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盈袖
作者:燕洛卿安      更新:2023-11-02 21:08      字数:7674
1
又是一年冬,屋外雪堆成厚厚的一层,雪还未来得及堆砌就变成水滴,在木质的窗上晕湿好大一块。屋内温暖如春,屋外冷冽依旧。枝头难堪重负被压弯了腰,于是雪扑簌簌落了一地。床上的人舒展眉梢,水珠从眼睫滑落,他睁开眼,偏头往外瞧,红色的瓣裹着明黄的蕊从枝头飘落。它会随着寒风打旋儿,晃悠悠在雪地上盖个戳,很快又会被新雪掩埋。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于门前,随后是雪落地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一阵,似乎有人在放置蓑衣。感官从未如此敏锐,他知道门外的人在担忧什么。心脏不受控制跳的越来越快,就快从喉咙蹦出,尽管他已经给自己加油了无数遍,还是在门发出声响是闭上眼。梅香愈来愈浓,温热的气息打在额头,他毫无征兆睁开双眼,正对上金色的第三只眼。
“沉香。”长着三只眼的神君喊。寒意从领口灌入脖颈,急不可耐的吻就这么落下,在额头、在眼角、在鼻梁、在脸颊、在鬓边,最后在唇齿间将旖旎点燃,把空气燃烧殆尽。“沉香,沉香,沉香......”
回答他的是伸出的双手,是被攥到起褶的衣服,是更为热烈的拥吻。
直到现在才显出少年人的稚嫩和无助。
吻极重极凶,几乎择人而噬,偏带出几分急不可耐,是他独有的狠厉偏执。
“沉香。”
“舅舅,我好想你。”
梅花悄然绽放,枝上又蓄满了雪,却没落下,之前的一声似乎只是为了唤醒沉睡的人。

2
杨戬和沉香相见与一个凛冬,院中的梅花也如现在这般雀跃,簌簌落着庆贺新生命的诞生。寒风吹得风铃“丁零当啷”响,人未至声先到地将来讯传到华山。三圣母站在台阶上迎接,她发髻稍显凌乱,垂下的发丝上还沾着晶莹的水液,一缕缕贴在一起彰显某个小坏蛋干的好事。
华山的一切都很有灵性,寒风不会吹拂婴儿篮,却恰好能将那串铃铛吹得转圈,能将杨婵的发吹到小肉手里。梅从窗外探进一抽枝条,暖黄的花蕊正与小孩打个照面,随后落下一朵花来,飘飘悠悠被一阵风吹到他鼻尖,在笑声中被手指捻起,又被别到杨婵的素钗旁。
“哥哥,给他取个名字吧。”三圣母摸了摸发间的梅,伸手抱起襁褓中的儿子,抬头对三只眼的神君道。
“等抓周的时候再想也来得及。”年轻的舅舅这样说,他伸手接过外甥,学着妹妹的姿势抱着,于是也被怀里的小坏蛋抓住了垂下的发,在一阵笑闹声中疼的龇牙咧嘴。
那小孩也不怕生,睁着一双大眼打量这个和母亲一样有长长鬓发的男人,还没等神君扯出一个笑来,就开始瘪嘴大哭。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新手舅舅求助地看向还在笑的妹妹,双手稳稳抱着怀中的孩子,好看的眉头促在一起为难极了。
“婵儿,他怎么了?”杨二郎问,手上不断调整襁褓的位置,生怕是自己把小孩抱得不舒服。
“混小子。”杨婵太了解小坏蛋了,心知肚明倒是一点不着急,伸手把其中一缕鬓发从杨戬盔甲前拨到他手中,看着安静下来的儿子,指尖点了点他鼻尖笑骂。
杨戬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大一点的小孩见到他就拘束的不行,小一点的就会被他身上的煞气吓得大哭。这孩子倒是不一样,哭是哭了,却是为了一缕鬓发。他想起刚见杨婵的时候,她的两缕发也是湿漉漉的,该不会——
清源妙道真君低头一看,那鬓发正被孩子塞在口中咂巴嘴啃呢,于是着急忙慌伸手想把头发扯出来,哪怕是神仙身上也会沾染灰尘,可别让这小崽子吃坏了肚子。可这崽子比他还精,刚把鬓发送入口沾了口水就吐出来,这还没完——偏要伸手去抓另一边。
杨戬用法术控制鬓发上勾左右摆动逗弄小孩,孩子也不甘示弱,挥动双臂随着头发摆动的动作张手再抓个空,杨婵就在旁边笑看舅甥俩为了一缕头发你捉我逃。眼瞅着小外甥瘪瘪嘴就要哭,杨戬不敢再躲,被扯着头发又是一阵疼,等到又被糊了一坨口水才把已经犯困的外甥交到妹妹手里,手还不老实捏一把软乎乎的脸肉,这才说上正事。
“过两日我会去一趟不周山。”杨戬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小孩的身上,双指并拢在空中画下一道符咒,见金光融进他手脚才继续道,“听闻崖壁的万年梅树要开了,师傅说若是能把花研磨成汁,再以彩绳浸泡其中就能护佩戴者一生平安顺遂。凡间有一物名‘长命锁’,家中长辈希望以此护佑孩童平安长命,我这个做舅舅的也不该落下才是。”
杨二郎伸手,有心再摸一摸孩子,却被外甥抓住手指,放入口中嘬了两下,最后只得用另一只手再画了符点在他心口,这才拿起三尖两刃刀往屋外走。
“婵儿不如想想抓周礼上要放些什么物件。”寒风依旧将话语送到房内,一如来时。

3
抓周礼到底是没办成,待杨戬从不周山归来,将万年梅花碾成泥再加入各种仙家材料,又去借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加入彩绳炼制,完成后已经过了九九八十一天,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被玉鼎真人喊去助杨婵镇压玄鸟。
杨戬其人,亲缘淡薄如烟,先是父亲兄长,后有母亲镇山散于世间,最后连妹妹也没护住。他控制不住去想家人,被玄鸟冲击过的元神开始溃散——最开始是天眼,瞳仁震动,眼珠不受控制乱转,碎裂般的疼痛从额头扩散至全身,让神君觉得自己就是一块石头,很快就会四分五裂碎一地再也拼不起来。
“咿呀。”
孩童的呓语是粘合剂,春风是托手。神君额头的第三只眼睁得极大,几乎要触到眉梢,它目光不再拘泥于山下。一朵梅花飘落,在神目面前打着旋儿,晃悠悠落在地面,正好指着窗。
春风又起,拂过庭前的摇椅又吹到里屋,风铃清清脆脆出声,止住即将脱口的啼哭。将要闭合的神目将一切收览,借春风送一缕金光与孩童,再不能睁开。
孩子。杨戬这才惊醒过来,玄鸟的力量太大,手脚像被斩断,细细密密的痛随着风刺入皮肤又沁入骨,盔甲一次次磕在地面,嗡响从关节冲上脑仁。他撑着摇篮站起,伸手用棉被裹出一个襁褓,琥珀的眸子掩上尘埃,归为一片褐土。
胸口快速的起伏昭示他在勉力而为,握着三尖两刃刀的手不住抖动,抱着孩子的手又极稳。杨戬第一次发现这个孩子养得如此好,约莫十三四斤,皮肤雪白,毛发也比寻常的孩童茂盛些,藕节似的手臂胡乱挥动,眼看抓不住鬓发就要哭,神君急忙给自己施了个净尘术,这才放任他抓着咬。
杨戬低下头,同他额头相抵。这么小的孩子懵懂无知,不知道自己早早没了母亲,只是伸着手,眨着眼看向眼前的大人。春风没有打动杨二郎的心,亦不能抚平他的悲,他还是那么凛冽,像出鞘的剑,似嶙峋的山。杨戬只觉得世间待他如此不公,他学了满身武艺,救了人间万万性命,守护万家灯火,最后只剩一个外甥——真的护得住吗?
悲伤与绝望似深渊奔腾的潮水,冰冷又猛烈,一波接一波直扑打在杨戬的脊柱上,就快要将他压垮。杨戬突然吃痛,怀里的孩童正扯着他的鬓发玩闹,他们还维持着亲昵的姿势,小小的肉手胡乱拍打杨戬的脸,指尖随意戳着他的鼻,手腕的红绳蹭过皮肤,带着孩子的温度。
杨戬闻到一阵香,混着泥土的腥味,很淡,更多的是水,清的,洌的。要被潮水淹没就成了错觉,似乎从来就没什么绝望和不甘,留给他的只有绵长无尽的悲伤——再也做不成杨二郎了。
天地间只剩杨戬和他怀中的孩子。
他是如何抱着孩子离开华山的?又是如何把孩子送上金霞洞的呢?杨戬想不起来,他现在一琢磨事就头疼。从金霞洞出来后他就回了梅山,和弟兄们改造了以前的船,逍遥自在做个赏银捕手,勤快了几天就能赚两三个月的嚼用,惫懒了就天大地大随缘而动,总归能活。
只是那个孩子偶尔会入他的梦。小小的身子乖巧的蜷缩在他怀中,彼时人间还算太平,尽管小战乱不断却不会断了生计。杨戬带着他一路往金霞洞走,渴了就问寻常百姓家讨些水喝,小孩就喝些奶,最常喝的是羊奶,也喝过鹿的,若是实在没有吃食,杨戬会咬破手指给他吮,可他从没见小孩吮过第二口,就这么磕磕绊绊走到玉泉山。
又来了。杨戬心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练功的茧子还在,绷带从肩膀蔓延至手腕,浑身清凉,应当是上过药的。
他伸手从怀中掏了掏,双目盯着手中的两根绳,一根红的,一根彩的。杨戬听见自己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红绳会被系在孩子的左手腕上,彩绳则会坠在他额头。而他则会转身跪拜师傅,求他照顾好孩子。
只是不能看望而已,只要他能平安顺遂,只要他能幸福安康。

4
沉香躺在床上,他烧的厉害,单薄的被褥只能护着他不被冻死,若是往常他会去关窗,会缩进衣柜里——不对,衣柜早就被所谓的师傅夺了去当柴火烧,这两天都是缩在角落里祈求冬日能早些过去的。
视线所及之处只能看到大概的窗的轮廓,寒风凛冽,到处都被大雪覆盖,只有他的窗前有一抹红,是梅花,一树的梅花。若雪没有那么大——只要不是能直接吹进屋里——沉香会裹着被子趴在窗前看梅,这棵梅树生的极大,他一个人是抱不过来的,梅树的枝干也粗,一条枝上坠着许许多多梅花,红艳艳的,和他手腕上的红绳一起,成了沉香冬日里唯一的颜色。
他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中的梅花开得正艳,雪的清冽和梅的清幽混在一起,带着一阵暖风吹来,抚在身上热得很。
是春天来了吗?沉香想。还是母亲?或者是舅舅?不管是谁都好,不要走了。
徒有梅枝缩回枝条,悄然落了朵梅花在他额头,恰似一个亲吻。
沉香只有在春日不担心饿肚子,门前的梅树会结果。从前有同门摘了果子必定是又酸又涩,渐渐再也没人来,所以这些果子只有沉香会吃。沉香才不信那些,梅子明明又香又甜,他觉得是那些人恶有恶报,该。

5
沉香动动鼻尖,一阵熟悉的香几乎要让他愣神,他看着来人,左右摆着身子说“借过”,一副不愿意蹚浑水的样子。这可不像是不帮忙的样子,他想。目光交错间领会了对方的意思,把万物如意盏塞进他怀中和对面战在一起。
等一刀了结海老大得了个“心狠手辣”的评价后才转头去看那人。月光映着他的脸,丰神俊朗,身材也高大,看着不像坏人,反而像...那种毛茸茸的狗。沉香远远见过一次,不过没上手,有点遗憾。
那香又来了。沉香不动生色,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面前的男人,伸手朝他讨要自己的东西,一副酷哥模样让人想不出这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屏着息,男人身上的味道总让他想起窗前的梅树,就担心是不是天庭找的帮手让自己放松警惕。
“沉香?”杨戬轻声喊,看小孩炸毛还有心思乱想。嗯,猫似的,可惜我更喜欢狗。
沉香才不会管闲事,眼瞅着高大的男人要被麻烦事绊住,他转身就跑。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知道了那是舅舅,在最恨舅舅的时候又被放走。少年人的爱恨情仇最是纯净,爱就爱个彻底,恨就恨个干脆,现在全都乱了套了。于是和杨戬再次滚到一张床上,做那巫山云雨事似乎也是顺从天地的。
从渡月池到华山,中间有太多的时间让一对舅甥熟悉起来,也有太多的时间让年长者消化晚辈的爱恋。很多时候杨戬觉得那不像爱,那是更深的某种东西。沉香会在埋在他怀中,有的时候只是靠着,但更多的时候嘴里含着什么;杨戬总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大多数时候都有些难以启齿。偶尔他的脖子上会出现指痕,不明显,却足以上始作俑者安分好几天。
这不是一段健全的关系,至少不是一段健全的舅甥关系,杨戬从来都知道。正常的舅甥是不会有肉体上的交往的,正常的舅舅不会被外甥抠到双股颤颤站不起来,正常的外甥也不会在舅舅做噩梦时把他揽入怀中亲吻额头。
杨戬觉得十二年前的那场海啸又要将他淹没,没处躲,没法躲,也不愿躲。
沉香不是个好恋人,当然也不是好外甥。他总喜欢把自己蜷缩起来,等着杨戬把他抱进怀中,修长的双腿会卡住他,有力的臂膀会箍紧他。杨戬整个人像一张网,将沉香包裹其中,密不透风;沉香则像一块石头,压住杨戬防止他飞远。
说不上是谁拉扯着谁。
沉香最喜欢杨戬瞎了的天眼。废话,一天亲八百回能不喜欢嘛。杨戬想。下雨了亲,晴天也亲,难受了亲,开心也亲;做爱的时候亲,平常的时候也亲。于是并不是很难过地唉声叹气,只要在沉香视线范围内,他就会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杨戬,小狗似的。
杨家的血脉,兜兜转转只剩下杨戬的沉香——哪怕沉香原来姓刘。舅舅和外甥只能相依为命,先是小的那个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大的那个震惊了一会又思索了下觉得也不是不行,反正伏羲大神和女娲娘娘也是如此。凡人的伦理道德对神仙来讲根本不是值得考虑的东西,所以爱到一起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何况他们本就只剩彼此。
杨戬看了眼沉香,他心知肚明这孩子对他展现的只是冰山一角,只待将事情结束就同他畅谈一番,如果有错,就把人训一顿然后陪他一起承担。火在柴堆中“噼里啪啦”烧着,杨戬垂下眼,低头吻了吻外甥额前的彩绳。沉香觉得肩膀有些痛,但是被抱紧的感觉很好,他只是又往舅舅怀里缩了缩。温热的气息打在杨戬脖颈,沉香的热气通过肌肤传递过来,又把他从海底救了上来。
此时寒风正冽,山洞外的梅花被风吹了一地,很快被白雪覆盖,树枝也被吹得往里,探视似的,却再也没打扰过这对舅甥的好眠。
华山的风雪比来路要小很多,庭前的梅树还是那样长着,大大小小的梅花从树上抖落,欢迎仪式一样迎接归家的孩子,沉香在记忆里寻找到母亲的身影,他再次看了看这座房子,头也不回地跟着舅舅进入华山,去赴一场鸿门宴。
华山开,玄鸟出,金霞洞塌。点点星火散于山谷,沉香失去了母亲,总有人会来爱他。
“沉香,你想救杨婵吗?”婉罗在他耳边轻道。
6
“这根发绳是一支灯芯,点燃宝莲灯的灯芯。”
被师傅打骂饿肚子的时候沉香没怕;和申公豹婉罗合谋的时候沉香没怕;被海老大围追堵截的时候沉香没怕;和舅舅一起被困在太极图的时候沉香没怕;劈开山见着母亲渐渐消散沉香也没怕;哪怕自己作为灯芯要被燃烧殆尽沉香还是不怕。
杨戬拼尽元神要对抗婉罗的时候沉香怕了。
母亲没了,他只有一个舅舅。天地间只有这一处容身所,他下意识就要松开宝莲灯,他不要做灯芯了。
绫罗丝网缚在宝莲灯外,灯芯燃不燃烧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滚烫的火从外面开始,先是衣物,火舌慢慢舔上皮肉,焦味直冲脑门,烧完了皮就烧肉,“滋啦”的响声不断。他像一支真正的灯芯,以自身为导火点燃混元气,直到什么也不剩下。
杨戬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他只是跟婉罗战在一起,巫山神女狰狞的面庞覆盖她的美丽,她恶狠狠看着杨戬,手上法诀不断。
“杨戬!你难道不想见瑶姬,不想见杨婵吗!只要成了新封神榜,她们都能回来!”三尖两刃刀从侧边落下斩断一条丝网,很快又有新的填补上,宝莲灯的光芒黯淡下去,昭示着灯芯也快烧尽。
沉香。杨戬心止不住地颤。没了母亲、妹妹,现在连外甥也要护不住了吗?他还是加快速度劈开丝网,断一条宝莲灯就暗一分,杨戬的心愈发沉了。
宝莲灯的火已经烧到了骨,沉香歪着头昏昏然飘在空中,他的元神已经烧尽,身体却勉强还能动,心口、手脚和额头被温暖笼罩,有什么护住了他。额前的双股彩绳分开,一条缠绕住左手的红绳,另一条则圈着宝莲灯往外拉,莲花纹样没了遮挡显出金光,源源不断吸取着宝莲灯的力量重新凝成一个保护罩将沉香裹入其中,远望上去恰似一只眼。
巫山神女被断了供给,当即被二郎神刺穿心口,重力拉扯着神女让她回归天地,元神也该回馈万物。
婉罗看向杨戬,他浑身血污,身上没一块好皮肉,浑身的力量消耗殆尽,差点连元神都得燃烧,此时正用长戟做拐,一步一踉跄朝沉香走去。他没拒绝伤药,只是看着只剩半边皮肉的外甥,心口钝钝的疼。
“你快救他啊!”这是哮天。
“拜吵!你们介都是嘛事儿!”那个卖药的葫芦仙正在葫芦里摸药,最后一股脑倒出来,伸手扒拉半天才捏起一颗米粒大小的药丸塞到杨戬手中。
“最后一颗九转还魂丹了。”他像模像样叹口气,随后看向杨戬“就知道跟着你们准没好事儿。”
杨戬只看得见沉香,手中的药丸似有千斤重,他想拨开金光,想把这颗药丸喂到沉香口中,他想让外甥活下来,只要能活下来,他什么都能答应。
小葫芦一把抢过药丸就要往杨戬嘴里塞,被他反手摁住,力道大的几乎要将人掐死。
“二郎!”哮天扑过来紧抱着用力的手臂,大声吼着“葫芦说你得吃了这药用元神养着沉香!”
杨戬这才从魔怔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先是抓紧时间吞了药,再给葫芦道歉。巨大的元神再次现于天地,神君双手捧着差点失去的珍宝,终是从眼中滚下一滴泪来。泪珠落在裹着沉香的茧上,金光缓缓消散,两根彩绳交缠环绕收拢起当中的灵气缓缓输送到他体内,血肉疯狂生长,直到还神君一个完好无损的孩子。
“他的元神没了,只有一点气还吊着他。”葫芦说,他摸了摸脑袋又蹦跶两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他体内的那口气,大概是你的一缕分神,之前怎么护着他,现在就怎么吊着,唯一的办法就是温养。我说真的你...唉...”
沉香就是这个时候醒来的,身上发皮肉长全了,元神燃烧的痛苦还在,恐惧也如影随形,他迫切需要一个安慰。
“舅舅...”未出口的话都被封缄,轻柔的吻落于唇上,未止的泪珠滚落在脸颊,沉香看不清杨戬的表情,整个人昏昏沉沉,他只是伸手,试图再次抓住垂落的鬓发,力气随时间流逝,他抬不起手,顺滑的发丝抚过掌心,大而有力的手掌裹住少年人的手背,带着他捉住儿时的遗憾。
杨戬的意识也模糊不清,接连的战斗和担心让他耗尽了心神,是该好好睡一阵,那就同孩子一起,做一个好梦。

7
杨戬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很恍惚,他的梦太真实,好像自己也经历了暗无天日的十二年。无缘无故的打骂,时常饿着肚子,就连小门童都会冲他扔石子儿,沉香就这样长到十二岁。
沉香!杨戬下意识起身去寻,鬓角一阵疼,他这才注意到身边躺着个人,正是沉香。他还维持着抓住鬓发的姿势,身形长开比从前高上许多,脸也俊朗,只是还有些婴儿肥坠着。杨戬只觉得心脏快碎了,他颤抖着弯腰,俯下身去亲吻孩子的额头,手指屈起试探着靠上沉香攥紧的手,于是很快被抓住,鬓发也散落下来。
“沉香,沉香...”杨戬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不知道金霞洞是这样不好,想说当初不是故意抛下他,想说他不是好舅舅,想说他不会走了。
千年似乎很漫长,长到沉香的元神早就被修补好;千年似乎也很短,杨戬还没等到他的孩子醒来。
老姚和老康在东海做了点小生意,杨戬去看过,算不得小。他每天外出的时间有限,沉香离了他总会皱眉,所以他平日就待在梅山。华山顶上的院子被杨戬搬了过来,天晴了就抱着外甥到屋外晒晒太阳,阴雨天就跟外甥挤一个被窝随着雨落的声音好眠一场,若下雪那就更好了——杨戬会在屋子里布上结界,保证外甥不会冻着的前提下,和他一起躺在窗前的贵妃榻上,外甥的脸靠在他怀中,婴儿肥就被挤压成一团软肉,可可爱爱贴着杨戬胸口,将他的心软成一滩春水。
可比他之前吃奶的凶样可爱多了,杨戬想。哦,不过吃奶的时候会抬头看我,也很可爱。
日子就这么过,或梅或莲——杨戬不知从哪搞来的,能开一整个秋夏——总会散着香。就这样等,从春来等到冬去,梅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莲子也吃了不知几回,小葫芦来了一趟又一趟,却始终只有一个“等”字。
屋外的雪纷飞,落在地上堆起厚厚一层,盖住了池塘也为新堆的雪人添一件新衣。结界挡住了风雪挡不住梅,枝条高兴地抖动落下一滩雪,柔软的梅花从窗户飘入,打着旋儿吹进少年手中,于是他睁开眼,半晌才从熟悉的梅香中找到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模样。
正有风吹拂,吹落了梅花,也将欣喜吹入心间。
脚步声打乱思绪,沉香慌里慌张闭上眼,梅落得更凶了,屋外的人像得知了什么,脚步凌乱,门被大力推开,他被用力拥入怀中,被箍得发疼。
额头的神目和他对视,温温柔柔盯了他好半晌,沉香着才伸出手,极用力地回了一个拥抱。
“我回来了。”他说。

8
屋外有一株梅树,正对着窗,池水蜿蜿蜒蜒纵横整个庭院,荷花亭亭玉立,睡莲漂浮其上,它们和梅树一样开得极长,一个开满秋夏,一个盛于春冬。
有风吹过,或花或叶总会在响。
又是一年春夏交替,清冽混着幽远,带着叶的涩和土的腥。梅牵起一根线,一圈又一圈纺出一朵莲,到现在终于托起了仅剩的二人。
终有暗香盈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