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不飞鸟
作者:初霁      更新:2022-12-13 10:10      字数:7779
生者不以死其亡,亲爱的我的朋友。









序幕







安迷修飞走出家门。交通网密集的城市四近都是鸣笛声,红灯堵住了他的去路,不远处的夕阳面色惨白地僵直在云海中,血把云层染得通红。



狭窄的路口拥挤着形形色色的人。他喘息着仰望栖停着黑鸦的电线杆,空气分子疲惫于传递嘈杂,红眼珠子的乌鸦静默在夕阳的坟墓上。黑暗和死亡逼近着这座城市,这群不飞鸟即将飞离。喘息中他已然看见了洪流和阴谋。



不远处背着书包的少年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妄图用石子击碎日光的神行犹如扑向烈日的水分子。夕阳,不飞鸟,他正在遗忘,他逐渐遗忘。



石子滚动了几周,停留在斑马线上。绿灯倏地亮起。不飞鸟准备起飞。他呆立原地。



周遭人群弥漫着埋怨,怒意,人群四散开又向拥挤向各地。绿灯亮起的第三秒异象陡生,一辆车轧过时间向人群飞奔而来,驾驶座上的不是疯子就是醉鬼的蠢货歇斯底里地往死里按车载喇叭,尖锐刺耳的利啸终于撕裂了傍晚的夕阳的疲态,整个十字路口蜩螗沸羹沸沸扬扬,人群以放射状逃离现场,伴随着几声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哭号,斑马线上的石子被柏油路上升的蒸汽氤氲在现场。



时间在修葺记忆。



时间在创造遗忘。



斑马线被滚烫的橡胶内的空气烧灼的瞬间,以80分贝的声音向全世界宣告这辆车已经失控,那时斑马线上只剩下了那个背着书包的少年,他安心地看着自己的石子,对一切置若罔闻安之若素。



他靠着本能反应三步做两步狂奔向那个孩子,和疯了的汽车一样疯一样地冲向斑马线,少年,石子。汽车轧过斑马线的0.01秒他扯回了那个茫然的傻孩子。汽车失去目标闷头撞向路旁的电线杠和绿化带。准备起飞的不飞鸟被打扰,它们不满地吱呀乱叫,尘沙和泥土紧跟着飞扬起叫嚣。



安迷修在樟木轰然倒地的刹那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眼睛。



一双紫色的、剔透的、挑不出任何杂质的孩子的眼睛。



——他心底一颤。



他全然遗忘。



数字分崩离析,时间成为碎片。*



塞万提斯城的不飞鸟振翅起飞。







带*号句子出自莫言《生死疲劳》


























别困,我亲爱的人,静静的夜里不如轻轻地吻。







01.



安迷修打开门的时候一直在质疑自己是否同情心过剩。这个简单到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困扰了可怜的警官整整十五分钟,终于在门锁被拧开后被彻底丢到了爪哇国。



他身旁是一个18岁的孩子。孩子年轻好看,漂亮的紫眼睛遮挡不住其恣睢张扬的内里。他拉着这个孩子来到自家门前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位可怜的男孩在获救后拽着自己的袖子说自己“无家可归,无父无母,流浪三日,饥寒交迫”。当时安迷修下意识地想拿出手机给这个男孩不负责任的监护人打个电话,却被男孩拉住了。男孩嘟囔着说出原因:他不想和家中兄姊争夺九泉之上父母留下的大额遗产。



一看就知道这是烂大街的、鬼才会信的大型狗血家庭连续剧。任何一个吃冷饭的编剧编故事都比这听起来牢靠。



安迷修坚持自己留下男孩的动机是男孩脚底下的一双限量版球鞋以及包里的高尔夫球杆——那是Taylormade公司的,平民百姓肉眼凡胎,见惯了美分硬币的眼睛分辨不出来高尔夫球杆的真实价格。他保不准这根球杆值不值他两年的工资。



“记得换鞋。”



男孩懒懒地答应了一声。他利落地把脚从运动鞋里拔出来,恩将仇报地将勤勤恳恳护着他的脚的鞋像踢足球一样踢飞,运动鞋以a<0抛物线的弧度飞向客厅,价值六位数的鞋狼狈地滚动了几圈,最后孤苦伶仃地被弃置在地毯上。鞋子的主人穿着雪白的长筒袜,乍遇劫难却毫无惧色,欢快的好像同朋友踢球晚归的叛逆少年。



随即就是扑向沙发,打开电视,尽职尽责的警官有意看了一眼他挑的动画,很好,《Tom and Jerry》。一个普通而心大的小孩。



“你会把我送到福利院吗?”小孩子拖长了音调突然问,声音从客厅传到厨房,他听得并不真切,冰箱打开时的声音盖住了部分孩子的叫喊。



“如果你愿意,朋友。”安迷修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几片吐司和果酱。



“如果我愿意,”孩子抱怨着,“您的朋友需要维生素和蛋白质。”



安迷修挑了挑眉头,从冰箱里拿出生菜和培根片。



“您的名字,亲爱的男孩?”



“Ray。您尽管喊我雷狮。”



“您有一个好名字,好男孩。”好警官拧开煤气灶,倒上油,“您的父母很爱您。”



“Anmicius,”好男孩无所顾忌地喊着,“您也有一个好名字和一对好父母,好先生。”



油锅里的油溅了出来。好男孩看见名字的主人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02.



安迷修托关系给雷狮办了临时手续。



于是这个被他救过一命的偶遇对象在一天之内成了他虽无血缘,但手续意义上在安迷修家白吃白喝的朋友。次日俩人就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雷狮把金属刀叉摆弄的乒乓作响的同时不忘挑剔地把葱和蒜搁置一旁,一片狼藉的餐桌犹如被原子弹轰击过的战场。



“一个好男孩应该学会咽下葱和蒜。”安迷修挤出勉强的笑容对雷狮和颜悦色。



“一个好大人应该学会烧出美味的菜肴,而不是在这里挑孩子的毛病。”雷狮毫不客气地回应,语气充满挑衅,含沙射影又夹枪带棒。他的美式英语相当纯熟,里面或多或少夹杂着那么一些国境以北的冰渣子味,“安迷修先生,据我所知您今年只有23岁,想必您当了十多年的好男孩,大概已经习惯了白水面包和单身。但你面前站着一个18岁的健康的中学生。”



“请不要试图破坏一个中学生的味蕾和审美。”他冷冰冰地抬头看安迷修,气氛看似张弓拔弩却掺杂着好笑。18岁的少年皮肤白皙,身高堪堪到警察先生的眉毛。此时的虚张声势无异于恃宠而骄。



安迷修意外地很擅长安抚孩子,尤其是这种闲着没事就喜欢整些离家出走、逃课逃学这类事的年轻人。或许如凯莉所说他天生生着一副和善的好皮囊和好脾性。他自信他对雷狮足够耐心,也自信他能照顾好此人直至他联系到这位好孩子的家人,把他送出这个荒凉破败的小地方,然后如他所说让他去继承他的要命的家产。



所以安迷修冲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地离开了餐桌。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这句话成功地叫住了安迷修,尖锐刺耳饱含怨意的话在这个空旷的餐厅中回荡。雷狮咬字清晰,英语发音标准。好先生回头去看他。发现他在把玩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银十字架。



“我的母亲在我5岁的时候就死了。她相信神。即使神始终没有眷顾她。”他的话中不无嘲讽,“我父亲在一个月前死了,我把这个十字架从他的脖子上扯下来。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亲爱的朋友?”



男孩对着他晃了晃银十字,惨白的灯光下银的反光很刺眼:“这里面有我母亲的骨灰。”



“可他明明不爱她,不是吗?”百无聊赖的男孩托着腮帮子笃定,“可他根本不爱她啊。没有人爱过她,神不会爱她,她的丈夫,她的儿子没有爱过他,可她死前却在为每一个人祷告。”



“她爱任何人。她可真是一个蠢死了的大善人。”



“不可理喻。”



他嘟囔,结束了自言自语。







03.



本地高中对任何外地学生开放。安迷修并没有为雷狮的入学花太多功夫。



——但这并不代表雷狮会让他省一丁点儿的心。



他第四次抓到雷狮于学校老梧桐的枝丫旁,那时雷狮大费周章地试图踮脚够到地面,梧桐树上聚居着十几只不明品种的鸟。他从树上窜到地下,头巾上还沾着几根羽毛,一抬头就看见了正在巡逻的安迷修。



在这之前安迷修被学校叫过去了两三次。内容无非是雷狮同学拉帮结派,逃课逃学逃晚自习不写作业。安迷修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老师骂,唾沫星子淹得他抬不起头来,只得连连喏声,保证回家悉心管教。



结果回家还是得好吃好喝伺候,安迷修怀疑自己养了个大爷。



“哟,”大爷扫视了他一眼,拍了拍手上的灰,“真巧。”



安迷修在同这个小鬼生活的第十天终于忍无可忍,提着他的耳朵把他拎进了学校教导处。







04.



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的很快,这个漂亮孩子很快龇牙咧嘴地拿着全A+的成绩单冲他炫耀。亲爱的安迷修与亲爱的雷狮相遇的第十七天,他们在厅前对峙,好看的男孩耀武扬威,好好先生似笑非笑。



“你去看电视,我给你烤牛排。”好好先生很快做出了妥协。油盐酱醋的温养下牛排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吃惯了白水小面包的男孩幸福快乐地切着牛排,开心的好像一个真正的男孩一样。



“我的父母在我13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车祸。”安迷修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司机肇事逃逸。我被师父收养。从此我励志成为一个警察。”



“后来呢?”



“后来我师父也死了。”



他看见男孩像是被噎了一下。继而又不屑地看向窗外。窗户盘桓着密密匝匝的常春藤,透过藤缝能看见街边上香樟树上的麻雀窝。



“这就是你现在收养我的原因?”男孩装作不在意地哼着小调,他似乎很喜欢使用stupid这个词,“我可不想当一名警察,那太蠢了。”



“不过是动机。”安迷修眨眨眼,“我不会把愿望强加给别人,况且你只是临时寄居,总是要走的。”



“你认为我会回家?”雷狮问这句话时尾音上扬。多少有点忿忿不平不可置信的味道,“我说过了,我可没兴趣和一群蠢货争抢钞票。”



“多少请注意言辞。”安迷修尝试抚摸少年看起来蓬松柔软的黑发,却被躲开,只得作罢,“……Ray先生现在可是身无分文,寄人篱下。”



雷狮冷哼一声,安迷修笑着问:“你在未来想要当什么?”



“没那规划。”完美男孩躺倒在沙发上,“我无所不能。”



“总得有些想法。”安迷修笑着摇摇头。



“那我当你男朋友,行不行?”雷狮无意义地大声嚷嚷,“安迷修这里吃好喝好不愁吃不愁穿——”



被指名道姓的安先生捂住了雷狮的嘴。他的心跳得纷乱,一下一下掷地有声。







05.



“睡不着。”



“?”



“乌鸦在叫。”



安迷修在此之前并不知道雷狮怕乌鸦。他一直以为这种生物除了寓意不好别无他意。唯物主义者人认为,对乌鸦的恐惧不过是空间上对于神明畏惧,简而言之就是封建迷信。



“就是一群鸟而已。”他尝试安慰。



“乌鸦是觅食尸体的。”雷狮垂着眼睛,“它们还叫清道夫。”



塞万提斯城最不缺的鸟就是乌鸦,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死乌鸦。塞万提斯四近都是麦野,零零落落的稻草人上会长满乌鸦和麻雀。杀死一只乌鸦的方式有很多种,野孩子会用弹弓,成人会用子弹,愚者会用火。前几年有几个人在麦田里放烟花,点燃了荒草,长风作引,火势滔天。那场火烧死了百十来只乌鸦。烈火的余烬中满是被烧得枯焦的羽毛。



这件事后乡下人似乎找到了驱逐这些不祥鸟的好办法。他们开始放火。农民放火的时候乌鸦就会流窜到城里。它们就像真正的清道夫开始啃食被这个城市遗忘的因子,枯死的树枝,腐烂的被碾死碾碎的猫,被屠户扔掉的变质的肉,弥漫着铁锈味的罐头加工厂,正在焚烧的垃圾。



这个城市最不缺的就是死乌鸦。



“安迷修。”



“怎么了?”



“安迷修。”



“……”



“安迷修。”



雷狮反复重复他的名字,他在揣度,欲言又止,唇齿停顿间上下犬齿刮擦,嗫嚅中好像想把他寻常的名字剜开嚼碎,狎昵中带着撒娇讨好,尾音却是不自觉流露出的残忍。



“安迷修。”



“你介意和我睡一个房间吗?”安迷修有一瞬间觉得这个男孩陌生到可怕,终于没忍住打断了他。他讪讪地往床的角落蹭了一点,腾出位置给他的好男孩。



男孩看似相当顺从地点了点头。这时候雷狮安静而听话,他钻进被子,背靠安迷修睡在床的另一侧,神态疏离而漠然的不对劲。



“安迷修。”他又开始叫。



“……我在。”名字的所有者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觉得压抑,话难出口,情难自禁。



“我在。(I'm here.)”他边说着翻了个身好让他正视雷狮,这句话说出口的过程艰难而迟钝,here拖得很长,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颤抖的尾音。他不知道应该拍雷狮的肩膀还是应该安慰他。



“你做过噩梦吗?”该被安慰的男孩开始自言自语,“我梦到过乌鸦。它们会绕着燃起的火堆乱叫,乱飞。”



“我平常时候都不做梦的。”孩子面部表情地开口。“我很讨厌这种无秩序的鸟类。它们到处都是。就像你窗户那边的常春藤。我不喜欢杂乱无章烦人的要死的东西。”



“男孩,”安迷修不知道作何安慰,“牢记人要坚强。”



“哦,亲爱的警官。”雷狮讽刺地腔调掺和着无聊与烦闷,“亲爱的警官,您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安迷修,如果我犯了罪会发生什么?”



“法律会制裁你,子弹会击碎你的颅骨。”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雷狮冷笑一声,接着话锋一转,”那你呢?如果我犯了罪,嗯?”



“我会宽恕你,孩子。”安迷修模仿着雷狮的腔调,话里话外都是调侃,很难分辨其认真程度。他甚至下一句话就是在催促:“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那你可真是救苦救难的大圣人。”他听见孩子讽刺地笑了。“安迷修,你困了吗?”



“有点。”安迷修打了个哈欠,他拍着雷狮的肩膀,“睡吧,早点睡吧。”



“我不睡。安迷修。你知道这时候最适合干什么事情吗?”



“干什么?”安迷修实在是困得不行,“别逼我给您讲童话故事,朋……”



My后就没了回音。剩下的“friend”堪堪卡在嘴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安迷修的嘴被堵住了,他的男孩在吻他的时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研究他衣服扣子的结构。



他在心脏猛击胸腔时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眼睛。一双紫色的、剔透的、挑不出任何杂质的孩子的眼睛。



别困,我亲爱的人,静静的夜里不如轻轻地吻。







06.



警察局最近案子很多。总是前脚安抚完家属后脚又紧跟着另一批人过来哭。塞万提斯这个小城案子从未有过如此密度,心力交瘁的上司每日马不停蹄地整理案宗。几个警员被堵在了乌烟瘴气的警察局里,叫骂和哭声此起彼伏。



又送走了一批人,唯一一位女警员凯莉整个瘫在接待室沙发上。口中嘀嘀咕咕地埋怨前来闹事的家属和扒皮上司。她翻了个身,一瞅正好瞅见一旁打完电话的安迷修,好奇地凑过去,发现这位才二十几岁的警员又在长吁短叹。



“你家孩子又惹事了?”她故意调侃,刻意把字咬在“你家孩子”上,“我说你也没结婚没谈恋爱就整了个祖宗,一天天的不累吗?”



于是她就看见安迷修惊慌失措地把手机转了个边:“你怎么知道的?”



“得了,你都愁眉苦脸十几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谈恋爱女方生你气了呢。”凯莉朝雪白的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别瞎说。”小警员挥挥手把她打发了,继而又问,“又来了新案子?”



“可不是。最近案子一个接着一个的,丹尼尔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天天被家属堵在这也不是事,没空出去查线索。”



安迷修本来反驳“丹尼尔的头发本来就是白的”,但话到嘴边突然又说不出口。他突兀地想到凯莉说他像被恋爱中生气的女方冷处理的男方,莫名有些想笑。



下班后安迷修去便利店买肉和蔬菜。雷狮挑嘴,做菜不喜欢葱姜蒜,也不喜欢太素。他喜欢荤的和甜的。安迷修为此不忘绕了点路去甜品店捎上一块蛋糕。凯莉说的确实不错,他确实就是在把雷狮当做大爷养。



也该是上辈子他欠他,给他吃给他穿陪他玩还要和他谈恋爱。



开车时安迷修恰好经过麦野,乡下人又在放火。乌鸦遍地,咿呀乱叫。







07.



雷狮蛮横地拆开了精装书的塑料包装皮,安迷修对着书封上的指甲划痕不自觉地“嘶”了一声,光听声音就觉得肉疼——那本书可值四十美元。



书名《堂·吉诃德》。不知名的出版社不知名的译者。长到两行都装不下的定语看着发晕。安迷修在上学时买过这本书,结果一拿给雷狮就被他冷冷地驳以“老掉牙的黄色封面看着就没心情”。



自己是不是太惯着他了——安迷修大概到死也不能说清楚这种现象形成的原因。他边烤肉心里边嘀咕,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他原本是一个生活寡淡到乏味的年轻人。独居让他对于生活愈发没有指望,身边朋友可怜他给他安排上几场相亲,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情商可怜的脑子蹦出来的第一个词居然是雷狮。他无端想起自家男孩笑起来肆意张扬的青春模样,心里惊惶。



都怪雷狮恃宠而骄。



这要死要活的恃宠而骄。



他突然回忆起凯莉满是揶揄的目光,觉得自己最近有些紧张兮兮的。见了鬼的迟来了不知多少年的初恋迎面撞向这个毫无准备的年轻人,就像他走在十字路口上见到的迎面而来的汽车一样。大抵这就是所谓天意。所谓命中注定。



雷狮在客厅沙发上看书,他哼着歌,双腿随意盘起来。冗长的华丽的单词没能让这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睡着。断臂的塞万提斯没能,骑士与风车的决斗没能,骑士与桑丘的诀别也没能。



安迷修不知道雷狮哼着歌就那么准备迎接和走向黄昏。



当晚雷狮问他,你觉得吉诃德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蠢人,愚昧的骑士小说的爱好者。他原以为自己会冠冕堂皇地这样回答,对上孩子的眼睛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是一个幸福的人。雷狮垂着眼。



那些人说他一无所有。可他明明有他的驽马和桑丘呀。



他们深爱着。



我们深爱着。







08.



安迷修的遗物中留存的最后一张有关Ray的相片是一张通缉令。



命中注定,这场荒诞不经的爱情将在他们相遇的黄昏迎来黎明或终局。







09.



安迷修飞走出家门。交通网密集的城市四近都是鸣笛声,红灯堵住了他的去路,不远处的夕阳面色惨白地僵直在云海中,血把云层染得通红。



狭窄的路口拥挤着形形色色的人。他喘息着仰望栖停着黑鸦的电线杆,空气分子疲惫于传递嘈杂,红眼珠子的乌鸦静默在夕阳的坟墓上。黑暗和死亡逼近着这座城市,这群不飞鸟即将飞离。喘息中他已然看见了洪流和阴谋。



他在交通十字路口另一头等待雷狮。绿灯亮起时他看见了他熟悉的发顶和熟悉的脸。雷狮长得很高,他以前都没发现他长得这么高。



雷狮走路很稳,他走到安迷修身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么一个黄昏安迷修会在这里等他。



他笑了。



他说,安迷修,我们回家吧。







10.



“所以你亲手杀了你的父亲。”他疲惫地坐下,“是你杀死了那些人——包括那位司机。”



“我和你说过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以为我有权处置他们。”大男孩坦坦荡荡,一副问心无愧的恣睢模样,胸前挂着的银十字架闪着亮光。然则清道夫和尸体能击碎这个人装出来的所有表象,虚伪的,真实的,无一例外都是残忍的。



“安迷修,可不是人人都是无辜的。”他耸了耸肩。“我早就习惯杀人了。”



安迷修总以为雷狮是光,光怕黑,所以他总是安慰他别怕,不要怕,他在。Ray,Ray,Ray,他反复吞咽反复咀嚼,喉结上下滚动,伴随着灵魂的恸哭,乌鸦在电线杆上凄厉地呜咽,常春藤蛮横地扒开砖缝,止于无穷又潜滋暗长。



乌鸦还在叫。有可能在觅食。



田野上又在放火。



安迷修知道这群乌鸦不会离开。它们属于塞万提斯。雷狮在说话,安迷修一句也听不见,他以为雷狮也是一只乌鸦。



最后安迷修天杀的听进去了一句最残忍的话。偏偏他面前的疯子说出这句话时温言软语柔情似水,与三个月前同他说情话时神态一般无二。



他说,亲爱的警官,您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然后他笑着对他张开双臂。



安迷修听得懂,他的意思无非是撒旦干完了事要回地狱看看就像孩子离开久了想回家看看。而安迷修成全这个混蛋遗愿的方式再简单不过。他只需要掏出配枪,对着雷狮可爱又可憎的不轻不重的脑壳来上那么一下,就没有人会知道他面前的孩子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从此世界和平。



接着他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他会把雷狮的尸体扔进火葬场在扔进骨灰盒,像个大傻子似的傻不拉几地守着这段迟来的短暂的狗血的粗制滥造的初恋不离不弃孤独终老,他的爱会被自己镌刻入自己的墓志铭。



他说过,他会宽恕他。



他疯着魔怔着。他深爱着。



“雷狮。”他疲于开口,就像他们相遇时疲乏无力的车流,堵塞成不见尽头的川河。他的声音像被割开了几十条缝,四处漏风。声带抖动战栗在万米高空,被钝器猛击,千疮百孔。



“我深爱着。”他轻声说。



“我们深爱着。”



男孩歪着头笑着回答他。放在平时这个时候他要去吻雷狮,可现在他恨透了他。安迷修知道死亡会给雷狮解脱,可他恨雷狮,他爱死了也恨死了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孩子。



宽恕未尝不是一种罪孽。安迷修选择宽恕雷狮。但他无法宽恕自己。



于是他掏出了手枪,对准了自己。



“我困了。”他嘴开开合合,翕动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对着自己扣响了黎明。



垂死之际他恍惚发现自己置身于血泊。亲爱的男孩吻了他。窗外的常春藤叶片稀疏地透过一角星空。



他还是说,别困,我亲爱的人,静静的夜里不如轻轻地吻。














尾声







“那你又想干什么,自首吗?亲爱的男孩?”



“我来献花。”



“您来献银扇草。您看,他没有墓志铭。”



“他有的。”



抱着花的男孩扯下了胸口的十字架,虔诚地放在坟墓上。十字架里装着两个人,他的母亲和他的爱人。谁都看不见十字架的反面刻着一行小字。恍惚间能穿越黎明与夙夜。



我们深爱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