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过了伞 从甲乙变知己
作者:绿绿不绝      更新:2023-10-02 21:40      字数:9100
1.
沐安一大早吃早餐就吃得不安生。
他人虽保养得好,四十岁看过去像近三十的小年轻,但教学疲累,不仅毁身体还磨精神。也到底是上了岁数,便逐渐沾点老年人的习性,觉少醒得也早。
今天早上四点多的时候莫名便醒了,想着再睡一会却如何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出神磋磨了半晌听见雷声轰隆作响,在房间里吵人得生烦。他这下彻底不睡了,唯恐一会下暴雨,忙起来要把昨天阳台上晾的衣服收进来。
出了卧室却看见对面书房的房门关着。沐夜刚来的那些天没地方睡,和苏星文挤着睡了些天。后来书房添了张沙发床俩人才分开睡。但书房窄小,本来放了栋到顶的书柜再放张桌子椅子就把空间占了个满当,沙发床来了便在里面艰辛地挤着。沐夜从小被养得细皮嫩肉一见这房间就撅嘴,抬着小下巴死活不肯在这儿睡,怄着气把苏星文轰来这里住。沙发床小得可怜,苏星文一米八几的大个被迫蜷在上面,长腿长手都放不开只能憋屈地团在身体前,像被虐待的小童养媳,可怜得要命。人家又毕竟交了房租,没有把自己房间让给别人自己睡书房的道理。沐夜被沐安骂了一顿,晚上看见苏星文又往那张床上缩觉得自己混蛋,扭着脸叫苏星文回去睡。房间床小,只窄窄的一条,两个正在猛蹿身体的高中生每天几乎都要抱一起了。沐安只能让人抬了张双人大床进来。
这张沙发床就此落空,放在书房他俩都不问津,只有时沐安在书房批卷子累了凑合小憩一会。没人时敞着门,有人时才关上。
沐安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探身进去。天还没亮,窗外仍是沉沉夜色,本该染上的一点晨白都被乌云压过去了。屋子里昏暗一片,所有家具都像被炭笔勾了层细毛边,蒙了层灰纱一般不清晰。但本不该有人的沙发床上却躺着团黑影。
沐安悄声走过去,他已经走得够小心,但拖鞋落到地板上的轻音还是在昏暗里炸耳。待走到沙发床跟前,想细细看这是哪个孩子,一伸长脖子却是先对上一双突然睁开的眼睛,眼珠黑是黑白是白,像混杂了一盘棋子。沐安被吓得诶呦一声,往后踉跄着退了一步。
苏星文向来睡觉浅,老早听见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为是沐夜拉不下脸面只敢半夜过来。听到那声诶呦才分辨出是沐安。他手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把,把手机拎出来打开手电筒朝着天花板射。
白光冲向天际半途却被房顶挡了,只能不情不愿地洒下来,落到他们身上像簇追光灯。沐安站稳身形,看清苏星文的脸,黑硬的头发此时垂头丧气搭在额前,眉也不像平时那样傲气地往鬓角扬。苏星文开口,嗓子还是哑的,喊了声沐老师。沐夜拍了拍胸口,心中有数:“和小沐吵架了?他把你轰出来了?”
知子莫若父,苏星文讶异地看了沐安一眼。他平时再怎么稳重早熟,这时候刚醒来忘了往脸上覆面具,也还是像正常的高中小孩,恹嗒嗒地回:“是吵架了。不过是我惹的他,他生气才是正常的。”
“你别替他说话。”沐安知道自己家小孩的臭脾气:“你交了房租还肯让他和你睡一间就已经够仁善,还鸠占鹊巢把你赶出来,他太不懂事,一会我帮你说他。”
苏星文连忙截住他的话头:“沐老师,不用。您也不要和他说这些话,鸠占鹊巢的是我,您明知道。”
沐安叹了口气,手臂虚环过去,一个拥抱的动作,却是拍了拍他的背:“你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你们年轻人吵架,我不该多过问,你们年轻人自己解决就成。只有一点,小沐要是耍脾气你别惯着他。”
苏星文这才笑起来,有了点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但笑也不像那些大大咧咧露牙齿笑的男孩,一笑尽是热闹的烟火气。他笑的时候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微往上弯,看上去没多少开心。但解苏星文的谜底向来不在嘴巴,在眼睛。沐安看见他的眼睛往下弯,挤出来眼底的一薄条卧蚕,才知道此时他是真的蛮开心。他点点头,像个谨听教诲的学生:“知道了。沐老师,您去再睡会。”
沐安嗳了一声,又盯着他看了两眼才放下心来转身出门,关门前扔下一句:“你也快睡,等着醒来吃我做的早饭。”

沐安当然不会亲手做早饭,他忙得很,给四口人,尤其其中还夹着两个吃垮老子的半大小子,做饭不如要了他的命。主要还是手艺不好,苏彤一看见他做饭就泄气,拖着长音去隔壁敲门:俞老师,我可不可以来你们家吃饭!
他深受打击,从此退出做饭江湖,早上顶多榨个豆浆,其他时候基本上都出去买来吃。今天天气阴,拿着伞出门的时候发现已经下过一轮雨了,地面全湿的,走得不老实的人身上准溅水。沐安找了家早点铺子把每样都买了点,烧卖馄饨油条蒸饺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桌,权当握手言和宴。
苏彤随她哥,小小年纪时间观念就重,自己乖乖起床,一早准时和苏星文出现在餐桌旁。她对着沐安嘴甜几句,盛了碗豆浆捧在手里喝。
她刚咽下去整张小脸就像块抹布被豆浆揉皱了再搓洗,眉毛挤成一团:“沐叔叔!你又把糖盐看错了!”
沐安尝了一口,还真是咸的。他讪笑:“谁让小九弄的糖盐罐子长得一样还不贴标签。”他推了碗小馄饨过去:“吃这个。”他说完扭头朝卧室那边看了看道:“你小沐哥哥还不起床,都高中生了,上学还没你积极。”
苏彤仍抱着豆浆碗吞了几口,呲牙咧嘴地咕咚咽下去:“小沐哥哥昨天肯定学习很晚,我刚刚去捏他鼻子他还不肯起床呢!”她凑到沐安身边,挤眉弄眼地拿气音跟沐安说小话:“可能也是不想和我哥一起吃饭呢。昨天小沐哥哥和我哥吵架啦!”
“我听见了苏彤。”苏星文把筷子撂下:“你再大点声你小沐哥也能听见。”
他抽了张纸囫囵擦擦嘴上的油星,站起身:“我去叫他起来。”
“不用。”苏星文一转身看见卧室门口站了个人,穿一身棉质睡衣,头发乱糟糟的,几根不安分的发丝跳出来在头上和本人一般耀武扬威。沐夜打了个哈欠,抬腿往餐桌这里走,到桌子跟前蹙着眉头对满桌子饭挑挑拣拣,好半晌才伸出两根葱白的指头勉强挑了只烧卖出来。
“不坐下来吃饭在这儿站着干什么,给我们做服务生呢?”沐安攥住他的手把他往下按。他想得好,一会俩人在饭桌上面对面说开,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苏彤一见沐夜笑得跟花似的,跟着喊:“小沐哥哥快吃饭!”
沐夜本打算顺着台阶坐下,一抬脸看见旁边重新坐下埋头喝粥的苏星文,脊梁骨就傲起来了。杵在原地软硬不吃,眼睛只盯着那颗发茬短硬的脑袋看,等着人表态。
苏彤观察眼色一级棒,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哥哥。苏星文抬头看他,喉结一动,将嗓子沥干了才出声:“快吃饭,一会我载你上学。”
沐夜知道他这是先服软的意思,嘴上仍是犟着回:“我不要,今儿说不准下雨呢,你自己淋雨吧,我要搭车。”他一张嘴叭叭了半天,僵着他那身脊梁骨倒是坐下了,跟苏星文面对面。
苏星文说完那句就没再吭声了,不顾苏彤的呼声从她碗里捞了两只小馄饨吃。沐夜坐下来就开始小口啃那只烧卖,两个人中间虽然不过一张饭桌的距离,抬眼就能看到,眼神却一直避着不肯相撞。
半途萧鸿飞敲门把苏彤带走和萧黎羽一起送去上学了,沐夜那一只烧卖还没啃完。他一粒糯米一粒糯米地往嘴里啃,小鸟啄食似的。沐安上午没课不用去学校,一瞄钟表快到点了,他看得着急:“你吃个饭这么墨迹?”
沐夜哼了一声,不知是对他爸还是对对面的人,他把剩下的半只填进嘴里嚼得脸颊鼓鼓才含糊着说:“我们京州来的少爷就这么难伺候。”
沐安被他气笑了,扬手对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快点吃,一会又迟到了,人家小九等着你呢。”
沐夜又哼,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多气,见天往外哼个没完:“我才不要坐二八大杠,硌得我屁股疼。一会我要打车走,别一会路上下雨淋了骑破车的人一身。”
他意有所指,对面的人却没理他,呼噜喝完故意剩下的那点粥,跟沐安说了声先去学校了。沐安应了一声,对着他的背影高声提醒:“记得拿上雨披,别晚上下雨再淋到。”
苏九答了一句知道了,利落地拎上书包出门了。
沐夜又捡了只蒸饺装模作样地吃,沐安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人小九等你半天,你又整什么呢?”
沐夜哗啦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梗着脖子喊:“我又没有让他等!他昨天晚上——”
他喊了一半又闭了嘴,呼哧着气生闷气:“反正我不和他走。”
“行了,和我喊什么,快去上你的学。再等会你打车也迟到。”
沐夜蔫蔫地哦了一声,踢踏着拖鞋在地板上啪啪作响,百分百令楼下人讨厌的走法去换衣服。他埋头翻了半天头上翘起来的发丝都被捋顺了,在卧室大喊:“爸!我校服呢!”
沐安条件反射地想说一句问小九去,话溜到嘴边想起来苏九早走了。沐夜的校服……昨天给他扔洗衣机里洗了晾阳台上了,他今天早上去收了,收的路上拐去书房了。
沐安一拍脑袋,往阳台上奔。他们这栋楼阳台半开放的,今早雨疏风骤衣服如今淋了个透湿。
沐夜跟着一路跑去阳台,看见自己的校服已然无可挽救,他心如死灰,尾音拖长怨了句:“爸——”
2.
出租车一路上都在听早间新闻,司机听的还是本地台,哪个小区遭小偷了、哪条路现在堵了、哪儿哪儿的商铺低价出售,沐夜心里轻嗤:应该播报哪个学校哪个班的学生出去打架嘛。他把胳膊撑在车窗上心烦意乱,理也不理找他搭话的司机。
其实昨晚没想和苏星文吵架。他本来是要好好说话的。
苏星文缺钱,缺钱像钻入人皮的水蛭,从他没有家之后的那天起就不再游荡在皮肉里,而是钻入骨髓。他的一生都被没钱的阴影笼罩着,被金钱支配着,获取钱成了生存的本能。他总是固执地认为,如果有钱他妈当年就可以离婚,他爸可以不酗酒不家暴,苏彤可以衣食无忧地长大,至于他自己,他没想过。反正只要有钱就好了。
代人打架一次两百,来钱最快。高中生打架又没章法,拳头弱得要命。对苏星文来说代打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来钱路子。但难免会有不知分寸的傻逼动刀子,替人打赢了也偶尔招惹仇家。不管是哪一种,就算看在高中学业繁重的份上,苏星文一个高中生都不该干这种活。
沐夜前十六七年里一直活在他妈构建的温室里,虽然根在里面被捆着插在土里,但仍旧是被遮了风挡了雨,从没见过关平这样的地方,也没见过苏星文这样苦难堆里长出来的人。
他不知是心疼还是如何,总之苏星文这种人,比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都好,不该再干这种活。苏星文就该好好学习,好好关心自己今天作业有没有完成,成绩有没有下降这些学生的烦恼,而不是在市井为生活奔波。
苏星文昨夜很晚才回来,那时候都十一点多了,苏彤和沐安早睡了。沐安睡之前问了沐夜好几次苏星文怎么还没回来,都被沐夜以在班里留下来学习含糊着混过去了。但他骗得了沐安骗不了自己。在书桌对着作业相了半天的面,猛一回神发现一个字没写下去。
给苏星文打了两通电话没人接,他急得心慌撩乱,拿了件外套套上正打算出去找,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等了半天的人肩上挎只书包,出现在门外。
“你干嘛去了?”沐夜竭力低声也压不住声音里的急躁。
苏星文竖起手指对他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门,环着他的肩把他带进卧室,转身锁上门,一系列动作全都小心翼翼。
沐夜这才敢恢复音量,又问了一遍:“你去干什么了,我还替你扯谎说你学习去了。”
“挣钱去了。”苏星文绕过他往床边走,脱下那件满是尘土的防风外套。
沐夜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嫌他:“你出去脱,脏死了,还一股味。”
苏星文应了一声:“我去洗个澡,你先睡。”
“说得好像我等你睡觉似的。”沐夜咕哝一句,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审问清楚,忙抓住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人。
他抓的手臂,没使多少力道,苏星文却往后缩了一下,眉头也簇起来:“我去洗澡。”
沐夜鼻子也不捏了,他还攥着苏星文的胳膊,沉声又问了一遍:“苏星文。”连大名也带上了。“我再问你,你去干什么了?”
他的手圈成半只环,一路套着苏星文的手臂往下滑,滑到手腕处复又攥住,推着卫衣袖子往上撸。
露出来的小臂青筋明显,皮肉干净,却平白添了几道淤青和一小道口子。血早就止住,看着是被处理过的。沐夜却觉得那些处理出去的血全都冲到他头上了。
他头皮阵阵发麻,攥住人手腕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抖,仍去盯苏星文的眼睛:“不许骗我。”
苏星文从来不在他面前说谎,头垂下来,额发影住一点眼睛。他在楼下清理了半天伤口还是被发现了。费力遮掩的秘密被暴露在人前,他只还说那句话:“挣钱去了。”
“你又去替人打架了是不是。”沐夜声音都维持不了平稳,他不知是头脑打颤还是身体打颤,只觉得自己站不住:“怪不得我觉得有味,原来是药膏味,你做事还挺周全的,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了。”
苏星文抿着唇不说话,任他抓着。
“痛不痛啊……”沐夜从唇里溢出来一句叹,扯着身子往苏星文肩头靠:“你他妈痛也痛死算了。”
苏星文把人脏话都逼出来一句,抿的唇却悄悄往上翘:“不痛的。”
沐夜埋在他肩头,苏星文今天接的这场应该有人抽烟,带得他身上都一股子烟味,和药膏味混在一起熏得人欲呕。沐夜却想在里面找一点苏星文的味。他抵着苏星文的肩,话音里少见地带了点祈求:“咱不干这活儿了,行吗?”
“我得有钱。”苏星文声音也轻轻的。有钱才是苏星文最大的安全感,足够让他夜晚睡得踏实。
“不干这些也有钱。”
“太慢了。”
“我给你!”沐夜扒着他肩头把脸抬出来对着他,话说得又快又急:“我有钱,我妈给我很多钱,我爸也有钱,我给你钱不行么,我替你养彤彤,我替你养你自己不行么?”
苏星文对着他笑,一笑眼下的卧蚕眯出来点,整个人也趋近温和:“我差一点就心动你这话了。”
他掐了掐沐夜的脸蛋,精心呵护不谙世事养出来的嫩脸蛋,不知贫困为何物:“我得有自己的钱,你不懂沐夜。”
“我懂!”沐夜提高了声音,在这方空间里像爆开的玻璃瓶:“我什么都懂!我最讨厌这话!”
“你们与我非亲非故,我要你们的钱是什么道理。就算我要了你们的钱,以后呢?你们要养我一辈子?我迟早要赚钱的。”
沐夜却像被这句话敲到了膝盖一样跳起来,抓着偏离的重点问:“什么叫非亲非故?我爸对你这么好是非亲非故?我跟你睡一张床是非亲非故?我就是不想让你打架!你这个年纪该好好学习!”
苏星文望向他的眼像一湾无风的湖泊,水面都生不出褶皱:“就是因为沐老师对我这么好我才不该赖着他。沐夜,我有我的生存方式,已经定了,我一直这样活也活得好好的。”
“行。”沐夜语文考半天第一这时候也不会巧舌如簧,他还不如苏星文一句非亲非故来得痛快。他松开了那只手:“是我过线了,对不起。我今晚出去睡。”
苏星文手臂陡然一轻,觉得少了什么他抓不住的东西。他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抿了半天的嘴却还是放弃。他快一步上前把自己的枕头拿过来,被子也捞在臂弯,斟酌了半天最后对沐夜说:“你好好休息。晚安。”

3.
到校门口下了车,他慢吞吞地往里走,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艰难。今天校门口值班的是他们年级主任,头发异常茂密的中年男人孙秋海。不知道秃头是不是令男人温和的产品,反正他们头发多的年级主任格外暴躁,对学生不分学习好坏地都骂。某方面说对学生也算一视同仁。
沐夜没了校服穿,只能套了件棒球外套,手抄兜里往门口走,预备着一会挨骂要怎么低眉顺眼好让自己快些脱身。
“你校服呢?”
沐夜正要回答,一抬头却发现是苏星文。对方好整以暇地穿着校服外套,骑在那辆二八大杠上,校服裤包住的长腿支住车身,显得修长又遒劲。骑个破自行车也能骑出潇洒劲儿来。
沐夜扁了扁嘴:“今天早上淋雨了,没得穿了。”
苏星文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沐夜没话说了,转身就要视死如归地让孙秋海骂。视线陡然一片黑暗,遮天盖地的气味扑到他鼻尖。他日夜与那点气味相伴,熟悉得几乎要融为一体。沐夜把自己从黑暗里扒拉出来,露出一颗小脑袋看只剩一件薄卫衣的苏星文。
他呆愣地立在原地,拽着校服边不知道要怎么动作。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对方已经不在意甚至早上软下来求和,而他还停在昨晚固执地想讨要一个结果。
这算什么?这算个屁。都非亲非故了还给我外套替我挨骂干什么。
苏星文已经在校门口撑着自行车挨骂了,这样屈腿支着自行车还是要比孙秋海高了一点,破有些居高临下的滋味。孙秋海骂了半天觉得抬着脸像给对方汇报工作,挥了挥手让他滚。苏星文挨完训,稍稍弯身鞠了一躬,说下次不会了,老师再见。
沐夜在后面遥遥地看着他们,慢腾腾地把胳膊往校服里伸。他比苏星文矮上几厘米,一眼看过去差不多,身形却差很多,穿进苏星文的外套觉得腰腹空荡荡地被围着。
苏星文的味道顺着领子飘出来,他不知是对谁,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4.
“沐夜你作业借我抄抄。”他一进门就被周蛮迎上来,鞠躬搭手地往座位上走:“我要数学。老刘疯了一样留他妈那么多,我刚做完第一面就睡着了。”
“作业……”沐夜和他面面相觑:“我好像没写……”
昨晚和苏星文吵完他就憋着气躺床上了,翻来覆去想到半夜两点也忘了自己一开始是在写作业。
“你完了。”姚倦在旁边听了两耳朵,这下幸灾乐祸,嘴角咧得快飞头顶上:“第一节课就是数学,你小心被老刘骂。”
沐夜没想到自己逃了孙秋海的骂没逃得过老刘的骂,心说都怪苏星文,但人家又替自己挡了一顿了,这一顿是他该得的。他燥眉耷眼地往座位走,和姚倦抬杠的力气都没有。路过苏星文课桌的时候看见那人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后脑勺不近人情地对着他。
沐夜也不看了,目视前方往前走,一到座位上立马甩下书包掏出作业试图亡羊补牢。
他刚胡乱填了几个选项老刘就挺胸迈步地进来了,右手端个小茶杯左手拿把小戒尺,胳肢窝夹着一沓书。
周蛮哀嚎一声:“还没上课您来这么早干嘛呀。”
老刘呸了一声而后扫视全场,目光红外线似的:“老规矩,谁没写作业站出来吧,先骂了就不耽误上课了。周蛮,你第一个。”
周蛮泄了气,无可奈何地拿着试卷往外走:“您别骂了,我进行老规矩第二步吧。”
“还有谁?也往外出。”
“老师!还有沐夜!”姚倦手举得比回答问题还积极:“他也没写完!”
沐夜几乎想把姚倦瞪出个孔洞来,抄上卷子就要起身。
有人比他先一步站起来,隔着两三排把练习册飞投到他桌上:“老师,他写了,落我书包里了。”
沐夜不知道先该骂一句苏星文倒是勤劳,代人打架还不忘写作业,还是该感恩戴德。就像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对待吵架完的第二天。
“这么巧落你书包里了?”老刘踱着四方步走过来,抄起那本练习册翻了翻,语气不祥:“苏星文,你以为你把名字撕了我就看不出这是你的了?十个选择题里错一半不说,沐夜被你夺舍了能写出你的字迹?”
苏星文围己救沐夜失败,摸了摸鼻子。
“你俩都跟周蛮一样滚出去,等沐夜什么时候写完了你俩再一起滚进来。”

暑假新漆的白墙,周蛮已经烙上面了,在外面扒着窗听了个十成十,看见他俩一出来就要笑。
苏星文眼眉扫过去,一张脸冷得冻人。他僵住嘴角停住了,又不敢瞪回去只敢找沐夜求救:“沐夜你看看他,整天冷着脸对我这样!”
沐夜哝着这是周蛮让我看的,才悄悄匿了神色去瞥苏星文。对方一双眼亮如星,正对着他抿抿嘴唇,有点像前来认错的小动物。沐夜说:“哪儿有啊……”
周蛮气急:“你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你完蛋了!”他吱哇乱叫,又被苏星文瞪了一眼。周蛮抓住现行了忙叫:“你看他!就这种表情。”
“挺好的啊……”沐夜又瞄了一眼。周蛮被他们气得拿着卷子往一边去了,给他们留下一小片净地。
他小步挪着往苏星文那边挨,挨到人跟前问:“你今天这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对不起。我昨天不该对你说那种话。”苏星文等他上学,替他挨骂,兜兜转转绕了这么一大圈只是想说声对不起。
沐夜没想到他冥思苦想了一晚上的道歉就这么被说出口,得之太易。他把练习册怼到墙上挨个往上填,撇着嘴装傻:“什么话啊……”
“我说非亲非故。对不起。”苏星文站在他旁边:“我知道你为我好。”
沐夜正在往空里填c,一个没稳住笔在纸上打滑,拖出来一条长线。他声音小小的,回应那句对不起:“我也,我不该插手你的事……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不该那么何不食肉糜地让你按照我的方式活。”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沐老师让我们低价租房子还照顾小彤,已经对我们足够好了。”苏星文落下话音,又走近了一步,鞋尖快要抵上沐夜的鞋尖:“我不能再心安理得地用沐老师的钱。”
“我知道。”沐夜题也不写了,低头拿脚尖蹭蹭苏星文的脚:“我没有不让你挣钱,我是觉得可以换个方式挣钱,替人写功课或者我们周末去摆个小摊也可以。我不想你替人打架。太危险了,还整天受伤。”他说完又补了一句:“很痛的。”
苏星文只能看见他的发旋,发丝乖巧地从里面往外转,能把他迷晕。他平生第一次顺着人的意愿走,考虑苏彤之外别的人:“那我以后不干这个了好么。”
沐夜听了这话也不蹭了,猛地抬起头凑到他面前,狐疑地盯着他:“真的?”
“少干……”苏星文对他骤然贴近的脸招架不住,换了个词:“我以后顶多替人撑撑场子,一定保护好我自己成么。”
“也行吧。”沐夜得了这一句似是而非的承诺又高兴起来,阴了一整天的脸霎时鲜活。生气完被哄好的沐夜称得上温驯,手又攀上昨天握住的手臂问:“疼不疼啊,我看着都疼死了。”
“有一点。”苏星文观察他的神色:“但是去得快,刚刚就不疼了。”

5.
放学的时候闷了一天的雷复又响起来,闪电划破夜空带起一阵银花,没过一会雨淅淅沥沥地下来了。
沐夜早上出来的时候梗着脖子打车,伞也忘了带,皱巴着脸看廊前的雨幕。
“走不走?”苏星文把车骑到廊下,长腿点到地上问他。
“怎么走啊。”沐夜苦着脸问:“早知道就让我爸等我们一会了。”
“趁着雨还小,能走。”苏星文打了打铃,催促他。
“就一个雨衣啊……”
“你过来。”苏星文又骑近了两步朝他招了招手,招小狗似的:“你穿上雨衣我把校服裹紧了冲到家就行了。”
沐夜颠颠地跑过去,书包在身后乱甩。他胡乱抹抹后车座跨上去:“能行吗?你冷不冷啊?”
“比你身体强多了。把咱俩书包抱好。”
沐夜哦了一声,乖乖把书包移到自己胸前,把苏星文的书包也挨在一起抱紧了才灵光一闪:“你等会儿!”
苏星文刚起步蹬了没两下又被迫停下来:“干嘛?”
“咱俩都别淋到!你先把雨衣穿上,我有办法了。”
小学生似的明黄雨衣,套苏星文身上活生生给他压了几岁。沐夜满意地隔着帽子拍拍他的头,嘻了一声:“你,初中校霸。”
苏星文捏了一把他胳膊:“别插科打诨了,快点。”
沐夜让他蹬好脚蹬,自己抱着两个书包扛炸药包似地掀开雨衣后摆,灵巧地钻进去。
冷风冷雨将苏星文冻得够呛,后脊骤然贴上来一片暖肉,从身体再到内里都熨帖得像刚洗完热水澡,带得皮肤一阵激灵:“你干嘛?”
沐夜头闷在雨衣里,声音传出来像被滤了一遍,连带着拍他后背:“快点儿骑啊,这样我们俩都淋不到。”

骑到半路雨势变大,一个雨衣单薄得可怜。他俩顾头不顾尾,沐夜身后全湿了,苏星文前半片也没好到哪儿去。沐夜在后面蜷着竭力把自己包进去,他与苏星文温热的后背中还隔了两只鼓鼓囊囊的书包。他百无聊赖地掐了掐苏星文的后腰,带得自行车一阵晃动。
“别动我!一会摔了!”
“对不起啊苏星文……”他掐完在苏星文的吼声里小声嗫嚅,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道歉。
哗啦的雨声能够把其他的声音都淋湿软掉,苏星文听不清楚,喊:“你刚刚说什么?”
沐夜也喊:“对不起啊苏星文!对不起!听见了吗!”
他喊完脸先后知后觉地羞赫了,抵着苏星文的后背降温。
“喔!我听见了!”苏星文在前面晃荡车铃,沿途洒下一串清脆的铃铛响,在雨声里也不肯停歇。眼睛在无人看见的帽子里弯起来,他又打了两声铃铛:“回家我给你煮姜汤喝。”
沐夜嗳了一声,觉得用苏星文的后背降温根本降不到哪儿去。苏星文的后背是热的,他抱着书包的手贴贴脸,也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