了,你技术太烂了,那天你回去的路上我就跟在你身后听你哼歌。那天你唱的和后来我们看完电影你唱的歌一样,或许是你喝醉了意识不清,总之你在那里唱,我也在那里唱,我们俩的歌声都太难听了,而且只会那两句词。
不知道你断片了没有,我后来也不敢试探,反正那天我们唱的是《很爱很爱你》,我们唱: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 舍得让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 只有让你 拥有爱情 我才安心
所以小东,你一定要好好地长命百岁,好好地幸福。后来我们这个房里有人给我唱了完整的词,我记住了一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小东,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10.
傅卫军的死讯传来已经很久了,隋东等到了他的生日。说起来有点可笑,他现在都不知道他哥的生日是多少,只固执地把他们遇见的那天当作傅卫军的生日。
他煮好长寿面放到对面空位上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他们每次吃长寿面都没有说长命百岁,每一次的长寿面都被他吃了。就像傅卫军之前给他讲的,说人死了就能化成养料埋在白桦林底下,傅卫军的长寿说不定都是被他给吃走了。他从上锁的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草稿本,纸张已经泛黄脆弱得如同海苔薄片,使他不敢过多动作。是他和傅卫军交流用的本子,他和傅卫军的邮寄信,掠过了很长的时间仍旧恍然如新。
他翻开最后一页扯下来,在用蛋糕上的白烛点燃。火光炸裂好像要把整个桦林吞尽,而隋东往前倾着,头发去找那处热源,等了半天没闻到糊味才想起来头发已经剪掉很长时间了。火星肆虐到最后一角露出傅卫军的潦草字迹,他在那个本被扔到垃圾桶的本子尾页写了几个字:小东,很爱很爱你。
隋东慢吞吞地吃完了一碗滚烫的长寿面,烫得他喉咙发痛,但好像也只有疼痛是亘古不变的。他对着蜡烛双手合十:希望傅卫军长命百岁。
而后吹灭蜡烛。
灯光亮起,只有隋东还在。

作者有话说:

他们已经足够让我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