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昔年的痴心妄想一朝得尝所愿，他两辈子的眷恋如今正在他怀里睡得香甜，魈靠着粗糙的树干，竟纷纷扬忆起许多往事。

那是魔神大战时期，九州生灵涂炭。

他受人摆布，被迫造了诸多杀业，身不由己又苦不堪言。

初见之日，他刚刚经历完一场恶战，带着满身血迹靠在枫林间的树下休憩。

他本不应休憩，恶战结束，他该回去复命。可他又不愿睁眼，睁眼便会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看到那些惨死在他手下无辜生灵的冤魂。

腰间的时不时的刺痛提醒着他伤势颇重，他狼狈的跪倒在尘埃中，十指紧紧插入发丝间。

眼前是猩红的混乱，耳边是十万冤魂的恸哭。

在那一片混乱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点足音。

“谁！”他抬头。一声怒喝，裹挟着满身戾气。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你还好吗？”那少年开口，迟疑着上前两步。

Omega？

他皱了皱眉，咬牙道：“别过来。”

那少年不知是没听清还是看他伤势太重没打算听，又上前几步，“我带了些应急的草药……”

话音未落，他已经暴起，将那少年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抵上树，犬牙危险地摩挲着Omega脆弱的腺体，低声威胁：“别靠近我，别妨碍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说完这话，他便松了手，因为料定少年听完后不会久留。

那少年眨着红玛瑙一般清亮的眸子，“可我都靠这么近了。”

他一时语塞。

少年见他不语，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瓶，“治跌打损伤，我常用的。”

他看着递到面前的小瓶，白瓷衬托得那只递瓶子的手如葱根般，干净又修长。

微愣。

“你不惧我？”

“你身上血味很重，怕是伤得不轻，自保都难，我有何可惧。更何况……”少年突然凑近，他下意识地后仰，却见少年笑眯眯托腮看着他道，“你看，你果然不是坏人，况且，长得这么好看，也不像坏人。”

他下意识地摸摸脸，想擦去上面的血迹，指尖所及，却觉微微发烫。

“我落脚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去我那里包扎一下吧。”

少年起身，很自然的对他伸出手。他逆着光看过去，温柔的阳光便洒落满身。

君如阳光，温柔不内敛，明媚不忧伤。

鬼使神差间，他点了点头。

……

“阁下如何称呼？”少年推开斑驳的木门。

“金鹏。”他简单回应，视线在战乱年代特有的寥落和陈旧中扫视一圈，最后落回远处。

“金鹏……好名字。”

见那少年似是有些羡慕，他掀起眼皮，淡淡地望了少年一眼，“算不上什么好名字。”

每次这般叫他，都象征着屠杀命令的发布。

“起码还有名字不是吗？”少年侧头望向他，唇角是清浅得有些悲伤的笑意，“不像我，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沧海间的一粟。”

“你……一人住？”他打量面前年龄或许不足十八的Omega，生出一丝震惊。

中原战乱，这样家中只剩子女的情况并不少见，但面前这般年幼又是Omega的少年，没被掳走真是万幸。

“嗯。”那少年垂眸，“以前大多时是一个人，以后也大概只有我一人了。”

“以前有人相伴？”彼时他还未曾像日后那般沉默寡言，心中有疑，未免好奇。

“曾经有人同我一起，”少年拉开椅子，示意他落座。

“多谢，有劳。”他道了谢，不忘心中疑问，“家人？”

“不，是和友人。”少年拧干毛巾的水，替他擦洗身上的血迹，“我从记事起便是漂泊。和友人在旅途相遇，虽萍水相逢，但意外谈得来，便相约于此搭建一间小屋，旅途中结伴同行，累了便过来歇息片刻。”

他静静听着，知道少年只是想倾诉。

“可惜我们终究同道殊途，我想趁着能旅行，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他想追随魔神巴尔真，企及最极致的武学。”少年拿出绷带，一圈圈缠在他手臂的伤口处。

“后来，他死了。”

“死在叛徒手下。”

“等我到时，只找到他的刀。”

“明明那么锋利的刀，却不得不对准昔日的同僚、如今的叛徒。”

缠绷带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伤口被勒得有些发痛，他并未出声。

一只毛色纯白的猫咪蹭到少年脚边，柔声叫着。

少年在他的绷带上打了个结，俯身抱起猫，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那小生灵毛茸茸的脑袋。

“友人最后一次来时，带了这只他一直养在身边的猫，委托我代为照顾，并答应下次见面时，给我和猫都寻一个好名字，只可惜……”

没有下次了。

友人走时，到底是何等心情呢。

只是单纯的告别，然后像往日一样奔赴战场，在浴血中奋战中迎来凯旋？

还是早已知道军中有人叛逃，想不动声色的揪出，亦或是心甘情愿的入圈，以自己一命换得他所追随的神明麾下千万将士之命。

只可惜，真相早已随友人身死而消逝了，再知道也没有意义。

“只可惜，现在我和猫还是没能得到名字。”

他的视线落到少年怀中的猫咪上，小生灵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懵懂地望着他。

心底某处像是被拨动了下，泛起细细的涟漪。

“你若是想要名字，我倒是想到一个。”

少年抬眼，和猫咪如出一辙的神情，“什么名字？”

“‘万叶千声皆是恨’，不如取‘万叶’二字做名。”

“万叶……千声皆是恨……万叶……”那少年喃喃道，忽而笑了，“好名字……我很喜欢，谢谢。”

像是被蛊惑一般，他起身，指腹擦去少年眼角的泪珠，“若不嫌弃，以后我能否常来拜访？”

少年愣了愣，旋即抓住他的手，又疑心过于唐突，手指只是虚虚握着，眼底是雀跃的光。

“当真？”

他点点头，“当真。”

人与人之间，有时真的仅凭眼缘。

就像万叶因一眼而信任他。

就像他因一眼而动了凡心。

但在当时，每天疲于奔波，他又怎会觉察。

风雨如晦，他带着血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万叶总是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先替他好好清理，再托腮静静听着他倾诉。

大抵是两人互相知晓了对方的失意，同为乱世随波逐流的浮萍，他平日的痛苦、怨恨和身不由己仿佛被隔开，世间唯剩暖光的烛光，和烛光中温润如玉的少年。

不知何时起，无论多晚，那间小屋都会为他留着一盏灯。

有人在等他，有人能陪他。

杀戮中待惯，太久没感受到这般浓烈的烟火人间气息了。

“金鹏，你是山鬼吗？”

万叶曾那样问过他。

他停下手中动作，有些不解：“为何这样认为？”

“因为，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山林里，现在你每次找我也都是在夕阳落山之后。”

只是白日里行军，腾不出时间。

但他并未那样说。

“不错，我是山鬼，你可惧我？”

万叶笑了笑，回答一如初见那般，“有何可惧。”

“还是因为受伤？”

这次却见万叶摇头：“不是。”

再待追问，万叶便不肯说了，不知是否烛光太暖，他隐约瞧见少年脸上微红。

从那以后，万叶便不肯叫他的名字了。

“山鬼哥哥。”

“嗯？何事。”

不是没提过改口，只是每次一提，便会遭到少年反驳。

“我知你不喜欢旁人称呼你的名字，那不如换种称呼，你给了我一个名字，我也换你一种称呼，岂不公平？”

那行吧。

他没再坚持。

反正，叫出来也挺好听。

岁月流转，晃眼便又过一季轮回。


那日刚下沙场，他便被战友拉住，硬要邀他喝两杯。

战友大抵是醉得厉害，拉了人也分不清是谁，大着舌头喃喃道：“等这一仗结束，我就不打了……不打了，回乡成家……”

彼时他已被魔神摩拉克斯解救，与帝君签下守护日后璃月的契约。战友说的那一仗，是极为惨烈的成败之战。

“哎，你说。”战友拉住他的衣袖，“说咱们这一战能活着回去，你是要继续追随帝君大人，还是卸甲归田，成家立业？”

他沉默地抿了口酒，等胸膛略微升起暖意后，才道：“想那么多做甚，先活着再说。”

“也是……先活着再说。”战友饮了碗中残酒，眼神放空，“我得活着，我还要娶媳妇，娶那种长得好看又温柔，不管我回家多晚都会给我留灯的那种。”

闻言，他愣了愣，不受控制地想到那座枫林间的小屋。

“你看看我这，天天在战场上跑，要是能有个人在我打得一身伤时给我包扎，天天守着灯等我回去，嘿，那还等什么，要赶紧娶回家藏好，省得叫旁人惦记去了。”

他没有说话，拽过一旁的酒坛，拍开封泥闷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入喉，呛得他咳嗽连连。似是有千刀剐肉，诘责他为何现在才顿悟。

“哎你慢点，不会喝就别喝那么快啊！”战友要去夺酒，却被他轻飘飘挡开了。

又是闷头一大口。

“醉了怎么办？醉了你待会怎么去见你家那位……”

他摇头，“不去了……”

“不去了？！你……这马上要打仗你不留个念想？哎别喝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一坛接一坛的痛饮，无比畅快，也无比郁闷。

原来，身边人都已经看出来的情谊，就他一人，身处局中浑然不知。无法挽回的爱意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见中悄然滋生，等觉察时，已如细密的藤蔓一般爬满了心房。

“等这一仗结束再去，”他望着酒坛出神，“现在不去了……那里，是去了就不愿回来的温柔乡……等打完，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把人接来。”

战友一听就乐了，拍着他的肩笑道：“那样更好……更好啊……等这仗打完，你军功又该往上升了，这样安排，到时候风风光光把人接来……对了，你今日可是喝了我不少好酒，日后喜酒得多分我几坛。”

“自然。”

长河落日，残阳泣血。

夕阳徐徐坠落，被地平线吞噬最后一丝光华。

那一战伤亡惨重，好在他们赢了。刚下战场，来不及仔细处理身上的伤，他便披着晚霞，一路疾驰，等到时，已是满天星斗。

随后的记忆，像是灰白的影像，是他再不愿回忆的片段。

迎接他的，不是那盏暖黄的灯光，而是满目疮痍。

入目皆是焦黑枯木和断壁残垣，他凭着记忆登上废墟，却再也寻不到那抹坐在灯光下等他的倩影。

他发疯似地掘着脚下土地，直到十指都被割得鲜血淋漓，直到烧得焦黑的横梁下露出一片熟悉的衣角。

可还是太晚了，残酷的战争岂会等着他的儿女情长，诞生在此的情愫与憧憬终究被连天炮火抹去。

一声压抑着痛苦的呜咽从喉中滚出，他蓦地跪坐在地上，积压已久的脆弱终于在此刻尽数爆发。

手臂紧紧搂住少年早已冰凉的身体，泪水砸落惊起阵阵浮尘，天地渺远，只有这片枫林知晓他的肝肠寸断。

那日战场上，他失去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那日战场下，他错过本可相伴一生的恋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从此，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他该只影向谁去？

万叶千声……皆是恨……

一语成谶。

世间再无金鹏，只剩为降魔而生的魈。

战争结束很久后，他偶然听到帝君提起能让魂魄停留生与死【边境】之地，便抽出片刻闲暇，委托往生堂堂主带他去一趟。

本只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没想到真的在那里见到了魂牵梦绕的人。

少年的魂魄不知停留了多久，已经非常虚弱，似是风一吹便会散去。但在看见他时，半透明的身形晃了晃，神色也渐渐变得清明。

“山鬼哥哥……你来啦。终于，等到你了。”

他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平静，冲上去将那抹虚影搂在怀里。

万叶也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

尽管他们再也碰不到彼此。

“我来了……路上耽搁片刻。”

耽搁片刻，已是阴阳两隔。

“我本来留了灯，可是后来灯灭了，我还以为你找不到我了。”

找到了，为时已晚。

“你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我……很想你。”不知是否因为成为魂魄的原因，万叶坦诚了不少，“上回你来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这话如惊雷乍起，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我当时已经想好，下次你再来时，我一定要跟你走，就算你不愿也要赖着你缠着你，”少年轻柔地覆上他的唇，“习惯有你相伴后，再要让我回到孤身一人，真的很难熬，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难熬。山鬼哥哥，你能带我走吗？”

明明只是虚影，他却似乎感觉到那个冰凉的吻，和比一切烈酒都要滚烫的心。

生前意，生后明。

“求之不得。”他捧着少年的脸，无比认真到，“我亦倾心于你。”

这是他行于尘世那么多年，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

少年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欣喜，从他怀中退开时，嘴角仍噙着一抹笑意。

“可惜这次是不行了，那下次再见，可否带我离开？”

心结已解，归去之时。

看着少年逐渐与光影融为一体，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在虚空中抓了抓。

星星点点的荧光在他手边逸散。

最终，手指徒劳垂落，在心口处缓缓攥紧。

他许下此生最珍重的承诺。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