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气星辰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20      字数:3278
夏鸣星说他想被外星人绑架。
外星人会长成什么样子?锥子下巴、黑洞眼睛、吸盘触手、三头六臂,银色皮肤的外星人坐蓝色的飞船,跨越几万光年来当绑架犯,人类被提起衬衫领口,从窗户里往外飞。
不重要,过程不重要,他说,把剧本盖在脸上,一副被台词压到垮塌的样子,重要的是结果,外星人能不能救救我,带我逃离地球。

你逃离地球了,那我怎么办?我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橘子汽水,揭开剧本,用其中一瓶去贴他的脸。他们搞艺术的很容易遇到创作瓶颈,夏鸣星接了个新本子,小众的实验短剧,反复揣摩了好几天仍然拿捏不准人物性格,每天都纠结万分。
他没接我的话,而是被冰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接过汽水拧开喝了一大口,姐姐,你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改变,他垂头看被他画得花花绿绿的剧本,害怕时间长河把所有热情冲淡,害怕过气,害怕不再被喜欢。

我有什么好过气的,我用橘子汽水和他碰杯,我又不是明星。
哎,也是,他忧郁地叹一口气,但我害怕,他也害怕。
“他”指的是剧本里的男主角,这是一出戏中戏,剧本以他本人为原型,所以主角就叫夏鸣星。剧中的夏鸣星并不像现实中的夏鸣星一样,是万众瞩目的年轻首席,或者说他曾经也是,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第一幕就是他在剧组过三十岁生日,夏鸣星把剧本翻到最前面给我看,由于灵感枯竭他渐渐开始吸烟,又因为吸烟影响了声音条件,所以无法再演音乐剧只能去拍电视剧。首席音乐剧A角在影视剧组演不上男主,只好做一个不受重视的男四号。连生日也不被人记住,买一块小蛋糕躲在酒店房间,悄悄给自己吹蜡烛。
夏鸣星最近在苦练转打火机,汽水瓶放在桌上,左手按着剧本,右手还在盘他的打火机,小小一个,银色的,用一根拇指旋开盖子,点火的姿势很帅气。

看起来已经像个老烟民了,我夸他,进步很大,到时候拍点蜡烛的镜头也可以这么点。
那是当然,我做什么都是很帅的,他用三根手指旋转打火机,小小的银色长方体在他指间跳舞,但是我第一次演我自己,还是演正在走下坡路的我自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看他,夏鸣星说,指着被他用黄色荧光笔标明的一句,“他捧着蛋糕回到房间,独自给自己唱生日歌,声音很哑,看上去却很快乐。”可是为什么会快乐?他的人生早就过了那个高光点,在走一条看不见终点也不可以掉头的下坡路,他经历的明明是痛苦,又怎么会快乐呢?
快乐或许不是真的快乐,我说,也许是辛苦太久了难得喘一口气,像一个长期负重跑的人卸下腿上的铅块,那一瞬间会以为自己可以飞起来。
夏鸣星点点头,在旁边写下标注,所以他的快乐,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幻觉。

可以这么说,而且还有种说法是,透支体力长途跋涉的人突然停下来反而会累死,在野外冻僵的人突然被抬进过于温暖的房间反而会冷死,所以长期负重突然松懈也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明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再次绑上铅块的时候。我顺着夏鸣星的指尖往下读,下一幕是他蛋糕吃到一半,被导演打电话叫回去说有戏份要重拍,于是他脸上的快乐像肥皂泡一样破掉。蛋糕被他砸进垃圾桶,因为过于用力,奶油溅在地上,像蛋糕死了流的血。

你害怕的是这个吗?书桌前的椅子很宽大,夏鸣星稍微挪了挪,好让我可以坐过去,坐在他身边,和他亲密地挤在一起,你害怕过气?
夏鸣星坦诚地点头,每个演员都会害怕过气吧,就像每个罐头都害怕自己还没被吃掉就过期。如果舞台的中央不再属于我,聚光灯不再正对着我,观众的目光不屑投向我甚至连镜头都懒得记录我,说实话我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我会怎么办,听起来很伤春悲秋,但我很害怕不再被喜欢的那一天,没办法想象也不能接受。

可是他并不是这样,夏鸣星说,往后又翻了几页,他好像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一切,三十岁的二流演员,被人呼来喝去,接一些不喜欢的剧本,演一些不喜欢的角色,星星从天上掉下来就变成陨石,但他总是不动声色,让人以为他也许觉得变成陨石也无所谓。
我会是这样的人吗?我想成为这样的人吗?夏鸣星看上去不仅仅是烦恼,而甚至是有些痛苦了,再好的演员也有一天会过气,就像再漂亮的花也有自己的花期。我现在只有二十一岁,所以我说我不能接受,但是等我到了三十岁,等我再长大一点,再成熟一点,面对更多生活的真相的时候,我也会变得这样无所谓吗?

我被后腰的靠枕硌得不舒服,手探到身后去把靠枕抽出来,才知道原来不是靠枕,是个毛绒玩偶,小时候流行的勾勾熊,现在的小朋友已经不喜欢了。我把勾勾熊搂在怀里,捏着它的手臂挥一挥,喏,过气的卡通明星,很搭配过气演员。

夏鸣星被我逗笑了,拖着声音喊姐姐,你怎么这样,我在读剧本呢!
我在帮你分析剧本呢,我说,我又不是来捣乱的。
我看你就是,他也去捏那只勾勾熊短短的手臂,毛绒玩偶旧了,缝合处露出线头,看起来很寒酸,但也是因为旧了,被揉捏、被倚靠、被人捏来捏去很多次,所以虽然不再蓬松却格外柔软,旧旧的布料贴着皮肤,有种很安全的感觉。

我说既然快乐不是真的快乐,那无所谓或许也不是真的无所谓,就像小时候你翻围墙,摔下去的时候被老师抓到也说自己没事,其实不是因为真的没有摔伤,而是因为如果承认自己摔伤会遭遇比摔伤更痛苦的事。
啊……罚抄课文,夏鸣星缩了缩肩膀,想想就痛苦。
夏鸣星按我说的在剧本上一点点做标记,感叹姐姐怎么真的会讲戏,早知道当年该和你一起去做演员,我说这不算是讲戏,这是在讲你,换作别的剧本我一定一窍不通,但我是夏鸣星学十级专家,我比夏鸣星本人更了解他自己。

真的吗?夏鸣星侧着头看我,那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把脸躲在勾勾熊后面,用卡通人物的声音说,在想姐姐,在想姐姐怎么这么厉害又这么可爱,在想“救命!好喜欢姐姐!”。
你放……你胡说!他一下子红了耳朵,才没有呢,我明明在想后面的戏。

后面的戏其实也没什么,这部短剧的结局意外地平淡,是三十岁的夏鸣星在某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杀青。他不是主要角色,自然也没有专车,只是提前几小时收工回了酒店,等着第二天早上车子来接他回去。
他没有第二天的剧本可看,也没有下一部戏可拍,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睡得很早。躺在床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蝴蝶从自己鼻尖上飞起来,飞到窗外去,窗外月光很亮,洒在蝴蝶身上,好像是蝴蝶自己在发光。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夏鸣星说,我看不懂,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想要逃离?
我说其实我也看不懂,但发光的蝴蝶听上去很漂亮,拍这一幕的时候我可不可以去探班?
他装作生气的样子拧我的鼻子,好哇,原来探班是去看蝴蝶不是去看我?可惜这种场景应该要靠后期吧,你来了也只能看见一块绿幕。
那我就不去了,绿幕有什么好看,我说,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绿幕不好看,我也不好看吗?他瞪我,我杀青的时候才不要一个人回酒店。我有配车,也有司机,你不来看我,我就去找你,三更半夜也去。

所以这就是我和他的差别,夏鸣星像是突然想明白了,眼睛亮起来,像天空黑了,星星就探出脑袋,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姐姐。
不止这一点差别,我说,他会有不再被喜欢的那一天,但你不会有。
夏鸣星看着我,而我也看着他,那只笨笨的勾勾熊隔在我们中间,一个过气的毛绒玩具,生怕自己不被喜欢,像他一样忐忑犹疑。我把勾勾熊搂在怀里,侧着头亲他的右边脸颊,我说你永远的观众、永远的歌迷、永远的粉丝就在这里。

如果一定要有那么一天,世界的焦点无可逆转地从你身上轮转到下一个、下下个,更多更年轻灿烂的人身上,如果整颗地球没有人愿意看你也没有人记得你,如果你想要被外星人绑架,想要顺着长长的月光舷梯登上他们的蓝色飞船,你一定要带上我。我会和地球割席,和世界断义,我会是注视着你的最后一双眼睛,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夏鸣星伸手抚上被我亲过的那边脸颊,皮肤变成草莓味荧光笔的颜色,他说明明是在说剧本,姐姐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勾勾熊听了都会害羞的。

他捂住勾勾熊的耳朵,像小时候扮家家酒,爸爸悄悄告诉妈妈一个不能给小孩子听的秘密。我和外星人曾经签署协议,如果地球真的待不下去,只要闭上眼睛许愿,就会有外星人来把我带走。到时候我带着你,而你带着勾勾熊,我们远离聚光灯、远离人海、远离整个容易失忆的世界。飞船尾灯渐远,像无数过气星星中的一颗,慢慢不再被人看见。但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姐姐有我,我有姐姐,姐姐喜欢我,我也喜欢姐姐。
我说,你是最好的演员。
他说,你是最好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