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檀第七
作者:临风清幽      更新:2021-08-24 16:17      字数:5106
两旁山峰如经刀砍斧劈,草木衰飒,远望不见翠色,入眼尽是枯黄。群山合抱条平敞驿道,魏无羡策马扬鞭,抓着缰绳的手护着坐在前鞍的蓝忘机,袖腕一翻,勒马停歇在驿站。

店家伙计迎上来热情问:“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魏无羡牵过马交到伙计手上,对店小二道:“不劳烦店家了,来些饭食便罢,再来碗好酒!”蓝忘机闻言抬眼望向他,没有说话。

驿站饭食粗糙,多为果腹之用,浇勺红油辣子泼在菜上作爽辣提神,酒也是供人驱寒的烧刀子。魏无羡素来无酒无辣不欢,这菜倒也勉强算合胃口,他瞅了眼闷声进膳的小徒弟,招手示意小二要了碗清水,他将碗推到蓝忘机面前道:“那个......蓝湛啊,这山沟里驿站就这样,你先凑合着,”他像是想增强自己话的说服力,蓦地提高了声音道:“之后等我见到聂二,定让他请我们顿好的,要不是绵绵那丫头提起,我还不知道怀桑兄竟收了我们马车钱,这次来就是要好好算算。”

蓝忘机微微摇头,淡声答:“无妨,亦不必。”说完神色不改地夹过菜,魏无羡见状连忙伸筷子抢下塞到嘴里,又用筷子夹了鲜蔬 放进清水涮了涮,木筷荡开层亮亮的红油,搁到自家饮食一向清淡的乖徒儿碗里,笑道:“蓝湛,你可别委屈自己,你吃不得辣瞎折腾啥。”

他一套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顾忌。蓝忘机眸光微敛,睫羽如雏鸦收翅抖落下细碎暗色,莹玉耳垂滴透嫣红,他低声道:“没有委屈,”他顿了顿添说道:“食不言。”
魏无羡摸了摸鼻尖,讪讪道:“行行行,吃完饭再讲便是。”

蓝忘机吃相极尽文雅,且不挑食留剩,结束就用一方雪白的帕子轻拭唇角。魏无羡闷了口酒,胡乱擦了两下,留了银两便走。

等他们赶到清河不净世,已是暮色垂垂,小厮通报后二人直入聂怀桑的书房,魏无羡不出意料见到正抱着卷字画的沉醉的某人,他毫不生疏地揽过聂怀桑,笑道:“聂兄,你这过的挺舒坦啊!”

聂怀桑猝然被人拍了肩,吓得声线像拧得皱巴巴的毛巾缓缓展开道:“啊?魏...魏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无羡松了手转身倚在书案边扬唇反问:“怎么,我就不能在这里了?”

聂怀桑赔笑道:“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我看到魏兄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对魏兄的思念啊那简直犹如滔滔江水——”

魏无羡打断道:“打住打住,这套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也就直说了,敢问怀桑兄近日可是手头不宽裕啊?”

聂怀桑尚摸不着头脑,他抖开扇面凑近了魏无羡道:“魏兄何有此问啊?”

“不然怀桑兄为何会跟绵绵她们讨要起押运费用呢?”

聂怀桑闻言尬笑了两声,宣纸扇遮住了半张脸,“啊,这个啊,这个,呃......魏兄我可
以解释,”他看了眼魏无羡,对方眨了眨眼,他将话题转了个弯继续道:“唉,还是算了,魏兄跟我来吧,我把那些银两给你。我这还有两叠上好的蜀绣云锦,一并拿去,给绵绵姐她们赔个不是。”他收扇欲走,才看见蓝忘机,有些惊愕地问:“魏兄,这位小公子是?”

魏无羡颇为自豪道:“我徒弟,唯一的。”

蓝忘机倾身作揖道:“晚辈见过聂公子。”

魏无羡顺手牵过蓝忘机道:“怀桑兄,取完云锦你可得请我们吃顿好的,蓝湛现在可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做师父的不能亏了他。”

聂怀桑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说完招手嘱咐仆从去准备着,而后领着魏无羡他们七拐八绕入了间庭室。庭室置物不多,云锦展开在中央,绣得是孔雀嬉花的纹样,丝线盘错,熠熠闪光。魏无羡由衷赞叹道:“当真妙绝。”

聂怀桑在旁道:“这蜀绣可是绣娘们劳神费思做出的,耗了不少时日。魏兄你细瞧,这雀尾由粗细不等,颜色不同的针线交汇共同绣成,缝制时绣娘必须配合默契,稍有差池,我们便也见不到这图案了。”

魏无羡只道:“确实不易。”

聂怀桑道:“要我说绣娘们手艺都不差,还不如各绣一处,还省心。”

魏无羡不急着说话,他指着孔雀眼睛道:“怀桑兄此言差矣,若是不照此法,这眼睛处仿
瞳光的金线断不会和其他交融如此和谐,弄不好怕是要成只瞎孔雀。”

聂怀桑摇摇头,指了指百花丛道:“蜀绣讲究一气呵成,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是我挑剔,魏兄看到那花瓣没有?分明凋落,丝线却纠缠着花托,我看着属实粗糙。”

魏无羡大笑道:“这原也怨不得绣娘们,怀桑兄催得紧,绣娘们连续操劳心神倦怠,情急之下自然只能慌忙已对。”

聂怀桑还在晃悠手上的折扇,他状似漫不经心回答道:“既然如此,改日我把绣娘遣送至陈情阁,还望魏兄能指点一二。”

魏无羡没有回话,徐徐转到绣图背面才道,“要我说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语罢他抽出腰间修复如初的短刀,指尖轻抬,竟是割断了雀眼处的丝线,刀尖挑出,一根丝线落地。
“只要在绣完眼睛后剪断,再去添补牡丹,玉兰,就说不上粗糙了吧?”

太阳已经落下,长廊明灯,“啪嗒——”一声,折扇扣砖,烛火顷瞬间晃了晃,门外枝叶婆娑,似是起风。

聂怀桑几乎失态地大喊:“你疯了?”旋即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轻咳清嗓道:“魏兄你真胆大,你要这眼睛孤零零,怕是花瓣不肯。”

魏无羡久久没说话,只是将刀尖对准了雀眼。

聂怀桑久久盯着他,嘴唇蠕动似有千言未吐,终是心火烧喉,万语化为袅袅烟尘。他叹息后捡起了扇子,“魏兄。”

魏无羡收刀道:“怀桑兄如此伤神,我实在愧疚。若是如此,还不如开始就不让我给送这叠云锦。”聂怀桑却摇头说:“我为闲人,自知云锦配佳人。”

蓝忘机于旁伫立听着,静静望着魏无羡,双眸色浅同茶,一盏心绪清苦绵长。

交谈到此作结,聂怀桑领着他们入宴,说是宴席,却也只有他们三人,聂明玦几日前就赴往姑苏支援蓝氏,此刻自然不在。

菜色虽不多倒也精致,聂怀桑差人备餐细致,魏无羡近前红红火火一片,辣炒为主,蓝忘机案前则相反,多是山药莲子类的清淡食材。席间聊天亦没再和那叠云锦过不去,不过诸

如谁家美人容貌更出挑的话茬,蓝忘机一时竟分不出哪个更不堪入耳。

魏无羡正说笑着,侍女送来酒樽要替他倒,他笑唧唧地冲人道谢:“谢谢姑娘,姑娘的手生的属实好看,甲片的颜色格外艳丽”他转头问道:“聂兄不愧风雅,你家给姐姐们什么去染指的,还怪娇俏。”侍女似乎是因为这赞扬过于露骨,摁在酒樽盖上的指节颤了颤,放下眼帘红着脸没敢抬头。

聂怀桑摇扇否认道:“魏兄可别乱说,让我大哥知道他会骂死我的,侍女月俸可不管胭脂水粉。”他还要说什么,蓝忘机面色不改起身以衣袖挡过酒杯,一字一顿认真道:“你身体尚才痊愈,饮酒不妥。”

魏无羡愣神片刻,唇角轻勾,歪了腰身趴在桌案上,毫无形象地扯了扯蓝忘机如云的缓袖道:“蓝湛,我中午喝时你也没这么顾忌啊?” 他看了看侍女,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蓝湛,你是不想这么快给你找个师娘,怕我不疼你所以吃醋了,对不对?”

蓝忘机隐在干净衣料下的手攥成拳头,他眉心一蹙,随即平复气息道:“临行前曾有叮嘱,小酌可以,一日不宜过于一碗,你既饮过,理应忌口。”他说得缓慢却清晰,每句话中的每个字乍听无甚特别,有心去寻便不得了,切开字字如同那天集市上他与魏无羡分食酥点时掉下的糖屑,碎小但又甘甜。魏无羡奶猫似得细细舔舐了糖屑,愉快地发现舌尖星星点点的软腻,偷了腥的猫都不见得比他自在。

“好好好,蓝小公子管教师父,师父自然听之任之。”魏无羡语气里的揶揄成功让蓝忘机莹白的耳垂再次红了个透,聂怀桑顺着他的意思撤了酒,啧啧感叹道:“魏兄做了师父,当真稳重啊,酒都戒了。”

“哎打住打住,我何时要戒酒了?只是暂不饮酒,等我这次用怀桑兄退换的银两修缮好陈情阁,定要邀你共饮三百杯!”

“嘿嘿,那我就以茶代酒,祝愿魏兄心想事成!”

蓝忘机默默陪同魏无羡抿了口茶,坐下后稍稍整理了衣衫,他于饮食方面并没有明显偏好,玉箸仍在两碟里逡巡,魏无羡不自觉瞥向坐得端正的小公子,目光正巧落在一碟颜色亮眼的山药炒木耳上,他注意到貌似开席后蓝湛吃这盘菜多一些,心思就忍不住探歪了路。

蓝忘机的筷子蓦然搭上身旁人伸来的湿漉漉的筷子尖,丰密的睫羽颤动着掩住了他眼中泉涌翻覆的情绪,对上某位眼巴巴的师父,叹了口气道:“想尝就尝。”

得了准许后魏无羡动作迅速地夹起片削得薄如蝉翼的山药,绵软融化在口腔,清爽不寡淡。他向来没给过这些个素菜什么眼神,现下尝了滋味意外的不赖。他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星亮,蓝忘机透过魏无羡那双水亮的眸子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喉结滚动了一瞬,不发一言将盘子调放到魏无羡眼前,自己则继续就着水煮的白菜梗子。魏无羡后知后觉地啊了声,急急忙忙要给人换回去,蓝忘机咀嚼完嘴里的饭菜才淡淡拒绝道:“不必,师父身体尚在恢复,饮食清淡为佳。”

魏无羡郁闷停手,眼珠车轱辘般转了转,解释道:“我没说还你,我还挺喜欢这道菜的,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吃这道菜。”他说完要帮蓝忘机去夹山药,不知怎么地不是没夹起来就是夹到半空就掉了,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夹起来的,他自己都觉得尴尬,最后轻咳一声夹起片胡萝卜丢到蓝忘机碗里,“为师不喜欢吃萝卜,你替为师解决一下。”

蓝忘机姣好的唇线不着痕迹地抬了抬,他轻轻夹起那片萝卜默不作声的吃了起来,魏无羡看着他心道:蓝湛这人脾气还真是够无聊的,平常呢不吭声不出气,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这孩子急了最多说句无聊轻狂,半个脏字也不吐,真的是好教养。他转念想到现在蓝忘机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徒弟了,免不得洋洋得意起来,这么棵好白菜自小就被自己捞回了家,还真是稳赚不亏。

他撑手看着那橘黄的切片一点点碰上蓝忘机玉磬般雪白的牙齿,心中又不自觉笑道:蓝忘机这样看着还真的很像师姐那只白白胖胖的兔子,眼神都是淡淡的,连萝卜都不能让它开心。不过像归像,蓝湛可比兔子好看多了。

吃完饭聂怀桑领着他们去了客室,等他走后蓝忘机才关了门窗,魏无羡刚刚笑着的脸刹时就是一僵,腿脚几乎站不住,蓝忘机疾步上前扶稳了他,眸中担忧之情郁郁,“魏婴,你是否无事?”

魏无羡一只手死死拽住蓝忘机,呲着牙大口大口喘着气,勉强睁眼朝前望,蓝忘机会意道:“你放心,监听的人已经走了。”

闻言魏无羡再也撑不住,直接仰倒在身后的软榻上。蓝忘机运气点了他的周天封住了流窜的真气,抱膝盘腿输送了部分真气,这人才缓过劲来,鼻尖疼得冒出汗珠,魏无羡正欲抬手去抹掉,蓝忘机就用方帕子擦拭干净,他费力深吸了口气,嗅到熟悉的檀香气后,身上紧绷的气劲一下子松卸,索性闭目调息,蓝忘机给他揉按着合谷穴,小半柱香功夫后,呼吸重新规律起来。

蓝忘机纤长的手指仍掐按着穴位,魏无隐隐约约觉得他还加重了力道,嗓音沙哑,“蓝湛,可以了,我还没那么虚弱,你没必要啊——”

摁得过狠,魏无羡禁不住痛呼,蓝忘机声音沉沉压下来,“那个侍女还是给你下毒了。”

魏无羡偷偷将手抽出来,温热的指尖覆上他的腕骨,他干笑道:“怎么会,她指甲虽淬了毒,不过我不是没喝到酒吗?”

蓝忘机紧抿着嘴唇,直盯着看。

魏无羡败下阵来,“不算下毒,她身上染了点散功香,你也知晓这香本来对习武之人造成不了多大影响,但我伤势未愈,长途奔波加之驿站那碗烧刀子,毒香趁虚而入也不稀奇。”

蓝忘机移开了视线,轻轻道:“驿站那时,你不应该勉强自己。”

魏无羡道:“谁说我勉强了,蓝湛你不要小瞧我,我好歹是你师父怎会差劲至此,”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温晁那厮派人到陈情阁伪装成赌客探取虚实,路上又怎么可能松懈。”

他们打着生意上讨要运费的旗子,驿站上重复借口也好,偏厅内观赏云锦也好,只不过是个障眼法。

“现在温狗的探子回去,温晁那边应该暂时会松口了。”他翘起了二郎腿悠悠晃晃摇了起来,“我倒真没想到聂怀桑那小子胆子非但不小,某些意义上还超出他大哥不少。”

蓝忘机道:“清河聂氏依山傍水,木石之处金银多,由他们提供资金你该放心。”

魏无羡大笑道:“哈哈哈,蓝湛,陈情阁的事你大哥果然告诉你了。”

蓝忘机垂眸道:“云锦绣不绣得成,兄长也没有底数。”

“行了行了,监听的人都走了还在这打什么哑谜!”魏无羡摆手,“天下定不定,何时定,谁能料定?”

“那你方才是什么意思?”蓝忘机问。
魏无羡装傻充愣道:“什么什么意思?”

蓝忘机道:“你知我何意。”

魏无羡泄气,感慨道:“你说你,差我七岁,我怎么愣是没感觉啊。”他也没指望蓝忘机会回答他,“什么意思,不就是挑了雀眼重新绣嘛,丝线散了没打结,迟早都会散,不如连根拔起,重新绣个雀眼,虽说比较麻烦,但确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蓝忘机猛地起身下榻,艰难吐出字句,他道:“还会有别的办法。”

魏无羡看着他伫在原地,两人沉默良久,他实在受不了率先打破了僵局。

“蓝湛,你别这么认真,我那样说也是为了让聂怀桑坚定合作的信心,你放心,大不了到时候拿火烧个绳结出来,或者再续上半截。”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似乎极其有效。话音刚落,蓝忘机浅淡如冰的眼睛倏忽消融,冰消雪融,凝为一川冷泉,魏无羡触及他如水的眸光,心里恍被这清泉一浸,他有些复杂的想:蓝湛啊蓝湛,别的我都好答应你,就是这条我保证不了。

檀香气被窗隙漏出的风流渡入鼻间,魏无羡有些好笑,他还在想蓝湛身上多半是白檀。他无奈的笑了笑,心道:“罢了,风送白檀,顺势而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