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长于百年
作者:初霁      更新:2023-08-11 09:13      字数:5772
summary: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

  ——马雁《冬天的信》





一、高温

安迷修得承认在高温和冷风的挤压中他不知疲倦地感受到了餍足。鸣笛声四望如一,夹杂了燥热的冷空气把他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路边的树叶在蒸腾的热气中沉浮滚动,沸水反复烧开激起百丈模糊。

他喉咙深处充溢着干渴,那种炙热的带着痒痛的干渴。安迷修尝试把这种状况归结于自己昨晚没吹头发就上床,他摸着良心思索再三,把这个答案抹掉,换成了昨晚空调冷气太强。良久的沉默中他无意瞥见了雷狮握紧方向盘的手,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咬痕。于是他眉头一挑决定接受现实:昨晚雷狮发了狠劲拉着他——哐当!他的额头狠狠地撞向车前挡风玻璃,一派冰凉。他捂着铁定磕出淤青的脑门刚想批评一通雷狮的开车技术,身边不负责任的驾驶员又死死按住喇叭,高分贝长鸣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堵车了。”

雷狮头也不回,言简意赅。安迷修抬头,车载导航显示前方五公里发生交通事件。高速的车辆汇入口还在加塞。他们被堵在了高速。但是车不能熄火,因为太热了,空调必须持续送风。



二、租客

照理来说——安迷修是说,照理来说,这趟路他就不该来。不如说他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雷狮。

记得那会公司差人来这块地辅助工作,说是辅助工作,还不如说是流放。开会讨论到这个问题,问题一发全场静默无声,安迷修在底下无聊地抠手指,一抬头正巧和老总对上了眼。他有些尴尬,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我去?”

我去就我去。安迷修拉着行李箱愤懑地走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寒风刮的脸疼。

他还是记得自己在这个鬼地方是有住处的。只不过好巧不巧今年那来了个租客。

拉着行李箱开门落锁,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安迷修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才是这座房子的客人,而房子的主人躺在藤椅上优哉游哉的嗑瓜子看漫画。眼前呈一副七旬看门老大爷逗鸟养老的美好场景,就差个玻璃双层隔热保温杯,上面最好再印上一行某某公司于某年某月某日赠。

安迷修满脑子胡思乱想,被突如及来的一句话吓到:“你谁?”

“……?”安迷修愣愣怔怔回过神,一偏脑袋正对着那大爷不耐烦的大脸。

“我问,你谁。”那人一口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含含糊糊的话被一字一顿地说出来,滚落地掷地有声。

你谁——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安迷修刚想不过脑子直接回答自己的名字,倏地反应过来这位大爷的语义应该翻译为“你为什么会在这”,原本准备在喉咙里的话卡了半天愣是没说出来。大爷边嗑瓜子边托着个腮帮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招惹的他心里没底。

这时候却偏偏应该说些什么,他大脑绕着地球跑了三趟,嘴比脑子快了几分:“我住这。”

嗑瓜子声倏然停了,安迷修看见那大爷——这会他才想起来这人叫雷狮——雷狮动作一滞,他拧着眉头面露难色,良久忿忿不平地拍拍手从藤椅上站起来:

“卧槽。”

三分钟后,安迷修理解了这句感叹词用于表示心虚:整个屋子里兵荒马乱的好像战场,烟灰飞扬墙皮都快秃噜了。桌上凌乱地摆放着盛着各色残羹冷炙的快餐盒,个人气味如此浓重,安迷修觉得自己的到来可以类比为入侵。

“喂,你随便挑个地方坐吧。”雷狮话里隐隐透出不耐烦。这位租客个子比安迷修高出半个头,大夏天穿的又单薄,短袖短裤很拉身形。

啧。

“我要来这边住三个月。”安迷修突然发声。不出所料雷狮立即转头看他,他置若罔闻,冲着雷狮笑了笑,伸出右手:“愉快?”



三、加塞

还是很堵。安迷修点开手机屏幕开始掐着手指算会不会误点。如果误点该改订哪个时段的飞机。前面的车子已经熄了火,司机打开车门走出来点着一根烟,向着天空狠狠吸了一口,又扔到地上踩灭。踩扁的烟头还冒着火星,附着在超高温的地面上奇迹的一直亮着。橡胶车胎快要融化了,黏在车道上。

还有鸣笛声,第三车道的司机打动方向盘走向应急车道,车流开始缓慢地运动。仍在加塞,两束车流迫不及待地汇成一束,像浮浪被大海湮没。安迷修在副驾驶看出雷狮想抽烟,空调把他俩吹的浑身冷汗。毛孔翕张,水分正在失去。

车流最终了静止。拥挤的最终结果还是拥挤,车流整体向前挪动五米的代价是无处可以加塞。四个车道全部被占满,现在高速彻底被堵死。

雷狮看上去极其烦躁,或许递给他烟能让他好上些。安迷修沉默地否定了这个选项,他试图从车厢这个不规则空间里翻找出食物,最终他找到了一块巧克力,他撕开包装袋,巧克力已经化成了巧克力酱。他眉头一挑,选择把巧克力放在空调送风口上。

太无聊了,他随便从身侧书堆里抽出一本书,《希腊神话故事》,随手翻开一页,Icarus,追求自由逃离迷宫,飞得太高,翅膀化了,坠海,故事结束。巧克力冷却成固体了,安迷修咬了一口,口感感人,他望着巧克力上的齿痕无语凝噎。轮胎滚动一周又停下了,安迷修望向车前挡风玻璃,天上一轮太阳肆意灼烧,滚烫。

他们谁也不说话。

雷狮。驾驶员听见安迷修问。现在还在加塞吗?

没地方挤了。

哦。

你说。

没什么。安迷修扭过头,他移开眼说,现在是早上9点58分。



四、花生

合租第一天安迷修呆在家里,公司美其名曰适应环境给他放了一天的假。他挑了挑眉头望着室内,决定清扫——彻底清扫,灵魂和人格进一步的沉淀和涤荡。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他与这座房子产生了疏离感,包括墙上贴着的海报,发霉朽烂的船型木雕,被刷上油漆的篱笆和乱七八糟的垃圾。

他先是把雷狮的垃圾全都扔了出去,至于他的个人爱好安迷修无足插手,象征性地用抹布把那个船型木雕擦干净。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行李箱,把自己的书整齐地排列到书架上。

这是他小时候的房间。上个年代的小书桌上还有本骑士传记。安迷修哑然失笑。

安迷修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他来到厨房决定起锅烧饭。从蜘蛛网和不知道几个年代前的油盐酱醋可以判断,这里已经荒置许久。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把瓶瓶罐罐全扔到垃圾袋里。

看来还要去采购,他心不在焉。

问了半天的路终于找对了商店,买完东西回家安迷修身心俱疲,他瘫坐在布艺沙发上,整个人都陷在了沙发里。他承认自己确实有过就这样躺在沙发里就不起来的想法,但不行。他听见拖鞋的趿拉声以及一声长长的哈欠,斜着眼一瞥,原来雷狮醒了——他居然到现在才醒。

但是关他什么事,雷狮就他一租客,他家又不住海边。

安迷修站起来,看了一眼时间,正好十点,省了顿早饭。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雷狮却在身旁坐下,用着懒懒散散的语气问他:“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你没工作吗?”安迷修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随便。”雷狮专心致志地剥开花生,嫌弃地把红皮搓掉,把白仁塞到嘴里。

无法交流。

“你今天中午吃什么?”雷狮又一次问。他问得格外敷衍,伴随着牙齿碾碎花生和指甲掐开花生。花生。安迷修看到散落一地的红皮涌起恶心,他已经嗅到了牙齿粘着花生屑的塑胶味,甚至感受到唾液的泡沫口腔的湿度喉结滚动,更准确的说他神经那条线本能地因为外来气息而绷紧。

这个话题太超过了。安迷修脑内那条泾渭分明的线被悄无声息地抹开,他心里有些异样,生理上还是本能排斥这种间接性接触:“我去煮饭。”

逃避式的回答。

直至中午吃饭,二人开始动筷,安迷修也没有正面回答雷狮的问题。

“你挺讨人厌的,”雷狮嘴里嚼着菜直言不讳地嘲讽着,“不过菜做的挺好。”



五、高速

现在是10点21分。高速保持畅通。

安迷修扶着车门看窗外的风景。雷狮在开车,嘴里嚼着戒烟糖。他们在高速公路上开出了130迈,发动机酝酿已久,轰——轰轰!车胎碾压肿胀的公路,他们在高速上,高空中飞鸟向他们疾驰而来,风滚动过车身,不远处是机场,安迷修能看见飞机和候机厅。他看向雷狮,霎时间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伊卡洛斯飞向太阳,只不过翅膀是由铁皮制成的,被太阳烤得发烫。轰——雷狮踩下急刹,然后变道,这个动作过于危险,又一个急刹。安全带勒紧了几分。

车子如愿来到了下高速的路口。他们马不停蹄来到机场。拎着行李下车匆匆来到乘机登记处,被抱歉地告知现在这期的飞机已经起飞了,他们无法,只得改签。办理手续的时候,安迷修不知道为什么从雷狮的脸上看到了若隐若现的轻松。他们回家的路上一路狂飙,雷狮像个冲锋陷阵的将军驾马狂奔,安迷修早上没吃饭,胃酸差点都给吐出来。

他忍无可忍:“你有病啊?”

雷狮瞥了安迷修一眼,没有回答他,一打方向盘超过了前面的车子。他们驶过减震带,整个车子随之震动。安迷修有些头疼,趁着下高速雷狮递卡那会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时间,11点18分。漂亮,该吃午饭了。

“安迷修。”他听得雷狮声音一股子不耐烦,“你转过头来看我。”

安迷修扭头看他。雷狮很好看,他心里有些躁动。车子行驶得很慢,安迷修却觉着他比在高速上还心悸。

他看见雷狮转头看他——对于一个驾驶员来说再危险不过的动作——低下头吻他。

车胎正碾过减震带。



六、复活

冲突爆发于一个星期过后。当时安迷修尝试判断雷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悠闲,手足举止之间藏匿着上层阶级的风度,有时候又颇为幼稚,譬如他对烤串啤酒头巾海盗的迷之执着,恶劣,几乎集合了安迷修所见过的所有的劣质根性。至少刚见面时的窘迫十分有七八分是装的。

——好看。这是安迷修最不愿意承认的。但他确实好看。此时安迷修抬头看了一眼雷狮的背影,肌肉结实,身体线条流畅,符合亚洲人审美的好肤色,一双罕见的紫眼睛,锐利的五官线条。

还有年龄。19岁。安迷修今年29。两个人不幸又幸运地差了一整个年代。成年人的生活乏味而寡淡。安迷修心不在焉地神游,雷狮已经接完了电话。雷狮哼着小调出门,鬼知道会去哪里。17点34分,正好少做一份饭。

安迷修有吃完饭之后看书的习惯。他当时在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平心而论这本书很无趣,至少安迷修读不进去。也有可能他很不幸地遇上了一个洗稿成性的出版社,不知道从捏出来一个译者胡乱拼凑出一本书来糊弄读者。于是他翻了一下书的书脊,一个正常出版社,安迷修颇为遗憾。这让他知道读不进去书是因为自己内心烦躁。因此他更加烦躁了。

他盯着字节,一串字完全进不了脑子,重读,进不了脑子,重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重读,字符在眼中紊乱失序。安迷修点开身旁的手机屏幕,22:07分。他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在沙发上枯坐了这么久。

门突然被急促敲响。

这个点应该是雷狮。安迷修拉开门。也确实是雷狮。他站在门前,神色如常,但是安迷修隐隐约约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夹杂着柠檬汁或者其他调料的甜香味,喝的是洋酒,看来雷狮在离开的五个小时内去了酒吧。他紫色的眼睛微微眯着,看不出来醉没醉。

安迷修侧身,示意他进门,但是雷狮没有动作,像读不懂空气似的,仍然死死盯着安迷修。这视线太直接,像是要把一个人劈成两半。安迷修被盯得心里发毛,只好说话:“你要不要进来?”

没有回答。空气沉默了整整30秒,雷狮才挤过安迷修进门,没了视线干扰,安迷修舒了一口气,把门关上。两只运动鞋接踵而至,它们飞似的抛出一条华丽的线直直砸到大门上。安迷修有些头疼,但还是弯下身子把罪魁祸首的鞋好好摆放在鞋架上。

他站直了身子,刚准备伸个懒腰,余光瞥见雷狮坐在沙发上托着个腮帮子在看他,霎时间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雷狮?”

雷狮收回目光,安迷修头皮发麻,没来及缓缓就听到一声揶揄:“腰挺细的。”

他丫的我细你奶奶个腿儿。

雷狮话说完就吹着小调大步流星地走向盥洗室,安迷修几步冲上来拉住雷狮的衣领,无明业火直窜三丈,话出口语气咄咄逼人:“你什么意思?”

话出口安迷修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了,雷狮被他拎着不怒反笑,恣睢张扬,恶劣,极度恶劣,他的嘴角划开一个肆意的弧度,一只手扣住安迷握着他领子的手——雷狮的手很白,安迷修的喉结下意识滚动——甜腻的酒气袭来,多巴胺迅速分泌——雷狮说:“那您又在躲什么,安先生?”

他挠了挠安迷修的手心,嘴翕动着,不明语义,安迷修却听得懂。

——您在渴望什么?

——Воскресение。

一些早就泯灭掉的东西的复活。



他们从沙发滚到了盥洗室,再到墙上,阳台,最后是安迷修的房间。糟糕的彻底,错误的彻底,简直是谬论。他这可没办法置身事外。

安迷修脑子里有什么玩意嘎嘣嘎嘣碎了个干净,高温高热年轻人的酒气。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7点,浑身上下遍布咬痕和淤青躺在床上,床单乱七八糟还枕着床伴的手臂。

阳光洒到床单上,安迷修觉察到在他朽烂的皮肉下有什么东西正新生。



七、一日

从高速回家后,雷狮提议去外面吃个饭。

当时路边遇到一个算命的小摊,雷狮提议抽个签算算运势,安迷修在侧咬着冰糖葫芦看着他扫码付了钱,心里想着雷狮这种科学阳光下长大的好青年理论上不应该相信这种封建迷信。算命大爷摇着竹筒笑眯眯地要雷狮抽根签,雷狮看上去随手从里面挑了根,看了一眼,嗤笑一声,问那算命先生:“这签能带走吗?”

算命先生嘻嘻笑着点头。雷狮无所谓地把签子往兜里一塞,继续向前走。安迷修紧随其后,兴许是好奇,他到底还是问了:“抽到了什么签?”

“你还信这种玩意?”雷狮话懒洋洋的,听不出情绪。

安迷修哑巴了。

这次的饭吃的一般。雷狮的评价是火锅底料有点辣,安迷修则认为汤太咸。他俩边吃边说话,反正明天的航班总不会再改签,他们完全可以畅所欲言。从平平无奇的初次相见聊到平平无奇的分别,然后他俩平平无奇地在这嚼白菜叶香菜叶菠菜叶。最后聊到老屋要拆迁。聊到这个话题时安迷修变得明显迟钝,回答都是“嗯”“啊”“哦”。他们聊到雷狮要飞去的地方,对安迷修来说很遥远,但是与他无关。聊到安迷修要回他的公司。最后聊到雷狮的父母,安迷修的父母,但是都一笔带过,毕竟也只是租客。

吃完饭两人分摊,AA,谁也没有请谁。

雷狮表示今晚就在外面酒店住,安迷修闻言有些错愕。对方的解释是明天他可以打的去飞机场,不走高速。安迷修了然,知道雷狮的意思就要在此诀别。也确实要到分别的时候了,街灯闪烁,大概已经很晚了,路上早就没有了人。安迷修从车上帮雷狮把行李搬下来,雷狮行李不多,也就一个行李箱。

“雷狮。”他突然叫住雷狮。

雷狮没理他,头也不回地招招手向黑暗处走去。

安迷修有那么一瞬间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他坐上车思绪纷乱地回到住处,一个人形单影只地从车上走下来,暗处的猫被吓到飞奔向另一个角落,他双手插兜,发现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手。

他把那东西从口袋里拿出来。赫然一根竹签。他在暗处看不清,快步来到一个路灯边上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字。他不知道该哭还是笑,有点渴,有点想唱歌,他脱力地倚靠在车边,月光如水。

安迷修把竹签扔到了地上,泄愤似的一脚把它踢得老远,竹签落地的声音伶仃回响在小巷。接着他坐上车,打开导航,蓝标晃着闪。一瞬间他都怀疑自己握不住手机,最后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用手臂盖上眼睛深呼吸了几秒。

他把手机砸向副驾驶座位,笑笑。

他不说话。











上上签,大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