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1-08-27 13:09      字数:8955
09.

搜寻近半个月未果,狄仁杰不得不感叹弈星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

他没有将所有的罪责凭空揽下来,而是故意制造一系列与明世隐无关的线索,将众人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又暗地里散播朝内左右两党暗斗的舆论对狄仁杰进行施压,迫使其在未找到充足的证据之前,不得动明世隐分毫。

而长安百姓对此一无所知,纷纷猜测是尧天内部出了叛徒,连牡丹方士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才遭到别有用心之人的利用。



弈星失踪的几个月里,公孙离不敢踏进明世隐用来占卜吉凶的房间半步。

第七次的占卜失败距离长城一战已过去整整四十九天,恰好是灵魂回溯的一个周期。

换句话讲,如果一个人的灵魂还在,这四十多天就是它与世界产生共鸣的最后期限,但要是没有在这个时间段里发现灵魂的踪迹,只能说明那个人已经彻底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明世隐再也遏制不住压抑的情绪,将卦案上的香炉,烛台,杯碗通通砸碎,凡是目所能及的一切硬质物品全给毁了个干净。

公孙离站在门外哭得不成样子。他们所有人被明世隐勒令待在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明世隐在屋里发疯。

明世隐已全然没了平时镇定自若的姿态,他的脑海此时不断闪过那人的模样,最终定格成临行前那张笑容,而后血液飞溅,和弈星的笑容一起凐没于黑暗。

他双手扶住卦案闭眼,忽发出类似野兽的低吼用力掀翻长桌!

巨大的响动传到屋外,公孙离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啜泣着开口求他住手。

魂器落下地面脆响着滚动一圈,而后屋里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过了很长时间,才传来明世隐冷冰冰的声音。

“下去。”



那时院内花草零落,稀薄的月光透进窗户,照见面对一枝红梅跪坐的男人身上。

这是约一年前弈星送他的,现在已经完全枯死,剩下瘦削发霉的枝干插在青玉瓶里,看起来萧条又可怜。

而后他鬼使神差地看到了弈星的影子,伸出手指去碰,梦一般的呢喃。

“如果你还活着,这么久了,至少也该托梦告诉我一声。连让我梦见都不肯,是怨我么?”

冷风灌进衣袖,也熄灭了明世隐眼前的想象。他看了那枯枝一会儿,笑自己恐怕是真的疯了,竟然妄想死物开口说话。

往事在那枝死去的梅花上开出虚幻的影,从遇见弈星第一年大雪纷飞的时节开始,星河日月,四季更迭皆沦为背景,飞速掠过不断成长中的少年身后。

再回神时,府邸已被广袤无垠的原野取代,梅花开出一树殷红,留待冰雪悄融之时,于某个难得的晴日里凋谢成春。





10.

那几日他们没有一天不曾做爱,近乎贪婪地眷恋着彼此的温度。

这些天里他们也如约去过几趟老妇家中,最后一次恰逢老人在准备过年用的酱肉,便顺道留在他们那儿帮忙,将刷上酱料后的生肉挂在门外的枯树枝头风干。

明世隐从她家中多讨了些黑米和花生,想到估计还得在山里等一段时间才回去,便干脆留在这儿跟弈星过完年再说。

老人很感谢他们今天能来帮忙,问要不要再给他们打只雪兔回去吃。想到家里那只日渐膘肥的小祖宗,弈星苦笑着婉拒了这番美意,拿到煮粥用的东西后跟他们道了声谢,和明世隐携手离开。

家里那口专门用来煮粥的铁锅比较小,需要时不时注意加水。弈星看米差不多熟了,便拿根筷子伸进锅里蘸了点尝味,感觉不够甜,又够着手去摸糖罐。

明世隐好心帮他将罐子递过来,趁弈星不注意,俯身在他嘴唇嘬了一口索要利息。

“确实淡了点。”明世隐饶有所思道。

这些天他也没少干这种事,弈星由才开始的羞赧到现在已是习以为常,顶多就是耳尖红一点,怪他捣乱也不分分时候。

“不要亲,等会儿糊锅就没早饭吃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抱坐上厨台。这个位置他看不清明世隐的表情,又因双脚悬空实在没有安全感,不禁朝后缩了缩,却被明世隐一把拉住脚踝。

想到锅里还煮着粥弈星就生气,更不能由着明世隐胡来,即使被那双眼睛直直盯着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就一次......”

“不行。”

他是真的饿极了,馋了黑米粥好久,今早才得空煮的。

被拒绝后男人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失落,接着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弈星打从心里郁闷,明知他是故意在装可怜,可就是忍不住地心软,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就再同意最后一次吧。

两个人一坐一站,僵持了会儿,弈星仍是拿他没办法,只好无奈地妥协。他低下头抱住明世隐的脖子,前额靠在他肩膀上深深叹气。

“.....哪有你这样的师父。”

这顿饭终究还是没有吃成。

明世隐抱着他在厨台做了一次,期间少年屡屡被顶得神智涣散,张腿坐在厨台上不断发出甜腻腻的呻吟,完全忘记了还在热锅里翻滚的甜粥。

弈星哭得累了,扶在明世隐的肩头抽泣着打了个嗝,为这顿本来才该填进肚子里的早饭发自内心的感到委屈。

明世隐掐着他的腰喂他吃了个饱,结束后抱他去浴桶里清洗。

少年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浑身无力地趴在木桶边缘。明世隐撑着双手附下身,和他交换了今晨的最后一个吻。



适时窗外的梅花香味随着清晨雾气飘进屋内,明世隐抬眼偶然瞥见树梢开满的红,恍惚间竟似看到了长安时弈星送给他的那枝。

红梅在他眼中的寓意并不美好,可此时的弈星还没有经历未来的苦难,那棵树所承载的,也仅是他们这么将近一个月里所有值得纪念的回忆。

是命运阴差阳错,又何必迁怒于花呢?

弈星在明世隐怀中打了个哈欠,困倦如海浪般拍打着他的四肢,明世隐抱他上床,裹进被褥,没有再做多余的事,守着他小睡。

阳光穿透晨雾洒在被子上,忽然他发现,弈星的手看起来好像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具体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可伸手握住却又和平时的感觉一样:细腻的皮肤,层次分明的骨骼,以及逐渐和他相同的温度。

太阳刺破云顶高高悬挂在群山之巅,借着尘埃将光芒化为能看见的形状照进屋内,在弈星手背泛起微亮的晶莹。

这种情况在接下来的日子也常有发生,只是程度都比较轻。

最严重的一次是某天他和弈星对弈的时候,那时阳光还不算明显,弈星和他在红梅树下相对而坐,笑着捻子到六之十一处叫道:“打吃”,抬头便对上明世隐骤变的脸色。

天光一泻千里,从弈星身后洋洋洒洒铺陈开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明世隐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他分明看到和上次一样的阳光照射到弈星身上时就变得模糊了。

“你......”

少年只是对他惊愕的神情感到奇怪,而后笑起来:“师父,该你了。”

他的手指刚落在棋盘上点了点,手腕忽就被对方猛得拽住,差点整个人都往前栽了过去!

遒劲的雪风吹来几块厚重的云,弈星身上模糊的光影也随之消失,一切恢复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他看错了?

不,他不可能看错。

明世隐心事重重地放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子,还下在了一个明显错误的地方。

弈星皱起眉头,联想他刚刚的举动,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师父,你今天好像有些奇怪?”

方才握他的手腕,明世隐确切地感受到少年稳健的脉搏,怎么都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弈星把残留的棋局收拾好,边盖圆木边对他说:“暂时就到这里吧,师父如果累了,可以先......”

“弈星。”

明世隐突然叫出他的名字,盖在木盅上的手也随即顿住。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10.

“入蓬莱百余里,有山名翳。混沌初始,羲和驱车而避之,遂终年不见天日。其上有蝶,长于夜,汲月而生,光如昼,行如影,可遇不可求也。”

《名川百鬼录·章五》



两个人陷入谁也没想过的冷战当中。

几天过去,明世隐仍未从弈星口中听到答案。他们依旧照常吃饭,照常睡觉,但除生活以外的交流几乎为零,一切仿佛回到把弈星刚带回尧天那几年。

当时他们之间只有单纯的师徒关系,连敬重也仅基于明世隐的救命之恩。

后者满脑子都是夺回长城的宏图伟业,而弈星只不过是他手中一颗最有思想又最没思想的棋。

早在捡回弈星的第三年,明世隐便发现弈星拥有着超高的围棋天赋与兵法谋略,又担心以后此人无法为他掌控,于是曾以告诫为目的,亲自将尧天一个叛徒在弈星面前枭首分尸。

少年木然地看完整个过程,接着走到他面前。

明世隐那时还以为他害怕了,想要和其他那些人一样前仆后继匍匐在他脚下立誓以表衷心。而少年却只在他猜忌的眼神中从袖里掏出手帕,替他擦掉了溅在脸上的血。

分明一句话也没说,可他从那双波澜不起的眼底看不见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

明世隐忽然产生一种多此一举的错觉,将少年仅有他一半大的手放进掌心,怕吓到他似的,放低声音问:“就没什么想跟师父说的吗?”

弈星看着他的脸,点点头,却是对明世隐道:“师父方才教训的久,我有些饿了。”

明世隐居高临下俯视了他很久,当真从那张看似天真的脸上找不出任何让自己不快的情绪。

他扶住双眼,片刻后发出一声低笑,继而越笑越大声,吓得跪倒在地的众人浑身觳觫不敢抬头。

这孩子仿佛就是为他而生,他的喜爱、敬仰、悲哀,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又怎么会因为别人的死感到恐惧或者不必要的同情呢?

现在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亲密,明世隐却反而看不清弈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们曾在黑夜中相拥而眠,聆听彼此胸腔里跃动的心跳,却仿若又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任谁一脚踏过都是万劫不复。

明世隐枕着手仰躺在床上睡不着,身旁的少年翻了个身,这几天来头一次主动将手臂环在他的腰间成从前睡觉那般亲昵的姿势,无声地向明世隐道歉。

他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烁着朦胧微光。明世隐原本只是默默叹了口气,转过头就看见他这么一副委屈的模样,好像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错,想要忽视却又于心不忍,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伸手在少年头发上揉了揉。

“你就是吃准了我拿你没办法。”

弈星钻进他怀里,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

这场煎熬了两个人好几天的僵持总算到此为止,而明世隐仍在等弈星愿意告诉他真相的那日。

弈星说过,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他也没有要欺骗明世隐,他只是在遵从明世隐曾教给他的道理,有些事到了一定时机自会知晓,不该强求,就莫要强求。



偶然一天清晨,明世隐出门发现积雪比前一夜变薄许多。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到春天了。

他像往常一样绕着雪野小逛一圈,走过梅树时顺道拿了几根筐里的萝卜去喂兔子。

然而木屋里的小家伙和以往不同,并没立马闻着萝卜味探出脑袋往小盆里嗅。

明世隐微微皱眉,弯下腰察看,却没在弈星搭建的小木屋里找到兔子的影子。

他直起身眯着眼又朝周遭看了圈,总算在离红梅不远的地方发现了正在用后腿刨雪的小家伙,遂半蹲下身唤它过来。

兔子抬起前肢闻声扭过头,赤红的睛子露出近似人类才有的悲戚眼神,看了明世隐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朝雪野背后的深林跑去,幼小的身躯很快与一望无际的白融为一体,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毕竟兔子比猫更难喂熟,突然跑了也正常,虽然猜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明世隐还是觉得可惜。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刚起床的弈星,后者当时正在喝粥,听到兔子的事只是稍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除此之外并未露出多余的神色。

“跑了就跑了吧,你若是喜欢,我们以后再养一只。”

说话时明世隐已经整理好衣袍坐到了弈星身边,用拇指替他擦去嘴角的水渍。

弈星笑了笑说,“好啊。”

此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有关雪兔的事,就好像仅是一只从海上掠过的燕,即使留下了波痕,被海风一吹,再由浪潮洗刷,抚平,也就很快消失了。

……

前几日在那对夫妻家中帮忙晾晒的酱肉刚一做好,老人就亲自上门把其中一串以及两小坛贴着红色福字的花酿送到他们手里,说等大年过完便会回一趟滇城老家,要是他们找不到出林的路,到时候可以一起。

明世隐心想这样也好,天气转晴不代表就一定能在这么广袤的丛林中找得到出路。就算他手上有魂器,但也仅能在附近有生命气息的前提下才能发挥作用,若再走丢,怕就没这次那么好的运气了。


那天晚上弈星喝了小半坛的酒,放下杯子就开始犯醉,晕晕乎乎的赖在明世隐怀里,一会儿要去数星星,一会儿要和师父一起看日落抓兔子,从天上说到地下,最后还是被明世隐抱上床才总算消停。

“师父......”

弈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朝他张开手:“你快来找我。”

明世隐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塞进被子里盖好,摸着弈星的额头哄道:“乖乖睡觉。”

弈星听完反而将他的手扒开,醉得睁不开眼,只皱着眉一个劲摇头。

“不,我要等他,等他来,我再睡觉。”

明世隐哭笑不得,附下身按住他两只乱动的胳膊,在他唇边吻了又吻,放柔了声线唤他:“弈星,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于是在一片灯火朦胧里,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看见了那张令自己日思夜想的脸庞,忽然毫无征兆地呜一声哭出来,着实把明世隐吓了一跳。

“我想回长安,我想回去......师父,求求你,你带我走吧,我想回家......”

他被明世隐抱在怀里,哭得越来越厉害,怎么安慰都停不住。

明世隐听着他哭听得心都化成了水,同时也想不明白,半个月前弈星才说舍不得这里,怎么现在突然就变了个说法。

那时明世隐的话不是为了应付或者诓骗,只要弈星想,他可以陪他待在这里直到愿意跟他离开为止。

怀里痛哭的少年不断重复着让明世隐带他回家这类话,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凶过,明世隐一时居然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拍着弈星的后背不断地说:“好,好,师父带你走,我们过几天就回家。别哭了,你这是要我的命么?”

哭声随他话音落下渐渐消失,弈星靠在明世隐肩头冷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时抽抽鼻子,明世隐便又伸手摸他的脑袋。

等弈星终于平静下来,明世隐抱着他苦笑一声。

分明这么记挂长安,却不愿意说实话,就这么不相信他么?

“弈星啊弈星,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

怀里的人没再出声,他的脸和明世隐几乎挨在一起。明世隐见他不再哭了,就将他安置回床上重新躺好。


刚才大哭一场,把弈星的酒意都给哭没了。

明世隐擦去他脸颊的泪痕,少年被水洗过的眼眸澄澈如泉,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而后弈星忽地拉住了明世隐的衣领,没怎么用力就将他拽了下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弈星的吻技已是很熟练,当然也因为他师父教得好。不过明世隐似乎没想到小朋友会主动来这么一出,短暂愣怔过后,很快进入状态,没有慌着从弈星手中夺回主动权,而是由着他毫无章法地乱来,直到那人明显吻得累了,这才按住他的脖颈继续慢慢地引导。

他们抱着在床上滚了半圈。弈星一方面和明世隐激烈地接吻,一方面伸手解开绑在一起的头发,任由它们凌乱地垂搭在衣服滑下去大半的肩头。

明世隐的上衣也几乎敞开着,露出结实宽阔的胸膛,弈星从他的唇吻到心口,含住明世隐胸前的红点用舌尖轻舔。

明世隐深吸了口气,感受到全身的火都被弈星撩拨起来,下身更是诚实地反应着他心里的想法,直挺挺抵在弈星两腿之间蓄势待发。

“今天怎么这么主动?”明世隐眼底含笑,捏住弈星的下巴往上抬,在他下唇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你知道这种行为很危险吗?”

话是这么说,但明世隐还是非常喜欢弈星在性欲上身体力行地主动问他要。现在看起来,今晚这酒还真是喝对了,他家小朋友酒后永远比清醒的时候更诚实。

弈星的腰被明世隐握在手中,后臀被迫跟着抬起,恰好将后穴坐在明世隐的性器上。

“呜.....”

没有做任何润滑准备的穴壁很紧,同时也对痛十分敏感,弈星扶着明世隐的肩头往下沉,含住那硬热的东西,才咽下去的眼泪又要溢出来。明世隐见状便挺腰帮了他一把,换来少年摄魂夺魄的沉吟。

少年后穴的又紧又湿,明世隐埋在他颈窝舒服地闷哼,抱着弈星上下顶弄起来,一面心情愉悦地听着怀里的人在耳边呻吟着喊他师父,一面更用力地把这个人弄得乱七八糟。

弈星的肌肤很快被燥热的体温染上了层浅粉,他将明世隐的东西吃了很深,放纵自己尽情沉醉在这场痛苦与快感并存的性爱狂欢当中,到最后几乎忘了他自己是谁,又跪趴在明世隐身下被摁进枕头里后入,除了呜咽和哭叫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们反复做了三四次,直至月色透进窗棂映照入户,这场花香与酒香缠绕在一起的性事才总算结束。

少年软绵绵地累躺在明世隐的臂弯,感受明世隐的手指从眉间抚到嘴唇,而后依依不舍地在他下唇摩挲。

抬头时明世隐忽然瞥见窗外飞雪与一泻千里的月色,只觉得柔和而壮丽,又想到极尽奢华的长安城,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逆光中弈星的面容有些模糊,他顺着明世隐的手臂躺平,那时月光恰好斜射在床,将两个人的上半身都笼罩进清冷的月色里。

明世隐撑在他的上方,瞳孔猛地一缩,再次看见了那日对弈时看到的画面。

而这一次,弈星想瞒也瞒不住了。

他的身体周围在月光下变得几近透明,可伸手去碰时又有实际存在的温度和触感。

明世隐的心脏如刀割般疼痛,而弈星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嘴角甚至浮着一抹柔和的笑容。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如实回答我,好不好?”

事到如今明世隐也只能几近哀求地开口问他,在少年因月色变得更加苍白的脸庞上轻抚。

弈星没有说话,而是垂下双眼用心感受那令他痴迷了一辈子的温柔。

他不说,明世隐便当他默许。很轻很轻,像是怕吵醒了谁的梦。

“你在这里,布下了天元?”

“是的。”

“你不是.....三年前的弈星。”

这是个陈述句,明世隐颤抖着紧紧盯着那双眼睛,极度希望看到那张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反问他一句什么意思。但是没有,弈星依旧轻轻笑着,回答他。

“是的。”

他的眼白泛起血丝,视线逐渐被涌上来的酸楚模糊,就这么小心翼翼看着他,嘶哑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弈星,你还活着吗?”





11.


【信记·第七十三封】

师父,展信安:

今晨积雪殆尽,红梅凋敝,思念之情如南归北雁一发不可收拾。原想将雪兔带回,然冬寒倒置之日便未见其踪影,寻至深林,只寻得一张带血皮囊,想来已是命丧豺狼之口,心中戚戚,感慨世间无常命数,只道事在人为,却又是天不遂人意。

我入深山本也是场意外,若非如此,大约也活不到写下这第七十三封家书之日。

徒儿深谙师父伟志,也愿此生追随,而需知这世间万事,白驹过隙即沧海桑田,只怕未等同师共赏长城千灯,我已先师一步踏入黄泉。心中不甘,亦有不舍,遂谋下这座深山为最次之退路。

若终有一日需得徒儿以命博弈,徒儿死后便会魂归此处暂做逗留,天元虚空可与冰雪护我周全,待到肉体康复之日,七七四十九,便可返魂再生。

然世事无绝对,此法也实为下下之策,若某日师父无法占卜我之行踪,或可来此深山碰碰运气。

此行弥久虽艰,徒儿也非不曾学习。山南有城名滇,花糖小吃甚是喜人,待徒儿回家,做予师父尝尝。

......



12.

“找不到我那段时间,师父都在做什么?”

讲完羲和的故事,弈星翻过身,冷不丁地问起他这个问题。

那时仍是凛冬暴雪最为肆虐的几天,屋外风大得似乎能掀翻树下石桌。

明世隐合上书,思绪飘离到遥远的,弈星看不见的地方。

“除了等你回来,也没什么能做的。”

说到此他停了停,忽然想起了青玉瓶里的红梅,便转过头来,见那人正好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心里松了口气,既庆幸又无奈,捏了捏少年的脸蛋:“没想你竟悄悄躲在这儿。”

弈星眨眨眼睛,又问道:“那,我不见以后,师父会很伤心吗?”

明世隐曲指在他额前一敲:“怎会不伤心?还有,什么见不见的,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弈星却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后半句,兀自沉默了会儿,莫名其妙地摇头:“不好,师父不能为我伤心......也不对,应该是不能太为我伤心。”

他的话当时明世隐没怎么听懂,因此也没多在意,只笑他是听故事听入了迷。

而如今回头再看,那些他所忽略的诸多细节,一点一滴,全都在此刻拼凑成早该发现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这段时间明世隐寸步不离地守在弈星身旁,连睡觉也一定要抱着才踏实。可就算这样,弈星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变得更透明。

他们携手站在树下,阳光几乎能穿透弈星微笑的面容,照在明世隐的肩膀。

少年的双手依旧温暖,捧起明世隐的脸,像小时候那样对他撒娇:“师父,笑一笑吧,我喜欢看你笑。”

明世隐握住他的手,如他所言笑了。

太阳和雪野交相辉映,变得愈发刺眼,明世隐怕他站的太久不舒服,于是轻轻地对他道:“先回屋吧,今晚想吃什么?”

弈星认真地思考了会儿,记起还有一罐花酱放在柜里没打开过,就和明世隐商量着一起做糖糕。

这么一个月来,在做饭这类事上他们之间已养成了特别的默契,就好像是对相处了几十年的夫妻。

和完面粉,弈星往窗外缓缓西移的太阳望了眼,发现深林上方有酷似山峦形状的几重红云,呢喃道:“今天的晚霞一定特别好看。”

“是吗?”

明世隐把剩下的花酱封口放好,顺着他的话也朝窗外看了看,点头道:“确实不错。”

不只晚霞,说不定还有漫天的星星,想来风雪已停,夜里他们坐在山坡上一边吃糖糕,一边看星星,应该不会太冷。

弈星侧过脸,视线长久的落在明世隐阳光照射下的半张脸上,觉得他的师父真好看,是他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看的人。

他迎着阳光在明世隐嘴角恶作剧般轻轻一吻,没有多做停留,得逞后便托着脸重新靠了回去。

明世隐无奈地包容了小朋友这种幼稚举动,把糖糕捏好,又听到他在身旁说:“我好高兴,能和师父在一起,真的很高兴。”

弈星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明世隐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暂停了手里的活儿,抬起他的下巴将刚才的吻还回去。

少年眼里闪烁着夕阳粼粼的光,睫毛如蝶般在明世隐的鼻尖颤动。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深情不亚于他们从前任何一次。

弈星适时离开他的唇,笑容重新扬起,因为窗外的阳光实在太明亮,几乎让人看不真切。

明世隐也笑,沾着面粉的手指在他的鼻梁上一刮,接着转过身,继续为他们今晚看星星的晚餐忙碌起来。

他背着手往后退了几步,在明世隐放陶罐的时候乖乖让到一边。

耀眼的光辉终将漫山遍野的墨色吞灭。深山之外,钟声响起。

明世隐把抽屉关闭,才想起还来得及没在糖糕上撒芝麻,而后揭开蒸笼唤了那人一声:“弈星,能帮我拿个盘子过来吗?”


没人回应。


“弈星?”


“.......”


突如其来的寂静令明世隐心脏跳停,猛地转过身去看。

阳光从斜上角的木窗照进屋内,横亘在他和原本弈星站立的,现在却空荡荡的地方。

刹那间,明世隐只觉得天昏地暗,一股无声又撕心裂肺的悲伤肆无忌惮地涌入他的内心。

他疯狂找遍整个屋子都找不到弈星的踪影,才如梦初醒地认识到,那个人终于还是彻底离开他了。

他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连树上无名的鸟也不肯为他悲鸣。他无人可喊无人可求,像个被遗弃的孤魂野鬼,踉跄着穿过横在面前的光影,朝门外走去。

无边无际的雪野总算把该有的生机还给了这片土地。那轮橘金的圆即将落下地平线,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成遮天蔽日的金色蝴蝶,飞越崇山峻岭奔他而来。

世界在这一刻沉入湖底。

除此之外,就只剩他单独的一个灵魂站在枯死的红梅下,用一双死去的眼睛,寻找着另一个灵魂的踪迹。

他变得像风一样轻。当最后一缕余晖从紧闭的双眼掠过,明世隐忽又听见群山后敲响的钟声。

那声音指引明世隐一步步踏出这片寂寥的山野,像个从未活过的傀儡,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四肢。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顾闭着眼往前走,直至木屋缩小为晚霞中的一个点,最终被深山那不知来处的空旷歌声淹没。


【一直走啊,莫回头。】



他慢慢迈步跨过黄白相间的山野与森林的边界,天空开始飘雪。



【一直走,莫回头。】



钟声响毕,明世隐睁开双眼。


他在风雪萧瑟的松林中,看到“自己”正满身积雪靠坐在一棵矮小的松柏下,面色祥和,仿佛陷入了一场不愿意醒来的梦。


大雪封山,树与树之间连做漫无边际的灰黑色调。



向下是绝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