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黏
作者:淮暄云      更新:2023-07-27 01:24      字数:2160
认知饱和反而会使人陷入某种沉默和窘迫的陌生境地,如短时间内盯着某个字词看的时间太长,会忘记它的读音和原意,甚至连词根为何皆一扫而空,即使它的拼法明晃晃地摆在眼前,却愈发觉得认知空洞。
像披萨上的欧芹碎。

很显然,卢西安诺现下正面临这般棘手处境。
弗拉维奥是谁?
他在平展的纸张上用他平常飘忽得不着边际的字体写下:Flavio。
连笔,单拎出来每个字母都很漂亮,但是组合起来却糊成了一团。
他心猿意马,用规范的书写体重又工整地再写了一遍:Flavio。他发誓,他从未如此认真地写过谁的名字,就连他自己的都没有。

弗拉维奥,在齿关间碾磨,被舌尖蹭过,舌苔刻意压扁,要咧起唇角像学他的为人,随后稍稍撅圆了嘴,完美的、自喉关间发出的音:弗——拉——维——奥——。
是哥哥,兄长这之类的角色,一只黄毛花鹦鹉,满嘴跑火车,游刃有余的话语从未带有几分真心。华美耀眼的金丝雀,惯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以矫饰自己,奸佞、或者是伪装大师。
——弗拉维奥。
永远好脾气的,海洋的眼睛里浮动着盈盈笑意,叫人捉摸不透的,随性而执拗的。
他想了好些形容词作修饰语,最后的定性名词落在:哥哥。落在哥哥一词上。哥哥,兄长。

他陷入莫名其妙的思想情感囹圄之中,把哥哥这个词嚼烂,还是咽不下弗拉维奥的名字,执着于“兄长”和“兄弟关系”,琢磨不透有别的什么名词可以冠于其上来代替这层关系。如果他抛却了他和弗拉维奥的兄弟关系,抛却掉了弟弟的称呼,那么他和弗拉维奥就什么也不是:成为彼此的一个短暂过客,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再无交集。

哥哥。
可是哥哥,是一个绝佳的、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词语,承载的不仅是一段关系而已。卢西安诺——他的余生中不会再有第二个哥哥,换而言之,他不想、也不该、不可能到以至于说——放走弗拉维奥。
他不想放走弗拉维奥。
究其原因:对于哥哥的执念,或者说,他对弗拉维奥这个人本身的执念。
达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罔顾世俗伦常道德,妄图将人整个熔化在自己的血肉里,抑或将其拆吃入腹,连着骨头都咬碎了,吞咽下去,一种强烈的独占欲和毁灭欲,也是人类最本源的口腹之欲和色欲。野蛮的色彩总与爱一般被提名:因其一般相似的强烈情感和致命的欲望源泉,只是前者相较于后者更为暴虐残忍。

他当然是很喜欢他的哥哥的,因此产生了一系列悖德的念头:
如果明天弗拉维奥敢对别人笑的话,他就当即掐死他,言辞恳切、絮絮念念地拖着他的尸首回房间,泡进福尔马林里,向不存在的神请愿乱伦:恳求他和他哥在一起。
如果哥哥不能成为他的所有物的话,他宁可弗拉维奥去死。

灵魂湮灭,名字作为一具空壳存留于世,弗拉维奥——用粗粝的舌面抵住上颚。弗拉维奥——他可以褪色,可以氧化,可以腐烂颓坏成为一具朽骨,但他永不过时。一束喷洒劣质香水的假花,他永远光鲜亮丽,他永不过时。




他赢我,很多次。
放在当代家长眼里是一个典型的问题学生、小痞孩,同龄人眼中应该避而远之的不良少年,校服衬衫最上一颗纽扣永远都不扣好,衣领敞开,露出可称是性感的锁骨,皮肉紧贴着那根横骨,陷下去一些弧度,他抻展双臂、打着呵欠、仰着脑袋伸懒腰的时候最为显眼,天生引人注目的褐岩发色——即裸露在世人目光下含有二价铁离子的岩石,还有深沉而瑰丽的、或许在光芒下会更近酒红的、石榴色的一双眼。
他比我晚出生,孪生弟弟,一母同胎,长辈说,哥哥应该让着弟弟——这是他赢我的第一次。把珍爱的糖果拱手相让,自此,我不得不开始对他无止境的纵溺和忍让。
他当然很懂得,如何得寸进尺,因为他天生是个无赖,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他比我更讨人喜欢,或许我不该将这两者混为一谈:他更受欢迎的本质是他在某些领域很出彩,天赋光彩照人,比如说认字、绘画、更快学会走路。钱两者是公认的,藏在地板缝隙里的老鼠和蟑螂都亲眼证实的。但关于最后一个,我已然忘却,实际上可以说是失去印象了,是我杜撰的,但也差不多吧。反正总是这样,他小时候喜欢笑,也比我闹腾多了——活泼的象征。只要他一笑,就会不知道从哪里哪个人的手里得一颗糖,然后在我面前把糖纸剥开,把糖仁丢进嘴里,整个过程得意洋洋。
故意做给我看。
于是,他又赢我两次。
压我很多头。

他尚是牙牙学语的幼儿时期第一个会发音的单词是我的名字,但是谁在乎?不以为意——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即便不假,那毫无意义可言。
他开口叫我,第一次,十分含糊。弗拉,听起来像法拉,我抓住他的手指尖,他就用另一只手摸我的脸,我抬手拍开,转过身,背对他幼稚而澄澈的红石榴海,跑起来,他赶着追上来,法拉、法拉、念了一天,如此念了一天。
弗拉维奥,Flavio。弗拉,Fla,作为昵称,以a做词语结尾,他叫的是我名字的阴性名词形式。
他是个恶劣的孩子:把他穿过的袜子塞进我的鞋里,从我这里抢走零食。一开始只是他喜欢的,我让出去,逐渐地得寸进尺,他按心情从我这里拿走多少,当然不会再还给我。
咬我裸露或者不裸露的皮肤:小臂内侧、后颈,被衣料包覆的,被淋浴的喷头精心冲洒过的。

如果他不是一个恶劣的孩子,我或许会更早喜欢上他。

好像背部缠黏,伤口被锋利的刀尖划开,背对背靠在一起,愈合时血肉缓慢交融地缠黏,将希望和绝望一并吞下。生长是双向的,把我的地级掰坏、把我掰向你而长,你又尽力而拼命地向上生长、枝叶洋洋洒洒,苍翠而繁茂,妄图成为层密峦叠的树荫,认为我是白鸽——庇护我,缠黏着要庇护我。

我不是但丁七岁那年一见钟情的贝阿特利齐。
Styx:我是那条你渡不过的地狱冥河。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