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个生日愿望

  Summary：后来他再也不过生日了。

  信一十岁以前是不过生日的。他在香港的贫民窟出生，没有爹没有妈，冰天雪地里哭得要咽气，一个无名无姓的阿婆好心，喂他吃点米粉，给他取名叫信一，等他能走路了给他几口饭吃，一直喂到四岁，阿婆死了，没东西吃只能去抢街上的人的东西，又这样活到十岁。他赤条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也以为会赤条条地去死，但老天不要他死，让他十岁那年遇到龙卷风。

  那天他和一群混混打架，被揍得半死，血流进眼睛里，看不清路，更遑论狗屁未来。信一像条狗一样趴在路上，龙卷风走夜路，脚踢到一个软趴趴的东西，蹲下身一看，是个快死的小孩。那时候陈占死了差不多快十年，他的小孩也差不多十岁，因着这个，龙卷风低头看这个小孩才决定要把他带回去。

  信一受的伤养了没几天就好全了，龙卷风在理发店前抽烟，信一跛着脚走到他面前，嘴唇分分合合，半天没讲出话。龙卷风丢掉烟头，挥手散掉烟，双手抱着膝盖盯着他。要干嘛，龙卷风说。到底是只有十岁的孩子，在那种眼神下头脑有些发昏，但信一还是努力站住脚，他的声音还像雏鸟的声音，面对大人因为常年吸烟而沙哑的声音显得太小孩子气了，他听见自己说：我以后可以不可以跟着你。听完自己也红了脸，不知道是因为幼稚的声音还是话语。

  龙卷风半天没讲话，捏捏他的脸，叹口气，小鬼，你真的知道我是干嘛的吗？信一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你干嘛我都跟着你。

  然后龙卷风真的让他留下来。十岁的信一很好养，给什么都吃，叫他干什么都干。有一年龙卷风问他，你什么时候过生日，信一说，没有爸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出生，但以前有个阿婆和我说她是冬天捡到我的。老大站在日历前翻来覆去看好多眼，最后敲敲一月一这个日子，问他说这天过生日好不好，一年开的头，敞敞亮亮一辈子。信一点头说好啊好啊。怎么不好啊，有人愿意给他过生日，给他买生日蛋糕吃，他又重新活了一次，新的一年开头，光明的好日子。信一每次吃生日蛋糕前许愿都好虔诚，烛光里闪着他的脸，映照出他毛茸茸的轮廓，闭眼合掌，在心里默念一万遍愿望，吹熄蜡烛使劲鼓掌，龙卷风在一旁打开灯，笑他小孩子，但还是忍不住问：许了什么愿望？

  信一摇头晃脑，就是不说，小孩子都知道愿望说出来是不灵的。他切了蛋糕，第一块总先给龙卷风吃，然后自己吃，植物奶油糊着嘴也开心。这蛋糕从十岁吃到二十三岁，以前到龙卷风手臂的小孩抽条似的长过他的肩膀，戴墨镜，穿牛仔服，烫了卷毛，要多派头有多派头。这些年信一像影子一样跟在龙卷风身边，谁都知道龙卷风的位置是留给他的，但传言的两个主角从来不提这事，生日蛋糕十年如一日地吃，信一年年许一个一模一样的愿望，龙卷风还是年年都问他一样的问题。有一年信一喝醉，不小心说漏嘴，说完后才反应过来，懊恼地捶桌子，龙卷风在一旁听得直笑，手里的烟一抖一抖的，烟灰掉在地板上竟然和他的头发是一个颜色。信一看得好清楚，怎么他以前从未发现。原来生日愿望讲出来真的就不灵验，他皱起脸，吸吸鼻子，忽然变成十年前刚被龙卷风捡来的小孩，他说，老大你别笑了，我真的很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龙卷风望着他红红的眼睛，真的没法笑了，信一的眼睛像他手上的烟的一点红光，而他其实是那支烟，信一的眼睛灼烧他，燃透他。龙卷风哎了一声，眼神比刚才的烛光还柔和，他说我会死你知不知道啊。信一说我知道啊，剩下半句的开头音节被落在喉咙里，他在心里说完了：你就算死了我也好想和你在一起。

  龙卷风盯着他看好久，揽过他脑袋叹了好长一口气，简直傻瓜一个嘛。信一耳朵紧贴他胸口，听见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心想有白头发也不算什么，然后眼一闭，安心地睡过去。龙卷风没想到傻瓜睡过去，继续说，生日一年才过一次，年年都许一样的愿望，无不无聊，一年换一个愿望才好啊，我说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啊？真是蠢到家了，居然还是我养大的。龙卷风絮絮叨叨说半天，一低头，才发现信一闭着眼睡死了，气得差点直接把烟熄在他头上，龇牙咧嘴好一会，想到今天是他生日，还是决定放他一马，拖着信一把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借着月光打量他的脸，可以窥见信一小时候的样子。龙卷风第一次想到，如果他死了，信一能活下去，也很好。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走出去翻箱倒柜开始找东西，半天拿回来一个相机，是信一之前买回来送他的。他笨拙地一点点操作，镜头对准自己，“咔擦”一声太响，信一皱眉，他手忙脚乱地拿着相机出去。

  龙卷风洗了照片，觉得太蠢，于是偷偷藏起来，决心不让信一找到。

  信一长到二十三岁夏天，陈洛军的到来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听龙卷风讲上一代的恩怨，以为陈占死了，他老大当了九龙城寨寨主就是一切的结局，殊不知这个故事的后续要发展到他身上来。

  那天，信一透过门缝看见龙卷风死前的眼睛，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脸上，跟羽毛似的，还含着笑。信一死死扯着铁门，声音像被撕破的白纸，老大你把门打开啊，你把门打开啊。他的声音却有如他的目光，羽毛一样飘进他耳朵里，这么激动，以后还怎么当老大啊。因为这句话，信一的心也被撕破了，门后全是皮肤被刀刃划开的声音，龙卷风的血和他的血混淆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血腥气一股脑钻进他的鼻腔，他头晕目眩，可还是清楚地听见了龙卷风的最后一句话。

  乖啊，他说。

  然后信一看见他的眼睛暗下去。羽毛飞走了。

  他想起那么多年来他在龙卷风身后，每日深夜为他摘掉眼镜，以为老天在那天晚上没有听见他说漏嘴的愿望，甚至到龙卷风死前一个小时，他紧紧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用好温柔的语气对自己说：以后你来当老大，罩着我。原来命运如此，从不给人侥幸逃脱的机会。

  他和陈洛军他们一同杀掉王九，天台上，他跪倒在地，心里一遍遍喊他，直到这时候他才惊觉十多年来他许的愿望其实是一个意思，只是那一个字，可他还没来得及对那个人说，那个人就已经死了。后来信一再也不过生日，他过生日只是为了许愿，许愿他可以和老大一直在一起，事到如今，他再也没有许愿的必要了。

  1993年政府决定拆除九龙城寨，信一再回去的时候，那个地方差不多已经空了，他走过嘎吱的铁皮，抬头看，依然是被无数电线切割的天空。理发店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过去的时间太久，这里像一件被洗得发白的衣服，近乎褪色。信一回来想收拾点东西，翻翻这个抽屉，又翻翻那个抽屉，什么东西都想带走，他差不多翻遍了整座屋子，无形中仿佛有人指引他，信一在床底发现了一个皮箱。信一打开，里面很空，放着一张存折，还有一本本子。信一打开存折，几万块钱，也不知道存下来是干嘛。

  信一去拿那本本子。本子一看就知道用了好多年，书页都泛黄，打开才发现居然是龙卷风的日记。没想到老大还写日记，信一一页页翻过去，说是日记不如叫月记，老大大概是想起来才写一次，几年的事在一本本子里居然都写不完。日期标注着1972年9月27日:今天和秋哥出去喝酒，喝得要吐了，回到九龙看到阿信蹲在理发店门口抽烟，脸上都是泥，果然又和别人打架了。我问：打赢了没？他点点头，很兴奋的样子，围着我讲东讲西，好烦，但是躲不掉，硬着头皮听了。妈的，小孩好吵。

  1972年12月5日

  七姑今天从早上就来我这开始和我讲她的初恋情人，虽然这个故事听了好几遍，但还是很乐意再听一次。这次阿信那一帮子小孩也在，听得很津津有味的样子。

  1973年1月12日

  去找狄秋，看到房子里祭着的他妻子孩子的遗像，很难受，他的孩子比阿占孩子大不了多少岁，可是又能怎么办。回去看到阿信，想起来当年也是因为想到阿占的孩子才决定把他带回来的。

  1973年4月23日

  总是忘记在写日记。其实也没什么好记录的。

  1974年1月1日

  今天才得知阿信年年生日许的愿望是什么，真是蠢过头，居然许愿要和我一直在一起，而且每年居然只许这一个。这小鬼，枉费我和他讲这么多，结果早睡着了。拿了他买的相机合了张影，照出来太丑了，洗出来也没告诉他。

  1974年5月9日

  tiger说阿信真黏着我。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是这样。搞不懂啊，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待我旁边，也不知道为什么，算了，随他吧。

  1975年2月18日

  我大概是老了，觉得寂寞了才会这么觉得吧。对于阿信，以前总是把他当作小孩子看，今天一看，长得都快要比我高了。想不通这件事，算了。

  1975年12月23日

  又要到阿信生日了。昨天问他还会不会许和今年一样的愿望，问完了才感觉有些不对，但他没在意，回了我三个字：当然了！

  1976年1月1日

  又生日了啊，生日快乐。这么多年一直都吃那个蛋糕，也不腻。

  1976年9月15日

  如果不是亲手把阿信捡回来，现在心里大概也好受一点。但没亲手捡回来，这小崽子恐怕早死了。

  1978年5月6日

  现在阿信都能独当一面了，最近几件事处理得很好，这样我也好放心。四仔让阿信带我去医院看看，其实自己的状况自己也知道，活不了多久了。只是

  1978年9月19日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阿占的儿子。阿占和秋哥，tiger，这样的世仇，永远也说不清。但他又知道什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既然当年阿占托付于我，如今我也必然不能毁约。

  1978年9月30日

  有种预感。就快有大事发生吧。

  里面零零碎碎记录了好些关于九龙城寨、关于他的事情，信一看着“只是”后面空白的行列，心想只是的到底是什么。他从头看到尾，隐约有种预感，他总觉得猜到什么，心跳如擂鼓，翻到本子最后，掉下一张照片。信一把照片捡起来，上面是他们的合照，正是日记里说的那张。照片里他睡得安详，龙卷风显然还不太会操作，把自己拍得有些糊，这就是他喝醉不小心把愿望说出口的那年。信一拿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他至死也没有给一个确切的答案，而他到他死也没说出那个字，一切的一切，从他把愿望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信一走出来，再回头，九龙城寨在这片地方存在不知多少年，仿佛接下去也会永永远远伫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