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过竹织就的门帘微微侧身，云海冰凉的风携带水汽悉尽与自己擦肩而过，转而撞向身后那尚未合上的门缝。我强忍着扭头回身重新去见杨戬的欲望，跳下这艘我停留有几百年的大船。

近亲相奸本便不为世间所容，更何况我是趁人之危行如此之事。我知道舅舅是不在乎的，他甚至可能还会替我找好借口，打了个哈哈此事便过。但，我会替他在乎——做出如此卑劣的行为之后，我还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侧谈何为爱么？

我要去人间，不是人间出现了什么能够疗愈元神伤痛的神草仙药，也不是接了什么大妖在人间作乱的悬赏，而是在某一个一如既往的夜晚，杨戬从他架子上拎出个瓷色小瓶，给我倒了一小盅酒——或许所有的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的长辈顶天立地，但是当你发现他脆弱的又或者是可侵犯的另一面时，你便容易生出亵渎之心。不等酒过三巡，我的舅舅便撑着脸满面通红，他看着我轻飘飘道出一句：你要尝尝么，沉香？

于是我便尝了。




01.
人间海棠正值佳期，一树梨花如雪似冬来，却已是春半休。山野郁郁葱葱少见人影，却正是适合像沉香这般不愁吃喝也不用赚太多钱来维持生计的神仙。从前在船上需要做悬赏来买气，不然就会断顿，系关一家老小。如今他一人吃饱养活全家，也算得了更多闲空去做他从未做过的事情。只是依然习惯了去看悬赏，接了，攒了一匣子的三界通宝。沉甸甸的，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随意地搁在桌头，似乎里头装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大雨淅淅沥沥，打在瓦顶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雷声轰鸣，沉香抬头看看窗棂滴落的雨，随后又低了头，去刻他手中那粗糙的小玩意。大致能看得出是个人形，只是歪歪扭扭，五官也不像个样，就着木人面孔眉心那一点红才能看出雕的是二郎真君。沉香从来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情思巧趣，如今琢磨了点心思又起了座精巧的竹楼，赏雨观云，好不快活。可山林寂寂，无人可叙旧情，百般聊赖之中他又拾起从前在金霞洞练出的手艺，开始雕起木工。首先是小葫芦、小狗、然后是那正正方方的木口琴，如今且又到了他舅舅身上。本来手便巧，对沉香来说这活也不是很有挑战性，这爱好很快便推到墙角闲置吃灰，只有那惟妙惟肖的木像坐在枕沿，眯眼瞧着他笑。

沉香看了看小木人，想学某人朝它弹出个脑崩儿，又是不舍，把木人放在手心里摩挲许久，才叹了口气放回去。少年郎尖俏俊美的脸上心事重重，收好匣子捡起挂在门后的蓑衣，又利落地搭上斗笠，脚下运起玄功，一路闪着金光踏春而去。

最近都没见着杨戬用捕手牌接悬赏，虽然船上说不得会断顿，但把钱两送过去还是要的。毕竟杨戬那个性子自己也清楚，非到不可为之时才出手，简称一个字——“懒”。




02.
沉香已经十分熟悉附近的人迹踪影了，他知道最近的村落是距竹楼三十里地外的宁家村。因村人淳朴好客，故也常去。自从有一遭碰着匪人打杀，他有余瑕之时便会带村人一同进城。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叫老村长磕了头跪谢。哪敢接受此等大礼！沉香惊得快下意识直接窜出三里地，不过好歹还是忍住了。绷着一张俊脸委婉推辞，看起来冷冰冰的，却实在是好说话得很。村里姑娘都喜欢这个长得好看心肠又热的少年郎，上次阿翠给他递手帕，他可没拒绝嘞！…哼，不就是条手帕嘛！这次换我来给他送香包，他肯定喜欢。姑娘们叽叽喳喳讨论着，这时旁边出来一个有了身子的妇人，看起来很年轻，一张粉面俏生生的，眉眼弯弯，还垂眼含笑，简直比刚开的海棠花还温柔，更何况她身上还带着好闻的蔷薇水味呢！这样的一个妇人，眼含笑意问她们在讨论什么。于是女孩子们一时愣住了，回过神来纷纷红脸忸怩结巴，才有一个胆子大的同她说：杨嫂子，我们在讲沉香呢。杨嫂子微微点头，五根纤细的长指拢了发丝往耳颊后一撩，露出白白的颈窝，扭头去瞧那倚了堂门闭目养神的少年郎。眉峰淡淡地松开了，鼻梁上横了小疤，却实在很有味道，叫人看得耳红心跳；睁眼便又是寒芒一闪，好生凌厉！直了身子走起路来如流云缈缈，怪不得会被姑娘们喜欢呢。杨嫂子仍旧还是在淡淡的笑，嘴角却微微下撇了，但是她又是那样的好看，所以这些便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趟前往城里的牛车上只载了一位乘客，不过身份却不大寻常。沉香把内里最结实柔软的座位让给那人，还施了一个防护咒以免对方磕着碰着。不过沉香总是控制不住视线往对方肚子瞥，毕竟他还从未见怀孕的女子——没有女仙会耗费自己的法力来持续地供养一个孩子，她们更喜欢斗法、修炼，简直跟男仙没什么区别。因此，孕育了生命的女人，已经成为他心目最最伟大的人，名字唤作母亲。

沉香对母亲有一种天然的恭敬。


或许是沉香的目光过于炙热，扶着肚子的女人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只是眉眼叫他生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可是他又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不等沉香起疑，妇人便主动同他攀谈起来。于是，沉香很快便对面前这位眉眼温柔的妇人的来路一清二楚。原来她是嫁给村里一位姓杨的男人，前年朝廷征兵所以跟着军队去了边疆，至今未归。于是这个男人逐渐随着日月的流逝活成了一个符号，如今身子有孕也是因同照顾了她三年的小叔子在了一块，邻里邻外都为她嫁了好人家而欢心。此次进城呢，便是要去见她在城里做工的夫郎。沉香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口中的夫郎就是小叔子！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 思绪乱糟糟的绕在嘴巴里，像是叫人打了个结。这有悖伦理的事实荒谬得一时间像是给了他脑门一棒槌，叫他心神好一阵晃荡。但又毕竟是他人家事，实在是不好开口询问。转念一想，这样的事情似乎在宁家村里也极为常见，无论是平民百姓有失怙的姨嫂嫁给侄弟，富贵人家里甚至还有表兄娶表妹呢！只是自沉香下凡后不是一直待在自己的竹楼里，就是出去追捕悬赏添补家用，哪来这么多闲心去观察人家繁衍生息呢？

思绪万千，沉香又想起了杨戬。




03.
沉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金霞洞余徒说，沉香是一个不服管教，杀师叛逃的孽徒。
申公豹说，沉香跟他年轻的时候像得很，眼睛里都含着一股子狠厉，是他的衣钵传人。
婉罗说，沉香很像他的母亲，而杨婵，更像她的姐姐瑶姬。

而杨戬则想到了夜夜驻留在自己身旁的影子，对方触在自己颊畔的掌心，暖黄烛光下那双乌黑的眸子散发着浅浅的光，居然叫他看出一汪深不见底缠绵不绝的情意。可杨戬知道，这情意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藏得太深，只能借灯光窥探一二。而每夜醉酒而眠后，沉香掌心的触感，也总是会在他的笑痕上留下滚烫的余温。

外甥对自己产生了超出亲情的想法，杨戬怎会不知？

纵使目光透露出来的千言万语已经被他紧紧挟进心房，可是爱怎么能藏得住，就算嘴巴不说，眼睛不看，但是还是能从站在自己身旁那个身影的动作里发觉出些许痕迹。爱使有的人小心翼翼，生怕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而也使有的人深陷其中，管它柔软还是尖锐的，皆有了去处。

沉香的爱意如一团被包在纸里的火，杨戬起初尚不觉得滚烫，可是等到他逐渐从一摊留有常温的余烬，一点点重新燃成新的火焰时，才恍然惊觉这份爱意竟如此灼热：有风吹过，灰就复燃；有爱添薪，火便猛烈。

而此刻，一声声的“人间速递”，正是最好的燃料，助涨杨戬的火势。

原因无他，只怪沉香这小子忘了仙界与人间的时间流速不同，一串串的汇款打得杨戬措手不及，他屋子里堆满了银子的木匣硬是足够叠起来砸死人。船上最高兴的要数哮天，本来还要指责这小子不告而别，原来沉香是去人间接任务呀！钱——二郎二郎，你看！好多钱！

杨戬颇为忧郁地撑了脸，唉，哮天，你只是一条单纯的小狗，怎么会知道倘若我继续让沉香待在凡间，估计回头赏银捕手们就要上官府联合举报你主人我了。孩子不带回来不行，更何况，自己肚子里面还有个小的呢。思及此处，他手掌小心翼翼拂过平坦的腰身，而那被绸袍掩着的地方，此刻很欢地泄出一丝薄弱的气息，随后又叫流云携去，消失在天际。

哪里有这么多害怕爱不想爱的借口，杨戬抛起他那阴阳鱼口琴，满不在乎。他想起来没了沉香陪伴的夜晚，连喝酒赏月都不尽兴。如果只是单纯的亲情，怎么又会惋惜少人陪伴？那份爱是宽广的复杂的，一不小心就要被绊倒跌入其中，也是很合理的嘛——毕竟那孩子的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他向自己走来的样子仿佛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笔直地向着自己而来。


沉香是一个渴望爱和被爱的人。




04.
杨戬下凡的日子过得飞快，他起初是在沉香常去的村子里起了个身份养胎，却过得越来越有滋味。人间山水本就好颜色，自从平了战乱，更显得人间芳菲二月繁盛，莺飞草长好不热闹。杨戬又裁了把园子里的野花，用麻绳随意一绑挂在墙上，直等风携香而入，便会熏得满层子柔香。

跟着沉香两点一线跑着，他总算是看透这小子了。在家里只磨着木雕刻自己的像，如今挤满了一窗台活灵活现的小木人，完全可以看作杨戬的神像。更何况这小子心灵虔诚，又因着同自己有血亲之缘，每夜入睡前杨戬都能听到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余末再添一句愿舅舅安好，沉香很想您。肉麻得让他牙酸——但是做神仙的，哪一个没有过漏信徒祈愿的妙法？估计真君还是乐在其中呢。来宁家村也不是为了见什么小情娘，只是很单纯的受百姓之托而驾牛车护送人去城外保平安。附近村落也因此受益，已经很久没有贼人劫掠，毕竟都叫沉香弯刀子一挽，扯了脑袋进城去官府里换钱。然后这钱再回到做悬赏集成的银两里，攒满沉甸甸的一匣再托人送到九重天之上的仙界，杨戬所在的梅山号之中。

倘若日子真这般过下去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不需多少时日就要呱呱坠地，无缘无故让大外甥当爹总归是不好的，免得到时候吓着人又跑了，天涯海角的叫杨戬一阵好找，那真君可就要哭惨了喽。

故而，杨戬主动上了牛车，扯了一道谎来近沉香的身。只待时机成熟顺势而为，破了身份把自己有孕的消息透露给对方，看沉香到底是如何想的。在人间散心了这么多天，总该想明白了吧？

牛车嘎达一下缓缓停住，应是到了城门附近。杨戬讲完了自己扯的谎，又不动声色地询问沉香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家里有无婚配的打算——这就是要说媒的意思了。少年人下车的动作顿住，许久才闷声回答：“多谢嫂子，只是我已有心悦之人，这番心意，虽然我现在不敢告与他听…但或许有朝一日，他一定会知晓吧。”

唉！真是痴儿！
杨戬扶额叹息，手中掐诀恢复了原有的女相眉眼，目光定定注视那道背影，清清喉咙用男声问道——




05.
沉香说完这番话后只觉心中艰涩，他正打算跳下车，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可是说不定他现在就想听。你觉得呢、沉香？”

他顿时心里一紧，身子比意识还快直直扭了回去，身后还是那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女子，依旧是身着浅蓝色绸裙，双手护着的肚子微鼓，眉眼与自下船以后未曾逢面的舅舅一个模样——却更加柔软，笑意也惆怅。


“……舅、杨戬，你怎么回事？！”
沉香看着他——她的肚子神色震惊，舌头打结说不出一句完整清楚的话。杨戬只是微微一笑，领着人进城，左拐右拐来到一处民宅。又有旁人动作热情地同她打了个招呼，行走间还要搭讪几句：这就是杨娘子的夫郎？这结实的身子骨，怪不得能上山猎虎呀！

沉香已经无心去听自己舅舅是如何娇羞地抿着嘴推辞几句便收下了对自己的夸奖，他也不敢想那句夫郎到底是什么意思……总归是进了屋宅，整个人紧紧跟在杨戬身后，像条刚被接上的小尾巴。

沉香不止不敢想，甚至也不敢问，只有一对眸子紧紧瞅着人鼓胀的肚子，半分也不肯挪开。杨戬看得简直要发笑，噗嗤一下便挽了他的手牵着人坐在床铺上。这一笑又叫沉香幽怨的眼神又直勾勾地投到自己脸上。于是杨戬不笑了，先发制人义正言辞地开始质问沉香。

杨戬说：“下凡来也不给我留个信，叫你舅舅一阵好找。”
沉香一听，沮丧得似乎一对小狗耳朵都耷拉了，尾巴也垂下来，看起来受尽了委屈：“明明舅舅自己怀孕了的事也没告诉我——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怀孕？”
哎哟喂，这一问可不得了，直接叫人炸了话匣子，一股劲儿把所有的疑问都抛了出来。但杨戬心虚归心虚，但面上装的可好了。

只见他面色一沉，掌心摁着沉香直直把他推在床上，居高临下审视着人，脸上要笑不笑，轻飘飘道出一句：

“不是想知道孩子怎么怀的吗？不要动，接下来舅舅做给你看。”




06.
杨戬恢复了男身，却也依旧挺了个溜圆的肚子骑在沉香身上。他身型欣长，腰又细，从背后根本瞧不出肚子里揣了个球，反而更像是强暴的那一方。丰腴的腿肉教人掐出柔软的痕迹，沉香爽得牙都在打颤，眼睫上湿漉漉的打了缬，又叫他舅舅俯身吻去。杨戬捉了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鼓起的腹尖上——那处热乎乎的，软化了杨戬的腹肌，化作更为结实沉重的份量。沉香下意识要缩手，却叫杨戬直直摁住，目光也笃定，好似在说：
沉香，你敢么？

沉香入了迷地去看他，看杨戬盛了白玉般莹润的肚腹，看杨戬紧咬下唇升腾而起的血色红晕，看杨戬鼻尖上的汗滴落而下，啪嗒一声打在自己精瘦的薄肌上。

有何不敢，悖逆人伦的心思又不是一日而起，这情思在沉香心中日日夜夜灼得滚烫，大火莽莽，五腑六脏都要烧化。稠稠爱意渗从指甲缝里涌出，经由沉香紧贴着皮肉的一双手，要把杨戬抚摩圆润柔滑，叫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千百年来未曾动情的神呀也由了情爱来上釉，落得一出大大方方的水光。

似乎从这狼崽子压低了的眉眼里瞧出些什么，杨戬笑了。他指尖掠过人鼻梁上的疤，弯指一勾，明是调笑，泪却啪嗒啪嗒落下，打得沉香好疼。于是他奋力仰起头，粗糙的唇舌眷恋摩挲出其中意味，捧着杨戬的脸抚慰吻过。

他想明白了，伦理一词其实束缚的是自己，杨戬是商周时便赫有威名的战神，经历过的场面手上的人命比自己吃过的盐还多，怎么又没见过亲缘彼此相依相恋？更别提女娲娘娘与伏羲大神之间也有着血缘，还不是照样结成了道侣？哪里来的那么多借口和纲常，只不过母亲的托付担在杨戬心中，叫他不得不在乎，对自己永远心怀愧疚。可是喜欢就是喜欢，从仙界到人间，从梅山号到小竹楼，不管距离有多远都不会消散。

沉香小心翼翼避过他隆起的肚腹，下颔依了人颈窝，两人严丝合缝地抱在一起，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07.
今朝露浓，月儿却明，正是好时节，唤有情人共赏，好结良缘，作得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