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阵》【一】
作者:w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4-03-29 22:05      字数:8304

 梅山侧峰脚下,此处地势险峻鲜有人至,松竹幽幽,穿林白日透过树影洒在潺潺溪涧,忽然响起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竟有一穿着道袍的少年拎着木桶穿过山林。

 林中野兽盘踞,可见了他竟都无一反应,甚至还有鹿儿小心替他顶起打满水的木桶,直到行至半山,便见远处一座古朴道观静静立于山崖边,朱门绿瓦,青松拂檐。小道童向那头鹿儿郑重道了谢方才举着木桶推开大门,门上牌匾略有陈旧,却有“梅山”二字镌刻入木三分,如走笔龙蛇,前院一尊祥云金玉香炉威严庄肃,似乎正无言诉说此处道场曾经香火鼎盛的景象。

 “掌门!我回来啦!”

 阿金照旧喊了一声,如以往一般无人回应, 步入内堂才见窗边还坐着一人,着一身云纹锦道袍,如墨长发静静披散肩头,听到声音微微侧目,这才得以见到那副隽美绝尘的面容,似有竹尖新雪浸出一副玉骨肌肤,薄唇便如洇入雪中的桃花瓣,长眉如墨画,眉心一道伤疤似天目庄严。

 他似乎尘世格格不入,当是得入泼墨美人画才衬得上,可偏偏那双本应多情的桃花目眸光黯淡,哪怕侧身望来之时也只是目若虚空,而那人也再无任何动作,不发一言只静坐窗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声音一般。

 可阿金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夜间风凉,他凑上前去帮人披好大氅,余光似乎瞥见那人置于膝头修长的指节轻轻动了动。

 他眨了眨眼,很快又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毕竟自从他来到梅山派之时起,至今十年,这位掌门一直都是如此,也从未说过一句话。

 他叹口气,转头又提起水桶去擦拭香台,照例点了三根香供在案前炉中——这是梅山派的规矩,虽然梅山派此时真正的门人就只剩他一人了。

 如今时代天道衰微,各路神仙纷纷归隐,梅山道观又深处群山之中,野兽众多地势险峻又无景点价值,只有一条崎岖小路勉强能到,久而久之自然便没什么香客来了。甚至连康姚二位副掌门也以门派需要资金为由离开去大城市了,每年倒是的确会打回一批钱用于修缮,可直接带门派离开这里不是更方便?他问这问题时二位副掌门眼神有些复杂,说此处乃是灵脉,道观在此有助掌门滋养灵魂,而他们同为修道之人,若与掌门同处则会分去灵脉,于掌门修养不利。

 是的,本任梅山派的掌门——杨戬,患有失魂症。

 阿金其实不大懂这些,他年纪尚小,对玄门这些只能说略懂皮毛,只知这是魂魄受损之症,症状与民间痴傻病相似,极难修复。他其实一度怀疑康姚二人只是因为怕麻烦才索性把掌门丢在这里,毕竟哪怕他修行浅也能从书中知晓,若要医治失魂症需得供奉香火鼎盛的神仙享其福缘。可梅山观供的却是几尊无名神像,他曾经也提过此事,姚副掌门却只捋捋他的胡须作一副高深模样,说:“你且放心,二,咳,梅山观并不缺香火。”

 怎么不缺呀,他都快急死了!

 阿金小小年纪叹气连篇,又沾湿布巾去擦拭香台上的神像,那是一尊女子神像,面容慈悲,眉心一点花钿,而她座下还有两座大小神像,约莫是座下弟子,稍大些那座是位秀婉圣母像,稍小些那座有些奇怪,竟还戴了顶斗笠,神情好像也阴鸷些....这三座神像面容相仿,皆作随意模样,与寻常道观庙宇注重庄严可谓大相径庭。

 二位副掌门总说,梅山观所供神位皆大有来头,但阿金闲时翻了许久观中书籍也不见有任何记载。川蜀地区大多都供二郎显圣真君,这人烟罕至的地方也不会特意有人来供奉这三尊无名神像....且这片灵脉还有众多玄门世家虎视眈眈,给阿金愁的,这样下去掌门的失魂症可该如何痊愈啊!


 他正郁闷,忽有疾风穿堂过,吹走神像身后的挂画,竟顺着敞开的窗户飘了出去。阿金赶忙去追,今日似乎山林也有些不同寻常,好像生出灵性,风声瑟瑟像在戏弄小童子。他一路追出门外,一时着急忘记看路,忽然脚下一滑踩空,身子猛然失重。

 少年在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向万丈深渊倒去,人在恐惧时是连声音也发不出的,只是下意识闭起眼睛。

 风却忽而停了,耳边传来草叶簌簌的声音,有人揽着他掉落山崖的半边身子,脚尖一点凌空而起,平稳落在涯边,阿金几乎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下一刻却骤然愣住了,心想:他不会真的是死了吧,要不然怎么会看见仙人呢?

 阿金是被父母遗弃山中的痴傻儿,那时他才不过八九岁,林中黑夜鬼影重重伴随野兽嚎叫吓人得要命,他一个劲逃,一时不慎顺着山道滑了下去,却好像又被谁轻轻扶住,再醒来时便已在梅山观,被康姚二位收入门中做了唯一的门人。

 倒也奇怪,他本是痴傻,那夜之后却仿佛开了灵智,只是总也想不起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只记得隐约中似乎看到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后来他觉得那像是掌门,可掌门那双桃花眼虽然同样好看,却总是空茫的....可直到此刻他方才得以再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云间皎皎皓月,发丝随着动作轻轻落于肩头,见他吓傻了,嘴角牵起盈盈笑意,可不就是那画中谪仙?

 阿金大脑一片混乱,大喊一声:“掌门!!”

 他一时不知是该震惊于失魂症居然能自己突然痊愈还是该解释一下如今的状况,掌门只笑着摸摸阿金毛茸茸的脑袋:“小家伙,你可是我梅山这一代的门人?”

 他说话时也是不疾不徐,阿金结结巴巴点头应是,半晌这才想起联系副掌门。手忙脚乱间手机又滑落,掌门只轻一伸手便捞了回来,却没还他,颇为好奇翻来覆去打量许久,然后问出他醒来后第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铁盒子是何物?”

 “您是,是问手机吗?”阿金一愣。

 “手机又是....?”谪仙似乎颇为费解,这现代化的东西拿在他手中好像有些格格不入,又问:“也罢,那你可知如今是何年岁?”

 “是,是2023年,哦对,今天是星期五。 ”

 “....星期五?”

 谪仙再度露出茫然的表情,阿金心中咯噔一下:完了完了!掌门好不容易醒了怎么还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临近年末,蓬莱市作为本国的经济首都,最重头戏的便是年末商圈晚宴。

 “母亲?”

 沉香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杨婵的语气有些担心,车辆停在酒店门前,接引人员前来为尊贵的客人拉开车门,他轻轻颔首示意,应道:“是,我已经到了。”

 “那好吧,”杨婵无奈,只得吩咐:“走个过场就赶紧回来,我今天总感觉心里不太踏实....那块玉你带着吗?”

 “带着呢。”沉香隔着衬衫触碰系在胸前那块白玉,被体温捂得温热,驱散一些他从下车起就莫名出现的难受。后面又来了一辆车,是一对夫妻,那位夫人一下车便拢了拢衣服,嘀咕一声:“这次谁选的地方,怎么选到这儿来了?”

 那位先生还打趣说你就是迷信,沉香接完电话,轻飘飘瞥去一眼,两位显然也看见他了,男人堆上笑脸便亲切迎上来喊“小沉总”。

 若说蓬莱市最为鼎鼎有名的几家企业,杨氏集团绝对位列其中,集团在杨瑶女士带领下发家,后由独生女杨婵继任,沉香作为杨婵独子自幼便接受精英教育,毕业归国后立刻就被安排进自家集团掌管要务,这位是个冷厉的性子,几年下来集团业绩在他手上一路水涨船高,手下人也被治得服服帖帖,到如今,人人都得恭敬叫一声“小沉总”。

 沉香点头寒暄两句,临末又叮嘱:“尊夫人若是不大舒服,晚上便早些回去吧。”

 “害,见笑见笑,”男人没理解他的意思,赔笑道:“哪能呢,我夫人就是有些迷信,这么重要的场合,我还指着今晚和小沉总碰两杯呢。”

 沉香闻言沉默片刻,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直到转身之时还听到那位夫人有些不满地窃窃私语:“但我就是觉得很不舒服嘛!这地方邪性呢....”

 男人还是打着哈哈敷衍,拉着人便要进门,沉香不言,但他深知:这位夫人的第六感多半很准。

 今年晚宴的地点选在市中心的菲德大厦——一个拥有无数都市传说的地方。

 大楼施工之时便不大太平,据说刚开挖的地基就开始从土地深处渗出一阵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可又往下挖了快有十来米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当时的工头不以为意继续开工,谁知不过半月就在施工时从塔吊上摔下来,正正砸在地基大坑的中央,整个人被钢筋捅了个对穿,当时还上了本地的头条新闻。

 后来哪怕换了不少施工队也是事故不断,最终彻底荒废烂尾。直到最近几年,或许是眼红处在商圈的优越位置,大楼所属的菲德财团特意找了大师又是施法又是上香,这次好像真就没再出什么幺蛾子,终于顺利竣工,用作商场和酒会一体化。开张后倒也有不少人说在楼里撞鬼,但都市传说无数,大家基本也就当个饭后闲谈,听听便过了。

 只是最近听说还闹了桩事——有个村里来的姑娘去附近派出所报案,说自己父亲年前来这里打工,从此以后就了无音讯。

 警方查了监控,发现她父亲的确是进了大楼以后再也没出来。大楼的主管也明事理,痛快答应了警方入内寻找,可一番搜查下来,各种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却仍是什么都没发现,最终认为男人可能在从事什么非法勾搭,说要来工作可能只是个幌子,实则是和同伙勾结接应已经想办法悄悄离开了。

 这的确是目前最可信的猜测了,警方转移了调查方向后便不再封锁大楼,只每日让民警去巡逻一圈。可那个女孩似乎不大满意这个结果,去警局门口闹了大半月,警察也是无奈,最终联系村里亲戚把她带回去了。

 只是便有好事者就此事大肆加工,发视频分析说成“菲德大厦灵异事件”,一时还真影响到大楼的营收。这次晚宴就是由菲德集团主办,想来也是想多请些人来镇镇场,也好破了那些灵异传言。

 当然,到场的大多数人态度大抵都和方才那男人类似,并不相信这些莫须有的都市传说。可沉香不同——自从他下车之时便觉迎面而来一股阴冷寒气,他敏感地察觉:这座大楼让他很不舒服。

 这便要谈及:沉香自小就与常人有所不同——八字弱,一双眼能窥阴阳两界,通俗点说就是:能看见鬼,人比较倒霉。

 他其实本身并不怕鬼,但这命格可没少惹出麻烦来。他从小就伤病不断,最严重的一次是十二岁那年出海旅行时遇到风浪,差点连母亲杨婵也一并葬身海底,好在最终有惊无险,风暴出奇顺利地平息。杨婵深感不能这般下去,动用了不少人脉,几番探查下来为他求来块玉佩,是一位大师无偿赠予的,大师边捋胡子边说:小公子命格轻,缘是因为前世遭遇祸乱丢了一魄,这玉佩同他有缘,携此便可滋养灵魂,逢凶化吉。

 那块白玉雕刻作阴阳卦饰,似乎只要触碰便感到一种安心。此后沉香果然未曾再看到过什么不好的东西,白玉十几年从未离身。

 而今晚,他只消一看便能知道:菲德大厦的确有问题,或许那些都市传说并不都是假的,好在白玉在身,他只需谨慎一些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直到进了大厅,那种不适的感觉终于消散,或许是因为人太多阳气旺盛的缘故。

 他从步入会场开始身边就簇满了人,青年当真是玉质金相,生了一副隽朗的容貌,骨子里的上位者气质铸就一双冷峻的墨色眼睛,山根处亘着一道伤疤略有些阴郁,单看相貌说是哪个大明星也不为过,从小到大不知惹过多少男女的爱慕,但他却是个冷淡的性子,这些年来过得清心寡欲,少有能遇到让他情绪波动的事,一度被朋友打趣生在古代怕不是可以直接出家。

 如今便也只礼貌地一一应付各路商贾名流,那些人本也就是来混个眼缘,不敢再多纠缠,不过多时便散了,沉香找了个角落待着,只待再过一会就可以先行离开。

 宴会厅很暖和,暖得有些昏昏欲睡,倒也奇怪,他似乎越来越不舒服起来。

 有个服务生经过,不小心打碎了个杯子,他赶忙局促向周围的贵客道歉,好在里面没有盛酒,倒也没什么人责怪他。

 可还是免不了挨酒店经理一通训斥,沉香嫌他们吵,便出声道:“没多大事,就算了吧。”

 “哎,小沉总说的是。”这经理立马换了副面孔,赔笑道:“是这新来的不懂事,您不介意就好。”

 那服务生也赶忙道歉又道谢,好像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沉香隐约听到,他说的是:“要是喀莎姐也在就好了。”

 听上去应该是之前的同事,沉香没在意,经理却骤然脸色一变,斥道:“你这小子,不是跟你说了喀莎辞职回家了吗,自己毛手毛脚还找借口,想不想干了还!”

 他说着,扯着人就走了,似乎有些匆忙。沉香稍感有些奇怪,身后却忽然有人喊他。

 “杨沉香!”

 身后忽然有人叫他,同时左肩被大力拍了一把,力气大到有些疼,他忽然问道一股稍纵即逝的恶臭气味,转身看见李云祥正端着杯酒疑惑地看他:“嚯,怎么这副表情?”

 “你那么用力拍我干什么?”沉香皱眉:“还有,刚刚什么味道?”

 李云祥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两人也属于是孽缘,是初中因误会打了一架认识的,李云祥家里穷,后来据说投奔了某个孙姓大佬慢慢做到二把手。当然沉香认为李云祥大概是靠太会打架才能升职的,毕竟这人实在有些太过神经大条了。

 “什么味道?你吃错东西了?”果不其然,李云祥道:“我没拍你,不过刚才好像有个人从你身后过去了。”

 他一愣,两个人一起往旁边看,可那个人已经混入人群之中,沉香心中疑惑,若是找他有事为何要拍一下就走人?正要再开口,忽然竟从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寒,他捂着肚子差点跪倒在地,酒杯一时没拿稳摔在地上。

 “我去,兄弟你怎么回事!”李云祥赶忙扶他,看他额角的冷汗吓了一跳:“流感?胃疼?你不会患上什么绝症了吧!”

 “嘶....你少说两句吧。”沉香下意识攥紧胸口的白玉,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劲,低声道:“刚才那个人,可能有问题。”

 “我靠,他给你下毒了?”

 沉香白他一眼,摇摇头,他一瞬间也记起了那一股恶臭到底是什么——他年少时几度撞鬼,曾经听懂行之人讲过,横死之后强留人间的魂魄化作恶鬼,靠近之时便会闻到尸身腐朽残留在灵魂上的腐臭味道。

 那人一定有问题!

 他想到要去查监控,那种难受竟忽然好了不少,握在手心的白玉阵阵发热,宴会厅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他缓了缓那股恶心劲,问:“那边怎么了?”

 李云祥也看了一眼:“哦对,我刚才要跟你说,今年也是稀奇,来了个什么梅山派掌门人呢。”

 “....梅山?”

 沉香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浑身一震,白玉捂得几乎有些烫了:“是那个....川蜀梅山?”

 “对,那梅山派据说也是个老牌玄门了 ,这些年来连修道都与时俱进,如今除了武夷山龙虎山这类大宗,基本上玄门也都纷纷开辟其他业务,”李云祥解释道:“那梅山派两个副掌门咱都见过,经济头脑特别好完全不像修道的,这几年连银行都开起来了呢!”

 “不过据说在玄门世家里就快混不下去了,他们这一任掌门好像是个傻子,好像叫那什么....失魂症来着?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他出席这种场合哎。”

 沉香却已经不大有心思听下去了,那边人群散了些,他只一眼便看见那个正缓步走来的长发男人,真是奇怪,明明他从未见过什么梅山派掌门,却在看到那张不似凡人的漂亮长相的刹时便认定——是他,绝对不会认错。



 杨家大宅最中心的位置,摆着一张神台,其上供奉的神像是神话传说中的川主——昭惠显灵王二郎真君。

 他求得白玉之时,那位道人为他卜了一卦,言他若要寻求庇佑,便得去拜真君。川蜀地区玄门道观多供二郎神,杨婵心诚,特意去二王庙中请了一尊神像回来,多年以来诚心供奉。

 说来也怪,沉香对真君可谓无比虔诚,但却不喜欢那神像,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可能是觉得那神像太丑了,可转念一想,世上神像大差不差不都是这个模样?

 直至他成年之时,修学旅行至川蜀梅山,他很喜欢这里,便沿山路而上,途中口渴去买水,却意外发现那家店铺里卖着手工雕刻的小神像,与寻常观中神像注重庄严肃穆不同,那小神像刻的是一位隽美男子,沉香竟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拿在手中把玩,指尖抚上那神像模糊却依然朗秀的眉眼,又见眉心中竟有一只天目。

 他心神俱震,追问店家:“这神像所刻可是二郎真君?”

 “哎哟!客官,咳咳,小哥你可真是慧眼如炬啊!”那老板高兴地凑过来,看上去是个很年轻的少年,说话间语气却莫名有股老成:“之前来的客人可是很少有人能认出来呢!”

 沉香又问:“为何与寻常神像不一样?”

 “害,这您便不懂了,世人所供神像大多为民间铸造,虽重庄严却难免失真。我们梅山和二郎真君也可谓渊源颇深,对真君容貌的塑造都是祖先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的,从未变过,也就是说,二郎神他老人家本身就长这样呢!”

 这话其实颇有疑点,可沉香却似乎很赞同,将那神像看了又看,立刻便要掏钱:“老板开个价吧,我要将这尊请回家去。”

 “好嘞好嘞!”少年乐得合不拢嘴,沉香从小在商圈见过各种老狐狸,知道这是想坐地起价的意思。但他懒得想那么多了,这尊神像的面容明明并不算清楚,却莫名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与亲近。

 小老板笑着凑上来比了个数,他刚掏出手机,那少年却忽然笑容一滞,凑近他身边耸耸鼻子像在嗅闻,骤然尖叫一声:“你!”

 “?我?”沉香不明所以。

 那天最后非常莫名其妙的,老板把神像往他怀里一塞,一迭声说不要钱了不要钱了,然后在沉香疑惑的视线中飞快收拾几件东西收摊了,跑走的时候还喃喃道:“完了完了骗到....身上了!夭寿!真...大人不会惩罚我吧!!”

 后来沉香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无奈之下只能把全身为数不多的现金压在店铺桌上,便揣着那尊神像下了山。

 可命运弄人,那尊神像最后也没能留住——他在回程的高速上遭遇车祸,邻道车辆失控猛地撞了过来,他的车半边车身直接瘪了进去,甚至连后面一辆躲闪不及追尾的车主都紧急送去了医院。

 唯独他几乎毫发无伤,只有山根处被破碎的玻璃划出一道伤口,可那尊他带在身上的小神像却在车祸中摔了个粉碎。

 后来调查得知,那是对手集团下的绊子,知道他有护身白玉还特意找了玄门道士下了咒,而那道士据说后来暴毙而亡,那时他对这些修道之事也初有涉猎,心中明白:那尊小神像应该是替他挡灾了。

 这原本应是他的福缘,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记忆中小神像的面容也逐渐模糊,后来他又去了一次梅山,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那家店铺了。

 那时他站在山间久久无言,山风呼啸刺骨,他摸了摸鼻尖留下的伤疤,复又攥紧胸口的白玉,掌心暖得温热,这才堪堪弥补心中涌上的失落与迷茫。



 思绪回溯,时隔多年的今日,纷杂人流之中,像在那一瞬间拂去记忆的蒙尘,那张怎么也记不起的神像面容在脑海中骤然清晰。又或许本也并不是记忆,而是他从内心深处认定——那尊遗失的二郎真君神像,应当就是眼前这人的模样才对。

 走来的男人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那人穿着中式盘口衬衫外搭了件薄氅,额间一道伤疤如同天目,宛若天上谪仙,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

 他径自行至身前,声音如泉水清凌,薄唇轻挑,道:“在下梅山杨戬。”

 那一瞬间,沉香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莫名心跳如擂鼓,像是自灵魂深处响起,从悠长岁月轮回中传来的共鸣,就连戴在胸前的白玉也阵阵发烫。




 周围人也都被吸引了目光,也对,这两人站在一起实在是赏心悦目到醒目的地步了,一时也有不少八卦的人窃窃私语:“嚯,那个是传说中的傻子?”

 “没见过啊....但他自称梅山掌门来着,梅山派不是一直说他在山中闭关吗,怎么这痴傻病还能自己痊愈不成?”

 “害,说不定实际是被软禁起来了呢?你看那小白脸,梅山银行那两个副总怕是不想让这么个年轻人压自己一头吧!你看今天也没见那康总姚总出席啊?”

 “人不可貌相啊,真要说小沉总也很年轻啊。”

 “那哪能一样!说起来这掌门怕不是第一次来不懂情况,估摸也是看小沉总年轻才去搭话吧,也不知道小沉总那性子会不会理他。”

 “诶?他第一次来吗?”却有人疑惑了:“我怎么觉着这名字这么耳熟呢?”

 “废话,二郎神呗!说起来他们玄门宗派不讲究避名讳的吗?怎么还有和神仙撞名的....”


 人群中央,只有李云祥还是一副不明所以,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问沉香:“这谁?你认识啊?长得怪好看的。”

 沉香怔愣着摇摇头,李云祥眼见转身就开始絮叨:“您好您好,你好像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话没说完就被沉香一把拉开推到了一边。

 人群中混了个不起眼的人,似是烦躁地“啧”了一声,沉香余光骤然看到有人在充满恶意地看他,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阵熟悉的恶寒,扭头却又什么异常也没看到。

 鼻尖忽而盈上一股浅淡的梅香,肩上被人轻轻一拍,那股难受的感觉一下又消失了,杨戬无奈的声音响在耳畔:“小沉老板,和我交谈怎么不专心呢。”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气:这什么人!怎么敢这么和小沉总说话呢!

 沉香却当真被他说得局促起来,基本的社交礼仪全忘在脑后。他们站得近,那一分不易察觉的慌乱被眼前人尽收眼底,杨戬轻笑一声,又道:“小沉老板年轻有为,不若我来给你看看手相?”

 “小沉老板”四个字好像故意拖了拖调子,如清泉汨汨淌入心间,沉香怔愣着在众人惊疑的抽气声中伸出了手,又补了一句:“杨....掌门,我是杨沉香。”

 “我知道。”杨戬笑着看他一眼。

 便从善如流抚上他的掌心,摸了片刻似乎很是满意,缓声道:“你是多福的命格,虽体质与常人不同或有坎坷,但好在能逢凶化吉,想来这一生定能阖家和睦,得遇良人....”

 还真有不少人被这架势唬住了,但转念一想街上算命的给钱估计也是这么说。有的便开始猜测:这杨掌门多年不出现,恐怕在梅山银行也难有实权,莫不是想要靠巴结小沉总上位,击垮那两位副总的势力?

 只是转念一想,这种小技俩沉香怎么会看不出来,就在大家都好奇那杨掌门还能夸出什么花样的时候,却见杨戬摸到某处,忽然眉心一凛,面色沉重起来。

 随后语出惊人:“你今日印堂发黑,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所有人都愣了。

 “嘶,按理说不应该啊....”杨戬小声嘀咕一句,敲敲下颌思虑半晌,颇为郑重道:“我掐指一算,沉,咳,小沉老板怕是遭人暗害,如此恐有祸端。”

 “若要保得平安,不知你可愿今夜来我房中歇息,由我替你化解一二?”

 万籁俱寂之中,宴会厅沉默的旁观众人心中不免升起同一个念头:不愧是玄门世家,连开房都要说得如此委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