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之家
作者:绿绿不绝      更新:2023-05-21 02:36      字数:8752
1.牦牛
沉缓的脚步重重,逐渐分离成一道沉和一道缓,一前一后步入老民居:那红砖堆砌偶有裂缝扒满爬山虎的五层老职工宿舍小楼,其同样的几栋小楼聚拢再聚拢,成为在高楼群里招摇翘起来的图钉。方灿一脚踏入单元门,拿鞋底又跺一脚等声控灯迟缓地开机才拖着脚步往楼梯上放,他不管身后坠着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也不回应可怜的一声哥,只拿脚支着腿,脖子支着头,勉强拼凑个完整的身体慢慢走。

李龙馥就坠在他身后,极力将自己缩成四周掉漆墙上的斑点以期他哥不会那么注意到他。他在几步之遥的距离里,以一种遥远的身份,不是弟弟而是旁观者的身份观赏方灿的背影。方灿浆水面条一样的背影鳞次拖行上一步步阶梯,如同一种海洋生物,行走不用脚而用他的精神体他的游魂。如果把方灿转生成一种海洋生物,譬如一种鳗鱼或者鳕鱼什么的,他必然会随波逐流地和同伴一起逃亡,但在网子笼住身体的那刻背叛组织背叛群体,毫不挣扎地任人捕捞上去,端上人类的餐桌做一道卖几百元的菜。而他略佝偻的背是摆动的鱼躯,一言不发的沉默往海水里咕噜噜吐泡泡。

步到三楼铁门的时候方灿往空气里吐泡泡,他的吐泡泡动作是这样的:肩膀往下撤退,呈一种坍塌的角度,将身体毫不留情地佝偻成一道废墟。打理过发丝的头颅深深下垂,如同饱满的麦穗不堪脖颈重,而后是手伸出去,从大衣右侧口袋里精准地掏出一把钥匙,一丝不差地插进锁扣,朝右转一圈,往外揪一齿,再右转一圈,咔哒,大赦李龙馥的天下。他没说进来或是没关系这样令人欣慰的话,只是继续未完的路程慢慢往前走,只有他弟弟李龙馥知道这是可以进去的意思,代表现在我不和你计较。可是,可是,李龙馥咕哝,极其小声地,把声音藏在铁门拉动的吱呀声里,我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呀。我不需要计较,不需要你的原谅,我们穿过这道实际上是防盗门的铁门,而后是一扇极为沉重实际上从来没关上过的所谓的家门,我们就是一对血亲的兄弟,小灿,你是哥哥你怎么能同弟弟计较呢,爸爸那时候不是这样说的吗?你要让着弟弟的呀,哥哥。

方灿把自己抛尸到沙发上,上下扫视李龙馥,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不落。李龙馥往右偏离了一下身子,他太讨厌这种扫视,目前这种扫视只在两个人身上出现过,一个是中学教导主任,一个是他面前这位,从内心看根本没什么差嘛,方灿可能比芳龄四十五岁的秃头男教师更甚。他们同样爱穿老头衫,白色的无袖背心在方灿身上稍显空荡,他佝偻的背蒙在里面振翅欲飞。方灿犹如批斗大会那样发言:你喝酒了。瞧,他讲话严丝合缝的,没有用礼貌的语气问你是不是喝酒了,而是在班级上揪出一个坏学生那样,拿眼睛做戒尺,笃定:你一定喝酒了。然而李龙馥说人讲话需要一些证据,比如你没有证据证明咱妈不要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我喝酒了,我浑身的酒味只是在路边乐于助人地送了一个流浪汉回家。方灿凝视的目光深长,忍不住严苛地纠正:是你妈。李龙馥不解地眨眨眼,他的眨眼是带有疑惑的,如同不解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那样理所当然:我妈就是你妈啊。他蹲在方灿身前,曲起的膝盖和沙发勉强持平,而他抬起头,目光的高度某些意义上和方灿持平:妈还是没见我,但我远远地看见她了,她和……嗯……她的孩子,去游乐园了,周末嘛,人很多,又很挤,比我们上次去的时候还挤。她们去坐了过山车,我就坐在她们后面,隔着两三排座位。哥,你说妈要是知道轨道上有她的两个孩子会怎么想啊?她可能跟我吵起来,然后我们在那里大打出手。李龙馥笑得如同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坏小孩,牵着方灿的手臂摇摇:我们就会从高高的轨道、很高很高的轨道掉下来,人就都会死掉了。我的脑浆和她小孩的脑浆混到一起,她就分不清谁是她的小孩,走的时候就会把我一起捡走了。

方灿的目光将他压缩成一个细小的笑话,必要时拿出来逗方灿一乐:跟你说了别去找他们了,怎么就不听?李龙馥哑了哑口,喉咙底返上来的是迟来的被称之为六个小时的让人呕吐的火车味道,混乱的食物味烟草味和汗酸味在他下车后的两个小时缓慢地涌上来,堵在嗓子和鼻腔,让他想要打个喷嚏,又想要先把喉咙粘膜取出来好让空气能够涌入胸腔。李龙馥于这天的黄昏审视他哥,细数来已经第八百五十三次,他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审视他哥,将方灿的身体平平铺展开,如同晴天抱出来晒太阳的被褥一样一览无余。他逐个去数方灿的发丝、方灿的细纹以及方灿的眼泪,于小学五年级主题为《我的家人》的作文课上下笔如有神,他写:我的哥哥方灿,他是一只牦牛,生长在很多草的高原上。他的眼睛微微下chui,像牦牛的眼睛,永远有很多的泪水,但是我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看我的时候就没有泪水了,只有在晚上他上厕所的时候有,一边哭一边喊妈妈,但是第二天我问他他说他没哭,他真是一只奇怪的牦牛,hao叫的时候也不像野猪一样叫,他只会叹气。我知道他也很想妈妈只是他不说,他只会跟我说李龙馥你要好好学习,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不能像我一样。可是和哥哥一样有什么不好呢,我不理jie,也不理jie为什么爸爸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哥哥的头发像爸爸一样卷卷的,我很想爸爸,所以每次想爸爸的时候就看一看哥哥的头发,又很像牦牛卷卷的毛发了。这就是我的哥哥方灿,我很喜欢他,他是我们家的防盗门,还是生长在我们家的大树。不过我有时候也很烦他,但都只在他看着我写作业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很想让他去高原上自己待着。(请问老师可以给我的分数高一点吗,不然回家哥哥会不开心。)李龙馥的作文得了8分,因为老师说人不能是动物,而且不要在括号里投机取巧。人就是动物,李龙馥说,正如方灿就是一头牦牛。牦牛方灿真的很烦,李龙馥小时候他说:李龙馥!你要好好学习啊!你哥我不能上大学了!但是你要上大学的呀!李龙馥你要上大学找好工作,你要娶妻生子,你要……你要……!这些话不是李龙馥睁着眼睛看到的,是李龙馥和方灿吵架后,恨恨地把门关得轻轻,犟着不肯吃饭时佯做熟睡,方灿打开虚掩的门,来到他身边,如同一个癌症病患的家属那样呕心沥血地絮叨时李龙馥听到的。大多数他哥一人营造传统的东亚家庭,将方灿和李龙馥两人堆砌成一个小小的可以称之为家的住处,他可以给李龙馥没什么用的“沉默的父爱”,也可以是包揽李龙馥大小一切事物,俯身甘为馥子牛的妈,他将李龙馥从一个皱皮的小婴儿用静止的臂弯托举成叛逆初显的少年,若是可以,李龙馥一定要在高考作文上用文体不限诗歌除外的那个诗歌来歌颂他可悲可叹的方灿之爱。

李龙馥嗫嚅着:不用你管,我就想看看咱妈和她孩子有多么幸福快乐,然后再看看我们俩——他拿手指指方灿又指指自己,再将手指捏到一起,把他俩捏成两只小小的蚂蚁——有多么悲惨,看看她到底为什么不要你。方灿掐掐他的脸蛋,一个圆润饱满红彤彤的圆圈:那是你弟,也是我弟。多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多么适合写成一句今天是阴天明天也是阴天的废话。李龙馥的嗫嚅变成河鱼喷淌的泡泡,一颗一颗往外炸裂,方灿路过戳破泡泡:左一句他不是,右一句我才是。李龙馥一样漂亮的小鱼在河海交汇处吐泡泡:我才是你的弟弟!我是你唯一的弟弟,唯一唯一的。唯一的意思是独一无二,哥哥,方灿,你没有翻过新华字典吗,它的意思是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方灿!方灿!李龙馥只会这样叫他,在方灿目光不及的角落里,李龙馥将哥哥这个需要脐带血去相连、去染色的称呼抛弃干净,转用方灿叫,用方姓就没人知道方灿是他李龙馥的哥哥,而用灿名所有人又都知道方灿是李龙馥的哥哥。他陷在入海的漩涡里来回游移不定,然后在水里很大声很大声地哭,眼泪流进水里只有和他一起在水里的方灿才能看得见呀:你只有我这个弟弟呢方灿。你又不能有我这个弟弟,李龙馥想。

喝醉了。方灿把他的眼泪拿指腹擦去,很紧很紧的接触,李龙馥的皮肤一弯一顺地临摹出来方灿指腹的指纹,他哥又是一颗一言不发的树了,只给李龙馥留下被砍掉大半树干后余下的指纹一样的年轮。他的脚趾高翘,在空中很快乐地学着方灿的指纹去画:一层一层、一条重重叠叠的线。我没有喝醉,李龙馥说。

2.家
我喝醉了,李龙馥想。他第八百五十四次审视面前的脸,他亲爱的哥哥、亲爱的方灿。你真的只能有我这个弟弟,李龙馥把眼泪悉数流到方灿手心里,让方灿得以捧着一掌心水洼小心翼翼地去接住他卑微祈求的爱,尽管方灿时常教育他做人不能这样的龙馥,你不能这样霸道。但是我只是一个高中生,是一个处在身体发育阶段的青少年,是人生中做什么都会被归为叛逆的阶段,所以哥哥,我只是把眼泪掉进你的手心里你的臂弯里,没有把精液射进你的穴道里,我已经足够忍耐地做一个好学生了。

当他在课堂上翻开生物书的时候,打开了他十四岁的人生新大门,你能懂的吧,就是像第一次知道周围同学都有完整的爸妈那样震惊,原来男人和女人下体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但是很恰好的他和他哥的是一样的。同桌长满大颗青春痘的男孩贼眉鼠眼,朝他挤挤眼睛,连带着脸上通红的痘都要冲破肌肤屏障,跃出最后一点白脓:诶你看,女人这里长这样诶。他拿手指比出恶心的弧度让李龙馥有种弯腰吐到他脸上的冲动,他回过头来,去拿眼神扫女同学初绽的、花瓣一样的胸脯,他将目光隐藏得很深,使它看起来只是路过点头示意那样的一瞥。只看一眼他便觉索然无味,去盯教科书上的男人下体,说实在的他不是没看过,厕所里包括他本人都能够凑出不少根,李龙馥的脑海里曾瞥过很多正在生育成长中的阴茎,又略略经过方灿洗澡时候的裸体,二十三岁宽肩窄腰的方灿躯体,体力活磨练出他一身的腱子肉,使李龙馥于往后的无数个午夜悄悄回放,叹息着高潮。李龙馥拿着翻开的生物教科书去找方灿,纸卷边发黄足以看出翻了许多次,他指着示意图上阴囊的囊字,用小孩子特有的纯真发问:哥哥,这个字怎么读呢?饶有兴致地观赏自己发起的一场恶作剧,方灿的面皮迅速敷上一层薄薄的、番茄酱一样的红,将方灿烤成喷香喷香的冷面:现在教科书也教这些么。李龙馥茫然无知地点点头:老师讲了的,这是要我们了解自己的身体。这样啊,方灿回,然后唇齿相磨,几乎要磨出白色粉末才吐出囊的发音。我知道了,乖学生龙馥说,原来这就是阴茎下的那里。真是个美妙的词,面对他只有生气和不甘两种表情的哥哥竟然多了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羞愧的表情。

当他在方灿身边躺着,夏天夜晚微凉的风穿窗而过,掠过他们肚皮上搭着的同一条薄被时,他看着方灿略弯的脊背偷偷高潮了。手如同一条绳索锁住方灿的背影和喷薄的肌肉将它带往李龙馥的内裤里,他叉开两条细长的腿于沉闷的布料空间里撸动,被拉长的时间里他回想起方灿牦牛一样的眼,泪水将他的睫毛打湿成一缕一缕,使他又想起荡动的水草,一簇一簇地游进他的梦里,他几乎是痛苦地想,方灿,我们现在像被迫分离的一对爱人,我只能在你的对岸偷偷地思念你。小床吱吱扭扭,他粗喘一口气的时候方灿问他:龙馥,怎么了。天知道李龙馥是怎样地因为这句话尖叫着内裤一片冰凉了,他大口大口地浮出水面换气,语气可怜:我好想妈妈。方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将李龙馥整个搂进怀里:不要想了,睡觉。李龙馥听话地闭上眼,扶过阴茎的手搭上方灿的腰,用刚才的方式摇,连带着方灿也是淫靡的气味,他用小猫蹭脸的姿势蹭蹭方灿:那我睡觉了,方灿。

李龙馥从初中生向高中生迈入的目光里,其眼睛下方生了不少褐色的雀斑,星星点点的碍于他漂亮的脸没人管他叫麻子,只管他叫可爱的男孩。男孩李龙馥大为心虚,他偷偷上网查了看鸡巴看多了不会长雀斑后放下心来,再去偷窥方灿翘起的臀瓣。高中生方灿仍然维持着一个乘坐六小时火车去小蝌蚪找妈妈的行程,他竭力从妈妈的脸上看出和自己的相象、方灿的相像,或许谁是捡来的呢,毕竟谁家两个小孩的姓不一样啊。但很可悲的,他妈的脸真的可以一分为二,一份给方灿和那个小孩,一份给李龙馥。如同在哪个胚胎里他们也能一分为二,单独培育出一个方灿和一个李龙馥。小孩长得很像方灿(所以李龙馥怀疑方灿是那个男人的孩子也不奇怪吧!),他目送小孩一点点长大,如同培育出来又一个小小的方灿。所以他说,我的脑浆和小孩的脑浆混在一起了,谁也捡不起来。所以他在心里说,我和方灿的脸就能和血液融在一起了,谁也不能将我和方灿分开呀。

在这段长久的目光里,方灿的背上仍旧背着李龙馥的学费李龙馥的生活费,这些东西将方灿的脊背压得很弯,使他长出了许多条白牦牛鬃毛一样发丝,李龙馥拿来剪刀在方灿的鬃毛里挑挑拣拣,将白发丝一条一条地剪落,让方灿重新回归成一只棕黑的牦牛。他和这头牦牛道歉:对不起哥,我再也不会打架了。他的道歉是真心实意的,毕竟同学讲的方灿长得像在外面做鸭的话真的像是真的啊,没有人看到方灿略佝偻的脊背不会高潮吧,或者方灿湿漉的眼有让人高潮的能力,即使李龙馥知道方灿只是干活眼睛对着太阳时间太长了,但是这也不妨碍他臆想嘛。方灿仍旧在絮叨老话:我们没有和人家对抗的资本龙馥,我没有给你收拾烂摊子的能力,李龙馥。他一声叹息,你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我现在长大了,李龙馥在迷梦的眩晕里真切地觉得自己醉了。他说哥哥,我是有一点醉了。方灿拍拍他的脸,拽着他的手将他拉起来:知道醉了就起来,听话一点龙馥,乖一点。李龙馥在他的话音里小声剖析自我表白:我已经很乖很乖了。方灿的话喋喋不休,李龙馥永远止不住他放开的水龙头:快点去洗漱,今天逃课一天了明天不能再这样了,明天乖乖去学校,我和你们语文老师打过招呼了。明天我也要去找新工作,李龙馥我没空陪你在这里当高中生了。李龙馥的手去擦方灿冒出来的青色胡渣,一根一根的黑色短小胡茬从皮肤里冒出来,李龙馥想这些东西竟然穿过方灿的身体了。他问,方灿,大逆不道的称呼,此刻他竟勇敢地将这个称呼搬上台面、公之于众了:你是不是和黄琦在一起了。黄琦是他们语文老师,癖好是在课堂上大谈特谈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的旅游史。方灿如同一个休止符号那样暂停了,他松开李龙馥的手,没有训斥他接连两个大逆不道的称呼:还没呢,人家说喜欢我,你们数学老师又撮合我们,但八字还没一撇呢,她人挺好的,但我寻思等你过两个月高考完再说这个事。李龙馥往他身上靠,一摊烂泥那样瘀过去,他埋在方灿的肩膀上闷闷说:你不要和她约会,她人不好的,她总是训斥我,还总教育我……李龙馥说到这里感觉真荒谬,烦人的牦牛方灿和语文老师黄琦真的还蛮配的,他们如果结婚了一大夫妻乐趣就是把我拎过来骂说一些你哥哥真的不容易这句话,但我也不容易啊,我现在快要气疯了。李龙馥变大声:反正你不要和她在一起!你不要结婚方灿,你就和我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们是两个老光棍就好了。反正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磨合得也挺好了。好不好呀方灿,你是哥哥你要答应我的呀,我们小时候都在一间子宫房里待过的呀。

方灿捏住他的后颈,薄薄的一层皮把他拎得吃痛,他说李龙馥,别发疯。没有呢,李龙馥回答他,我是认真的,我现在没有在叫你哥哥了,方灿。神经病,方灿骂他,结婚生子每个人都要做的,我已经脱轨过一次了不能再一次了。可是你不是一辆火车,李龙馥用小学生念书的方式慷慨激昂,我也可以给你生孩子,或者你也能生孩子方灿,你的子宫不也曾孕育过我吗?你洗澡的时候我曾偷窥过你的身体,方灿,你现在不知怎的皮肤略有松弛,腹部的那一层皮皱着眉耷拉下来,如同老妪的垂垂皱纹,我知道那是你生育过我的痕迹,生活之医生剖开你的皮肉,拎出渺小的我呱呱坠地,你让我从那里胎落,用你挺翘的臀,原来我这么早就从你的臀里行过了,原来你的臀是我最后的旅程终点。方灿把他的话用滤网兜出去,只翻译成德智体美劳全面优良的词汇,但他仍旧像个火车即将脱轨的司机,只能用哀怜的声音祈求他:明天再说好吗龙馥?我们明天再说。

方灿,他癞皮狗似地嚷,将自己放得足够可怜:我好想妈妈。啊呀,李龙馥真是个鬼机灵的死小孩,他真的是知道方灿如何会平静下来轻轻拍着他的小肚子入睡的。当那时候方灿温热宽大的手掌给他的皮肤加热,烹煮出泡泡,他就会咕嘟咕嘟地流眼泪了。方灿这时候的手掌轻轻拍过他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好像一只浮起的瓢啊!李龙馥想,被方灿的力道按沉到水里了,他就此溺水,腐烂到泥里。而方灿呢,他被李龙馥宽恕得找到了理由,足以他扭转车头,载着乘客李龙馥回到正确的道路,驶向大众的终点。哦,怪不得这样,原来又是想妈妈了,他只是一个想妈妈的可怜小孩啊!他伸出的双臂像轻柔的怀抱,将李龙馥环进母亲的臂窝、旖旎的春梦,他将李龙馥环至浴室,暴露在花洒之下,他的手笼着李龙馥的背,原来只需要一只盆地一样的手就能把李龙馥从头到脚地拢住了。方灿拿手掌拍打李龙馥漏气的塑料背,一分钟一百二十次,这是李龙馥在课堂上学到的。他回到中学课堂,翘着的手高高地背在身后,颐指气使地喊:方灿同学,你这个,你这个小同学,你上课不认真听是不是!老师刚才讲了的呀,心肺复苏要按压三十次后进行人工呼吸,你需要给你的同学李龙馥人工呼吸,而不是像老人一样迟缓地慢行。方灿!你下手太重了!你同学李龙馥的肋骨都要被你压断了。

肋骨断裂成挤满木刺的枝干,将李龙馥的心脏戳穿到体外,细细一瞧:千疮百孔的洞穴里无一不是方灿,他被分尸成一块一块,散落在各个洞穴里,不走近看不出来这是胀圆的乳房还是弓起的脊柱。他没如方灿所愿将喝下去的酒呕出来,他在忽增忽减的花洒水流下咬住方灿的嘴唇不松开,细齿摩擦过干裂的唇纹将最后一层膜撕咬出血。方灿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没了嘴巴只能拿喉咙发声,李龙馥颇为心有灵犀地领悟到了他说的话,他学着方灿支支吾吾:别骂我了……别骂我了……他的腿跳到方灿膝窝上,轻巧一敲,方灿扑到他身上。他心里说对不起,对不起方灿,我知道你之前为了给我买电脑干活伤了膝盖,你原谅我好吧?方灿推他,推不动,他只将自己的嘴巴从李龙馥那里解救出来,说李龙馥你不好这样的呀!发什么疯啊,喝多了看不清你面前是谁了是么!李龙馥又哭,他说我想吻一吻妈妈,我太想她。方灿的手去吻他的发顶:我知道,龙馥,但你先洗完,我们先去睡觉,你听话……他已隐隐预料到他的弟弟不是他的弟弟,是尾随他偷窥他的嫌疑犯,但他仍旧试图做一个在戒网瘾学校外把孩子关进去的父母亲:你先进去,我改天来接你。龙馥不要,李龙馥喊自己的名字,他说你做我的妈妈吧方灿,我想从你胯下生出来。如果,如果,他凄凄地啼哭:不能被你生出来有什么意义呢。不被护士从你带血的子宫里捧出来我有什么好活的呢,我的第一声啼哭一定是阻止她剪掉我们相连的脐带的,我要一直待在你脚边,连着纠缠的肠子随你将我带到哪儿。他把方灿摔到地上,不顾满是泡沫的瓷砖地板,白沫花将菱形花纹涂抹得一塌糊涂,他趁着醉去脱自己的衣裳,剥成光溜溜的一条。李龙馥挟持着方灿的手去横行霸道,抚过自己的乳房:方灿你看,我同她们没有区别呀,我也能让你摸着胸脯入睡,也能让你找到孔洞进入,因为我真的好爱你。

我很爱很爱你,你知道么方灿?我爱你是我的哥哥,我爱你是我的爸妈,我爱你是我的老师,我如此如此爱你。

他把阴茎塞到方灿的牦牛掌里,让它被厚厚地包裹,而他去看方灿。氤氲的热气游行似花蛇随同水流潺潺在方灿的脸上,他没什么骨气地立马硬了,阴茎抖抖,他对着方灿的脸不妙地啊哦一声。我好像快要射了方灿,他坐在方灿的胯上整个身体压住不断挣扎的他哥,多么英勇的训牛师,他骑乘着早就被驯服得温顺的牦牛:方灿的眼睛睫毛厚重,使他想起纪录片里被钩子裂到嘴唇眼里常洇泪水的白色牦牛,泪水沾湿它厚得一层小书似的睫毛。方灿的嘴唇嗡动,李龙馥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只能照着记忆将话音拼凑上来,无非是一些关于李龙馥大逆不道的痛骂。他把扶过自己鸡巴的方灿的手掌凑到嘴边,同它接了个吻,他说得舌干口燥:你不要和黄琦在一起,也不要和别人在一起,你和我在一起。他将方灿的裤子褪到脚下,露出嶙峋的腿与瘫软在四角内裤里的阴茎,李龙馥早就说过只有方灿还穿这种全黑起球的四角内裤了。他往后蹭蹭坐到方灿脚踝,手抓着空中趁机乱舞的两只手低头去找寻那根东西,而后拿嘴巴叼住,好似在吃一个婴儿的奶嘴。李龙馥如同一只快乐的小猫,他想原来方灿也有一点喜欢我呀,他硬了呢。

这里,方灿,你明明都硬了为什么不进去啊,算了我真的太痛。他从方灿身上摇晃下来,咕哝着为自己辩解:我是真的很怕痛的。李龙馥嗟悔:刚刚说的不算数,我不做女人了,还是你做我的妻子好了,做孩子的妈妈,下班回家我就会见到你。他挤入方灿的腿间,一个不速之客,拿白色似精液的沐浴乳同自己的鸡巴一起塞进方灿的轨道里,方灿列车里载的众多小人必然会看到从天而降的巨大阴茎,那一定是世界奇观。他很不道德地笑了,笑声轰隆,他的手游过方灿汩汩流淌的鬃毛,一头粗硬的黑色卷发,他在其中畅游,发出经久不息的高叹。高叹方灿是一只大爱无疆的肚圆瓷器,被人带到中央一台进行真假鉴定,他隆起的肚里承接着李龙馥的精液与无处可放的青春之爱。阴茎刺入方灿的身体完成必达的使命,随着李龙馥的笑、随着点点白斑同时从方灿体内抽出来了,他想那是生育。

方灿掏出来最后一股白色液体,在原地躺了许久,撑起身将没干净的都洗了。花洒冲过地上的李龙馥,忽大忽小如同未尽的尿意。李龙馥好像完完整整地从他怀里剥离独立成长为一个名称为人的东西了。水流冲刷过李龙馥的裸体,每个角落都细细照顾一遍。破裂的玻璃窗迸进一丝一丝月光,牵拉着方灿的脊骨直立起来,他的身体坍塌又重组,一瞬间被生产被成长,构建成一个极其年轻的人。他将李龙馥放到小床上,拿过夏凉被给他搭过肚脐,而后弯下身去亲吻李龙馥的脸,从眉骨沿途鼻尖至唇珠。方灿的嘴唇一张一合,如同吐水的蚌,晒干在地阔天长的干涸沙滩上:龙馥。
我们要分手了。

李龙馥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没见到过方灿,好像从产房里抱出来的孩子只他一个。他翻过墨色的日历时手指顶过肚脐,使他全身百骸都一齐抽动,首当其冲的竟是控制阴茎勃起的腹部。他点点肚皮,拨打一二三四五,方灿,你接电话。哥哥,你能不能还爱我。
他打开电视上的纪录片,第九千六百零三次审视屏幕上疾驰的牦牛,而后将脸颊贴近闪动的画面,同鼻头湿润的牦牛紧贴在一起,他喃哥哥,哥哥,想你。
远至他背后,漆白的墙面上,摆一只横长细条的黑桌,供一只庞大的、泪湿的牦牛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