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剧情)
作者:铜雀锁金钗      更新:2023-08-08 13:55      字数:3891
  吕布将身子往后一靠,避开那股子蜿蜒蹿白的腻香。赵老板就坐在他对面,歪歪斜斜地缩在软榻里,听歌女猫儿发春似地唱曲儿,叼着玉烟嘴的金牙从深红齿龈下翻出来,随着吮吸的频率闪着明灭精光。

  “吕爷呐……”那坐拥雒城十里机床厂的富商赵禄是个顶附庸风雅的家伙,他眯着眼呵出一口富春香,声音含糊地腻在嗓子里,从鼻腔中细细哼出来,“这雪茄呢就该配香槟,怡春楼呢就该配芙蓉膏,要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搭配什么,这日子过得才算有点意思……您说是不是?您看您非要一身军装来听曲儿,要是吓坏了姑娘们,还怎么抱得美人归啊?”

  吕布大半个身子掩在阴影中,只露出一双野狼似的眸子。他漫不经心地嗤笑,手腕一震,那银盏里被赵老板称为黄汤的酒水便尽数进了肚。

  赵老板哎呦一声,像是为他的豪迈捧场。撂下盛不了半两的袖珍酒盏,威名显赫割据一方的都亭军司令一掀眼皮,嘴角扯出个不冷不热的弧度。

  这奸诈狡猾的老东西,肠子扯出来怕是都要比别人多折上几圈,满肚子弯弯绕绕。谈个生意非要跑这人多眼杂的花楼来,东拉西扯,答应好的军饷他是一个字儿也不提。

  正欲开口, 忽地听到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格外急促,不远处的木梯下冲下一道人影。

  赵老板正接上话头,说洋人拍了新电影,女主角竟然还是商行行长的第六房小妾——小妾应该没有金牙,吕布游离的视线终于有了另外的着落点,便心不在焉地往外一瞥,谁知就是这一瞥,他的心里头登时像过了电。两只在深夜行军时能精准锁定敌军的隼目就像被缚了蛊丝,紧紧追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那人似乎是楼里的妓子,发丝高束,长颈玉臂,身形高挑袅娜。黛青旗袍掐着窄腰,白皙饱满的长腿步履匆匆,开衩处描边的金丝绣纹印在那若隐若现的白肉上了似的。

  说是妓子,但哪有妓还敷面遮颜的?大半张脸叫面帘遮了去,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到一对黛色的柳叶眉斜飞入鬓,眼尾锋利幽长,蓄了一把浓墨重彩的华韵,钩子似的牵走了吕布的魂。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但怡春楼里走到哪儿都能被人盯成筛子。那妓子只皱起好看的长眉,匆匆一瞥便加快了脚步。他走得很快,小高跟将木地板踏出一段焦躁的鼓点,每一步都踩进吕布的心头,踩得这颗杀伐果断的心难耐躁动起来。

  赵老板又说到法租界的公爵太太们筹备了交际舞会,舞厅的吊顶镶满了鸽子蛋大小的钻石,灯光一打便比遥远陆地尽头的极光还流光溢彩。吕布听不进去任何一颗鸽子蛋,他满脑子都是那敷面薄纱旁的串串流苏配饰,颇具异域风情的银片在雉羽间摇晃碰撞,那琉璃竖瞳的眸从碎银反射的浮光中飞来一记眼刀,狠辣的、急切的、生人勿近的。

  都亭军雄据雒并等地,吕布更是军阀中的翘楚人物,其冷血无情仅靠传闻便能止小儿夜啼。亲信或许会透露司令并不全然是个冷酷冰山,其实私下跟那些丘八兵痞略同,但若要问他们司令有何喜好,吕布的形象重又不近人情了起来。

  争霸是他的人生信条,兵卒与美人于他而言并无区别,其生死亦只是权柄天平上可供倾斜的筹码。

  枯骨红颜,他从来不屑一观——今日竟也不知是怎么了,胸膛里涨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眨眼间那人便只剩下个藻发凌乱飘扬的背影,眼见着就要不见踪影。吕布猝然起身,肩章上的冷意骤然刺破厢内缭绕的烟雾,寒光一闪,随着他出了包厢,吓了赵老板一跳。

  将惊诧的话音甩在身后,他情不自禁地在凭栏处站定,视线跟着那身影便追了出去。

  “甭……看了军爷,”隔壁的雅间内也迷迷糊糊晃出一个人来,驮红黏在他的脸颊上,打了个醉醺醺的嗝,“这是个不给肏的男婊子,孩、孩子都有了,还傲得很……唔,刚进楼里倒是还嫩着。军爷想睡他?只能等过两天楼里给他挂牌拍卖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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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吕爷,方才的美人儿合您心意?”见吕布沉着脸重新坐下,赵禄眼中精光一闪,乐道,“吕爷真是好眼光,那男妓身价可不低!听说有大把人出重金要买他初夜都没成功,最后定了几天后竞价拍卖——嘿,也不知道最后能花落谁家。”

  他觑着吕布的冷脸,故意沉吟着嘬了口玉嘴。只是两口,那飘然若仙的滋味让他通体舒泰,忍不住长舒一口气。仿佛看到了腾云洞开的南天门,赤兔马蹄将冬雪踏成灰蒙蒙的泥,溅到他锃亮的皮鞋上。

  他早些时候就见过这位鼎鼎大名的冷面军阀了。班师回城的都亭亲卫兵驰过长街,冬日里马匹呵出的白雾犹如铁轨上牵出的长条蒸汽,昭示着行人避让的讯息。那时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商人,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和这铁血司令共处一桌。

  富商回过神,咧开嘴又将那金牙亮了出来,话锋一转:“不瞒您说,老弟其实和鸨娘有些交情——若您有意,只消开开尊口,那美人儿就能躺您怀里,唯军爷是从了。”

  这顺水推舟的美意,若是旁人不愿也怕是要好好推辞一番才好“勉为其难”地叹口气。可惜他今日遇到的是吕布,何曾照顾过谁的面子,只见吕布哼了一声,森然开口:“赵老板见过我的马吗?”

  赵禄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马,一时语塞。

  吕布的脸上更显冰冷:“性烈是本事,忠诚才可为我所用。但若非本人亲手所得——”他沉着脸,目光狠厉,“那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歌女叫他吓得一时噤声,抱着琵琶大气也不敢出。空气刹那间凝滞诡谲起来,几乎弥漫开一股森冷的硝烟味。

  赵老板也被他震了一下,半晌挤出一抹笑:“好!司令实乃当世枭雄,勇武过人!”吕奉先的人情果然难欠,罢、罢,索性他要的东西还在自己手里,还可以再磨。

  但吕布的耐心是有限的,他明显更心不在焉了,哪家豪绅的适龄孤女都对他毫无吸引力,偶尔顺着赵老板的话答一两句腔,他都不甚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他又想到那截瘦得仿佛只盈一握的窄腰,旗袍布料随着摆动时而掐紧,时而舒展,绝非一揉即碎,斜飞来的视线像攒着两团生机勃勃的火光,燎着了他才灌进肚的酒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为之沸腾,口干舌燥、神魂颠倒。

  喉结滚动,吕布又为自己倒了盏酒。火辣辣的欲望一路滚至小腹,他瞧见跨间被马裤撑起的硕大鼓包,勒紧的闷痛感诉说着他明晃晃的欲求——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如此激昂的欲求。

  眼见下身有越鼓越大的趋势,吕布将身一靠,双腿顺势交叠,抬手止住了商人的话。

  “副官,”他扬声,将守在雅间门口的副官唤了进来,正想直接差人去找老鸨买人,但转念又觉得实在麻烦,干脆改口,“你去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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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辽穿了身高领的长风衣,压低帽檐,只露出一双凌厉的、浅色的曈。他躲着擦肩而过的巡逻兵卒,混迹来往人流里最不起眼的其中之一,行人大多麻木,被偶尔驰过的马匹与洋车撵得神思不宁,无人留意他的存在,更无人知晓他长风衣下穿的正是怡春楼的旗袍。

  他身上还残留着些许消毒水味,夹杂隐隐约约的火气。阿蝉那死孩子发了热不仅不告诉他,反而自己偷偷跑出去买药,害得他一顿好找。

  幸好相熟的大夫说她没什么大碍,甚至是好兆头,服药后一两天内就能连同先前的热症彻彻底底地痊愈。

  等那时,他们二人就离开雒城,不用在花楼里东躲西藏了。

  街角的告示牌上贴满了通缉他的画像,和印了摩登女郎的电影海报贴在一起,可谓云泥之别。

  张辽驻足观赏片刻,看到那天文数字的赏金又情不自禁地啧舌——不错,很给面子嘛。但他还真有点分辨不出来,这陈家子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想捉拿他的,就这眼歪嘴斜的通缉令,要不是一眼认出他的爱枪,阿蝉看了都要迷糊半天。不过这些大人物的子女都是这样,恐怕还巴不得他做掉久居高位的老头子,好让他们这些“孝子贤孙”能恸哭流涕地继承家业。

  哼笑一声,张辽扭头往外走去。他看到街边有小贩在吆喝冰糖葫芦,正想着要不要拐回医院,给阿蝉带一根。忽然有人拦住了去路,几个军装服制的人停在他面前。

  他认得这打扮——是都亭军。

  “几位……大人,”精神骤然紧绷,但不清楚来者何意,这窄路又实在没有另行的空间,张辽只好垂首压低嗓音,试图先蒙混过去,“实在不好意思,鄙人可是碍了您的路?诸位先请。”

  说着就要调头绕路,却不想为首之人用长枪杆别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动作。

  “花先生留步,”只有从怡春楼那儿得知他身份的人才会以“花”字开头来称呼他,张辽绷紧的手指微微松懈,就听面前这位副官一脸正色,毕恭毕敬地冲他行了半礼,“我们司令诚邀您去做客。还请切莫多虑,司令他人和善又好客,定会对您以礼相待。”

  语毕,这人又格外诚恳客气地补充道:“您若无意自行离开便是,我们也不好强求。”

  ——只不过会将您一棍子打昏再五花大绑地请走。副官面带微笑地将后半截话咽进肚子。

  张辽自然无知无觉,他微蹙眉心,想不通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军阀找他能有什么事。莫非是陈氏族人告状告到了吕奉先那儿去?可陈家虽说家大势大,但要真和都亭总指挥搭上线也不是什么易事,更别提让这有虓虎飞将美称的堂堂司令去捉他一个小小杀手,其荒谬程度堪比说吕布看上他想和他一度春风。

  ……总不能是因为这位大军官很缺钱吧?

  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逼近了真相,张辽思忖片刻,还是点头应下。

  毕竟这些权贵可都不是好相与的,虽然嘴上说得好听,但若真的忤逆了对方,就算本人“宽宏大量”不同他追究,手下兵卒怕是也要出动三分。在这临跑路的节骨眼上,还是不要节外生枝比较好。

  更何况倘若对方真要对自己不利,他又绝非全然无法应对。

  他雒城幽影的名头可不是盖的——合格的杀手在被人扒出底裤前流传出去的只会是称号,但张辽的不同,他的大名同他随身携带的雕花银枪一样,让人避如蛇蝎。

  只是他的尾巴已经够多了,倘若再惹恼了都亭军,两厢人马再打个照面,恐怕真够他喝一壶的了。

  倒不如虚与委蛇一番。

  于是随手拨开架住手臂的枪杆,张辽示意自己主动跟随,趁旁人不备时用指甲在通缉令的名字下方飞快掐出一字。

  “吕”。

  若他明日还没回来,阿蝉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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