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二·江水为竭

水中倒映出巍峨的高阁，江面平缓如镜，远山如黛如眉，水天交接处迷雾蒙蒙。
雾中高阁伫立，有如仙山琼阁。
司空震甫一踏入棋室，便见人已候在棋盘前。
不同于昨日的披发，弈星今日梳了个发髻，不过留了半面散着，已不是长安时兴的样式。
雪白的发髻上插了支茱萸，看上去比雪地里的落梅还要艳丽。
黑白棋子方走至中盘，两人皆是心有旁骛。
司空震举棋不定，他的心却不在棋上。
弈星红着耳根道：“大人总是抬头看我，可是觉得面善？”
司空震慌张地落下一子。
司空震道：“是震僭越了。”
弈星道：“能合大人眼缘，亦是我的幸事。”
司空震解释道：“你发间的茱萸十分好看，倒是比珠钗还要惹眼。”
弈星摸上发髻，藏不住地开心。
他又想起什么，聊道：“将近重阳，大人采过茱萸没有？”
司空震道：“我孑然一身，家中既无老人也无小辈，这些节日一向都看得不重。”
弈星眉头一紧，神色恳切：“星无意触及大人的伤心事……”
司空震道：“无妨。”
弈星叹了口气，神色落寞。
“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他道，“或许从前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落子渐渐停了，周遭寂静，落针可闻，偶有鸥鹭之声。
司空震道：“听你口音，应是长安人氏。”
弈星道：“不错。”
“既然如此，又缘何流落此间？”
弈星淡淡说道：“我因故无法离开，却也没必要回去。长安是我的故乡不错，可真正令我牵挂的故人，也早已不在此间。”
司空震不再言语。
他忽然尝到苦似黄连的哀伤，这哀伤并非弈星向他灌注，而是他的心被钻凿破溃，竟流出了相融的情感。
良久，他道：“我总感觉从前认识你似的。”
弈星轻轻道：“兴许是上辈子见过。”
天色已暗，弈星忽然起身，翻找了会儿柜橱，找出支蜡烛点上。
司空震没有要走的意思。银烛冉冉吐着青烟，烛台上多年来布满了灰。
弈星解释道：“平日里没人来棋室，我也就不爱点灯。”
司空震颔首，借着烛光翻阅起桌案上凌乱的纸张。
那大多是弈星誊抄的棋谱，间或撒下些墨点、泼墨绘就江流之景。忽然，他发现一页泛黄的宣纸上，赫然是一副有些年头的字迹。

乃是两汉的《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此人下笔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写到震字时，落笔之处竟洇开了墨点。想来笔画之间，有如杜鹃啼血，爱而不得，已承受了莫大的哀思。
弈星忽然有些慌乱，凑上前唤道：“大人……”
司空震一一拨开纸张，只见这首《上邪》被誊写了很多次，且每每写到冬雷震震一句，都会留下墨点，有的干脆到了这句，便再也写不下去。
那墨点是眼泪洇开的。这眼泪，自然是为一位名字里带“震”的故人而流。
弈星忽然夺过他手中的纸张，他脸色煞白，半晌，才道：“我失态了……”
司空震怔怔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道：“我不该乱翻你的东西。”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笔墨，”弈星低着头，“唯恐腌臜了大人的眼睛。”
司空震沉默片刻，宽慰道：“不必过度拘泥于过去，日子总要向前。”
岂非是没有未来的人，才会拘泥于过去？
弈星含睇望着他，寒星一样的眼睛乘着甚于年龄的哀伤。
“大人说得是，”他道，“可我想听听大人的过去。”
司空震竟不忍回绝，他开口，一一讲起长安的飞花，讲到边塞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