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跨腿坐在树杈上，唇尖衔着一片薄薄的玉柳，吹出极为悠扬的弦律。他曾和杨戬学了几年的音律之术，如今已经能够吹出极为清脆的旋律。杨戬是阐教最好的徒弟，人人都称赞他那一手玄妙无上的玄门功法，但是沉香反而最中意他吹那木口琴的讲究，轻轻漫漫的，飘飘洒洒的，疯癫狂放的，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灵。
他曾怨恨杨戬只顾天下苍生却忘了在金霞洞挨饿挨打的外甥，如今沉香重新掏出这片舅舅赠送给他的玉柳片，顺着风的流声吁吁出声时，才发觉自己不再是世间一个孤独的音符，万物皆有声，只是他一直以来忽视了自己，把目光，目光……
一阵熟悉婉转的琴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沉香垂下了头，视线越过枝桠。

他的目光掠过那人颈窝上已经淡化的吻痕，最后停留在对方含笑的眼眸里。沉香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杨戬的面前。经过上次一遭，他和杨戬的距离便无限拉近。接触时过于亲昵的举动，不经意靠近时嗅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会愣神，沉香忍不住想要接近再接近，而这个时候杨戬则会默许他的一进再进，到最后便演变为两具躯体的相拥——沉香埋进杨戬的怀抱，多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但是时光不会在任何一时刻停留。


杨戬的伤不知何时开始恶化，似乎之前的表现只是回光反照，而沉香没有意识到居然会这么严重。沉香在一天里照常外出寻药时心中突然一阵惴惴不安，匆匆回赶后尚未进入石洞他便听见了哭声；他还未来得及询问，一直以来都被杨戬抱在怀里的小沉香居然半爬在粗粝的石地上，见他来了便坐起身，抽噎着去拽沉香的衣角，要人看往那处躺倒的身影。
沉香瞪大眼睛，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下。他跌跌爬爬奔向杨戬，跪在他身边双手直去捧那张苍白的面颊，神情慌乱无措：杨戬的症状较先前竟还要严重，原来只是发热，可还能同他插科打诨，在沉香疑惑他的病状时安抚沉香不要为此太着急，他明白自己身体的底线；可如今从天眼流出的血浸湿衣摆，杨戬整个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明明之前还不是这样的，杨戬完全没有同他说明过天眼的不适！沉香的手指颤颤巍巍地去抚摸杨戬失去血色的嘴唇，恨不得以身相代。恍惚之间，他倏然明白了自己舅舅想的究竟是什么。

杨戬重伤回到灌江口面对的也只会是各色试探，把他送到金霞洞也只是在伤痛下不波及沉香的最好的选择；而沉香一直以为当年舅舅把他送上金霞洞是不想要他，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不被需要的：自出生起从未没有见过母亲，名义上的亲舅舅也从未探望过他；沉香只有在师父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鞭打处罚他的时候，从那人略带妒忌的口吻里听说杨戬的事迹。从那个时候起，他的心里便埋藏着深深的愤怒和恐惧：舅舅一直以来都因为我是凡人的孩子而嫌弃我，怨恨我，所以才从不来看我，所以才把我扔到金霞洞吗？直到杨戬接回沉香同他一起生活，他心中的阴暗暂时潜伏了起来，却从未消失过。

凭什么自己那么在意杨戬，杨戬却好像随时可以抛下他？

可从未感受过情感的孩子又如何能够懂得，肉身再如何强大，但情感上的伤口久久不愈所带来的阵痛呢？他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只要自己强大起来，不再是累赘，母亲就不会扔下他独自镇山，舅舅也不会再把他抛下。

现在舅舅种种爱着他的证明放在眼前，沉香从融化的心中品尝到自己苦涩的悲伤和后悔。杨戬的伤每况愈下，又何偿不是因为年幼无知的自己……那么强大的神仙，仅仅一击便能够伤及玉鼎和四大天王的神仙…何至操劳如此？
沉香看见杨戬面颊上淌开大滴大滴的眼泪，下意识想要伸手试图去擦干，可却发现这些眼泪是属于自己的——那个在心底默默恐惧不安不平衡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眼泪是咸的，但有些泪却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血本也是咸的，但一个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的血就比泪更加酸苦。
沉香不想让舅舅更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