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屉夹心阿坝      更新:2021-07-30 11:19      字数:3751


韩信第一次见到李先生是在学堂里,他护着朋友家的弟弟来到学堂。

先生长身玉立,纤长的五指抓着一卷蓝皮书,与学生交谈时似乎被什么趣事逗笑,弯月一般的眼里汪着嫣然笑意。注意到学堂门口矗着两个人,硬邦邦的杵着,也不打声招呼。先生也不恼,和和气气地请他们进来吃茶。

朋友原是想要韩信护着自家弟弟,一向孱弱的弟弟在之前的学堂受了欺负,原是想着有韩信陪着走几次,别的少年见了韩信便不会再敢欺负自家弟弟,不曾想送学的第一天韩信便看上了学堂的先生。

那时温润如玉的先生谁人不喜,学生爱戴,家长尊敬。偏偏身边出现了一个极不协调的韩信。

韩信家族原是贵族世家,在盛京扎根很深,乱世中颠沛流离,家族中出了几个军官。其父亲做了大司令,膝下几个儿子留洋的留洋,做生意的做生意,家族兴旺,子嗣优秀。唯有一个韩信,天生红发,出生时生母离世,韩司令认定韩信生的妖异,克死爱妻,便命下人把他送到边陲小镇养大,每月定时送充足的大洋,二十余年不愿与韩信相见。

韩信成长过程中只有乳母一直陪在他身边,在年少常被欺凌,由此性格生的乖戾孤僻,平日不学无术,逗猫遛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也是小镇上臭名昭著的混混。

先生姓李,名李白。先生极爱长衫,身架极好,雪白的鸦青的淡灰的长衫在先生身上永远是一尘不染,衬得先生儒雅庄重,先生颈子上常年挂着一块碎玉,弯一弯眼,世界仿佛都黯淡无光。

先生也很疑惑,东街的韩小混混怎么就粘着自己不放了,不过是一口热茶,难道人家还记了什么大恩情?

李先生脾性温和,倒也不会硬赶韩信走,韩信也乐得占了先生学堂的一角,先生上课时便坐在学堂的长廊上听学生们整齐的读书声,先生下课了就跟着先生寸步不离,偶尔随先生去他家蹭顿饭,日子久了,便与先生混了个交情,日子倒也潇洒快意。

平静的时间啊,流水一般过去。江南烟雨,良人诗意,倒也给小混混磨平了棱角,消减了锐气。

先生是在一个雨夜把自己交给了韩信。先生怕打雷,韩信也是在那时知道的。

当时夏夜小雨,先生点着油灯正在温书。当天韩信赖着想在先生家留宿,先生笑着应允了。韩信觉着屋内闷热,便把窗户打开,在先生的榻上酣然入睡。

雷声突然响起,韩信觉得自己怀里拱了个东西,迷迷糊糊睁开眼,先生窝在他身侧,把自己团成一团,额头上冷汗涔涔。韩信把他圈入怀里,低沉的声音轻轻哼着小曲。可惜韩信之前常年流连烟花之地,哼出来的“十八摸”让先生闹了个大红脸。

气氛变得暧昧,韩信的手似有似无地揉着先生的腰侧。先生轻哼,并没有制止韩信的动作。韩信见状兴奋起来,本是二十出头的风流公子在先生面前像个毛头小子,他掀起先生的长衫,一晚情潮翻涌。

先生累的睡了过去,韩信轻吻他长长的睫毛,拥着他像是找到了珍爱的宝物。

于是每一个雨夜,韩信都会去陪着先生,先生也常去韩信家串门。街坊邻居虽然对先生的此举颇有微词,但碍于先生的面子,也不过多说三道四。

只有先生每次与韩信一起过夜后,扶着酸软的腰肢,懊悔自己当初的一时脑热。韩信则在一旁笑得心虚,想要说些什么又被先生用眼刀制止。

这样的快活日子并不长。后来文革爆发,学堂停课,李先生因为平常学生缘不错,深得大家尊敬,并没有像有些教书先生一样被强制镇压、侮辱,仅仅只是赋闲在家。平日侍弄花草,与韩信谈笑风生。

那天是那年夏天最热的日子,轩窗开着,先生的小院子一般不会有人造访,韩信便肆无忌惮的黏着先生。先生起先一直不肯与他在室外过于亲密,耐不住韩信脸皮够厚,也就半推半就答应了。

两人正准备亲密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惊叫。邻居外出归来,因与李白交好本来想来给李白送些特产,却撞见了这么件事。也没敢多想,落荒而逃。

李白有些惊慌,韩信却认为这不算什么,还是压着李白在前厅做了一次。

“先生别心不在焉啊。”



几天后,先生正在家里给花施肥,突然大门被踹开,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学生闯进了他的家门。先生闻声走了出来,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自己从前的学生,刚想欣喜地和他们打声招呼,却被一脚踹中了膝盖,跪了下来,其余的学生一拥而上,把他绑了起来。

他被押走之前,学生朝他啐了一口:“真恶心。”

日子在头顶燃着,像是要把人烤焦了。先生被押到北街,韩信已被人制在了那里,几个街坊大汉把他押在地上。

先生的衣衫凌乱,一点也没有平时纤尘不染的模样。众人见到他们两个跪在了一起之后,炸开了锅。
“还为人师表呢,我呸!”
“真恶心,同性恋。”
“就是他们把学生带坏的。”

又有一对少年被押着跪在了街上,少年们似乎已经被动过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从人群中冲出两对男女,怒吼着扑向先生和韩信:“就是你们两个变态把我儿子带坏的!你们不得好死!”

先生茫然的扫视着周围,人们的脸上有厌恶,有惊讶,有嘲弄,而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兴奋,一晃间,他看见了当时撞破他和韩信事情的那个邻居的脸,他正神采飞扬的和周围的人说着什么。先生从人们的口中得知了一件事情,他的学生中两个少年也相互爱慕,被旁的学生撞破,又加上邻居宣扬他和韩信的事,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幕。

“砰砰砰”三声枪响把人们的吵闹声压了下去,人们寻声望去。黑色的轿车停在街边,车边的亲兵正在把枪装进枪套。车中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身穿军装,他抬腿走进人群,人们纷纷给他让路。

“这个人,我要带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韩信,“我是他父亲。”

军章在他肩上折射着阳光,没有人会傻到和军方作对。他也不顾韩信的挣扎,叫手下绑了韩信就往车上扔。

在场的罪魁祸首只剩下李白,两个刚和他跪在一起的少年被父母带走。红卫兵扯着李白的头发,把他压倒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红卫兵要李白对众人道歉。

温润的先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对待,可偏偏这次他百口莫辩,身败名裂。韩信的离开更是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先生在烈日下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先生是被雨水浇醒的,他晕倒后,没有人管他的死活,把他扔在大街上就不管了。他蓬头垢面,衣衫在之前被愤怒的众人撕破,两只布鞋早不知去了哪里,脸上尽是污泥,再没有了之前清风霁月的模样。

先生打听到韩信还在东街原来的家中,却被家丁拦下。先生不甘心,抛了脸面在宅子外头大喊着韩信的名字。几个家丁互换了一下眼神,进去禀报了韩信的父亲。

李白被带进了府邸,韩信的父亲坐在主位,轻蔑的打量了他一遍,最后俯视着他,叫他死了这条心,便吩咐人把他扔出了宅子。

李白趴在街上,一个学生打着油纸伞走过,认出了他,是教过自己的李先生。李白想着学生可能念着自己以前的好,会帮自己一把,没成想学生惊叫起来,向李白腹部踢了一脚。叫声引来了红卫兵,他们厌恶的打量着他的狼狈样子,喊人来把他的衣服扒光,硬是压着他在板车上从东街的街头游到街尾。把他说成是欲求不满,被韩信抛弃的变态同性恋。

先生在被扒下衣服后也不挣扎了,他只是无神地望着韩家的宅子,任由外界的污言秽语钻入自己的耳朵。雷声滚滚,先生习惯性地蜷起身子,心脏像是被攥起来一样,生疼。

他们折磨够了他,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扔在了街角,又丢给了他一件破布衣服。李白缓缓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在身上。他全身被看热闹的人们用石子,臭鸡蛋等砸的没有了一块好肉,腿像是被人群踩断了,动一动就钻心的疼。

腿动不了,先生就用手往前爬,从不干重活的粗活的五指抓挠地板抓得血肉模糊。他爬到韩信家宅子的外墙,再也没有了力气,只靠在墙上嘶哑着喊着韩信的名字。家丁循声而来,乱棍把他的四肢彻底打断,狞笑着把他舌头也割断,扔回他自己家的宅子。



韩信在家里的床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李白。他刚想下床,自称自己是他父亲的男人就向他走来,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冷冰冰的说:“你毕竟是我儿子,这件事我会帮你摆平,你就随我回京。”
“父亲?我的父亲早就死了。”韩信不想听他再说些什么,下了床就想去找李白。

“那个教书先生,如果要是你听我的话,乖乖娶妻生子,我就给他一笔钱,让他后半生生活无虞,你要是执迷不悟”男人的手已经按上了枪套,“我不介意多杀一个人。”

韩信颓然跌回床上,他知道自己的无力,再没有言语。

结婚生子,家庭美满,夫妻和睦,事业有成。

这是后来京城里的人对韩小公子的评价。

韩信本想着功成名就了就回小镇找到李白,与他一起过清闲日子,却在繁华的京都被财富和权利迷了眼,纸醉金迷的繁华让他不愿意再回那清清淡淡的小镇。

后来他听家族的吩咐娶了位出色的妻子,自己做了生意,成了人们口中的韩大老板,过着富足日子。

先生在他的回忆中越来越模糊,偶尔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件陈年往事,韩信也只是轻叹一声可惜,随后给自己点上一只雪茄,枯坐一会后回房抱着妻子,又回到梦乡。

四十岁左右的时候韩信在一个冬天也回过一次那个边陲小镇,镇里知道他当年的事的人早已不认识他了,他慢慢走在街上,身旁跟着温柔贤淑的妻子,小指被儿子牵着。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向他扑来,乞丐呜呜叫着,四肢一看就有残疾,说是扑,其实也就是滚到韩信脚边,被韩信一脚踹开,滚到街角动弹不得,韩信的儿子兴奋的鼓掌说爸爸好厉害,韩信摸摸儿子的头,带着妻儿向前走。

一派和谐美满。

周围的人羡慕地议论着那一对穿着富贵的璧人,鄙夷着乞丐的见钱眼开。

乞丐像是死了一样窝在街角一动不动。

当晚,乞丐在街角闭了眼,咽了气。

第二天,人们在街角发现了乞丐的尸体。有好心人报来一卷草席,把他裹了,找了人把他装上板车拖到乱葬岗。

装车时,乞丐的拳头紧紧攥着,车夫把他掰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块碎玉。

车夫笑眯了眼,忙把碎玉揣进口袋。

“这回发财了。”车夫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