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东君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11-23 12:18      字数:3673
——“……所过之处,长街两旁,泥地里滚滚雪浪次第开,分明还在深秋时节,最最不可能……”
——“是花。”
——不可能事,却信蓝湛;没在跟前,怎就不晓得?魏无羡一笑:“不拿霜雪比,乃傲杀霜雪。”



是夜,云蔽月暗。
青居城外,江左石滩,从峭崖之下驶出一只乌漆漆的小扁舟,极轻极快的,便隐进黑暗江涛中,随浪浮沉。
戌时将尽,山城里尚通明。魏无羡端坐舟头,遥看着城头灯火,等着。

从未如此相信过。

一城的性命,都交予蓝忘机了,就这么撒开手,所托非人。
魏无羡想,原来人之于万物,其势也微,所谓帝王将相,自以为世间主宰,是何等狂妄?不及魏园一枝花。
孤舟浩渺间,停了楫具才一会儿,波上寒烟就半遮了眼。与妖郎,是相望不相闻,纵有灵力也望不清,但魏无羡心静且笃定。
郎说的,抱山嬷嬷念的诗是怎么来着?木兰舟系木兰花,真应了此时情境。系牢了,解脱不了的,既知来处,再不问归处……

“来了!”
随行亲卫一声低呼,朦胧见水城门方向,远远弯出一串火光,渐至清晰,倒是不急不慢。魏无羡微笑,不枉带了这些年,小子们终于有了沉稳模样。

小船十数,愿离城而去者,不多。
自宝祐元年,帅府星折,临安的贵人们还在如常的计算忠良,蒙古王爷已另一番面貌。那连片的山城,从西北向南,逐一易帜。
川峡四路,壮志难酬……
文治武战说到底,都是承君恩忠义郎官,为千古名节,一死就成全了。百姓呢?拼了这些年,兴亡都是苦……

生于斯,长于斯,守着故土还能过活,就好好的。为自己,不为皇帝。

温宁执火在前,领着船队,粼粼接近。魏无羡沉默着,看火光掩映,那些脸孔都熟悉,大多就是荆湖一带过来的。
敢死之人,不让死了。魏无羡是真想的,想有一日,能带他们回去。

人心,终究不是铁打。
而大宋,寡立于江南,又能几时?临安那么小,看不尽川峡广阔的山,享着碧香红腻,也听不得子规啼。
待他歌舞宴罢,散了吧。

船近擦身,众人面色都不好。魏无羡有伤,当下摇晃站起,勉强一揖礼,笑道:“对不住诸位了。”
众人惶恐,这时辰却也不便多话,听令速速往合州钓鱼城撤去。
魏无羡并不就走,连身边亲卫都挥去船队中,自己又稳稳坐好,面朝山城。听着划水声渐去,正欣慰温宁长进了,没得半句罗嗦,忽觉身后长风一扑,船板一沉……

好,轻身功夫是真长进了。

“……哥,我留下撑船,行么?”
“我说不行,你马上跳江?”
“哦……”
并没跳呢,两人闷了一回,秋色连江。温宁偷眼将魏无羡上下瞧过,知道伤势还好,才道:“哥也不问问仙君怎样。”
魏无羡想了想,只低头看江流:
“他啊……他是蓝忘机啊,但凡拿定了主意,有什么事办不成的?从小,就是美玉之质,品性修为远超众人,那时候……几个月不见,一见面,他进境又上一阶,并已及冠成礼,仙姿俊秀,就只……还是说话不中听,情急了上来拉扯,竟不像往日寡淡……”

这么回忆着,轻轻就笑了,好似水波柔漾。
温宁听着像不对,可是看他神情,又觉对得不能再对。不必问了,定是真的呢,是有那么多的,旁人听不懂的,说也说不完的爱慕。

“那边儿规矩不一样,十八岁,就能持酒加冠。我喜欢他那个样子,特别好,特别干净,那些血海深仇,残忍虐杀,离他远些才好。依着我,要远些再远……”魏无羡叹息,仍低眉浅笑道:“阿宁,当年事,我并不后悔,但如今我也变了。日子有功,不光是我,面前的渝水烟山,都晓得了他这个人,持心纯正,恒久认真,实在……”

能放心,能靠终身……
再说下去,就成私房私语了,魏无羡打住了问:“你便说说,他怎样了?”

“端着呢,架子可足了。”
“哦?”
临行是随口说了一句“不输人不输阵”,可蓝忘机天生就是个气势俨然的,还要怎么端起,他是当真好奇。
“含光君从午后就不见客,只传话出来,让放我等出城,才肯赏脸呢。那姓孟的倒也不急,一概都应了。玄羽安排下的,无一不顺利,估摸着这个时辰,是才领人进了府衙。”

姓孟,乃说的敌军首领之人。
魏无羡在山崖上,是离远见过幡旗。莫副使迎出城外,特遣了探子回报,便说此人执礼温文,做出个笑模样,自称兰陵旧人。先于大军入城,只带数名文吏并二百甲士,十分托大。
魏无羡当时冷笑道:
“兰陵有旧,是暗指金氏,但我夷陵魏,也就认那么一个姐夫。余人裙牵带缠,与我等却没干系。”

城里城外一接洽,双方各有暗探,谁是谁的眷侣,谁是谁的弟兄,谁是谁家的偏枝叶,谁是飞絮浮萍,来无踪……诸多铺垫,都为今夜。
说故旧,故旧已身后凋零,利益在前,倒是新鲜的。

亥时约过了大半,魏无羡看看星辰,萧疏几颗淡淡。
温宁续道:“府衙已着人清理过。玄羽最是妥贴的,不必仙君多说,指着文官小吏们,摆了齐整端肃一个灵堂在内。仙君领着众人祭拜过,才让开的城门……”

“哥,你没在跟前,是不晓得啊,那城楼里绞盘修好,‘轧轧’的方才动起,一阵罡风就扑出衙门,沿五百级长阶席卷而下!所过之处,长街两旁,泥地里滚滚雪浪次第开,分明还在深秋时节,最最不可能……”
“是花。”
不可能事,却信蓝湛;没在跟前,怎就不晓得?魏无羡一笑:“不拿霜雪比,乃傲杀霜雪。”

青居城内。
便在鲜花怒放的长阶,莫玄羽停下等着,正如魏无羡所想,两旁皆是苍白肃杀。
冲天香阵,胜过枪林刀树。
而眼前的人,称武将却温文尔雅,此时去了官袍甲胄,就只一身深烟色常服。方才他行走寒喧,道一声“且慢”,缓步阶旁。
从人都有些焦急样,却见他语笑间忽一挽袖,胆敢伸手撷花!
莫玄羽心头微凛,对方侍卫已抢上一步,那人停了手笑道:“也罢,这一路征衣寒,只不逢东君幸顾,今夜忽得了花消息……”

他眼里端详着花儿,话却是对莫玄羽说:“一时欢喜忘形,是孟瑶莽撞了。”

玄羽沉默。
晓得他这是怀柔姿态。从入城走来,所见皆是悲愤,若是一般手段,就应拟作惺惺叹息,掉几颗泪珠儿,推作不得已云云……
但孟瑶不一般,他言语自然,直言欣喜,仿佛真诚。

“……这是荼蘼花儿吗?一枝缟色分明,但七重瓣……是从所未见,便如昨夜的天外飞仙,使人惊艳……”

不似人间有,一些惊心动魄。
玄羽知道的,只待他怎么说。早在城楼射旗,含光君就提醒了,兵临城下十里营,有甚么藏得深……

“孟瑶心向往之,却怕这花儿白得太清贵,一般的俗人,高攀不起。所以说啊,还待来年春到,天地间翻新颜色……莫副使,可也喜欢春天里颜色之美?姹紫嫣红开遍,各有浓淡,谈何贵贱……”

莫玄羽道:“不提贵贱,自也没有。大将军故要提起,我却想不到这些。至于这怒白盛放是为哪般,大将军岂不心知肚明?”
话说得冷淡,一转身仍往头前带路。

孟瑶并不恼,赶上一步与并肩:
“顺庆府倒戈暗杀一事,虽不是我亲手铺排,但谋划之初,事情的去向也都料想得到。那灵堂之内,骁卫将军是不愿受我祭拜了……”

“不必。含光君的意思,只在前院说话。话不多,说明白了就好。”
孟瑶笑叹:“可就是了,比之长春宫的仙长,这位更难说话吧?他在高阶上,是不肯春的花神。”

不肯春……
玄羽想,一些最好的春天,在烟山,在田间地头,在儿娃们的小手拿着,还有更多更多,在今夜的渝水舟中,那个人心上。
只不与你等看。

“莫副使虽初见,眉眼看着却熟悉极了,油然而生亲切。”
“……”
“不知莫副使家山何处?在南边,在北边?”
玄羽道:“来在青居城,便是恭州北路,渝江南岸。”
孟瑶一怔而自嘲:“拘泥地域,倒是孟某狭见了,原是不论出身何处,到得哪里,都有四方之路啊。只不过……人有依凭,才好安身。在当初,孟某也是浮萍样人,抛家傍路。到了关中,是藩府抬看,才得暂寄……”

两侍从紧着上前添了灯,仔细照了拾阶而行。灯笼几晃,玄羽这才看清,孟瑶身上常服,行走间隐有金线弧光,是暗藏了一朵朵缠枝牡丹。
玄羽爱胭脂,也识得锦缎。
所以是多少织工绣娘,才造就了,一身富贵花……

“……纵有才能志气,总要遇了明主,所以日夜思恩报还,想来,莫副使也是一样的……”
他说个不停,每一句都揣摩人心,但玄羽脑海中“嘶啦”一声脆响,偏偏就记起了当时夷陵魏府,颤手撕的契。

“不,不一样,莫玄羽是无主之人。”

莫副使拂去一脸紧绷,微笑道:
“这是顺庆府衙,大将军便请进去吧……”
衙署在前,石狮子落下两道长影子,晚风一过,灯下呲着牙呢。孟瑶被他截了话头,不好再游说,却也不前去。
一低头站住了,仿佛瞧那影子乱摇,又仿佛是不看人脸色的此时,才看清了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看清了,忽然就笑出些真心来。
所谓年轻,己也有过的,如此坚定的相信,可也有过……孟瑶想,方才说过的眉目亲切,并不是伪言。

便一抬袖:“尔等不必跟着,都在这门外等候。莫副使与我同进去吧。”
从人劝说不果,呈上佩剑。孟瑶笑笑,像要说剑器无用,但也并未喝斥拒绝,由人系在腰间罢了。劝的话也都听着,并不打断。

莫玄羽是亲眼见他温婉行事,别说蒙将中没有,宋营里也鲜见。而温婉不温吞,一番旁敲侧击不得,即刻就回归正途,决断之快,更异于常。
不是不佩服的。
想了想,便也当真与他解释:“从小儿有人告诉过了,世间很大,让我自己走去。我走着,就站在了这里。”

这里是怎的?玄羽不细说。
孟瑶落手在腰侧,宝剑金玉璀璨,仅仅亮了眼下。灯笼照着周围数人,再远些便照不清,只见山色朦胧,夜色深……

“大将军只问家山,可知道四望无际,瞧到瞧不到,尽是如画江山?东君来是不来,也总有花开正好。”
几步开外,府衙大门敞亮,白瓣儿碎洒乌木槛,都等着。

孟瑶温言道:“我知道了,烟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