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失之
——蓝忘机想,有宋以来,某某就叹过,十年生死两茫茫……
蓝忘机摒退左右,肃立等待。
大门外的事都知晓了,遇敌擅言,会攻心,原也在意料之中。
小官人嘱咐过的:与人交涉,不论押的甚么换的甚么,总有一番讨价还价,折冲口舌。我们家露脸的,偏是个木郎君,就不与他比话多,比个稳心定性好了。且先让他八面来风,才知道吹不动呢。
当然这是众人面前说嘴,临去时门后俩俩,却低唤一声蓝湛,恋恋的紧抱一回,并无别话了……
垂花门,挂落下几朵儿素白,有些疲倦样子,不比外头长阶的盛放。蓝忘机瞧在眼里,漠然以长指一点,花朵儿复添了灵气精神。
还能应付的。
倘不能了,小官人还来抱着我。他闭一闭眼,从那个柔情万种的相抱里挣出思绪来。
想这孟瑶的姓名,仿佛听过……
确定不在此境,就在故地了,只不知,是否如温情姐弟一般,也是前尘里记不清的一些浮光掠影?
既称兰陵旧人,或与金氏相关,然而当时的琅琊战场,金氏族人门生众多,魏婴常在眼前,就未曾多留意别的。
那是从何处听说……
脚步声绕过座山照壁,莫副使已领进人来。含光君缓缓转身,抬眼辨得十分清晰——并不识得,素未谋面。
小院照明,不过借的是抄手廊下几挂柔暗风灯,但蓝忘机五感极其敏锐,只觉一照面间,孟瑶周身的气息就悄然一窒,隔墙听过的伶俐,竟似转之不动。
双方揖礼,一时间都不开口。
含光君是如常冷静,而那翠眉瑶质的绣衣郎,此时就应打开话匣,一张巧嘴儿从寒喧伊始,说至滔滔。
却不知怎的,孟瑶礼后垂下长袖,像去了凝滞,又添几分怅然。
“咳……”是莫玄羽。
这么催着孟瑶回过神来,他才留心到周遭,满院满墙也开的是七重瓣的花儿,人间不应有。原来似是还非,曾见一位不相同,偏又极近了。
花神夜见梦,君可太匆匆……
孟瑶浮起笑容,仿佛自嘲,忽将神色一端,重新施礼道:“仙君有甚想法,这便说吧。”
何其爽快!
不拐弯抹角,不故作亲暱,倒使人诧异。莫玄羽就有八百个心眼儿也猜不着这位了,干看着含光君。
为这番说话,消磨了半天,魏指挥使还在江上吹冷风呢,现下要直说,是最好不过。蓝忘机心无旁骛,正色道:
“烟山虽小,可以为仓箱。山伏灵犀,感之于根柢,发乎形气,纵有旱涝时节,生长亦无匮乏。一般的农耕渔樵,就能保数年丰成。但这烟山营田,取之固有禁忌,大将军谨须记得了:山里这些经营的人,是不可替,不可废。”
玄羽自怀中取出名册呈上,孟瑶并不接,直问:“数年是几年?”
“吾将修为毕尽于此,可期十年。”
“十年后呢?”
蓝忘机想,有宋以来,某某就叹过,十年生死两茫茫……
于是淡然罢了:“不可知,便明日也不可知。大将军自北边来,见过全真道法,定也曾见过善卜者,可有那从不错的?”
孟瑶苦笑摇头,这才接过名册,约略翻看。
“具名在册,便交予大将军了……”蓝忘机想了想,续道:“职司一类,略过也罢,凡有留下,皆为农人。”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数百性命,原来无关紧要,保下这些,就囤得千斯仓,万斯箱。适于青居山城,可建我都元帅府啊……”
蓝忘机不语。
“说多了,建府之事亦未可知……”孟瑶直视他道:“眼下这名册里,却没有仙君。”
蓝忘机仍不语,己话说完,一派清静无为。孟瑶已知此君不能以婉言动之,索性就将底下的话当先翻了出来:
“含光君不与我留下,仙根怕是难保了。”
莫玄羽腰刀出鞘!铿锵——
银光利刃,险险停在孟瑶的颈项旁!这一刀带着风声去的,不敢轻敌,并未留力。
停下,只因被花枝拦!
刀拦了刀风刹不住,仍往那脖颈一扑,激起乱发几缕。而那绿枝儿带的素色小花,是纹丝不动。
孟瑶也未动,或说来不及动不了。一张脸孔是刀光映的白,花在耳侧,更雪白无俦。他勉强笑道:
“这就是魏指挥使亲传的近身快刀了,不知那神弓劲弩又何处?”
无人接话。
孟瑶忽觉夜风里一丝儿异动,刀还稳稳逼着呢,不知另有甚么动作。不能说惧怕,但这威胁着开不了口,也很是犯难。
不得已,一提声气才说个“含光君”,脑后劲风来袭!
这回不伤性命,没得花儿来救。身前泥地,扎了幽幽的利矢三枝,雕翎梢儿微颤,倒指着夜空里三个不同方向。
孟瑶叹息,只看含光君。
“且让他说。”蓝忘机散淡依旧。
玄羽还刀入鞘,身形利索也没看出别的手势。四下里房顶树梢是暂没了动静,收没收却是不知道。
“孟某也是直言以告……前夜里含光君与紫虚雷箓相抗,当已身受重创。”
牡丹绣衣落了几丝断发,孟瑶抬手拂去,缓下语气解释:
“古有传说,雷击木而不死,运化其力,乃大吉。但这箓法是长春宫亲授,故为五雷镇妖所用。我军祭以先锋营千余兵将,引雷时惊天动地;引雷后,人魂孽怨反扑,不生不灭,最难将息。含光君创后被其延噬一日夜,当有所感。所谓雷火炙热,运化时又遇阴魂冰冷,交替侵袭……”
这么说着,他将眼前的白衣仙君上下打量,看不出来什么,仍道:
“如今既承以修为全赋烟山,身上伤势,怕是再不能自行复元……”
“无妨。”蓝忘机不为所动。
“长春宫既有此箓,就也有解决的法门,含光君又何苦倔强……”孟瑶将那不好听的先说了,原就为着动摇局面,伺机劝服。因笑道:
“如今这小院里磋商之事,里头那牌位估计不太乐意。临安宋廷以至多功城里,现有说得上话的,谁不是惯讲那忠孝节义?这样子的出格事,更容不得。含光君固然看不上凡俗功利,家里的那位,却还是宋营里的指挥使……”
提义理提功利,不过游说的惯辞。孟瑶并没说下去,言有不尽处,是涉及了魏无羡。
却听蓝忘机道:“名册与我一看。”
莫玄羽接回名册,转呈含光君:“具名五百七十六人,原是禀过的,愿留青居城。”
那小册子虽编得匆忙,排名依着位份、职司与姓氏,倒也齐整。
蓝忘机翻查数页,寻见一人:
“夷陵家中,是吃不到糖油果子了……那年思追来信,只说墙外年年槐花,浮香一路天涯,大约也比得上烟山的老槐。我问那树下的果子摊可还在?回信支吾以对。隔日官人知道了,特取来军兵名簿与我看,新录的,就有此人。”
玄羽自晓得他说的是谁,便回道:“四十岁的新兵不多,一般的两年历练,比别人都老成些。打仗是没说的,肯用命,会转圜,旧年春天从军头进的副都。”
“成家了么?”
“未曾。”
“婴仿佛提起,城中有一孀妇,年纪相当……”
“是,有妇,并未成亲。”
玄羽想了想,补道:“妇人也在册,不与情姐儿去呢。年节间,也做过糖油果子,魏哥买过。”
“官人嗜辣,不爱蘸糖。”
蜀人尚滋味,是魏无羡说过的。那时在夷陵,吃着果子,说着过日子的甜香与辛香。小官人也说义理,言犹在耳……
孟瑶一直听着,只道他是担忧城中百姓生计,这么样的诸多牵念,应当更好说服。这时名册又递,便双手接了,诚意拳拳:
“孟某自能保下这些人。至于含光君的伤势,入城之前已八百里加急报与大都,不日内长春宫定有仙长亲至。魏指挥使也不必改投他处……”
“名册上的,伤及一人,营田自毁一分。”
“没了这些人,烟山譬如死,孟某既取之得利,岂肯就毁了它?就此约定,换得十年丰饶,乃明白晓畅。”
“如此,我便去了。”
说去就去,孟瑶是断想不到,只见眼前白袖一翻,小院里花木皆蓝。云气方起,氤氲里妖光滢润,蓝忘机已凌于其上。
“含光君!”
一时无措,自知道言多失之,贪图太过,兜转这些时还想得一望二。绕了圈子枉了心思错……
孟瑶忽尔失态向前,一脚就要踏进那云气光华!莫玄羽腰刀再出,差相拦他不住,眼看那前扑的人影要自己个扑在刀锋上!
还是那云气一张,人与刀都弹将开去,各退三尺。
仙君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