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孤勇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05-20 18:21      字数:2663
——慧极易伤,小官人,你伤不伤?


可心的果子,玄羽拈起便放在他掌中。
“原是阿苑给他带着。”魏无羡道。看那外头花纸已沾湿了,剥开纸,糖还是干净清爽的样子。蜜腊似的澄黄,滚着松子仁儿。
玄羽道:“是雨停了才掉的,仙君并没走远,哥……”
“吃糖么?”
“……不吃。”
“吃!小孩子家家,哪有不爱吃糖的?阿苑定是极爱吃这个,才裹了一大包塞给他先生。”
玄羽无奈,现下哪是说这个的时候。
“再过了年就二十了,玄羽不是小孩儿。”

这回把魏无羡听了一呆,过往岁月竟就模糊起来,刹那芳华。
“是么……”从行院提了这倒霉孩子回家时,才刚与蓝忘机勾搭上,如今都老夫老……
“是啊!魏哥看谁都像孩子。我与温宁也就罢了,便连那江指挥使,日常有事你与他劝说,不经意也带点儿慈祥气。大家年纪一般大,人品武艺也相当,偏你跟个过来人似的。”
“……”
魏无羡被那“慈祥”刺得不轻,默默将糖拍了进嘴,甜了。
晓得这孩子是故意的呢,料着花妖儿还在附近,索性借着些顽话,来嘲讽劝说。要说他的魏哥,把一个神仙般无所不能的郎君,当孩子似的护着。
“哥在我等面前,对仙君是不吝吹嘘,实情……”
“莫玄羽,他已去远了,想追也追不着了,会飞呢。”
“哦……”

这么说着,仿佛蓝忘机已笃定在千里之外。可是谁知道呢?或有一夜听着笛声,他又跳将出来。魏无羡放了眼张望,不见幽篁。
“近来不知怎的,遇竹林总爱顺手削笛,好像我多爱吹笛似的,其实音律上也一般,并不如蓝湛。扎营的这片儿,却没见几棵竹子了,没得可削,手痒呢。”
“这倒容易!”
玄羽即刻应道,作一番得意色,从箭筒儿边上抽出一物,竟就是一支短笛,青中带黄,长得熟悉。
“也不怕对敌取箭,错拿了这个。”
“回手不下千万,岂能有错?我虽不会吹笛,但听哥学斑鸠儿叫,很是趣致,就捡了留着。”玄羽笑道,说的,是那一回,岷山中削笛作虫鸟鸣。
那短笛原做得简陋,魏无羡从革带里取出小块擦刀剑的绒布,垫着手将毛刺平整了,凑唇边“咕儿”的吹了一响。
“就是这个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淑女是没得一个,君子……君子委屈了。魏无羡收了笛子在怀,转身道:“小孩子玩意儿,莫副使就别收着了,回营吧。”
“几时你再吹,仙君又来了。”
“来了就撵。”
魏无羡拔腿走了去,玄羽暗笑他狷介,追着道:“指挥使,你媳妇娘家大爷还等着请罪呢。”
“在哪儿?我去打死他……”
风灯晃着斜影子,去得远了。糖果吃净,可叹花纸儿从教坠,泥地里无人惜。一片树林子,连枝叶都隐忍着不肯摇,沉静了好一会儿,才见一双鹿皮跟靴悄然落下。
苍白的手,拾起那小碎花似的纸头,展平在掌中,对折,再对折,又叠作方方正正的一点彩,掖进革带中。

蓝忘机想,那孩子虽是说的顽话,却一语点醒痴人。
原来,从小儿魏婴滚在树下,哭笑天真,不晓得在哪一夜,忽就长大了,比谁家的儿娃都长得快,太快……
那些看在眼中,而不曾深想的过往,走马灯似,浮起在识海:
父母双亡,他住在园中哪儿都不去,也不让人陪,只笑说婴独自过吧……
一个小人儿,静夜孤灯,读书,也习剑。温四叔恐他寂寞,常来探望,每见之,他惯会取笑逗趣,作一副顽劣样子,尝道如此甚好,风一般自在……
春来拾花,与花笑,夏至游塘,与鱼笑,秋冬渐凉,黄叶满径又覆白雪,小人儿挖出母亲的藏酒,吃得欢喜……
蓝忘机忽的警醒,原来他太早就会了吃酒,有多早?一低头,腰间革带,就这么高,仅仅这么高的时候,婴已惯了邀月酌酒,与影成三……

这么长大了,友朋再多,也敌不住独守家园的习惯。这独自,入心入肺,人世千万境,他早以孤勇面对。
太早……失怙恃,弱龄早慧。
是故与宁羽处,拟兄父师长,与江晚吟,容让安抚。日常嬉笑怒骂,浪荡无羁,然他在暗地里,不经意就想得多些,心事孤单。玄羽说他,看谁都慈祥,何其好笑,何其酸楚……

看我呢?我呢……
蓝忘机抚上抹额,那是小官人手持簪花细笔,亲绘与绣坊的纹饰,似一道护佑的祥符。

荆湖地面的,任谁都晓得,魏家小官人,好是天生才俊,想厮混就厮混,想当官了,走马也就上任。笑春风少年得志,无事不能成。
如今想来,婴每想一步,都有前后计,成竹在胸。
年十五,能称病不仕,藏心志,等时机;年十七,能赠剑教人,并敢囤私兵;年十八,他就晓得相守不易,深爱且惜福;年十九,忍别赴边陲,郎心似铁……

这铁了心,又是从几时?
那一回,海量的人也吃醉,才道出家中清寂。他清寂了太久,遇一点温柔,就动了情……
他说,想吃这个那个,想听书,野史志异,故事听来最有趣。
他任性如少年,情浓时撒娇撒痴,亦如少年。
偏偏在离别时候,连环算计,铁石心肠,变得如斯老辣。

蓝忘机懂了,魏婴的少年心,只给一人,只在家中。
但有外忧,一个报恩守宅的强大妖修,在婴眼里,反成了最柔软最脆弱,须重重护卫之核。不让离家,不让追随,稍踩进险地,就要撵得远远的,恨不能画地为牢,藏起来,藏好了!即便妖剑大成,炼至妖法无边,撒豆成兵胜过妖道李志常,婴也不能放心。
只因他曾经放心过了,记忆里那一天,他笑脸盈盈,在如血残阳中挥别了爹娘,信以为他们会回!

军营中一时安静,能歇的,都已歇下。兴元方向,仍听得隐隐轰轰的杀声,不知几时,又听吹角连营,叫醒梦中人。

蓝忘机将袖摆都结束严谨,往树梢上站了,察看片刻,掠进营中。恰是密云沉降,花妖儿轻如凫飞,几晃身避过岗兵游哨,飘落在魏指挥使帐外。暗角处,风灯不到,便似多了一片薄影子。
按军令,魏无羡寅时末就要开拨,替下前军,抓紧攻打兴元。这时就连守帐的兵勇都不留了,一概遣去歇息。帐帘也并不系,凭风扑着。
薄影子,便像花瓣儿轻忽,觑着帘开一隙,浮了进去。

枕戈待旦之人,睡卧本是警醒,但这风里偏有些闻惯的香,极安逸。魏无羡翻个身,手一伸牢牢抓住垫子角儿,并不醒来。
微光里,眉目收敛,藏了无尽色相。
蓝忘机肃然站立,看他这么乖着,蜷作一团小兽般。却分明晓得,他一清醒来,就要转起玲珑七窍的心思,作凶样子唬人,作柔样子又相哄,只教人不得不听他的。
小官人是如何想呢?他想啊,既这么爱了,与其全心依靠,后事未知,不若我为依靠,我一力担承。
初夜里一句“别哭,从今后都有我”。这话,原是小兽的桎梏……

慧极易伤,小官人,你伤不伤?

寅时兵马初动,魏无羡蓦然睁眼,就见枕边,一朵盛开白玉兰。
太近,满目秀美。
方才睡梦沉酣,是因这一息长伴。欣喜,复难过……
他木然起身,顶盔掼甲,罩袍束带,才齐整,手下第一员悍将已冲进帐来。冒失鬼一般,也不知道禀报一声儿。
“魏哥好风雅,竟还焚过香来……”
“温副使何其话多。”
魏无羡摔帘就去了,众将官都在,一时倾巢而出,压向兴元城,又是几昼夜的杀伐不休。

营帐中寂寂空空,方才的花朵儿,小官人触之就如清辉散,无形无迹,竟似没来过一般。
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