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爱河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19      字数:10180
1.

我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他。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七年前,他的体重和现在差不多,身高却要矮上三十公分。所以再次见面的时候,我的感觉像去年春天发现家里的旧照片受潮卷边,一头脱了胶另一头却牢牢粘在墙上,撕下来的时候褪色的人像和褪色的时间一起被拉扯得很长。
很蠢的草莓头套,摘掉的时候并没有像抖音流行的那些变装小视频一样突然闪出kirakira的特效,只有一颗乱掉的橙色脑袋,让人以为草莓切开会是橙子,凌乱的刘海理好,露出碧绿的一双眼睛,原来橙子切开又是青梅,青梅竹马那个青梅。青梅没熟,很酸,这比喻很冷,不好笑。

费了半天劲才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勉勉强强和记忆里的小胖子对上号,从前只叫他汤圆,其他人称呼他Jesse,差点忘记他的名字,夏什么来着,夏鸣星?
看起来他也差不多,踌躇犹豫嗫嚅了几乎半个世纪,也只记得叫我姐姐。



七年对我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占据我过去人生的几乎三分之一。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人体细胞更新一次需要二十八天,而夏鸣星不告而别整整七年。学校池塘里的鱼更新换代成鱼的儿子、鱼的孙子,延展出一整本辞海一样的锦鲤家谱;路口那家小吃店从钵仔糕渐渐发展出珍珠奶茶、章鱼小丸子、韩国炸鸡等等创收业务;外婆家阳台上的绿萝死掉了,换了一盆,又死掉,拔起来的时候虬结的根须紧紧扒着土壤,看起来依依不舍。
这几天下暴雨,在外面没人管,都泡烂了。我没什么留恋地将它连着它怀里的土壤一齐扔进垃圾桶,又顿了顿,把因此空下来的花盆也扔了。

下楼倒垃圾的时候偶遇夏鸣星,于我来说是偶遇,于他来说是守株待兔。就像前几天在电视台,于他来说是重逢,于我来说是冤家路窄。我家楼下有三个垃圾桶,并排摆着,颜色不同。蓝色是可回收,橙色是不可回收,黑色是其他垃圾。夏鸣星蹲在黑色垃圾桶旁边,像一大袋不可回收垃圾一样仰头看我,小心翼翼叫我姐姐。
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担心他被人拍到,接下来才是惊异于他这么多年来居然还是这样倔得让人讨厌。我把垃圾丢了,转身要走,他试图抓我的手腕,落了个空,只好跟在我后面问,你现在不住这里了吗?你搬出去了吗?你过得好吗?外婆过得好吗?
我等了你很久,他说,语速急促,语气恳切,能不能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等了你很久,我咀嚼这五个字,像咀嚼一块没了甜味的口香糖,甚至连咬肌都酸痛起来。这话本该我来说。转身的时候不是脚尖转而是地在转,我告诉他别跟着我了,语气应当不很友善,因为他愣了愣,眼神闪烁,就真的不敢再往前。于是地面和世界一起转回来。我想到刚升高中的时候换了新手机,躲在被子里玩纪念碑谷,只要找到合适的角度,假装把两段万丈峭壁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就能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顺顺当当走下去。
外婆留在原地,像那盆绿萝。
夏鸣星在我身后,也像那盆绿萝。



第二天猫哥问我为什么做人不懂知恩图报,就好像他亲眼见到我的小竹马从天而降替我解围帮我澄清,又亲眼见到我薄情寡义不顾对方挽留拂袖而去。我坐在工位上啃包子,占用资本家十分钟时间解决早餐问题和舆论问题:“姜莱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她当然什么都跟我说。”猫哥很得意。
“你这样对她不公平,人家什么都跟你说,你却不告诉她你喜欢她,”我说,把装包子的塑料袋团成一团空投进他脚边的垃圾桶里,“需不需要我代劳?”

猫哥立刻闭嘴了,我的耳朵终于清静,开了电脑去登微信。在手机上确认登陆时没留神点了同步聊天记录,于是很多条昨天已经查看过的消息喧嚷着又跳出来。高橙关心地问我临时从电视台走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姜莱默默丢给我一份我设计稿的面料参考不多说一个字废话;公司部门群里欢呼雀跃庆祝我们仨拿下了这个案子说周末一起聚餐;还有一个聊天框,看到的第一秒就被我在手机里删掉,现如今顽强地又在电脑上冒出来,是孤零零的一句“对不起”。
我的鼠标犹豫再犹豫,还是点击右键,把对方的备注从“Jesse”改成“夏鸣星”。

我当时就该想到他这个英文名字的,小学三年级他在第一堂英文课上就翻着字典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放学后他背着书包冲我炫耀,说Jesse听起来要比Tom和Peter这类名字高级得多,连老师也夸他肯动脑子。我那时候很不愿意夸他,可以理解为一种高年级小孩对低年级小孩提心吊胆的俯瞰,所以在他满心期待看向我时,我只是居高临下地对比我低半个头的小男孩说:“还是汤圆比较好听。”
他却没有犹豫半秒钟,连忙点点头附和,脸上是低年级小孩对高年级小孩——又或者是汤圆对姐姐的,理直气壮的仰视:“我也觉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摸他的头,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起来:“晚上去我们家吃饭吧,外婆今天刚好要煮酒酿小汤圆。”

十几年前的小汤圆翻着肚皮飘在半透明的甜酒酿里,舀起来吹凉了,一口一个。外面是米酒微酸的清甜,里面是黑芝麻醇厚的香甜,中间是弹弹软软的糯米皮,几乎化在嘴里。十几年后的Jesse被程可姐拉进工作对接的小群里,被大家排着队形用客套的语气热烈欢迎,只知道发一句合作愉快,后面跟一个虚伪至极的握手表情。
我知道他和人握手不是这样的,不是四指并拢,和大拇指呈九十度,再浅浅捏住对方两个指节,是把人的手指一根根分开,再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从缝隙里塞进去。不是蜻蜓点水,是斗榫合缝,不是冷冰冰的社交礼仪,是沙漠的人遇到下雨,许愿的人看到流星。十五岁的夏天,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家里到学校,学校到家里,车厢很挤,我很困,他把打着盹的我牢牢攥在手心。



2.

在群里要到了夏鸣星的身体数据,和经纪人根据他的档期敲定了时间,约定好本周内把衣服赶出来,下周一带过去试穿。高橙帮着我一起打版,一边裁纸样一边咂舌:“不愧是大明星,腿可真够长的。”
“和腿长不长有什么关系,他是音乐剧演员,又不是模特。”我随口应道。
“长得帅身材好才容易红呀,”他笑了笑,“这年头什么都看颜值。”
“不是的。”我说,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地对高橙说。
不是这样的……至少他不是。

他很小的时候就想做演员,小学艺术节,我演公主他演骑士,我一身很漂亮的仙女纱裙,裙撑像盛开的花瓣,他穿戴好塑料的盔甲,外面涂金属颜色的闪光漆,身上有化工涂料通风静置后仍挥散不去的刺鼻味道。手里的长剑和厚重圆盾也是相同材质,在大人们眼里很轻,在小孩子手里很重。他举着他沉重的武器,一次次冲上台,一次次甘于做配角群中戏份稍多的那一个,一次次拯救我。
那时候的他并不是高橙所以为的,或者后来的观众们所看到的那种英俊男二号,而只是圆圆的一个小骑士,体力并不太好,每次排练完,摘掉厚厚的盔甲都会满头大汗,从伪装成金属的塑料壳中钻出一颗橙色脑袋,汗湿的额发下是一对亮晶晶的绿眼睛。原来盔甲切开也是橙子,橙子切开又是青梅,青梅竹马的青梅,夏天花五毛钱买来一袋子青梅冰,坐在台阶上分着吃完的青梅。

大人们闻不到,但小孩都是狗鼻子,小骑士换回校服身上依然有股淡淡的甲醛味,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也长起了红疹。我被外婆的恐吓式安全教育洗脑,总觉得闻到这个味道之后很快就会被毒死,但是我不可能像远离明火、开水和尖锐物品一样远离夏鸣星,只好心惊胆战地警告他,如果我们一起被毒死了,让他一定不能自己走掉,至少要在奈何桥上等我一会儿。
他只是笑着,像每一个不把别人的话当回事的讨厌小孩,自顾自从袋子里挤出一颗冰球递到我嘴边:“姐姐吃冰。”

再长大一点,他又和我一起爱上音乐,在我的房间里写歌,我趴在床上,他铺了被子趴在地上,肘在地面写歌词,字不好看,眼睛和手却很好看。他一边写一边哼着调子,腿跟着晃来晃去,腿上的肉也在晃,放在少女身上是荡漾,放在少年身上就只是叫人觉得很可爱。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不算是胖了,只是还没什么肌肉,脸上腰上胳膊上腿上,哪里捏起一块肉来都是软软的。他哼到一半一骨碌爬起来去拿吉他。我托着腮看他坐到我身边,吉他弦离我的眼睛很近,被他的手指拨动,几乎可以看见它们震颤着共鸣。他按了几个简单的和弦,试着唱了两句,我在旁边趴着给他记谱,音符一个一个,跟不上他的速度,几乎飞到谱线外面去。

他的梦想于是变成歌手,我笑他不专一,明明去年的生日愿望还是“我要成为全世界最好的演员”。他却说这并不矛盾,刘德华张国荣张学友,商而优则仕,唱而优则演,他可以在每个领域都做到最好,演骑士要演到超过王子,唱歌自然也要唱到伦敦巴黎百老汇。后来我们知道原来世上还有音乐剧,把台词变成柔婉的唱词,在对白间融入旋律和器乐。夏鸣星用亮晶晶的声音告诉我他想做音乐剧演员,在一个我们攒了半暑假零花钱却仍然买不起两张音乐剧门票,只好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听着表演、看着星星的夏夜。

“我要成为最好的音乐剧演员。”夏鸣星对我说。

“他演戏很厉害,唱歌也很厉害,和外表没什么关系,”所以我对高橙说,“他是最好的音乐剧演员。”



如果我知道夏鸣星来了公司并且正站在我身后,我一定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我不太知道该怎么面对比我高了一个头的他露出这种被打动或者说被打败的表情。我怔怔地,蜡在原地,看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想逃而不可为。他走到我眼前,递给我一份文件:“上次合同的一些补充性条款,你看过签个字就行。本来程可姐说要叫个同城快递的,但我恰好要路过,就送上来了。”
我接过,讷讷道了声谢,他却并没有多高兴的样子。我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谢谢,但我不知道除了谢谢之外我还能说出别的什么了。为了避开他的视线我低头继续裁纸样,但看不见他的脸之后他的声音就格外明显。可是你还没有看过我的演出,他说,语气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抱歉。
我一错手,锋利的刀片割开左手食指,血洇在图纸上,静静地晕开,像枕头上的眼泪。

夏鸣星立刻要握住我的手察看伤势,却被我更快一步地避开了。
“不碍事,我比较迷糊,所以老受伤,”我笑着对他说,“我去拿个创可贴贴一下就好了。”
我发誓我没有刻意报复,但好像重逢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他伤心欲绝、担心不已,而我却只有沉默,面对他时做不到面无表情,就总是仓皇离去,留给他一个无表情的背影。



夏鸣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毕业旅行去了哪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管我顽固而又专横的有钱老爸要了一笔钱作为我的旅行经费,推掉了所有同学闺蜜朋友的旅行邀约,独自飞到了纽约。但我不知道这颗冉冉升起的音乐剧新星在百老汇的首场演出竟然会这样受欢迎,现场买不到票,我只好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和当年一样,听着表演,看着星星。
不同的是当年坐在我身边的人现在站在里面,璀璨夺目的聚光灯下,金碧辉煌的大舞台上。演出结束后,我看见他离场,一身大红色的演出服,被鲜花和镜头簇拥。他不再是圆圆的小骑士,是最英俊最引人注目的王子。我的毕业设计是一套男士礼服,丝绸上衣紧身宽袖,呢绒外套英姿飒爽,结合中世纪骑士装扮,配了颜色鲜亮的护腕和护肘。
这套作品算不上十分有新意,评分却意外地很高,教授说很多人设计衣服不去考虑穿着的对象,只是堆砌刻奇元素和新潮想法,我的作品却被当成正面例子,三百六十度在讲台上展示。
你们看看这套衣服,我几乎要以为设计师是在给某个活在她脑子里的人量身定做的,他一定是个温柔而强大,具有骑士精神的男人。你们设计时也要在脑海中构想一个具体人物,哪怕是捏造也可以。娇羞的少女、美丽的母亲、倜傥的上流人士,或者别的,任何什么人,穿上你们所设计衣服的人,你们的作品想要送给的人。老师讲话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夸张语调,同学们纷纷点头,只有我想要摇头,不是捏造,我在心里激烈抗辩,不是捏造,不是。

我的毕业作品安安静静呆在我的行李箱里,行李箱安安静静呆在我的旅馆房间里,我安安静静呆在剧院门口,可是夏鸣星走了,并未看见我,所以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意识到从他不告而别的那天起我们就背道而驰了。地中海的风把他吹出一种阴郁却热烈的浪漫,如同海水里沉睡着、随时要爆发却始终未爆发的火山。这是外国人的说法,中文里叫风干,一条鱼,开膛破肚,抹了盐,倒吊着挂在檐下,被风吹走水分,抽走灵魂,软绵绵变成硬邦邦,变成坚韧的标本,一百度的锅里脱水紫菜和小鱼干重逢,濒死之际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永恒。
智者不入爱河,我想,爱情对我来说过于滚烫,贸然跃进去会被一下子炖成汤。



3.

周一我独自去剧院找夏鸣星试衣服,高橙和姜莱都有别的事情,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我无法拒绝他们自认为的好心,更不想表露出我对这件事情的在意,只能拎着衣服袋子自己打车过去。剧院门口一个高瘦的身影正等着我,站在台阶的第一级,穿得很简单,长得却很扎眼,很难不让人想起我曾经坐在那里和他一起看过的星星。

我下了车,对他点点头,麻烦他带我去后台,语气很温和,但他眼睛里的火苗跳了一下又暗了,好像反而被我的温和所伤害。他说姐姐你可以骂我,打我也行,拧我的耳朵、踹我的腿肚子都行,不要对我这么客气,我们认识十五年零九个月,你看我的眼神却好像陌生人。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有苦衷,有不得已的原因,有很多来不及解释的误会——他最后又说算了,眼神变成电脑上失效链接的灰色,说问题不在别的,是我没有勇气,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我说换衣服吧,大家都很忙。

给他设计的这件衣服结构很复杂,由于是决赛用的演出服,腰带的系法、纽扣的扣法都和日常衣服不太一样。为了节省时间,他张开双臂,像古代的皇帝一样让我给他穿,我像大明星身边的小丫鬟,半蹲着帮他系腰带,纽扣一颗颗往上扣,身体也一点点直起来。
“小时候你也帮我穿过衣服,”夏鸣星说,“你还记得吗?”

当然是记得的,不是一次,是很多次。他爸妈工作忙,他家里没人的时候就会来我房间打地铺,第二天我们一起上学,我觉很浅,也不爱赖床,所以外婆总是敲敲房门就去做早饭,但他几乎在我家地板上生根发芽,闭着眼睛死活不肯起来。所以我偶尔也像个姐姐,把他拽起来,笨拙地给他套上毛线衫和外套,他这才完全清醒了,上半身像个球,下半身却只有一条秋裤,一边打着哆嗦单脚跳着去套裤子,一边威胁我不许告诉外婆他长这么大还要姐姐给穿衣服。我中考体育选的游泳,他常陪着我去游泳馆加练,自己不下水,就在岸边看着,有一次我在水里的时候小腿抽筋,呛了几口水,他不会游泳,却还是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救我。结果还是被我救上来,揪着他的耳朵去休息室,找了自己的毯子和外套给他穿,一边帮他擦头发一边骂他笨。最后两个人一起感冒了,晚上外婆熬一锅姜汤,要我们监督对方一人喝一大碗。那姜汤很难喝,又烫又辣,但是喝下去,堵住的鼻子就通畅起来,胃也暖暖的,像得到了一个云朵一样的拥抱。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次,八岁、十岁、十三岁…不能再想了,越想下去越难堪。
“不记得了。”我说。

我终于站直了,抬着手给夏鸣星扣上最后一颗纽扣,他握住我的手腕,试图察看我裹着创可贴的手指:“还疼吗?”
“别针还没有别,”我说,“你先松手。”
他没有再说话,顺从地把我的手松开,低头看我在他的左胸口别了一枚四角星形状的珐琅别针。我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他:“很帅。”终于可以真心实意地夸他,我想这是长大的标志之一。



夏鸣星看起来很难过,他道了一声谢,说没什么需要改的,我问他不叫其他人再一起看看吗,他说不用了,你做的就是最好的。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要哭了,判断句说得像在许愿。他出国前不久还和我一起过了他的十四岁生日,他爸妈、我外婆,还有我们俩,大家围坐在一个精致漂亮的生日蛋糕面前听他许愿,第一个愿望是和姐姐考同一所高中,第二个愿望是和姐姐考同一所大学,第三个愿望他藏在心里,闭着眼默念,蜡烛吹了两次才灭,鼓掌的声音就来得有些迟,稀稀拉拉的,于我是欢快热烈,于外婆是满腔慈爱,于他父母是新手医生拿到绝症报告单,因不知是否该说谎而无限拖延的拖延。
“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上大学之后就和你在一起,”夏鸣星说,他的袖扣也被我做成珐琅材质的四角星,他紧紧捏着自己的袖扣,捏到指节发白,指肚上勒出深深的红印,“我喜欢你,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从我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你。”

我觉得好可惜,人家都说生日蜡烛要一次吹灭才灵验,当时不信,现在想想人有时候就是要迷信一点。早知道当年学游泳的时候应该拖他和我一起下水练练肺活量,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倒霉,三个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

“还好后来你就走了,不然我们可能要早恋,”过了很久,我才重新挤出一个笑容来,“没有比爱更不靠谱的东西了,所以生日愿望不要为了别人许。”
“你喜欢过我吗?”他问,眼神像一只悬崖边的小狗。
我往前一步,抱了抱他:“不重要了。”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圈泛起淡淡的红色,不记得从哪里看到科普说这是因为想哭的时候情绪激动,眼底就会充血。蛛网一样狰狞的毛细血管离远了看却是很惹人怜爱的粉红,就像七年前对我来说几乎意味着背叛的离别如今隔着时间看来好像也只是不值得小题大做的一点微微的波澜。我明白我的拥抱把他彻底推下去了,我更明白坠崖的从来都不止他一个。
“姐姐,”他低低地说,声音带者浓重的鼻音,“我也不想的。”
“但我没有别的愿望了,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走的时候夏鸣星看到我哭了,踌躇半晌,却也并没有拦我。他终于可以成熟冷静地送我离开,我想这也是长大的标志之一。



当晚我失眠了,准确地说不是失眠,是没睡好。梦里总梦到夏鸣星,小时候的,长大后的,屏幕里的,站在眼前的。醒的时候天还没亮,月光却已经收起来了,天黑得仿佛不是空的而是倒满了黑色涂料,仿佛是吞噬光线的黑洞,又仿佛有怪兽张着嘴含住地球。点一下屏幕,手机就亮了,把微信列表里的夏鸣星改成汤圆,所在地区写的不是巴黎而是光启,朋友圈点开,一条横线写着仅三天可见,又退出来,把汤圆重新改回夏鸣星。
准备关手机的时候看到聊天框的正在输入,心跳没来由加快,等了三分钟没等到半条消息,过速的心跳就又慢下来。夏鸣星根本不用做什么就足以让我心神不宁,为什么说智者不入爱河,因为一旦牵扯到爱,人就会变成幼稚、矫情、别扭、固执、惹人讨厌更让自己厌烦的头号笨蛋。

夏鸣星终于还是发消息过来。下周就是他受邀出席的决赛,他会寄邀请函去公司,希望我能来。
“你好像从来没有看过我表演。”他说。仔细一想确实是的,小时候我和他总是一起排练、一起表演、一起站上舞台又一起走下舞台,长大了却连台上台下的距离都显得太近。我翻了个身,用两只手握住这一只小小的手机,眼睛离屏幕很近,近到能看清楚夏鸣星头像上的毛绒小熊,小熊咧嘴笑着,很圆,很可爱,看上去软乎乎的,头上还戴了头饰,是一朵小小的绢质六出花,那绢花做得十分逼真,甚至连内轮橙黄花瓣上的深褐色斑点在我的眼里都看得很清楚,而后又一瞬间模糊。
我怀疑夏鸣星从小学的不是道术而是读心术。
因为他又说:“不去也可以,但是别哭。”



4.

我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我对爱情,对夏鸣星,有一种热爱旅行却又恐高的人拿着机票站在安检口的举棋不定。他走了以后我哭了很久,外婆心疼我,假称为了奖励我考得好,给我买洋娃娃、新衣服和智能手机。应用市场最热门的游戏是乱飞的水果和会学舌的猫,我却下载了一个白衣服白帽子的小女孩,把她的世界旋转、再旋转,原本断开的路连起来,原本连着的路也断开来。又或许根本不是因为天降横祸的旋转,一直都是断开的,大隐于市藏有许多秘密的道学世家独子和在海外有一笔惊人财产的财阀女儿,夏鸣星和我,只是天上的两颗星星,看似并肩而行,挂在同一片夜空里,其实隔着几万万光年的距离。
纪念碑谷打通关的那天是大寒,天气冷得像是冬天把春天冻住了,而立春永远不会来。艾达公主终于到达终点,被宽恕和原谅,沿途乌鸦也变成彩色的小鸟,童话故事幸福的结尾处我突然又想到夏鸣星,套了羽绒服出门,站在他家楼下往上看,窗户里黑洞洞的,空得让人难过。

回到家外婆在等我吃饭,问我刚才去了哪里。外婆给我夹菜时不经意地说夏家好像并不一般,修道世家、家族使命、守护传承,一个个宏大晦涩的词砸痛我的太阳穴,我从转述中瞥见一点点他的秘密,只这一点点就足够让我意识到我们的距离,不是光启到巴黎,是一颗星星到另一颗星星。
“你们不是一路人,”外婆说,给我盛一碗汤,看着我把汤喝完,“会难过的事情,就不要去做。”



“可是你喜欢他。”姜莱用搅拌棒搅了搅便利店的纸杯,喝一口咖啡,“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你们在一起不就好了,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还说我,你和猫哥不也是?”
“那不一样!”姜莱红了脸,“我们是在享受暧昧,你和你那个青梅竹马是在忍受折磨。”
“在一起就不会折磨吗?”我问,“我们早就已经和七年前不一样了。”

她瞪大眼睛,像看外星生物一样看我:“你问我?你们两个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还让我和他在一起!”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没发生的事情就是没发生,未来怎么样没人能知道。但只有你们尝试过和现在的对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才会知道自己愿不愿意继续和对方一直一起走下去。”
“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我低头,脸几乎埋进咖啡杯里,“风险太大,不值得。”
“谈恋爱还要算投入产出比,你是设计师还是会计?”她又翻了个白眼,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午休只剩五分钟,我先上去了。”见我不说话,她从包里掏出一张门票,拍在桌子上:“你的小竹马寄来的,咱俩和高橙每人一张,票我是给你了,去不去看你。”
“哦,”我说,“谢谢。”
“不想听你说谢谢,”她不知为什么又生起气来,踩着高跟鞋登登登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恨铁不成钢地看我一眼,“不做的话会后悔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



下班后姜莱来我们组,趾高气昂地挽着高橙的胳膊走了,猫哥望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一开始很愁苦,后来发现我和他露出一样的愁苦表情,就忘记了自己的愁苦,转而很惊异地问我:“难道你喜欢高橙?”
我拿了包和工牌,预备去打卡:“你怎么不猜我喜欢姜莱?”
他倒吸一口凉气,好像真的信了,我无言,越过这名坠入爱河的蠢货走到门口,打了卡出了大楼,找了间小餐厅点一份煲仔饭当晚餐。

付过钱坐在桌边玩手机,饭端上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电视上新闻联播放到尾声,主持人低着头收拾新闻稿件,背脊仍然笔挺,好像收拾的不是稿件而是杂念。鬼使神差的,我问老板娘:“可不可以转到娱乐频道?”
夏鸣星受邀出席的那场决赛直播此刻刚刚开始,光鲜亮丽的主持人依次介绍各位光鲜亮丽的选手和嘉宾,那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夏鸣星踏进我们共同渴望的那间大剧院里,甚至不是台下而是台上,而我好像永远停留在十五六岁,永远是那个买不起门票坐在台阶上的小女孩。

镜头转到夏鸣星身上,穿着我给他设计的那一身演出服,轮廓锋利,眉目俊朗。主持人问他今天最期待看到的比赛环节是什么,他握着话筒,隔着屏幕直视我:“我今天在这里,是等一个答案。”
考题有解而感情无解,学海有涯而爱海无涯,我完全知道夏鸣星说的是哪一个问题的答案,但我不再是汤圆眼里那个无所不能的姐姐。他不是求解问题的学生而是问题本身,这问题太难,我给不出答案。



夏鸣星的脸消失在屏幕前,镜头逡巡过下一位、下下位嘉宾,我心不在焉,食不下咽,吃一两口又低头去看手机。在朋友圈刷到姜莱和高橙同时发朋友圈po决赛现场的照片,又刷到下面一条的夏鸣星,对着化妆间的镜子拍了张自拍,自拍技术很差,手机把脸挡住一半。配的字是“准备上台”,底下姜莱在问“她还没来?”,他回复道:总有一次能等到她来。
我的胃里好像滑进一颗青梅冰。

十岁的夏鸣星刚脱掉他厚重的骑士服,嘴里含着青梅冰听姐姐抱怨他身上难闻的甲醛味。他想说回去洗个澡就好了,但姐姐的担忧越来越离谱,由损害身体健康到危害生命安全,最后义正严辞地说:“如果我被你一起毒死了,你可不能一个人走,至少得在奈何桥上等我一会儿。”
姐姐总是这样的,放学要等,放学后打扫卫生要等,放学路上经过文具店也要等。姐姐说男生要有绅士风度,女生动作慢一点就应该等。等到长大还要等,长大以后出门约会,化妆要等,换衣服要等,做指甲烫头发、逛街购物都要等,那如果死了,要转世投胎,为了下辈子也在一起,等一等姐姐好像也没关系。

所以夏鸣星喂给我一颗青梅冰,而后认认真真地说:“不止等一会儿,等多久都可以,等到你来为止。”
他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很紧张地看我:“你会来的吧?”



桌上的煲仔饭由滚烫变成温热,我的脸颊由温热变成滚烫。我开始明白人生有时候像帧数过高所以拼命节省算力的大型游戏,远处的东西看不分明只是因为你根本没走到那里。古人讲“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姜莱讲“不做的话会后悔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而夏鸣星讲“等多久都可以,等到你来为止”。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说来很惭愧,当我做好决定的那一秒我才意识到今天早上出门时我穿了件很不适合上班却很适合看演出和约会的裙子,轻飘飘的连衣裙,裙摆像花瓣,脸上的腮红也像花瓣。我掏出口红补了补妆,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精心涂过亮片眼影的眼睛,后知后觉明白我所谓的纠结和挣扎到底有多欲盖弥彰。
电视上选手们在跳舞,镜头偶尔切给观众席和嘉宾席,夏鸣星端坐着,直得像一把骑士手中的长剑,眼睛在看舞台,眼神却不在。我在他脸上看到一些熟悉的忐忑,像曾经无数次他等我放学、哄我开心、给我道歉,也像那天他坐在我身边,脏兮兮臭哄哄汗涔涔,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会来的吧?”
我当时回答他:“当然。”



我必须要说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它无法捉摸、极不稳定,像某种有毒有害的放射性物质,把两个人关进装有爱的黑盒子里再打开,成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爱人和爱要么一起活着,要么一起死去。任何一个聪明的人面对这样薛定谔的选择题,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规避风险,远离这种危险的情感,但夏鸣星是笨蛋,我也是。
我提起裙摆,像一个勇敢的、真正的公主一样,为了我的骑士,跑进不可知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