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更新:2023-11-12 02:41      字数:3926
卢西安诺:(自门侧边上,一只脚抵住门扉,手抓住外边门把,在逼仄的空间中僵持)“我是为了他才回来的。”


丽贝卡:(放松手腕顿时卸力,观赏对方狼狈踉跄后退的动作,乜眼主动拉着他行李箱搁至房门边)“安德烈·艾席蒙《春日序曲》(Enigma Variations)首章《初恋》第一页打头的第一句。”

卢西安诺:(正色顿起,随她身影落座沙发)“我并没有在引用。但令我更加意外的是你居然会有兴趣看这种小说,好吧。他的文风着实清丽,言辞优美,他善于才华横溢地呈上令人神魂悸动的文字,主观评价:我喜欢他叙事的风格。但现在我们并没有站在圣朱斯提亚诺岛或是西西里岛上。”

丽贝卡:“出人意料吧?毕竟我俩的感情故事还是蛮烂俗的不是吗,无论是你和他,我和她,还是我和你,你都无法反驳吧?而且你敢说、你敢承认,你的初恋不是他吗?”

卢西安诺:(颦眉叹息)“我们之间无与伦比的默契让我们总是能精准无比地刺痛对方。”
丽贝卡:(神采飞扬)“所以我也不相信光是如此轻巧单薄的一句话就能把你打垮、把你击碎到站不起来了,你的心理防线可没这么脆弱,我亲爱的!他走之后,你大概也算是负气离开,春寒料峭,我都以为你会像济慈一样死在外面再也回不来。”

卢西安诺:“我亲爱的——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无比令人恶寒的昵称,我确信你在模仿他的语调了。我在这里要指正你几个事实性错误,首先,济慈是在秋末离开的他的国度,其次,他死于那不勒斯而非我所在的别处。他没能撑过那个冬天,肺结核残酷无情地夺走了他与爱人的最后一次会面。”

丽贝卡:“我知道,我说得太不恰当了。但你知道我要说的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你明白的,我不过多赘述。当时你又和他意见不合,但那次你们之间没有争吵,他只是冷淡地通知你他已经预先订好了机票,当着你的面径直提走行李箱,去赶傍晚的航班。头也不回。你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和表演受挫——你的第一次,我很确信。如此落寞、困厄、委顿,连着好几天一蹶不振。不说多余废话,无心缀饰你脱口的言辞,像只不再打理自己漂亮羽毛的雀鸟。一周后,你跟我说,你想出去看看,我问你你要去哪里,你说随便哪里吧,随便哪里都行。无所谓,无所谓了。等下次我再给你打电话,就是关机状态,你那时候正身处高空之上。”


卢西安诺:“谢谢你帮我回忆起来这么多细节,我几乎都快忘光了。只记得我最后一次亲眼看到他的脸,他的神情悲伤得可怕。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坨弱智拉的粪便。他就是在躲我,不想见我,加州可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虽然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住在洛杉矶还是旧金山,不过我猜夏天频繁的山火粉尘烟雾肯定呛得他受不了——这应该就是为什么他在春天回来。他呼吸道有旧疾。还是中学小男生的我那会儿还喜欢点支烟叼嘴里把缭绕的烟团吐他脸上,看他避之不及捂着口鼻咳嗽的样子,咳得眼角都挂泪光。那时候…那时候我已经有他高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可能会害死他,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烟味。恶心。愚蠢。”


丽贝卡:(不耐烦)“我把和同事的酒局翘了可不是为了来这里听你对他的忏悔,实在想找个地方倾诉,去找个修女的直播间。”
卢西安诺:“抱歉啰——我真的不擅长谈论过去。空洞恢宏没内涵的大长篇——这才是我最会即兴表演的。”

丽贝卡:“你的道歉比以前更加真心实意了几乎十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说的那一句引用吗‘言语是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对你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更是在知道你家离我家不远时老来缠着你玩,像《怦然心动》。那部出名的电影,当然,与其相悖的是我根本不喜欢你,你也从未对我产生过那般情愫;你没有一双蓝眼睛,哦,就像他一样——我也不是那个执着于小鸡破壳实验的女孩。尽管曾经有一天我们俩在某个山岗上剥石榴吃,籽掉了一地,后来那里长出来一颗小树苗,也算是我们一起种了树。”
丽贝卡:“我很好奇你都经受了些什么磋磨,说下去。”

卢西安诺:“你觉得我嘴里还能说出什么好话?一想到过去我就觉得没意义,但他不一样,你能明白吗。”
丽贝卡(轻蔑):“聊胜于无的理解吧。”

卢西安诺:“我想做的事太多了,眼高手低,我到处进修画艺,遇见一位导师,他评价我气性太高了,走不远的。他说得对,可我根本不在乎,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东西,没有热爱的,不自由。太不自由了。跨年的时候总要去朋友家蹭饭,不然就觉得自己身上没有活气了,我需要一些无意义的喧闹和亲昵。那些都不够,一个夜里我翻书看、打开电视放电影,迪士尼的音乐童话剧——他的习惯。二十多年了,我这么迟、这么迟,头一次意识到我真的很需要他。那些拌嘴、冲突、尖刺,都是我不会爱的表现。”

卢西安诺:“但是我和他呢,根本就是两个错误,类比纸舞女和锡兵,一齐被丢进铸炉中也融不成同一颗锡心。再凑到一块去,根本就是妄言。”

丽贝卡(故作惋惜):“我可怜的,你说的好像你简直是被爱打了一拳,门齿都被打掉了你却浑然不知。呼吸时透凉风了才反应过来。”

卢西安诺:“我没理想,不知道自己所钟爱的事物,人人觉得我放荡不羁爱自由,我也乐意被别人这么觉得。但实际上,屁,我太空虚了,我只是、我真的太空虚了。为什么这个世界与我而言这么无聊?过十三还是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我就和你透过底,我说我觉得,自己心里有个洞,空的。用英语来说就是too empty:很过分的负面态度副词修饰很过分的形容词。空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填不上。而且随着年龄的渐次增长,它越漏越大。补不了,你还笑话我,那是你唯一中伤过我的一次,好吧,我说得夸张了点,没有到那种程度。”
丽贝卡:“你太孤独了,就像《百年孤独》中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终生都在追求蒙蔽自己双眼的虚幻事物,我太了解你,没办法给你提建议。”

卢西安诺:“在外的时候我考虑过去做家教赚点外快,但你明白,我根本没有费里西安诺那般讨小孩子欢心的能力——他们看我一眼跟要被吓哭了似的。”

丽贝卡:“相由心生。”
卢西安诺:“我小时候曾把腐烂的无花果和虫子尸体塞进讨厌的人的鞋里。难道光凭这项就损到极致了吗?”

丽贝卡:(笃定)“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的是其中有一件你对他也做过了。”

卢西安诺:(毅然决然)“从未,或者说实际上会更恶劣。比如用左手写字,伪造一封遣词造句都无比幼稚的情书,塞到他的课桌里去。写满威胁的话语,譬如‘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弄得他整日心神难安,惶惶度日,然后隔几天再告诉他,那其实是我的恶作剧。我写给他的,并在他面前用左手重现了遍潦草的歪斜扭曲的字迹。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真诧异,明明我早就忘了,翻他屋子里从前的旧教科书,这张幼稚的纸片夹在某一页里,掉出来,所以我想起来了。或许我当时真的产生了和他一起赴死的占有欲——那么小的年龄?我记不得了。他却没有把这张纸片丢掉。”

丽贝卡:“所以这就是人们常说——初恋会褪色的原因。记忆的失真、情感无法佐证,像被嚼烂了的罗勒叶,是吗?可你还是爱他,简直完蛋了。无药可救。大半生跟同一个人缠上梦魇般的关系。”

卢西安诺:“我们半斤八两,你说的:我们、你和她、我和他、我们之间烂俗的情感故事。我没有信仰。”
丽贝卡:“是你把你的信仰赔进去了,弄丢了,找不到了。我当然清楚。你不信基督,也不会在倍感欢欣时高喊‘哈雷路亚!’。”

卢西安诺:“你总是在调侃我。以一出又一出的闹剧。”

丽贝卡:“是啊,不然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摩擦,看到对方绝望失意的模样,恨不得火上浇油,把对方踩在脚底下——制造摩擦,在地面上洒下一片易碎的硫酸钙和石灰粉,一种另类的激将法。”


卢西安诺:“爱在你嘴里,多廉价啊。”

丽贝卡:“难道它本来该是什么珍贵的物品吗?哦——你不像我一样。”

卢西安诺:“你的前女友鼻子很像她,前前女友蓝色眼仁、哀伤蹙眉的神韵与她别无二致,再前一任,有她那一般遇风掠动便像一团团金色蝴蝶翩翩云集的长发。爱,你真是不太爱她?”

丽贝卡:“嗯,在床榻之上,我总爱啃前女友的鼻尖,咬到她觉得疼,叫我松嘴。喜欢惹另一个前女友生气——效仿你的某些行径,观赏对方无可奈何叹息的模样。让前前前女友用她喜欢用的洗发水,匍匐在对方胸口深嗅,寻找她的味道,拼凑她的蛛丝马迹。后来她换了另一款洗发水,接着我分了手。”
丽贝卡:“玛琳娜:在先前的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我把这个名字咬在齿间。玛琳娜:我像条狗舔舐、啃吮自己最钟爱的一根骨头一样。玛琳娜:她的味道,她在我嘴中的甘美,宛如铭心的鸩毒,永无褪淡的那一天。玛琳娜。”
丽贝卡:“我想拥有她,拥有她的全部,让她赐给我许多身份铭牌——不要只拘泥于、我是她的——亲爱的妹妹。我想拥有,她的全副身体。她的内脏器官,关节滑液也不能丢却,我要她的所有。她的心和她的灵魂。”
丽贝卡:“哪怕她已为人妇,小腹因人类无可避免的繁衍生息而加剧臃肿和下坠的颓势、乳房耷垂。我还是爱她,爱她身体上每一处完美的隆起和凹陷。有很多次,我从后面看到她姣美的身体曲线,想要把她掐死,据为己有,但我忍住了。因为兽欲不与她相适配。”

卢西安诺:“……哦,所以我说,爱恨倾颓。就像泥石流一样。覆盖你我。”
丽贝卡:“所以你现在能懂我的意思了吗?加州山火算什么?不足为惧。所以我主动提了她的名字:玛琳娜。而你都还在胆怯逡巡,不敢说他,不敢光明正大地说他。”

卢西安诺:“弗拉维奥。”

丽贝卡:“——嗯哼,你我谈话之间闪亮的男主人公。你终于敢承认他。”

卢西安诺:“我从头到尾就没否认过,是你一直在逼我。”
丽贝卡:“因为他所以回来,却还是不敢去找他,我说错了吗?你的行李箱就摆在我的门口。匆匆忙忙,风尘仆仆,听我的话:他会为你拂却眉睫间的霜雪。只要你愿意迈出那一步的话。”


卢西安诺:(提箱自门侧边下)“哦,行吧。那我走了。”
卢西安诺:(不忘回头)“其实你不知道,刚才我假装埋头划手机回他信息的时候,是在录你的音。”


丽贝卡:(夺门而出)“……。我真想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