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17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7-21 20:09      字数:5267
钟离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低垂下视线,由衷地对眼前这个看上去心理素质要比年龄大得多的少年产生一种敬佩感,他是何等坚毅,又是何等温柔。

在路道上奔跑着争抢墨镜的人们尚且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已经感染,但他们不愿意为此付出一点防护措施,只为了得到一层庇佑,不让别人感染自己,魈蒙上眼睛却为了不感染他人,钟离无声惊叹起来,往前多走了两步,尽可能靠他近一点。

“你的伤从何而来?”他首先问。

魈坐在漆黑的洞口,一半昏暗吞噬他,另一半在太阳照不到的遮阴处勉强有个轮廓,他阐述道:“愚人众想铲除我。”

这等同于告诉钟离是公子的命令,钟离回想了昨日公子的态度,看上去不咸不淡,属实看不清他的态度,他的怀疑、他的杀心,好像只在一念之间,不需要用任何表面的情绪来表达。

钟离的声线因愧疚而降了一度:“愚人众的士兵围剿了你?……兴许我不该莽撞地找出你。”

魈嗤笑了一声:“他们不允许至冬有戳破谎言的变量,自然也不会容忍我的存在,即使不是你把我找出来,巡逻的机械守卫迟早也会找到我,毕竟我可能已经被录入了危险人物名单,在至冬的任何一寸土地,我都是该杀的通缉犯。”

这话听上去有些自暴自弃,但他的口吻依旧平静,更像是对死亡的不屑一顾,与钟离对每一位子民的死亡都耿耿于怀恰恰相反,他无法跨过这个坎。

这倒提醒了钟离他的清醒与旁人都不同,他好奇地问:“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你是如何知道墨镜的遮挡对隔绝陨星症传染无用的,你对此有过研究吗?”

魈的口吻迟疑了一瞬,模糊不清地答:“……算是,陨星症爆发前我的工作较为危险,勉强了解到这方面的皮毛而已。”

似乎是涉及到了一点他不可言说的隐私,钟离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关心他的伤势。

许是在谈话间放松下来,刚才拥挤在喉咙间的呕吐感也随之削减,钟离轻咳一声,道:“此事终归是因我而起,你的伤势如若得不到合理的治疗……恐怕会感染危及性命,不如你随我回去,我让医生为你医治。”

魈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显然有些动摇,但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他拒绝道:“区区小伤,不足挂齿,倘若你真的想帮我,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

愚人众上一次来杀他并没有成功,一定会卷土重来,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他需要另寻容身之处,让他重新隐身于黑暗之中才是最好的帮助。

钟离并不接受他的说法:“你是璃月人……我无法置之不理,你为何会流落至此,需要我帮你送回璃月吗?”

他开出的条件接二连三,都是极其吸引人的,魈又一次动摇了,可开口时他还是拒绝了:“现下我在哪里都是同样的结果,不如留在这里,能叫愚蠢的至冬人多清醒几个也好。”

钟离抿了抿唇,他在寒冷的风雪里站了许久,脸颊都被冻僵,他们一直在用璃月语交谈,站在他身后戒备的司机听不懂,只暗地期盼夫人可以快点结束谈话,否则冻坏了身体倒霉的就是他。

他呵出一团白雾,还想劝说些什么,这一次魈抢在前头开口:“你问了我这么多,我对你还是一无所知,虽然我对探寻别人的信息没什么兴趣,但是我很想知道——”

绿发的少年紧挨在墙壁上,像某种坚韧的植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把中弹流血的手臂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让从绷带下流出来的血不滴在身上,免得弄脏本就稀少的衣物。

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嗓音更加沙哑,听上去疲倦极了:“你身为璃月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到至冬,能在愚人众里获得这样的地位,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

这个问题锐利极了,直接就将钟离戳得张不开口,他几番张口,才沉声答道:“我嫁给了愚人众的执行官。”

瘦削的少年在墙边剧烈颤抖起来,他震颤地从墙边站起身,仿佛被什么令人难以原谅的消息给玷污了脚下的土地,他站得极快,以至于受伤的那条腿无法支撑,踉跄了两步,咳嗽着转身往废墟中钻。

“滚开,”他说,“不要再来找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压抑着咳嗽,嗓子里呛了一团血糊,哑得不成样子,故而带着近似兽类警告的咕噜声,他像个被激怒的野猫。

话音落下,他已经在黑漆漆的废墟洞口不见了踪影,钟离无动于衷地站在萧瑟的寒风中,半晌都没有挪动脚步,他好似想说点什么,可如鲠在喉,最后在司机焦急的呼唤中拢着肚子,慢慢走回车里。

魈太清醒了,以至于他所表露的喜怒哀乐都不加掩饰,讨厌即驱赶,厌恶则避之不及。

这都是钟离时至此时都不敢去细想的部分,魈是他命中注定要学习的一环,让他直面他必须知道的事。

他是璃月的王子,最起码现在还是、哪怕到后来军臣公布了执政王驾崩的消息,亲自取而代之,他都是被钉在悠悠众口和史书上的王子。

他此番嫁给公子,在国难当头选择了嫁去他乡,这样的行为在璃月子民的眼里无异于临阵脱逃,他比缩头乌龟还要令人生厌,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暂时都不会容许被公之于众,也许永远都不会被众人所知晓。

钟离得背负这些骂名继续在至冬存活下去,因为公子是他自己选择的奠基石。

返回封地的军车疾驰在荒无人烟的雪地城市里,钟离倚靠在后座,他看飘零雪花和降落冰雹敲打在车窗上、看偶有硝烟的木屋和遍地废墟交错掠过,这样的动态视力让他有些晕车,神情恍惚地闭上眼。

他突然回到了少年时的璃月王宫,他的父王会带他去月海亭,旁听七星的政谈;也会带他进入政殿,体验国策,杀伐果决的父王慈爱地问他:倘若你的政策不被璃月理解、纵使你所竭尽全力爱护的子民唾弃你,你也会坚定地继续为你的子民寻求福祉吗?

那时候的钟离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是滑稽,璃月是一个整体、一个攥紧的拳头,什么时候会出现分歧呢?

但他坚定地答:我会。

执政王对幼子的回答并没有发表看法,任由他保留该有的志气和决心,而是和他说,三思而后行。

现如今钟离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来三思,他思进、思退、思危,仍然会答:我会。

就算是不明所以的魈在得知他嫁给至冬的执行官后毅然决然抛下一句“滚”,钟离也并没有感受到羞辱,这是他应得的褒奖,他的路就是这样,他会继续走下去,继续想方设法拆穿邪眼的阴谋,寻找冰之女皇逝去的真相,然后积蓄实力将阴险背叛者处以刑罚。

放他们通过卡口的士兵换了一批新的,且用一种奇怪的、怜悯的神色看着他们,钟离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在酝酿,他从软坐垫上坐直了身子,将隆在风衣外的孕肚拢进衣物里。

果不其然,车辆还没到别墅的门口,铁栅栏已经为他们打开,仿佛早就有所预料他们的回来,可他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一个仆人说,甚至阻止了司机去汇报公子。

行驶入别墅区域的铁门后,就是一条直达别墅门前的长路,最中心的转盘喷泉勤勤恳恳地劳作,仍然无法阻止边缘溅出的水珠挂在石坛边上凝结成冰棱。

他远远地就看见本该只会有一两名负责接待仆人的红木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最上头的台阶尽头则站了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毋庸置疑,就是公子。

钟离知道自己未经告知就出门的事一定被他发现了,但他毫无畏惧——或许该被称之为恃宠而骄,他好像真的如公子所说,在他并无自觉的下意识里,他能肯定世人都活该爱着他,并不会对他怎么样。

车辆缓速停下,司机急忙下了车来开钟离的车门,钟离拢好衣服从车上下来,按理说这种时候公子都会过来扶他,自他怀孕之后,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已经是寻常事。

被清扫过积雪的大理石上残存着一点无法去除的水渍,很快就能结成滑脚的薄冰,这对一个怀孕的omega来说是致命的,钟离的足尖落了地,踩碎一层尚未成型的冰。

他在地面上站稳,虚虚搀扶他的司机尚未直起腰。

“砰”的一声枪响,司机应声倒地。

头颅磕在地面上发出“咚”一声闷响,从颅骨红洞中流淌出浓稠温热的血液和脑浆,很快便冒着细微的白气铺开在钟离的脚边,他垂下视线瞥了一眼,很快地抬起来和公子对视。

一枪毙命的年轻军人从台阶上慢慢地走下来,和眼前这个冷静地像是在脚边死了一只老鼠的omega靠近,钟离的神色如常,甚至一丝惊讶都没有,在寒风中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刽子手抵达面前。

“我很难过,你做错事了,亲爱的,你不应该隐瞒我独自出门。”公子在站定于钟离面前收好了枪,他体贴地张开双臂,搂住怀有身孕的爱人,小心地搀扶着他往家里走,此时又成了合格的丈夫,矛盾又诡异。

他不在乎在一个怀孕的omega面前开枪杀人是否会惊吓到他,他担忧上楼时湿滑的石阶是否会让他绊倒。

钟离用沉默应对公子的话,他们一步一步往暖意融融的别墅走,家仆站在门口替他们开门,公子托着钟离的后腰,替他分担一把力,将他带离至冬外界的寒冷。

他补充道:“但是没有人会惩罚你,他们会替你去死。”

钟离侧过了头,和公子含着笑意的眼睛交换了一次对视,这样看似安慰的话甚至还不如直截了当的恐吓。

公子紫色的瞳孔比邪眼装置的色彩还要渗人,钟离不敢多看,仿佛他面对的不是深邃的色彩,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是深渊,是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他不能再丢失主动权,所以他率先开了口:“我去见魈了。”

公子搂着他回顶层的小客厅,桌面上放置着被隔离罩存放的黄豆排骨汤,不算油腻且富有营养,适合在茶余饭后当作补充的餐点,淡淡的烹饪香气萦绕在鼻尖,钟离坐回柔软的沙发里,公子给他的背后垫了一块靠枕,然后起身去端温热的汤碗。

他一口一口地吹着气,喂给陈述的钟离,像情侣间爱意私语,笑眯眯地问:“哦?是吗?你偷偷跑出去就是为了见他?”

他越是温柔,就越是像笑面虎,看了叫人毛骨悚然,钟离咽下温度适宜的汤,道:“留他一命,公子。”

公子喂汤的动作顿了一下,汤匙碰撞在碗边发出清脆的乒乓声,他的神色像宠溺爱人的丈夫,无奈地说:“你为什么敢直接给我提条件?你刚刚才做错了事。”

其实魈也并不是非除不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至冬清醒的、愿意动脑的智者可不止他一个,变量无处不在,只不过魈让他撞上了,以他的本职工作,除掉他是分内之事。

不除掉呢?那也完全可以,他可以假装不知道魈的存在,不知者无罪,所以这不应该被称为失职,应该叫做他对深渊的忠心失衡。

放过与不放过,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钟离说:“他是璃月人,我无法容忍他在我的身边被杀害,嫁给你之前,我曾是璃月未来的执政王,如果你愿意为我保留这最后的一点职责,你就会答应我。”

这可太狡诈了,公子捕捉到钟离的示弱,他在以无形的自贬博取alpha的征服欲,他擅长审时度势,以进为退,而公子实在是很吃这一套。

钟离表现得越聪明他就越喜欢,就像是看掌中培育的玫瑰花愈发怒放,着迷且为之骄傲。

“嗯哼,”公子又开始搅汤碗,把最后一点浓郁的汤刮进勺子里,喂去钟离的唇边,“交易向来是等价的,你想让我放过魈,那么和他的每一次见面都要经过我的同意,偷偷跑出去的结果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舍得惩罚你。”

钟离点头答应,他配合地张开嘴咽下最后一口已经喝到发腻恶心的汤,含在嘴里忍了忍才咽下去。

公子放下手中的碗,与他贴的更近一点,手指撩开钟离裹得严实的外套,剥离出已经显怀明显的孕肚,圆滚滚地绷在衣料下,摸起来温热柔软。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公子说,“我问过医生了,你现在的身体已经稳定,可以做了,这也是作为妻子的一环,没什么异议吧?”

钟离低头看公子的手掌抚过他的肚子,原本温馨的爱抚忽然成了色情的暗示,不由地腹中一阵翻滚,咽下去的汤翻倍恶心地涌动起来,他吞咽了两口唾沫,把源源不断往上冒的酸水咽回肚子里,然后道:“当然……我已经是你的omega了,只要你喜欢。”

公子满意地给予了钟离一个额吻,起身离去:“我还有工作,你记得叫医生做日常检查。”

钟离应下,公子才放心地回到了办公室,路过结冰的阶梯口时,死在门口的士兵已经被处理走,只剩下一滩已经冻结到扫不走的薄薄血迹,踩上去咯吱作响。

他抵达办公室,将紧闭的门再度上锁,里头的同僚已经恭候多时。

至冬宫政变之后,愚人众仅存的四位执行官都各怀鬼胎,从本就不睦的同事变成了心照不宣的仇敌,私下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因此任何一次造访都预示着不凡。

“说吧。”公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椅上,他点燃一支烟,懒洋洋地说:“来找我是什么事。”

坐在办公桌对面十分悠闲惬意的正是加入了联合国际小组的博士,他在陨星症爆发初期凭借自身在学术上的造诣,有幸被女皇派去须弥参与研究,即使是学成归来,带回了神之眼的技术,在得到深渊的指示后,他仍然选择了返回须弥,成为联合国际小组的常驻组员。

邪眼的研发制造离不开博士的技术支持,按理说他此刻应该继续待在须弥,监视联合国际小组的最新研究进程,不该出现在这里。

博士嗤笑了一声,他把放在椅腿边的箱子打开,从中拿出一份被保存完好的档案袋,丢到公子的办公桌面上,挑衅意味十足地说:“看看这个。”

公子收敛了懒态,他将手指间尚未燃尽的烟头从窗户口扔了下去,将暗黄色的纸袋打开,倒出来一堆纸页,他仔细地翻了几页,大致辨认出其中的内容是关于邪眼和神之眼的比对分析,精确地指出了邪眼中含有的陨星症病毒株成分。

这份报告的学术话语和分析极其精准,像是专业的人士写就,如果被须弥的组织者知道,想必立刻就会公开邪眼的真相,让已经成形的计划中途作废。

公子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他把手中的文件放下,抬起视线和对面的博士相对,企图从他白色的面具下看清点心思。

他冷冷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博士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说:“看完了?这份报告是通过电子文档发到联合国际小组的,被我拦下了,你也知道这份报告的严重性,如果被其他人看见,功亏一篑。”

公子不为所动:“所以?”

“所以,”博士撑着下颚冷笑着和他说,嘲弄不加掩饰,“我调查了发送这份报告的信号源地,是你的封地,这是怎么一回事,敬爱的公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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