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气鬼
作者:绿绿不绝      更新:2023-07-28 20:37      字数:4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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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吵架了,停战。”李龙馥说这句话并没有大赦天下的意味。因为对无恶不作的犯人总要拿出惩处的决心,他抱着那样的决心给方灿下最后审判:“我们分手,再也不用吵架了。”
方灿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如此类的分手、永不再见的话李龙馥已经说过无数遍,每一次都皱巴着一团脸说完再围在他旁边屁颠屁颠地转。他早就知道他是个心软的小孩,说出这种话除了在他心脏扣下一点本就要掉落的漆来,是不会有多么重的后果的。
他盘腿坐在旧地毯上——嫌疑犯是没有坐沙发的权利的,更何况他们屋里有老鼠有蚂蚁,有世界上最不起眼的生灵,就是没有一张坐人的沙发。李龙馥与他中间有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街,他躺倒在屋内仅有的一张床上。傍晚六点多太阳将要自顾自地下山,而他们总是不开灯,人像是戴上高度数眼镜,黑暗里只能看得见模糊的面容,看不见对方在做出什么表情。李龙馥总是在这种时候说分手,哭泣的脸得以掩藏在黑夜的幕布下喘一口气。
“你饿不饿?”方灿给出这种回答。
李龙馥是小气鬼,明明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还是硬着嘴巴只小声抽泣,绝不肯说一句原谅,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同他吃饭,揭过这个话题。
哦不饿啊。方灿的话像零碎的麦片源源不断从口中吐出来,但他没有牛奶可冲泡以至于喉咙干得不成样子,只好掩饰着咳嗽了两声。那么,他从地上爬起来,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打转,从灶台晃悠到床前,从床前晃悠到风扇那里。行过这一趟痕迹的时候他同样喋喋不休:那么,热不热呢我们龙馥,八月份真的很热呢。天上的云很厚呢,估计一会要下雨了,我得去把衣服收起来,不然我们去演出的时候就没有衣服穿了。你不饿的话我们一会在吃饭好了,或者你要吃点什么零食吗。方灿说到这里,两只手束到身前绞在一起,几乎要做出一个吊死人的绞刑架来。他在渺小的出租屋里甚至一分钟就可以走好几个来回,重复着这个过程如同大雁每年一次的南部迁移。但是家里好像没有零食了,一会要下雨了,我不想出去。方灿手足无措地站着,他再也找不出除了给龙馥打开摇头电扇之外的事了,于是只能哀红着眼,将自己缩成寸丝半粟的一点,祈求他:我明天再给你买好不好。
给你买一点水果吃,我们去楼下的水果摊子,那里卖水果的阿公总是说你长得很像他的孙子,所以会给你便宜一点。你陪我去好不好,不然要花好多钱。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开始拖着身体膝行到床前,说起来这张床还是方灿从旧货市场扛回来的,按理来说应该是他的所有物,他不该对它这样卑微。可是他已然是一个跪拜的姿势。早就说过了方灿是某种程度上的犯人嘛,无限卑微地跪在床前,一只手紧攥住李龙馥的衣服,将那片衣角当作救命稻草。他就着那样的姿势和表情,好像那是祈求的佐料,毫不讲理地哭:你明天陪我去好不好,后天也陪我去,什么时候都要陪我去,没了你我不行的。
李龙馥观看着他这场游行,方灿在里面像一只被打断手脚丢掉的流浪狗,对着他这个过路人哀求让他留下来,让他把他带走。李龙馥总是被那张脸欺骗,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在路边大弹吉他,大唱原作歌曲的十七岁少年,还觉得他这张脸有饱满的婴儿肥还是个不顾一切的孩子。
他闭了闭眼,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去给别人当枪手?啊?你之前说什么?再提高声音质问:你不是说你的歌要自己唱么?你现在把你写的歌卖出去算什么?
方灿攥住他衣角颤抖的手滞了一秒,理所当然地回他,他把那个答句说得像人要吃饭一样天经地义。他说,因为我们没钱啊!
李龙馥说,可是我有钱啊!他环顾了一秒破烂的窗户、报纸垫的床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旧地毯仍然说:可是我有钱啊!你想要什么用我的不行吗!
那不是我们的钱,方灿趴在床沿:那是你哥的赔偿款。
李龙馥大抽了一口气,闷在胸口处隐隐作痛。他的眼眶热得像煮熟的汤,只想要碰到锅盖再凝下来水滴。他用一种不可理喻的高亢声音尖叫:那怎么办!人死了我们还要守着那笔钱当活死人吗!我们不活了吗!
我们非要穷成这个样子,你去卖歌就好了吗?
方灿用那种遗属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戚戚然地可怜他同情他,几乎将他穿透一个洞,明明白白地戳破他的秘密,告诉他明明你也想固守着那笔钱的。方灿那样看了一会,然后一声高过一声,他的泪水把聚酯纤维面料的床单濡出一个廉价的圆痕,跟他道歉:对,对不起,可是我。我只是想给你买一把新吉他啊!

一眼望到头的角落里他和方灿的吉他肩并肩,像是阴湿墙角里生出的霉菌,攀缘着往上爬。回忆起那天的事他总觉得倒霉,只是像今天一样云层很厚,方灿说快要下雨了,回去吧。
他那时候又在和方灿吵架。真是奇怪,怎么两个人凑在一起有这么多的架要吵,围绕的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虽然猪肉打折但他不想吃、穿了一天的衣服究竟要不要洗,等等等等这种没用的屁问题。他们那天就是在吵,今天到底会不会下雨。
他抱着吉他僵着不肯回,哪里可能一下子就下雨嘛,这么早就收摊回家挣不到什么钱的。那时候他像不知道和方灿来到这个国家是见他哥的最后一面那样,也不知道那是他见完好吉他的最后一面。
他其实在后来的几个夜晚都反复把那一段记忆当作录像带在他的脑海中卡带般慢速重播,只是他犟着嘴不肯跟方灿说。如果那天他不和方灿吵架,乖乖跟着方灿回家呢?毕竟方灿料事如神,那天真的下雨了,而且大得不像话,把他们两个连同怀里抱着的吉他都浇透了。那雨多么不由分说地下,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个反应的机会。或者如果他慢一点走,不那么急匆匆呢?他就不会连人带吉他被车撞倒在地,重复他哥经历过的过程。还好他幸运,只扭伤了脚踝两天不能下地,只能躺在床上等方灿给他做饭吃。但他的吉他太过不幸,被车高高撞起再重重落地,支离破碎。
他此刻很想跟方灿说,他并不想要吉他,但是那样又太过虚伪,他实在是很想要一把新吉他啊!不然要怎么演出呢!不然要怎么挣钱呢!他们已经这么穷了,为什么还要剥夺他吃饭的家伙。
但那并不意味着,并不意味着想要方灿卖掉他写的歌啊!!
李龙馥低低地哭了,因为他突然发现,好像除了这条出路他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方灿没有让他的眼泪落地,他总是一个无时不刻可以承接李龙馥的好人,那种让所有人都高兴满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老好人。在李龙馥眼泪往下落的那一刹那,方灿扒着床单游上来吻住他的嘴唇。在电风扇转动产生的呜呜声大作里,他们唇齿相接再分开的啵声微不可闻。他们的舌如同烂泥一样搅在一起,将他们漆成社会底层劣质的水泥,僵硬地糊在墙上。
他们找不到别的乐趣,也想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话,当一切——当精神和肉体都变得贫瘠,剩下的就只有做爱了。
他们生活的时候用母语,做爱的时候也总爱用母语,母语之于他们犹如最后的避风湾,在车水马龙的国家里为他们创造出出生的国度。他们吻着吻着嘴皮黏在密不可分,像被八月份的热融化在一起的雪糕,分不清谁是谁的唇。方灿不置一词地将阴茎捅进他的穴道,连扩张也不做,只是在他被吻得情迷意乱,险些忘记他们是要分手,下一刻就是前任的时候拿阴茎杀进去。他痛得叫,拿指甲恶狠狠地在方灿背上刻了几道。他知道方灿是对他说分手的报复,他也有模有样地报复回去。
李龙馥的呻吟声犹如一段省略号,断断续续地从他嘴里产出来。对一个负伤在床的病人这样做实在不应该,方灿深感愧疚,愧疚从酸涩的鼻腔滑进泪腺,叫他无时不刻地分泌出眼泪。天光大收,连李龙馥的面容和影子都看不甚清,只看得见荧荧闪红光的风扇按钮。又因为风扇呜呜声而后知后觉地觉得热,难道每年的夏天都这样热吗,难道他没有遇到李龙馥的那些独自生活的、不知爱的夏天里也这样热吗。那热无穷无尽,如淋过雨的湿衣服将他们从头到脚地包裹,而他们在其中面红耳赤。热在他每寸皮肤上流淌,沿着下颌和泪珠一起往下滴。又觉得实在是热,下体相连处粘腻得烦人,他的胯部皮肤啪啪撞击李龙馥的臀部,甚觉他的屁股像半固体化的牛奶,哗啦啦地随着水流颤动。
他俯下身去,如同一个饱含歉意的鞠躬,他吻李龙馥的时候声音在嘴唇里模糊,说龙馥啊我好热。
然后呢,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借着这机会扒掉我衣服了么,李龙馥想。他又在黑暗里独自点点头,好像是这样的。正这样打算赦免方灿的时候,听见方灿说,前两天写的那首也卖了。他的声音咕咕哝哝的,还以为是在同李龙馥商量,但他早就已经把音符变换的钱安排好去处了。方灿小心翼翼地将怒极反笑的龙馥翻了半面,从他身后环住,身体每一寸都相贴。方灿从背后环住他,手蛇上龙馥的乳珠,他轻轻掐了一把,吻龙馥佝偻着弯的颈时说:我们买个空调,就不会这么热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很凉快。或者买个冰箱呢?你不是想吃冰激凌么,到时候都放在冰箱里就不会化掉了,不过你一天只许吃一个,多了要坏肚子的。
龙馥喉咙里发出一声嗬,不知道要发笑还是要流泪。方灿的皮肤黏上他的,胶连在一起,撞击里方灿咬住他的后颈,迫使他的脖子高高扬过去几欲弯折。方灿声音小小的,灼热的气息喷吐在他后颈上把他焚烧。方灿说,还是得先给你把新的吉他买了。
原来是要哭。这句话如同枪声发射的指令,让李龙馥在高潮痉挛的同时痛哭流涕。
他们的精液射到地板上,因为谁都不想洗床单了。天阴沉沉地闷,李龙馥也知道要下暴雨了,洗了床单阴干完难闻得要命。方灿翻上床,又从背后抱住他,维持那个姿势。他还没哭完,天知道方灿在他面前的眼泪怎么会这么多。
一张摇摇欲坠的床上只能装下两个砌在一起的人。方灿啄李龙馥的后颈,哀哀地哭得很急,他哭的时候总是在声音里夹一细声尖叫,听上去像要被人捏住后颈杀掉的小狗。方灿拿阴茎拱拱他的屁股,说,李龙馥。他踌躇了一下,卷毛脑袋埋在李龙馥背后,又说,我只有你了。
李龙馥在这时候竟还想着,是不是全世界只有我能理解到方灿话里的意思。方灿以一种受害者的姿态说这句话,大腿将他钳得死紧,是想说,不要走,不要分手。
而正如方灿听到他说无数次分手还是要哭,他听到方灿哭声的无数次还是会心软原谅,李龙馥翻了个身正对着方灿。他用那种包容的大爱之心将方灿轻轻拥入怀里,一言不发。
他好像会永远永远地和方灿黏连在斑驳的墙上相爱,瘫倒在瘸腿的床里,重重点头。

李龙馥睡觉的时候,方灿吻了一吻他的额头。在等水开下拉面的功夫里他打开门,下楼买了一袋水果,卖相不好但十足便宜的苹果香蕉都拥挤在塑料袋里。他透过塑料袋仔细看了看那些红色和黄色,突然想起来好像忘了告诉因为暴雨预警,过两天的演出场地不能用了。也忘了告诉他,路演的地方被告知没有审批证不能演。那买吉他为了什么呢。不知道。
以后怎么样呢,以后也不知道。反正他可以写很多歌,可以给很多人下跪求他们买自己的歌。就这样吧,就这样和龙馥缩在出租屋里,长长久久地做一对苟且偷生的怨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