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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3-14 20:26      字数:4508
方才在马车上的时候,我们将就吃了些干粮,所以下车之后午饭倒是省了。夏鸣星让我自己去四周随便逛逛,他要去后面把弃置的禅房收拾出来。这里好些年都没有人气,想必没法住人,定然要仔细打扫才行。他不要我跟着,我不肯,偏偏跟着他从前厅走到后院:“我们一起……”
话音还没落地,夏鸣星推开禅房门,陈旧的灰尘扑面而来,我被呛得连打两个喷嚏,他弯起眼睛,看我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帕子捂着口鼻,握着我的肩膀将我转了个身,再推着我一路走回院子里:“你可是大小姐,怎么好让你干活?”

他语气促狭,却并没有嘲弄的意思,只是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你要是嫌无聊,我就先给你把画架支起来,你可以先画画。”
“模特都不在,我画什么?”我说,把他的手拿下来,任凭他顺势牵住我,“我是担心你一个人打扫不完,夜里没法睡觉。”

“两间禅房呢,或许真有点难度,”夏鸣星说,故作为难地皱眉,很快又笑了,“但大小姐若是愿意和我睡一间,那自然就很快啦。”
“你!”他这话轻浮,我听得气急,脸也一下红了。正在想该怎么斥他,他便早有准备似的,飞快松了我的手,又风一样溜回禅房里去。这个人……我没有去追,只是咬着嘴唇,把帕子叠好了收起来,预备去后面林子里逛逛。

小时候,每次来这座山都是正月十五,榆树叶子几乎落光了,显得很荒凉,但眼下已是春天,自然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只见那白榆一棵棵枝叶茂盛,榆荚熟透了,挂在上头,形似铜钱,色白成串。母亲先前告诉我白榆山也叫落星山,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亲眼见到这幅景象,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倒真像一串串繁星坠在树梢上,甚至把枝子都压弯了些。

我看了一会儿,绕回马车处,钻进车厢里取了个竹篮来——是桃枝备好的,原本装了些瓜果,被我和夏鸣星在路上吃完了,现在正好拿来装东西。我挎着篮子走回去,踮起脚摘低处的榆钱,这可是好东西,小时候年年春天家里都有,并不觉得稀罕,谁知出了国门才知道外头没有这东西,想吃也吃不上,害我馋了好些年。

虽说这座山上几乎全是白榆树,但这树生得太高,我勉强踮起脚,也只能摘到最底下半生不熟的榆钱。生在更高处的晒太阳才更多,晒更多太阳才更容易成熟,所以我一棵一棵树地摘,不知不觉走出去老远,却连胳膊都没伸几下,篮子也是半空的。我怕迷路,不敢再向前,只好一边往回走,一边费更多工夫摘稍高处一点的榆钱。反正只有我一个人,便也没得在乎什么形象礼仪,踮起脚摘不到就跳起来够,若是桃枝见了,定要说我失仪,没有半点做小姐的样子。

但这样确实有效不少,日头西沉的时候,我的篮子已经快要装满了,我又走到一棵树下,看见一串榆钱长得特别好,个头大数量也多,挤挤挨挨一大串,很鲜嫩的样子。但那串生的位置确实高了些,我铆足了劲往上蹦,手指尖却总是和树枝差了一点点。我发觉自己额角冒出一点汗,一只手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又重新看准了那一枝,正要再往上够一够,就看见自己身后伸出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将那串榆钱摘了下来,放进我的篮子里。

我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回头,才发现后面是夏鸣星。他伸长胳膊,将我圈在怀里:“这么认真,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是你走路太轻了,”我说,觉得浑身不自在,想把他推开,但他没有松手,反而又紧了紧,我只好就这么被他搂着,“刚刚,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他故意问,故意皱起眉,佯装思考,“看见大小姐学松鼠,跳来跳去,跳来跳去……”
“夏鸣星!”
“我错了,我不该笑你。”见我瞪他,他连忙服软,脸埋在我肩窝,试图藏住表情,偷笑的细微声音却依旧飘进我的耳朵。

“我当时,我不知道你来了,”我解释道,想让他赶紧忘掉我刚才的样子,“我以为没有别人……”
“本来就没有别人,”他依旧埋着头,声音就显得闷闷的,呼吸喷在我颈侧,让人觉得发痒,“只有我们两个。”

“我才不是别人,”他收紧了怀抱,偏着头,凑过来吻我,“姐姐怎么样,我都觉得可爱。”



直到夕阳从天边一路落到低低的树梢上,夏鸣星才松开我的嘴唇。他接过我手里的篮子,另一只手牵着我,要带我回寺里去。我在他身边慢慢走着,看见前方我们两个长长的倒影,不知为何觉得心情很好。说来也奇怪,我之前一出门便头晕的,这两日竟像是好了,一次也没有再犯过。即使是刚才,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也只是稍稍有些腿软,没有之前那种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的感觉。

“都是因为我,”夏鸣星说,眼睛弯弯的,声音也拖长,“见着我,姐姐什么病都好了。”
他讨了嘴上便宜,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几乎连尾巴都要翘起来。我原本要说他,现在也说不出来,只得转移话题:“等一会儿回去,我把榆钱洗干净,拌上白糖就可以吃了,很方便。”
“你不会吃,”他反驳道,“这样确实方便,但最好吃的还是熬成榆钱粥,配上炒得香香的蒜薹肉片,春天这么吃最好,我从小爱吃。”

“我当然知道这样好吃,”我说,“可是我们去哪里煮粥炒蒜薹?”
“连桃枝姐姐都知道我会做饭,你却不知道。”夏鸣星哼了一声,领着我进了厨房,那儿也被他简单收拾过。灶台底下火已经生起来了,锅看起来是新的,里头正煮着白粥,水还没开,看起来是刚下锅他便出来找我。旁边是洗过切好的蒜薹和新鲜的猪肉,油盐酱醋一应俱全,显然不是僧人们留在这里,而是由我们的马车带上山的。

“桃枝怎么连炊具和食材也备了……”我哭笑不得,“我们在这又呆不了几天。”
“她舍不得你吃苦,”夏鸣星说,自己取了水,慢慢把篮子里的榆钱洗净,“我也舍不得你吃苦。”

几顿饭而已,有什么吃不吃苦的,我想,我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早先在国外,独自一人在学校里,遭受许多冷眼和排挤的时候,便是连桃枝也不知道的。她不是学生,没法进校门,只能在外头打些零工,周末时和我见上一面,拿一点攒下来的辛苦钱给我。我推不掉,一推她就掉眼泪,只好暂时收着。几年下来倒是攒了不少,我预备着等过两年她出嫁,我再添一笔当她的嫁妆钱,让她风风光光成婚,不至于被我拖累。

夏鸣星下厨的样子倒是比我想象中还要更熟练一些,他洗好榆钱,切碎了放进粥里,恰好赶在米粒将熟的时候。又过了几分钟,榆钱的香味飘出来,他便起了锅,将热腾腾的榆钱粥倒在一个大盅内,碗筷放在我面前,让我饿的话就先吃。不等我回答,他又去洗了锅给我炒蒜薹肉片。他动作麻利得很,我只是托着腮发了一小会儿呆,不仅肉片炒好了,剩下的一小半榆钱他还按照我之前说的,拌了糖端上来:“怎么不吃?”

我回过神来,拿了勺子往碗里盛粥:“你做饭好快。”
“在杂货铺练出来的。”他简单地说。

“杂货铺?你不是账房先生?”
“以前不是呀,以前是打杂的,什么都得干,”他笑了笑,似乎不想多提,只是夹一块儿肉片进我嘴里,“好不好吃?”

我嘴里有食物,说不了话,比了个大拇指作为回应,他于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这才自己开始吃起来。此时天已经黑透了,而我们上一次吃东西还是在正午之前,他忙了一下午,想必是饿狠了,一碗粥盛出来,只稍微吹了吹,就像喝水一样一口喝干,很快又去盛第二碗。不过他虽然速度快,动作却丝毫不粗野,喝粥时甚至连声音都几乎没有,这样风卷残云地吃着,也不曾将食物弄到桌上和身上。我吃得不多,剩下的全被他包圆,餐后他洗碗,我看了一眼外头黑沉沉的夜空,问他:“你想不想喝一点酒?”

他头也没回:“你想不想陪我喝酒?”
我笑起来:“我只能喝一点点。”

我去马车上拿了酒回来,看见夏鸣星已经把桌子搬到了院子里,杯子也备好了,正乖乖坐着等我。我在他对面坐下,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酒是桂花酒,我母亲亲手酿的,她喜欢桂花,院子里还种了几棵桂花树,每年秋天香飘十里,这时候我就老往她院子里跑。这酒我从小爱喝,但父亲和哥哥说小孩子不能饮酒,所以只有他们都不在的时候,我才能央着母亲偷偷给我尝一点。后来我走了,听母亲身边的丫头说她年年照旧会摘了桂花酿酒,只是父亲病了,我也不在,独酌时总是很凄清。
上一年的中秋节,她把新酿的桂花酒埋了两坛子在树底下,说留着等我回来喝,脸上这才难得有了些笑模样。只是我回来的时日也不短了,却只和她见过一两面,总没有机会和她一起坐着喝酒。想到这里,我有些惆怅,杯中的酒品着品着,也甘甜愈淡,辛辣愈浓了。

“今天夜里好多星星,”夏鸣星伸长胳膊,和我碰了一杯,“落星山上看星星,真是件美事。”
我抬起头,发现的确如他所言,或许因为我们在山上,没有那些灯红酒绿,静谧的夜空里坠着的星星几乎连成一片。这座山我上来过好多次,但无论是摘榆钱、看星星,还是像现在这样,和夏鸣星对坐着喝酒,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我看得有些出神,又听见夏鸣星说:“要是我也会画画就好了,好想把这一幕画下来。”

“这样的星夜很难画好,”我说,“现在流行什么印象派,就是把星星画成螺旋的,一大片一大片,看得人头晕。”
他却说:“谁说我要画星星?我自己就是星星。”

哪有这种人?名字里带一个星字,就厚着脸皮,把自己比成天上的星星?我转回视线,看见他肘在桌上,正托腮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潋滟,仿佛里面真装了一片涌动的星海。我抿了抿唇,心跳漏了半拍,忙错开他的眼神,发现一边的酒杯已经空了。
他说:“是星星想要画你。”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酿的桂花酒半点不烈,比起酒更像是甜水,即使是小时候,我也能喝个三杯五杯再自己回房,不用桃枝搀着。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回的酒却好像特别容易醉,我和夏鸣星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其实也没喝多少,却很快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热发烫,手放在桌上,被夏鸣星伸过来的手紧紧握着。

“姐姐……”他小声说,不知道醒着还是醉了,“我好想你。”

“我不是就在这儿吗?”我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还是说,你在想别人?”
“哪有别人?”他借势搂住我的腰,整个上半身几乎挂在我身上,嘴里嘟嘟囔囔,“只有姐姐。”

好像真醉了,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酒量竟然还不如我。我捏了捏他的耳垂,绵绵软软,红得发烫,上头嵌一粒钻石耳钉,摸起来很好玩。

“醉鬼,”我拍拍他的手背,“回去睡觉。”
他继续嘟囔:“我没醉。”
“醉的人才会说自己没醉,”我说,加重了语气,“快回去睡觉。”

出乎我意料的,他没有和往常一样对我言听计从,而是手上突然用了力。我失掉重心,整个人跌坐在他怀里,而他稳稳把我接住了,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急切地低头吻我。我坐在他腿上,紧紧揪着他的衣角,全靠他双臂搂紧我的腰,才不至于从他腿上滑落下去。这个吻太热烈,我只觉得被他呼吸中的酒气熏昏头脑,眼下明明是春天,空气里却尽是扑鼻的桂花香味,仿佛一切都成熟甜美,已经到即将要采摘的时间了。

这时候,他手上稍稍松了一点力道,我怕自己掉下去,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看上去竟像是主动献吻一般。我吓了一跳,无意间抬眼,瞥见他含着笑意的眼睛,心知被他摆了一道,但眼下风景正好,气氛甜蜜,其实也没什么反抗的必要。所以我重新闭上眼,装作不知,勾着他的脖子继续这个吻。反正,是他说的,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别人。

夏鸣星的手掌紧紧贴着我的后背,呼吸反而变得比我更急。他声音低哑,在我耳边喊了一句“姐姐”,我却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追着他的唇主动吻过去。他的手于是下滑,几乎将我按在他怀里,亲吻从唇角滑到耳后,最后直接含住我的耳垂。我一下子叫出声来,他这才重新笑起来。我浑身发软,感觉自己被某种猛兽轻易地、完全地钳制了,但这猛兽眨了眨眼,低下头,又把自己颈间的锁链递到我手里。

“我喝醉了,”他宣布,“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