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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3-14 20:26      字数:3785
我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窗户暗暗的,像要从外头把人吸过去,转头发现夏鸣星也醒着,双臂仍然紧紧圈着我,眼睛睁得很大,正在望着我笑。

“你怎么也醒了?”我小声问,发现自己声音不知何时哑了,“什么时候醒的?”
他抿了抿唇,小声答:“我睡不着。”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但不知为何,我的脸却一下子热起来。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定神,推推他,让他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正要叫你。”
他见我面容严肃,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是要回去了吗?你怎么回去?会不会被人发现?”

“我不回去,”我说,“你穿件衣服,快些去巷子口,我和桃枝说好了要出门写生,天一亮她便会过来,她不方便多呆,别让她走空了。”

夏鸣星愣了愣,脑子飞快转过弯来,起身背对着我穿衣服,我一抬眼睛看见他背上的抓痕,回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红着脸又错开视线。他动作麻利得很,很快穿好衣服出去了,外间没什么动静,那些伙计应该还没醒。
我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腰很酸,腿也几乎要断了,好在昨夜他替我清理过,身上还算是干爽。费了不少工夫才把衣裳全都穿好,眼看天已经亮了,远远地甚至有鸡在叫,虽然头发还是披散着,但也没时间过多整理。掀开那半扇窗户,夏鸣星果然已经把事情全都办妥,正站在外头等我。我个子小,这窗户虽窄,勉勉强强也能爬过去。反正另一边有人接着我,往他怀里栽,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夏鸣星稳稳当当接住了我,甚至有余力匀一只手出来,握着我的腿往上抬,好让我更快脱身出来。他抱着我直接上了马车,把我送进去,人又返回来关窗,马车是桃枝提前雇好的,车厢里备了画材画具和换洗衣物、各色行李。这些事情我临走前都嘱咐过她,让她悄悄地办,今早再去禀报哥哥,只说我一大早走了,不让人知道我昨夜就出了府。这么看来,她事情办得倒是很漂亮。

夏鸣星此时也上了车,不过不是坐在车厢里,而是暂时当了一回我的车夫。现在太早了,街面上还很空旷,只有几家早点铺子开着。我隔着帘子开腔,说路上太远,让他去买些吃食,他应了一声,架着马车走到其中一家门口,便要下去。
我掀开一点帘子,问他:“你不问我去哪里?”
他此时翻了个身,正要下车去,和我对上眼神,弯起眼睛又笑了笑。他身后是刚刚升起来的太阳,金灿灿,亮得吓人,我一下子迷了眼睛,不知道究竟被谁。
他把帘子放下,要我乖乖在里头坐好:“小姐想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

十分钟后他递给我一兜吃食,小笼包、生煎包、甜豆花还有桂花糕。我接过来,以为他要进车厢里,他却驾了马车继续往前:“先出城,这儿人多眼杂。”
其实压根不会有人跟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我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所以没有再多说,只给他指了路,就自己坐着慢慢用起早点。这儿是主干道,路宽,马车不颠簸,一碗满满的甜豆花,端起来居然丝毫不泼洒。我尝了一口,因为很烫,所以没有什么豆腥味,上头洒的白糖也全都化了,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难为他还想着。

只吃了半碗豆花,马车就停了,夏鸣星掀帘子进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外面,应该是已经出了城,找了条人少的辅路暂时停一会儿。他挨着我坐下,张嘴要我喂他:“我手脏。”
吃豆花要用勺,又不是用手直接拿,哪有什么脏不脏的说法。我知道他是在找理由撒娇,还是喂了一勺到他嘴里:“小心烫。”

“都这么久了,早就不烫了。”他张嘴吃了,又去解那一屉小笼包的袋子,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几年世道不太平,以前那些老字号的早点铺子都关得差不多了,只剩这一家,好在味道没变。”

我取了筷子,夹一个给他,再夹一个给自己,味道确实很好,皮薄得像纸,汁水也足,和小时候常吃的没什么区别。他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见我对他笑了笑,才放心地笑起来。这一屉小笼是为我买的,他更爱吃的是生煎包,所以只吃了一个,就伸手去拿其他的吃食。
他看起来真的饿了,吃得很快,但动作却并不粗野,吃这些带汤汤水水的东西也不曾弄脏衣物,我只吃了半碗豆花和半屉小笼包,剩下的东西就全进了他的肚子,最后只剩一包桂花糕,打开来只有四块,巴掌大一小点,他递过来,让我吃了,我摇摇头:“我不爱吃这个。”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我知道的,他看见了那天哥哥拎着桂花糕来找我,当时我对哥哥说的是爱吃。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自顾自把糕点又重新用油布包了起来,再拿原本的细绳紧紧扎着:“果然不爱吃,我还以为我记错了呢。”

他看起来没把这个小插曲当一回事,吃饱喝足,擦了擦嘴,拽着我亲了一口,便笑眯眯回前面去驾马车了。而我一个人坐在原地,盯着前面飘动的轿帘,抬起手摸了摸左脸颊被他吻过的地方,像是仍然有余温附在上面。

“大小姐,”眼看进了山,四下无人,夏鸣星便放松下来,隔着帘子拖长声音喊我,“你怎么还敢来白榆山?”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道:“你都敢来,我为什么不敢?”

然后我就听见了他的笑声,他似乎很开心,好像做我的车夫是全世界最好的差事,和我呆在一起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事情。没多久,他甚至哼起了歌,是不知名的、他自创的小调。他唱歌很好听,旋律悠悠扬扬,几乎融化在风里。在他的歌声里,一切烦恼、一切担忧、一切令人伤心的事情都被人抛在脑后。我偷偷掀开帘子看他的背影,被风一吹,紧皱的眉头也吹平,湿润的眼角也吹干。夏鸣星不会知道我偷偷哭过,为角落里被仔细重新包好的点心。



白榆山因白榆得名,这条山路上不见人烟,我干脆把轿帘支起来,发觉四周暗暗的,沿途都是遮天蔽日的白榆树。我记得在我小时候,这座山上有闹鬼的传言,说是有个怀孕的女人被丈夫抛弃,独自一人要越过这座山寻找她的丈夫,但是在途中她突然腹痛,躺在白榆树下娩出一名死胎,之后就因为失血过多而去世了。而这死胎和母亲一起被豺狼叼走尸身,怨气太重,就此化成了厉鬼整日在山间游荡,所经之地不留活物。若是附近的猎户农民天黑之后还走在这条山路上,很可能会见到一个披着白虎皮的鬼童,长着一副乖巧可爱的女童模样,却最是残忍嗜血,能轻易掏人的心,扒人的皮。

几乎整个光启市的同龄人都在幼时听过这个传闻,用以警告孩子们不要因为贪玩而私自上山,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传言其实出自镇守使大人的府邸。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恰逢正月十五,父亲与要好的同僚们各自带着亲眷上山进香,我贪玩,拿了母亲新做的虎皮披风,在寺庙外头和其他孩子玩老鹰捉小鸡。佛门是最要清净的地方,我们这样吵闹,惹得父亲很不快,叫哥哥出来训我。结果哥哥和我拉扯了几下,我连人带披风一起摔倒在地,那雪白的虎皮披风便弄脏了。我年纪虽小,也知道那东西贵重,又听他身边的小厮说什么,我忤逆父兄,损毁披风,父亲知道了定要狠狠罚我,一时间慌了手脚,吓得撒腿就跑。

再后来的事情我也记不清楚,只记得我好像迷路了,冬天的夜里山上温度很低,天黑得像是要把人吞进去,我躲在树底下,裹着披风冻得瑟瑟发抖。最后是母亲找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在哭,衣裳也乱乱的,把我扯进怀里紧紧搂着,滚烫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我在她身上闻到血的味道,和一种淡淡的、陌生的腥味。我已经快要冻僵了,但她身上竟然也并不比我暖和,我感觉她冷得像一块冰,没有半点我熟悉的、妈妈的温度,这比方才迷路的时候更让我害怕。

没多久哥哥也来了,身后没有带兵,独自安静地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拿着手电筒轻轻地微笑——后来我在他脸上看到过很多次这样的微笑,给我买桂花糕的时候、带我去酒局的时候、站在父亲床边的时候,以及让人把夏鸣星给我的簪子丢进湖里的时候。他等我们抱在一起哭完了才过来,伸手搀扶着母亲,而母亲抱着我,我们慢慢地一起回去,我听见他和父亲说什么“名节”、“清白”,父亲掴了他一耳光,转而俯下身柔和地问我有没有在路上遇到其他人。我摇摇头说我记不清了,父亲也没有多说话,只让保姆带我下去,给我煮一碗红糖姜汤驱寒。再后来我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好几天高热不退,等我病愈再一次出府的时候,白榆山就有了这么一个传说。

所以我并不害怕这个因我而起的传说,过去了这么多年,对那一夜的恐怖记忆也早已褪色。后来的好些年,父亲和哥哥仍然会每年来此礼佛,只是从此再不带女眷。但我还依稀记得白榆山上的观音庙,古朴的庭院、方形的青砖、金色的香烛、因为香客太多而被跪出膝盖痕迹的旧蒲团。还有那座巨大的观音像,金碧辉煌、低眉敛目,要助每个人渡过无边的苦海。

这么多年过去,那座庙早已经荒废了。夏鸣星把马系到一边的树下,而我下了车,仰头去望陌生又熟悉的门楣。在国外的时候母亲给我去信,提到过这间庙宇过于仓促的衰亡,无非是哥哥掌权之后飞快另建了新的,反正光启郊外有许多山,没有白榆山也会有青松山、翠柏山,每座山上都可以修寺庙,每座寺庙都有新的香火。永远不会有人再给衰败的神像上供,像我病卧在床的父亲一样。

夏鸣星系好了马,走过来拉我的手:“这里倒是清净。”
“是啊,没有人来打扰,可以专心画画了。”

我和他一起走进去,穿过中庭便是主殿,殿内窗户都关着,光线昏暗,中央立着一尊斑驳的观音像,镀金已经剥落许多,露出里面暗色的木料。这座神像不如我印象中巍峨,或许是因为我比儿时长高了许多,我站在殿内,莫名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但夏鸣星握了握我的手,问我“你要画这观音还是画我?”,他说这话时微微歪着头,并不把所谓神明当一回事的样子。我一下子笑出声来:“你这样不敬,小心观音菩萨不肯渡你。”

“我才不要她渡,”夏鸣星说,“我会凫水,不仅自己可以游过去,还能把大小姐也带过去。”
我转了个身,正对着他,任由他把我两只手一齐握紧:“你又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有什么要紧?”他笑起来,“我会保护你的,一直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