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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从氤氲的小居酒屋里掀帘出来，一身是壳烧蟹黄的浓味儿，他把衬衫袖子又往上卷了卷，在乡村小风里散酒气。东川町是个真正的乡下地方，空旷而清新，可视极远，门外站着，甚至能看到大雪山上的路灯，如星光。
晚上安静着，马路上难得见着一人。附近虽有民居，窗帘里各自透出暖光，却听不见半点家长里短的嘈杂，也听不见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哗。
没有人气。
正这么想着，路的尽头，灰白灯下，孤身走来一人，看他身材高峻，单肩挎包，步态却不偏不倚，端正文雅。那身影经了马路斜对面的一排自动贩卖机，亮光照见他的俊美容颜。魏无羡笑了，是蓝忘机。
“含光君——”

声音不大，静夜中隔着马路，也足够听见了。
蓝忘机住了脚，还在分辨着，身旁一丛冬青树影中忽然扑出一个人，往他身上就猛撞过来！
“蓝湛！”
魏无羡一惊，腿脚比脑子快，已蹿到马路中央。人影踉跄抓向蓝忘机，眼看要来不及，却见蓝忘机身一侧，手一拨，那人已转扑向墙根，嘟哝着又爬起来，扶墙而去了。
是个醉汉。

这卸力旁引的手法，魏无羡瞧得清清楚楚，明知他无事，心里仍呯呯跳着，有些后怕。自动贩卖机的灯光，惨白冰凉，蓝忘机看他脸色，难得主动说：“我没事。”
“呃……没事，没事就好，你的助理们呢？怎么没跟着？”
蓝忘机不回答。
魏无羡稳下来，又笑开了说：“奇怪了今晚，蓝二公子难道是……甩了助理偷跑出来的？”
这蓝二公子的称呼，是众人背地调侃的，并无多少敬意。蓝忘机自是知道，更不答话，冷冷看他一眼，离去。
去的方向是学园，路灯下又恢复了安静，似乎还静得瘆人。魏无羡站着，想他方才的身法及眼中冷意，一犹豫就没跟去。助理没带，大概就想独处吧，可怜见的，天天被跟着。

回到酒桌上，江聂等人还在耳酣心热的聊着女孩子，他又灌了几杯，却越发的心烦，总记着蓝忘机的背影，孤身消失在暗夜街角，不知几时又扑出个什么……终于霍然起身：“我有事儿先走，A多少江澄先垫！”几人喝酒喝钝了，尚未反应，帘掀了又落，魏无羡已去了。
江澄连白眼都没来及翻就被强放了外债：“……”
一学弟大着舌头问：“澄少，为什么魏哥总在你们江家？起初……不晓得还以为是你表兄弟，可他又不姓虞。”
“人就是我家的，关你屁事！”江澄瞪眼，上赶来的，正好把气撒丫身上。
聂怀桑倒酒：“行了，都小点声儿，店家本来睁眼闭眼的，把人引过来查证件就惨了。那个事情，魏哥也从不介意人知道。哎你，好好听着，魏哥的爸妈，是见义勇为才没的，半夜街头，为救人自己没了。你哥从小就在江家长大，不是表兄弟，是亲兄弟。”
江澄：“别跟他面前提，就不介意也别。”

魏无羡一直跑回到学园，没找着人。正在懊恼，忽想起他明明有身手，白日里柔道课却偏不上，守在部办公室，不错眼的看别人练……远远望去，柔道部所在的体育馆二楼，长窗里竟还亮着。
楼道的灯是彻夜长明的，魏无羡站在门外，轻推，门锁着。贴耳听去，里头并无对话，只一个人在发力的声音，还有什么一下下呯然着地——他在摔假人。
照魏无羡的性子，本来就要敲门开撩了，况如今酒意上头。可是没有，他听了一会儿，在走廊边找到个长凳，躺下。

一个人练功的夜晚，魏无羡也常有的。都说这孩子悟性好，学什么都快，师兄弟还在苦练的时候，他已经呼朋引伴不知哪玩去了，隔天师傅考，还照样夸他。可谁也不知道，他常常夜里独自打桩，不为什么，就喜欢这感觉，闹够了，清静打一会儿，不多时脑子就空了，休息了，舒服自在。
人家女孩儿喂洋娃娃玩，他喂这木人桩吃人肘子。

门里击打的声响，都是些基本动作，一个人练，也就这些了，重重复复。
呯、呯、呯……

完成枯燥的练习，蓝忘机关灯锁门，把道场的钥匙放回到小小白信封，藏好在包里，转身……
那个人，竟睡着在凳上。
颀长劲瘦，侧躺着，是一个最放松的姿态，然而想起白天一幕，却让人觉得，他随时都能爆发跳起。蓝忘机呆呆站了会儿，左右并没旁人，于是悄悄放下包，俯身去看他的脸。
魏无羡身上有未散尽的酒气，廊灯下，领子开敞，露颈项一截，顺滑秀致，脸是红着的，修眉长睫，轻颤……

很像那个孩子。不，他就是那个孩子。
——“最英俊的，是魏婴。”

地球天天转，所以一天廿四小时，有一半在夜晚，没了耀眼阳光，特别柔软，极易脆弱，就如此刻。看人的眼眸，就是这么样渐渐软了，蓝忘机解开外罩的风衣，像褪去使其终日冰冷的壳。
夜很凉，正好给他披上。
然后他想离去，走了几步，始终舍不得。理由是，酒后这么睡着，身体无益，长凳躺着，也不礼貌。再三纠结，又回转来，俯身轻拍：
“魏婴，魏婴……”
忽的手被一股大力猛拽，差点要倒在那人身上！蓝忘机一手撑住长凳，瞳孔微缩，挎包带子从肩头落到手腕，勒着。
一张笑逐颜开的脸，近在眼前：“可算等到了！你叫我魏婴，你是知道我的，老早就知道，对不对？”
蓝忘机起身就走，魏无羡翻身就追。
“哎，别生气啊，你脱衣服的时候，我就醒了，这不是怕你尴尬吗？谁知道你又回头呢？”
蓝忘机大步流星，文雅是顾不上了。
“好啦好啦，我招啦，就是知道你会回头，才等着呢。”
“无聊。”
“我无聊，我错了，你说话要看人啊，这是礼貌！”
“蓝湛蓝湛，你看看我！”
……

温家的小旅馆。
蓝忘机擦过头发，从行李中取出一个硬皮笔记本，随手翻开，就是那一页，卡着照片。那是铜版纸压膜裱住的一张小像，一个小小孩子，就熟睡在那里，脸蛋红红，扇子似的眼睫，纤长浓密。
三岁的魏婴，就随随便便的，在木人桩下席地睡着。其下有字迹撩草：

记魏婴1998.11.30
收到你的，随手拍拍我的。阿婴站桩累了，倒下就睡，是不是很可爱？

蓝忘机想，现在也还是，倒下就睡，可爱……他甩甩头，忽略了这个词。魏婴父母的事情，父亲曾说起过的。所以……方才他一路跟着自己，无聊至极的说笑些没用的，赶也不走，直等到了小旅馆门外，才高高兴兴的回去。
从没想过，那回去的路上，他自己也是孤单一人，面对黑暗街角的未知。
母亲在的时候，形容过那个生养魏婴的好朋友，说她喜欢大笑，肚子藏着很多的开心。还有，是四字的中国成语，叫做侠肝义胆。

母亲在的时候……
蓝忘机关了壁灯，笔记本就陪伴在枕边地板。夹在纸页里的魏婴，连接着过去的，温柔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