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形
作者:初霁      更新:2023-07-07 16:06      字数:4465
什么鬼天气。狗要热死,蝉鸣要被晒干,地表温度一天比一天高,早有一天会超过地核。多数植被坍塌沦陷,隳圮丛生,沿路最多的就是热浪炒仙人掌。车子也快开不下去了,这块钢铁巨物在极大的昼夜温差下扭曲变形,在过不久就将面目狰狞地面对安迷修,它既打不着火,又开不了空调,引擎盖还早被风掀了。橡胶轮胎面临即将融化从而被黏在空无一物的柏油大公路上,不过这辆车多少还有点汽油,安迷修因而宽慰地告诉自己自己自杀还能用汽油来浇。
白昼一天比一天长,角度偏差导致阳光过多地照射到这个破地方。地球当时干脆被陨石撞碎算了,干嘛还徒留点的希望让一些生物活下来,它逐渐停止自转,减缓公转的过程中会感到悲伤吗?它被太阳引力拉扯出轨道,逐渐靠近即将被吞没的过程中会感到悲伤吗?它看不到太阳坍塌成一颗中子星,之后再坍塌为一颗白矮星,最后沉没在银河系了。地球才活了46亿岁,它很年轻,如今要拉着全地球的人非正常死亡给它陪葬了。
安迷修皱着眉头查看自己的手枪。他还剩三颗子弹,保命有些勉强,索性还有的活。太阳把半个地球蒸干成了沙漠,大气层穿孔只是时间问题。大部分地球人逃逸往火星,其实那里的设备也只够勉强存活一段时间。对于安迷修来说三百年后谁是谁非并不很重要,他被抛弃在这颗荒芜的星球上,能活到现在已经幸运之至了。
越野车陪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内他看着太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忍受着高温和极寒度日。仅剩的物资还有两瓶水,但他知道在本初子午线附近还存在人类组织,只不过在人类大迁徙的途中他走失在这里。情况有些糟糕,他一路走过遇到了很多异形,有些能用子弹解决,有些能用车子碾过去,有些能用打火机点着烧死,有些拿它根本没办法,只能开车逃跑。一开始遇到的只有动物,安迷修居然遇到过人形异形,会假装成人类和他套近乎,半夜起来想把他吃掉。异形产生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地磁消失导致的生物异变,它们知道太阳就要把地球吃掉吗?到时候它们会跟着一起死。世界末日已经很烂了,更烂的还有这种没有大脑只会想着怎么把东西吃掉的异形。它们甚至已经开始适应环境,学会变形,就像变色龙会给自己披上保护色。
手表显示现在是下午八点七分,可现在他妈艳阳高照的好像还在八九点钟的太阳,阳光灿烂的像戴红领巾爱学习的少先队员冲长辈微笑。什么玩意!安迷修一脚踹飞一块石头,石头悲戚地撞上一株仙人掌,被弹飞数十米。他觉得自己似乎需要耐心去做石子和仙人掌的受力分析。虽然安迷修脸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虽然安迷修脑子被异形啃过被树撞过,虽然安迷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墓里或者说连有没有墓都是个问题,但是他至少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向往,不会因为世界上没有狗了就去吃屎。确实他现在饿得头昏眼花,于是他没精打采地迈开腿带上剑和枪指望着能找点吃的。噫吁嚱!狗日的末日!与其高歌不如唾弃,他回想不久前那会平庸的生活,朝九晚五有时候也加班加点,不一定每天都是新鲜蔬菜但多少还有泡面垫垫肚子,不一定在体育馆打拳但不用在苦难中磨砺破烂的枪法和剑法。师父曾经教过他剑的握法,但时间久远,师父也没能在末日里生存下去,说这些话也枉然了。他倚靠着车坐下,背靠车子——沃日烫死了!他换了个地方,背靠石头背阴的那块生无可恋地躺下,用手盖住眼睛,太阳大的可怖,安迷修觉得它已经无比接近地球了,所以热是可以肯定并且无法改变的事实。就像你家楼上装修,导致你早上晚上吃不好睡不着影响你追番进度你也不能举报给物业。就算你告诉物业物业也只会让你去买耳塞,然后真诚的告诉你你要是嫌吵你换套房呗,买套独栋别墅呗,可以炫富还避免了楼上装修,啊那你没钱啊就还在这住吧。地球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被太阳吃掉,安迷修的计划是最好死在太阳之前,被太阳连带着死是被迫,自己死却有很多的选择,比如他现在就可以被晒死热死烫死,他放下搁在眼睛上用来挡太阳的手,朝扭曲成一条笔直的线上的大公路的尽头看去,他隐约看到一个黑点,哦,还可以被人形异形一口咬掉脑袋。
也不定非是人形异形吧,可能是他神经过敏,姑且再观望观望,安迷修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好像还是个男人……男孩?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安迷修视力被风沙打磨的可怜,犹豫着出不出声招呼一句。太阳缓缓地爬到他的眼前,安迷修突然有些口渴,他回到车里,使劲拉开车门,拿起仅剩的两瓶水中的一瓶一口灌嘴里。喝完后他拿着剩下水洗了洗脸,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是人还是异形?热量挟空气把他的呼吸器官堵死,氧气在空气中的含量自灾难开始后从21%下降到了19%,间接证明了地球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几亿年前蓝藻出现,光合作用导致氧气爆发从而产生了各种巨型生物,最直接的例子是恐龙。那么异形可能就是生物为了适应新环境而形成的新形式。安迷修下意识地握紧了枪,假如那是异形呢,那就一枪把他脑壳炸了,假如那是人呢,就问他要不要留下来过活。安迷修对待陌生人从没有什么信任,但他待人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仁慈,对世界甚至都有那种微不可闻的悲悯。这造就他血液里流淌着的宽容。
他转身走上公路,那个黑点离他已经很近了。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男孩。男孩吗?他又突然开始质疑自己。他看上去远比自己要高,安迷修仅能从他的举止判断他的身份。他好像拎着双肩包,一副吊了郎当的样子,安迷修甚至还在粗粝的风沙声中听出一串愉悦的哼歌声。看上去他只是一个来沙漠旅游的游客,和末日的整体基调格格不入。
到底是人还是异形?安迷修在心中思考这个问题,手上却不自觉地放下了枪。行了,走近了。安迷修这会也能看清他的脸。说实话仅从面部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份是武断的,但安迷修看清这个人脸的一刻已经没什么话说了。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脸,称得上漂亮甚至伟大,安迷修居然有什么朝圣的错觉。一张好脸混在人群里就是一张显眼的靶子,居然能活到现在,安迷修嘟囔。
漂亮靶子距离安迷修三米,已经停下了向前的脚步。他肯定看到了安迷修,于是他嘀咕着开口。事实上风沙太大,安迷修完全听不到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鸟语,他只得大声表达自己的疑惑:“啊(Ah)?”
安迷修看着来人抽了抽嘴角,又叽里咕噜换了一种语言。我天,安迷修还是没听清楚:“啊(Ah)?”
漂亮小孩已经没多少耐心,他似乎又换了一个语种,噼噼啪啪说话速度特快,安迷修人都快傻了:“你在说啥?”
这次安迷修听见漂亮小孩的回答了,他用中国话字正腔圆道:
“我操你妈。”

再回到这个问题:是人还是人形异形?
安迷修真拿不准。这位自称雷狮的人来的诡异,有一张可以为非作歹的脸不是好借口,生人之间猜忌难免,何况这是在末日。但雷狮脏兮兮的双肩背包里有食物和水,一道相处吃他的拿他的还对他抱有怀疑未免不太厚道,食物使安迷修心情变好,他把罐头开封,饶有兴致地生了火,和雷狮分食了同一罐食物。期间雷狮冷眼盯着他,并不多做言语,行为上并没有接受这位新朋友。吃饱喝足后,安迷修面对着这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活人,下意识想扯出点话题来聊聊。按照英国人的标准开头,最开始应该先要问候天气,可是大太阳日日如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转而又想叙述日常生活,可自己每天的生活好像只有面对太阳发牢骚。雷狮又开始唱歌,安迷修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可能这是一首不属于地球的歌,也有可能安迷修只是没听过。太阳又大又胖,它拖着温度向天的另一头去,太阳要下山了。
“太阳要下山了。”
“哦。”
“但是晚上很短。”安迷修说,“一般只有白天长度的三分之一。地球在靠近太阳,差不多再过一个多月我们要殉葬了。”
“哦。”
雷狮没有回答安迷修,他对这个话题并没有表现出兴趣。似乎他对于生死没有太多的热情,安迷修倒也不怕死,但是除了活着与否他也没有别的可以想的了。尝试和一个不想说话的人聊天往往很困难,安迷修其实也不想说话,但两个人坐在一个篝火旁不聊天难免尴尬。他百无聊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拉开破车的车门,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东西放在地上。
“这是骆驼头骨。”安迷修解释,“我在路上捡到的。”
雷狮凑了过去端详原来装着骆驼眼睛的两个空洞和牙齿,说出了两个人相遇迄今的第一句完整的话:“这里本来就是一片沙漠。”
安迷修拎起头骨扔到了燃烧的篝火里,火烧的不太痛快,古希腊人认为世界是由水土气火四个元素组成的,照他们的道理火可能也有生命,那它灭掉的时候会感到绝望吗?
“死了倒好,”雷狮说,“沙漠本来就是骆驼的坟墓,安安静静躺沙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风化,完全融入沙漠。你把它捡出来是在烦它。”
“这头骆驼是被吃掉的。”安迷修平静道,“我很早就见过它,看着它被屠宰,被吃掉……我的师父帮我讨回了它的头骨留作纪念。一开始我把它放在家里,后来把它扔到了车上。”
他又指着火中骆驼头骨的那两个空洞:“你觉得它能看到吗?”
“你把它烧掉。”
“我讨厌被迫死亡。我带不走它,也不能看着它因为被太阳连带着蒸发,就让它死在火下。”
“带不走?”
“我明天就走。”
“去哪?”
“去死。”
“你他妈脑子可太聪明。”雷狮鄙夷,“也是,这样你就不会死于地球撞击太阳了。”
“我的师父,”安迷修不理会雷狮的嘲讽,“死于一次异形攻击,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那种生物。”
雷狮突然表现出兴趣:“你们管那玩意叫异形?”
“你们?”
“因为我就是你们说的异形,”雷狮说,“怎么样,现在杀了我?”

异形到底是什么?
当初提出这个概念的人并没有提出观点。他只说异形喜欢一口就咬掉人的脑袋,兽形人形异形来源于尸体的变异,它们天生就很容易饿,似乎什么都能吃得下。异形到底是死还是活?
“那看你的具体定义。”
“你觉得自己死了还是活着?”
“很重要吗?”
“你怎么死的?”
“安迷修你是我妈吗?你就应该恨屋及乌一枪把我崩了。”
“我就那么蠢那么神经病?”安迷修都快笑了,这比一开始的聊天自然的多。骆驼骨悲哀地在火里恸哭。
“不过我找到人帮我上路了。你会握枪吗?”安迷修终于冲雷狮笑笑,笑容发自内心。
“会。”雷狮用手拨弄骆驼骨。他似乎一点也不怕烫。那他应该也不会害怕太阳。
“那太好了。”安迷修由衷道。他把枪递给雷狮。雷狮接过枪沉默许久,他可能在努力熟悉枪的握法。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烦不烦?被一枪崩了,被异形啃了。爱咋咋。”
“那行吧。”安迷修张开双臂。
“你随身携带手枪。说明你不想死。”雷狮说,“那你又为什么心甘情愿想被一个过路人杀死?”
“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死亡。”
“你完全可以自杀。”
“这样我会记住自己。”
“好。”
雷狮开枪。第一颗子弹擦过安迷修的脸颊一侧飞出,击中了安迷修身旁的越野车,铁皮发出了刺耳的悲鸣,车的内脏反复扭曲。第二颗子弹击中了安迷修的肩胛骨,第三颗贯穿了他的咽喉。他倒下了。大概等了五分钟,雷狮上前查看。他探了探安迷修的鼻息,他已经死了。
骆驼头骨还在被燃烧,它将被火化成骨灰被埋入这片沙漠。雷狮终于开始认真回想自己的死因,他记得事情应该发生在末日初期一场争夺资源的混战中,他的团队全灭,而他逃离到一条公路上,要求一个过路人杀掉自己。那个过路人照做,不久后他醒来,就沿着这条公路一直走了下去。
他突然放声大笑。他旁边是一个傻子的遗骸,他是从沙漠里爬出来的死尸一具,到底谁更可笑?夜静悄悄的。他把手枪扔到地上,一脚踢向了远方。
安迷修的血液无声地蔓延。火没有灭。
他下决心拥抱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