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圣经》旧约·创世纪

　　

　　里昂托着下巴坐在窗边，服务员从他右手边路过，给坐在他前面的那桌客人端上咖啡和三明治。

　　他看了眼手表，晚上七点五十三分。

　　今天是周一，也是七月的第一天，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按理说是这样。早上出门前里昂对着门口的穿衣镜调整领带，从报道到现在，他入职浣熊市警局已经是第三个礼拜了，可打出的领带还是像要参加毕业舞会的高中生一样歪歪扭扭。

　　所以下班前他特意换上常服，隔壁桌的威尔逊调侃他是不是要去和小女友约会，里昂挠挠头说没有的事。

　　确实不是和女友，而且也谈不上约会。

　　里昂透过玻璃看到马路对面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玻璃反光调整刘海和衣领，确保自己看上去和计划中一样完美。

　　店门上风铃发出脆响，里昂转头，刚才在马路对面的人已经走进店里，此时此刻正站在吧台前边点餐，里昂的心开始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冷静点，我能做到这个。他暗暗给自己打气。对方点餐结束后拿着小票坐到吧台附近一个双人桌上，坐下后就开始看手机，对里昂的偷窥无知无觉。

　　里昂喝下冷掉的咖啡，浓稠的酸苦充斥口腔，他用余光瞥见服务员给那人送上一杯冰水，对方说了声谢谢，这让他原本干燥的手心开始冒汗。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里昂猛地站起身，却由于太用力导致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动静，霎时间店里所有的客人都将目光汇集在里昂身上，当然，也包括那个人。

　　里昂只好通红着脸边小声道歉边坐回原位。

　　里昂·斯科特·肯尼迪，你他妈的简直蠢到家了。里昂把脸埋在手臂里痛骂自己。

　　搞了这么一出后，紧张似乎随着羞耻共同消散在众目睽睽之下，里昂理了理衣摆重振旗鼓，这次他选择缓慢地站起身，在场没有任何椅子发出尖叫。这很好，里昂满意地点点头，忽略刚才，现在的开头很顺利，那么接下来他只需要目不斜视地走向那个人的桌子，然后坐下，并向对方发出邀请，比如愿不愿意和他去喝一杯什么的。

　　好，那么现在，你该迈开步子了。里昂吞下口水，双腿从这刻开始突然变得无比沉重，那个人在喝咖啡，双眼盯着手机屏幕都没离开，里昂攥紧拳头。拜托了我的腿，求你动起来。

　　等里昂走到那个人的桌子跟前，对方才诧异地抬起头看他。这太累了，他不确定自己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总之应该不算太正常，因为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动物园里随地大小便的猴子。

　　“嘿，我可以坐在这吗？”里昂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这句话，他没有像预先准备的那样微笑再挥手。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肌肉。

　　“当然。”对方收回奇怪的眼神。

　　“谢谢。”里昂僵硬地坐下。

　　快点步入正题好吗！里昂在心里尖叫，他藏在桌子下的手难以自制地相互扣来扣去，恐怖的寂静立在两人中间，像一堵无形的墙。

　　终于，对面的人叹了口气，对打算把自己活活憋死的里昂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我是说，你一直在扣你的指甲盖。”

　　里昂低头发现，这张双人桌是透明的。

　　“喔，我……”他慌慌张张把手从桌子下面抽出来，但又觉得不对，又像犯错的小孩似的把手背到身后。

　　“很抱歉。”他低下头，汗从鼻尖冒出来。完了，一切都完了，计划失败的一塌糊涂，他要被一见钟情的对象列入黑名单了。

　　可没成想对方居然放下手机，反而凑近了压低声音对里昂说，“你看起来很紧张，需要帮助吗？”

　　“啊？不、不是的。”里昂连连摇头，只见对方的眼神又从担忧转为疑惑，里昂一咬牙一跺脚，红着脸憋出那句：“我只是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话出口后里昂才意识到自己没控制好音量。

　　店里又安静下来，里昂两眼一闭低头装死，就算不看也知道此刻大家的目光集中在哪里。谁能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相同的情况能发生两遍，还是在他妈同一个人身上。

　　里昂开始思考此刻小行星撞地球的几率有多大。

　　但绝对不会比下一秒发生的这件事概率大。

　　“……你就只想要这个？”声音的主人听上去像是在憋笑，里昂眼睛睁开一条缝，果不其然，对面的人扶着额头肩膀耸动，看上去非常努力，但结果微乎其微，里昂已经看到他手掌下疯狂翘起的嘴角。那张总是凶巴巴的脸——里昂几乎没在上面见过两种以上的情绪，现在却生动无比，连带着那些骇人的疤痕也柔和不少，这几乎把他几乎看呆了，心里的想法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真的很帅。”

　　对面立刻僵住了，男人把手拿下来，用手指挠了挠脸颊，粗声粗气地说了句谢谢，然后他开始打量里昂，后者在对方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下不自觉地绷直后背，不知为何，他居然有种回到警校训练的感觉。

　　“你也不错，小帅哥。”这种审视没有维持太久，对面嘿嘿一笑，落下一句不正经的玩笑话，里昂又开始脸红，对方接着说，“你第一次站起来的时候也是想干这个？”

　　“是……”里昂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老天，你真该看看自己当时的表情。”男人捂着脸笑道，“相信我，在场的各位没人会觉得你想要的只是一个联系方式，你站起来那下看上去更像是要把整间屋子都给炸了。”

　　“……我只是有点紧张。”里昂难为情地搓搓鼻尖。

　　“没什么好紧张的，小帅哥，你只要正常地坐在那就会有一窝蜂的人去主动要你的电话号码。”

　　“可我只想要你的。”里昂立马抬起头争辩。

　　“喔，好吧。”男人扬起眉毛，“我的荣幸，小帅哥。”

　　“……别那么叫我。”里昂别过脸。

　　“嗯？我以为你很喜欢？”对方指了指耳朵，“你的耳朵都红透了。”

　　该死，这家伙的性格怎么比上去的还要恶劣。里昂羞恼地说不出话，拿出手机示意对方把联系方式给他。

　　“那么，现在你已经有了。”男人把手机还给里昂，“作为交换，也许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是的，他现在知道对面的男人名叫杰克·克劳萨，对方社交主页干净利落，就像他本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头像是一把漂亮的刀，内容很少，没几下就翻到了头，有张照片是克劳萨穿着作战服，训练还是什么的，里昂看到他肩膀上的军衔，这家伙还是个少校。

　　“你是军人。”里昂抬起头说。

　　克劳萨耸耸肩，“显而易见不是吗？”

　　“确实……你这块头也不是一般人能练出来的。”

　　“多谢。”

　　里昂浏览完对方的社交账号后抬起脑袋，在男人耐心的注视里败下阵来，慢吞吞交出自己的名字。

　　“里昂，叫我里昂就行。”

　　克劳萨点点头，服务员走过来，往两人中间放了一个盘子，盘中间躺着刚出炉的三明治，克劳萨把一半拿在手里，另一半连带盘子推到里昂面前。

　　“尝尝看，我每次来都点这个。”

　　里昂其实很想说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头回看到你就见色起意吗，但他没说，点点头拿起来咬了一口。

　　三明治里东西不多，咸淡适中的鸡胸肉上盖着清爽的生菜，外加很多片酸黄瓜，芝士酱料浓郁香甜，克劳萨问他好吃吗？里昂点点头，嘴里塞得满当当。

　　“那么，和我说说吧，你经常来这儿？”克劳萨喝光杯子中的冰水，顺带把冰块也一通倒进嘴里，把它们嚼得嘎吱作响。

　　“是的，少校，这儿的黑咖啡不错。”里昂故意这么叫。

　　“喔喔喔，这里可不是训练营和战场，”克劳萨连忙伸手制止，“别这么叫我，除非你想听我喊你新兵。”

　　“我可不是新兵。”里昂挺了挺胸脯，扬着下巴说。

　　“我晓得，”克劳萨笑呵呵的，“你是个成绩优异的小警察，你的母校现在是我上班的地方。”

　　里昂瞪大眼睛，“……什么？！”

　　“不过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你成绩优异，”克劳萨从裤兜里摸出包皱巴巴的香烟，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你们的教官，德拉斯……上尉，对吧？希望我没记错他的名字和军衔。”他拿出打火机，那个该死的烂火机怎么擦都擦不出火。

　　里昂总算明白这家伙身上熟悉的压迫感是哪来的了，这下好了，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个美国大兵不说，还偏偏是警校的教官，难怪里昂总想对着他这张脸行军礼。

　　“您没记错……”里昂咬牙切齿道。

　　“那太好了。”克劳萨总算点燃了那根破烟，灰白的烟雾熏得里昂眼眶酸胀，他咳嗽了几声，克劳萨笑起来。

　　“你从上周三就开始观察我了，我说的对吗？”

　　“……完全正确，长官。”此话一出，里昂索性彻底不装了，满脸菜色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我知道你经常点栗子蛋糕，那么我猜你对他家的甜品也很满意了。”

　　“……是的。”里昂已经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羞耻之感，他现在仿佛死了一样宁静。

　　“嗯……”克劳萨抱着胳膊往后靠到椅背上，满脸笑意，“那么明天愿意赏光陪我吃个栗子蛋糕吗？算我请客。”

　　“好的——等等……你说什么？”里昂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克劳萨却不打算作过多解释，他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了。

　　“那么明天见，你的反侦查技术和打领带的技术都有待提高，菜鸟。”克劳萨冲里昂笑得意味深长。

　　透明双人桌只剩下里昂一人，对着盘里被咬过的三明治发呆，他突然想起，打从上周一开始自己来店里前都会把领带摘掉。

　　那么他妈的杰克·克劳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自己的。

　　里昂用力嚼着剩下的三明治，其实早在第一口的时候他就想说了，酸黄瓜的口感真的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