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节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21      字数:27378
1.

我对Jesse是一见钟情。

从白鹤汀街到沙田正街,沿着沥源街、丰顺街往东北方向一路由头走至尾,途经高级商厦、教会学校和修道院,路愈走愈窄,周遭愈行愈暗,不知名巷街尽头有家街机厅,门口红的绿的霓虹灯招牌在闪,玻璃门轻轻推开,冷气漫出来,Jesse就在里面。
最开始只知他叫Jesse,活在同班同学嘴巴里,橙色头发绿色眼睛。女仔话Jesse长相好靓仔,身高一米八零,侧脸可以杀人;男仔话Jesse打拳皇好嗨劲,整个沙田任一街机厅,破他记录通通免单。

见到他时他正低头吃一支甜筒,不知道什么口味。因为只剩下圆锥脆皮。旁边有一名胖胖小豆丁,不超过十岁,圆脸蛋憋成红苹果,掏净口袋摸出最后一张纸钞,要去前台换成游戏币投到街机里去。
"等阵,"他伸长胳膊拦住那位豆丁,像热血漫画男主角,嘴角轻轻勾起,"同我打一局,赢了哥哥请你。"

"输了呢?"
"翻屋企做功课,少来街机厅。"

他投一枚游戏币进去,我看到两枚戒指,一枚黑色圆环,一枚银色镂空,全都绕在他无名指上,堆在一起却不是重复赘余,是相得益彰。
屏幕上跳出两个戴拳击手套的小人,Jesse叼着甜筒的最后一口脆皮,气定神闲开始对战。我没打过街机,却也知道规则,这游戏一队三个人,两队各出一人,输者败后离场,队友依次替补,直至某方无人可上。他操纵摇杆一个左勾拳接上旋转飞踢,对方立刻只剩一层血皮,后续招式出得快且流利,小男孩手足无措挨打,毫无反击之力,三名队员很快只剩一名。我看得几乎踮起脚,他却放缓攻势,只偶尔闪避,再不主动出击。

他把甜筒全部咽下去的时候终于输掉这一局,小豆丁那方最后一位角色在屏幕上耀武扬威,长直发的漂亮女孩,红色发箍齐刘海。女孩赢了,豆丁却好似输了,头低低下垂,拖着脚步走掉。Jesse这才起身,身体原先缩在小小一条凳仔,现在站起来就变成好长。他偏一偏头,手插进裤袋里:"睇夠未?"
"为什么故意输?"
他愣了一下,不是因为我的问句,更多因为我的口音:"你讲国语?"
我也愣了一下:"你也会讲国语?"
他眨眨眼,突然笑了,普通话讲得意外很道地:"看来你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啊,"我说,有一点不服气,"你是Jesse。"
"我是夏鸣星,"他手里捏着两个游戏币,依次旋转着抛到空中又落回掌心,像一场永不停止的接力游戏,"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叫我哑巴。"

夏鸣星,我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三个字,正等着他展开讲讲这个故事,他却突然收了声,斜倚在墙上,转换下个话题:"输了才好替他埋单,不然他明早又没钱吃饭。"
我过了两秒钟才意识到他在说小豆丁:"但你们打的赌,是要你赢,他今后才少来街机厅……"
"不会再来了,阿俊是聪明小孩,知道我是故意输。"

我讷讷哦了一声,没有别的话要说,原来Jesse不似旁人所言不近人情,会打发走还没成为不良的不良少年,也会想尽办法帮没有零用钱的小孩体面埋单。他上下睇我一番,目光锁定我的制服裙:"妹妹,不止他,你今后也少来。"
"我不一样,我成年了,"我说,听到这个"也"字,感觉自己被他放在小豆丁身边排排坐,很不服气,恨不得立即掏出写有一十八岁的证照给他看。
"但现在是上课时间,"他指指头顶的挂钟,"不念书翘课打街机,留心被当成MK妹。"

MK妹系咩?我想问却没问出口,怕被嘲笑无知,只好装作博学。他看懂我的不知所措,很体贴地又笑了笑:"你是不是外地人?"
我点点头,抬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起来,在眼睛前面空出半厘米缝隙:"我刚来一年,只会讲一丁丁白话。"
"其实我也刚来一年,"他淡淡讲一个石破天惊的事实,像原子弹炸出蘑菇云,把我骇得睁大眼,表情却稀松平常,只问我,"你哪里人?"
"光启人。"
"哦?"他这才站直了,走到我身边——我发现他比我高一个头还多,"好巧喔,我们是同乡。"

"你喝没喝过橘子汽水?"他问我,"光启产的那种,玻璃瓶的,商标在瓶盖上,瓶盖要用牙齿开,'啵'一声(他'啵'得像金鱼吐泡泡,让人觉得很可爱),气泡就冒出来,夏天从冰箱拿出来喝,解热又解渴,我很喜欢,可惜香港没得卖。"
"可是香港有沙示,易拉罐包装,很方便,"我说,"倒进杯子里,加冰块、柠檬汁再放一点点盐,比橘子汽水好喝几百倍。"

"橘子汽水就是最好喝的,"他说,"你个小孩,你懂个屁。"
"你看上去也不比我大很多!"
"我二十岁,"他抬起下巴,往我这边又走了一步,胸膛几乎贴着我的脸,和我比了比个子,"高你好多。"

我涨红了脸,自己也分不清是生气还是害羞,想好回击之辞前被他按住肩膀转了一百八十度,轻轻柔柔往门外推,脚步不由自主跟着他的动作一路往前:"好啦妹妹,下课时间到,早点回家,不好在这里碰到同学。"
我站在门外问他:"那以后我还可以来吗?我也想和你打一局拳皇。"说完意识到自己也用了“也”字,懊恼于落入他要我和豆丁排排坐的圈套,上牙咬住下唇,好像还没开始已经输掉一局。
"可以少来,最好不来,你又打不赢我,到时还要自己埋单,"他一手拉着玻璃门,另一手冲我挥挥,"拜拜,小雅典娜~"

我走到家门口才明白谁是小雅典娜,当下最热门街机游戏拳皇97,里头的超能力战士队有位长直发美少女麻宫雅典娜,红色发箍齐刘海,娉婷立在街机屏幕上,胜之不武地对我们两个Say Hi.
我摸摸自己头上的红色发箍,像马良用画笔在上面吸了色,从指尖到脸颊,通通红起来。



2.

仅仅第二天我又踏进街机厅。
夏鸣星看到我,棒棒糖含在嘴里,眼睛瞪得溜圆:"你又来?现在是上课时间。"
"课有什么好上,我讨厌念书,"我绕过他,去前台换了一大把游戏币,沉甸甸一网兜提在手里,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随意,"我想打街机,你有没有空?"
"有书可念是好事,"他说,原本要赶我走的,突然又停下,凑过来打量我,距离近到我甚至能闻见他嘴里棒棒糖的牛奶香气,"你哭过?"

见我不说话,他等了几秒,很苦恼地皱眉,伸手接过我手里的网兜,丢一个游戏币进机器里:"就打一局,剩下的我帮你退回去。"
"做咩?你把我当成那个小豆丁?"我搬一条凳仔坐下,感到被看低,"我们班男生天天来,也不见你赶人。"
"阿俊比你乖,叫他别来就不来,"他无视我的后半句,只回答我的前半句,网兜随手搁在脚下,人坐在我身边,一手握住摇杆,一手放上按键,给自己选完角色之后侧头看我,"你选哪个队?超能力战士队好不好,雅典娜小姐?"

"我才不是雅典娜!"我今天特意换掉红色发箍,梳起高高马尾,连刘海也从中分开,用夹子夹到两边,就是为了不像昨天一样被他取笑,但他歪着头看看我,牛奶味的声音在棒棒糖棍上转一个圈,又云朵一样飘出来,"啊,今天是不知火舞。"
"不要生气,没有在笑你,"他见我皱眉,不由得弯起眼睛,"昨天很好看,今天也好看。"

"瞎说什么……"我小声嘟囔,脸颊热起来,"随便哪个队,你选就好了。"
"那就我帮你选啦,"他伸手过来,把我这边的摇杆往下拉,很快选定了队伍,纤长的手指依次点过四个按键,"A、B、C、D,分别是轻拳、轻脚、重拳和重脚,技能太多不好记,先只教你一个,像这样,"他倾身过来,整个人几乎贴到我身上,害我连呼吸都停了一拍,"摇杆往右下角拉的同时按A或者C,这一招叫「かちょうせん」。”他话音未落,屏幕上的女孩便一扬手,手中的扇子飞出去,漂亮地转了一圈,又回到她掌心。
“诶?我不会日语。”
“是胜仗的意思,不过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中文名,”夏鸣星说,伸出一根手指,在街机的台面上一笔一画写,"花蝶扇。"

我试了两遍操作,觉得好像并不难,就迫不及待和他打了一局。结果和我想象的一点不同,招数看似简单,但实战时候心急,会用得乱七八糟,扇子飞出去总是扑空,腿飞出去差点把自己绊倒。夏鸣星几乎不碰摇杆,像少林寺门前深藏不露的扫地僧,让自己的角色站在原地,只用四个按键跟我对打,边打边唉声叹气、连连摇头:"我和阿俊打街机,至少还要用两只手。"

最后当然是输掉,不知火舞被KO,凄凄惨惨倒在地上。我想再来一次,他却抢先捞起那兜游戏币,仗着自己一米八零,站起来举得高高,任我拼命跳也碰不着。
"同你讲过只打一局,"他仍然叼着那根只剩塑料棍的棒棒糖,讲话的时候就不很清楚,"妹妹,做人唔好太贪心。"

"你讲过,我又没同意,"我说,想往下拉他的手臂又不敢,手指在空气里跳试探的踢踏舞,"还我啦。"
他很得意,把手扬得更高:"叫声哥哥就还你。"
这人好似活在八十年代香港电影,不晓得现如今没有女孩再吃这套,我收回手,一跺脚要走:"不还我就算了,谁稀罕。"

他这才慌了,很快从我背后闪到我身前:"这么有钱?"
"五十块而已,就当丢了。"我抱住手肘,故意不去看他。
"真是大小姐,"他悻悻然,把那一兜子游戏币又还给我,"还你啦,我不贪你的钱。"

我拼命把嘴角往下压,佯装若无其事接过来:"那你还陪我玩吗?"
"陪啊,"他咬牙切齿,"陪到游戏币用完为止。"

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今晚要住在街机厅,而他神情严肃地坐下,端端正正握紧摇杆,左手悬在按键上,像哪位武林高手要和人决一死战。
我只是一只手眼不协调的小菜鸟,他态度一端正我自然完蛋,不知火舞被KO的速度差点赶不上我投币速度,游戏币一枚枚排着队进了街机不见底的大肚里,我垂头丧气,表情比不知火舞扑街时更挫败些。

"用完咯,今后不许再来,"夏鸣星手指勾着空的网兜,把它当风车叶片,在空中甩着转了几圈,"我会跟前台小姐讲,再看到你,游戏币也不给你换。"
"你怎么这样,"我输得灰头土脸,又看他巴不得我赶紧走掉,就更觉得委屈,"你好像很讨厌我。"

"没有!怎么会!"他连忙否认,表情很为难,睇一眼我快哭出来的脸,又睇一眼我身上的深色制服裙,"你看起来就是好学生,翘课来打游戏,我怕你爸妈担心。"
"我也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太难了,我学不会,又总是输,一点都不好玩,"我说,"我只是讨厌上课,讨厌学校,想不到还有哪里可去,只好来找你。"

"你刚刚哭是因为这个?"他问,"发生了什么,你想说吗?我可以听。"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是"我想听,你可以说吗",而是"你想说吗,我可以听",不知道为什么像喝掉一杯温水。他见我不做声,不耐烦地抬头看着挂钟说"你还有十分钟",但这种不耐烦也并不让人觉得难堪,反而有一种被保护的体面。
我说:"我想喝汽水,你们这里有没有卖?"
他愣住,抓了抓头发:"麻烦!"

五分钟后一只玻璃杯出现在我面前,装了三分之二杯加了冰块的深褐色液体,插了根粉红色吸管,杯沿还夹着一片切开的柠檬,我喝了一口,尝到里面一点点柠檬汁和盐的味道:"你好有品位,沙示还知道加盐。"
他臭着脸:"这杯五块钱。"

我"切"了一声:"好贵喔,黑店。"
"你也可以拿故事换,"他用两根手指敲击桌板,"等放学时间到我就要忙了,你只剩下五分钟。"
"也没什么故事……"我说,学他咬棒棒糖棍的样子,翻来覆去咬吸管,"就是考差了,被老师教训又被爸爸骂,不想去学校也不想回家。"

"考多少?及格没?"
"A-."
"这也叫差?"他瞪大眼,"你老爸要求好高。"
"他是大学教授,在港中大教书,所以我们家才搬过来,"我说,头低下去,"他想我考港中大,念哲学系,做他的学生,但我不想考,也考不上。"

吸管被我咬扁了,吸一口,汽水被吸进嘴,水流细细的,像水龙头坏掉,怎么拧都只有一点点。夏鸣星请我喝饮料,自己却不喝,只是看着我,说:"我觉得你考得上。"
"为什么?你都不认识我。"
"现在认识啦,我们可是一起打过五十局游戏的关系,"他说,"你看起来就很聪明,如果你想考的话一定可以。"
他停了一下,又说:"但如果你不想考的话,不考也可以。"

玻璃门被推开,几个男生勾肩搭背拎着书包进来,和我同款的制服衬衫故意解开前两颗扣子,领带也扯松,自以为很有型的幼稚中学生。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好像眼熟我,或者眼熟我的制服,泡泡糖压在舌底,吹起口哨,神情轻佻。
"快d翻屋企啦,"夏鸣星很快赶我走,假装才看到那几个男生,自然而然解释,"哩个系我阿妹。"

男生们探寻的目光收回,继续进去兑币打游戏,夏鸣星送我出门,和昨天一样握着门把手:"没有瞎说。"
我没有听懂,迷惑地看向他。
"我说,我没有瞎说,"他拉长每一个字,好像这样就能隔着时间,稳稳接住我在好多句话之前不经意的一声碎碎念,"昨天好看,今天也好看,真心的。"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脸红成天上追着太阳的云,手指绞着衣角,差点以为自己要蒸发在这次日落里。
"明天,明天也会好看,"我在心里画十字架念祷词,向圣母玛利亚和耶稣基督借来八个胆,这才硬着头皮直视他,"你要不要看?"

"不要得寸进尺,"他小声笑,整个人淋着夕阳,笑容也变成橘色,"明天不看,周末再看。"
"那我又来这里找你?"我问,"周六可不可以?"
"有点等不及,"他撇撇嘴,"周五吧,你放学不要乘巴士,我来接你。"



3.

小王子里讲"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诗经里又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以前觉得这两句话自相矛盾,前提都是好久不见面,不同人嘴里却表达出一喜一忧。当时以为也许是近代法国人和古代中国人存在巨大代沟,现在才知这根本是反方向出发却绕过一整个地球再重逢,词汇背道而驰,心情却千里与共。夏鸣星说他周五放学时要来,我从和他分开的那一刻起就坐立难安,整整要等好几十个小时,几千分钟,几十万秒,老天,每一秒简直像一个日月,可时针转一圈,又像刚睡醒时用平勺刮过果酱,在早餐的吐司上抹匀成清爽的酸甜。

夏鸣星骑一辆男式单车,不似身边男同学喜欢的那种宽轮胎低把手的山地越野车,而是个子高高的,骨架细细的,一副伶仃的样子,比起香港古惑仔更像江南诗人。车座调得很高,骑车时几乎是站着,而停车时需要微微倾斜车身,一只脚才能撑住地面。
他就坐在车上等我,没有在校门口,而是在远一点的路边,一棵好高的铁刀木下面。我背着书包奔过去:"停这么远,我还以为你没来。"

"要是在校门口等你,不出十分钟你们全校都要知道了,"他说,示意我坐上他的单车后座,"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想过……"我压着裙子,侧坐上去,手指紧紧扳住车座边沿,"你没有安排吗?"
"有倒是有,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嘟囔,"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我?我都可以,"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喜欢能呆得久一点的地方。"
"……痴线。"
他故意板着声音,但我知道他在笑,嘴巴撅起来,眼睛却也跟着弯起来,哎呀,好吧,笑我也没所谓。

夏鸣星单车骑得很稳,动作不快,转弯时也像在走直线,和我见过的其他男生都不同。我印象中的男生总是横冲直撞,骑着山地车进校园也不减速,身子俯下来,脚下快成动漫里的小旋风,需得行人提心吊胆,主动注意避让。而夏鸣星慢到遇见路边突然冲出来的一只小狗甚至也不用急刹车,脚尖一点车子就停下,半点后坐力都没。
我稳稳当当坐在后面,头发纹丝不乱,却不感怀他的贴心,只满心懊恼遗憾。不是我遗憾,是手和脸遗憾,手没机会搂他腰,脸没机会贴他背,夏鸣星低着头去逗狗狗,挠挠小狗下巴喊"Eddie",好羡慕Eddie,能自然而然和他亲近,把头放在他暖暖掌心。

"Eddie是我认识的小狗,"夏鸣星重新直起身子蹬单车,侧过脸对我解释,"我有的时候来喂它。"
我伸出食指,悄悄碰他被风吹起一点点的衣角:"为什么不干脆带它回家?"
他笑出声:"大小姐,我连自己都快要养不活,拿什么养它?"
我收回手指,小声说了句"抱歉",自己也不知是为言语还是动作,或者都有。他反而不是很在意,只是把车速放得更慢,好让Eddie可以跟上来。

"你要带它一起吗?"我问,"我们要去哪里?"
"本来没打算带上它的,但既然遇见了就让它跟着吧。"夏鸣星又是如此,只回复我的前半句,却忽略我的后半句。我抬起腿在空中晃,小狗吐着舌头,很快乐地跟我的圆头皮鞋玩捉迷藏。单车没有后视镜,但夏鸣星却好像都看到了一样笑起来:"你们两个熟得很快。"
"是你骑车太慢,"我说,"我同Eddie都好无聊,它已经绕你车子跑到第八圈。"

"慢一点不好吗?"他问,"头发不会乱、裙子不会乱、不容易急刹车也不会撞到人,而且——"他声音渐渐小了,"慢一点就可以多载你一下。"
原来他这样想,我上齿咬住下唇,左手绞着右手,紧紧闭着嘴心脏才没有跳出来。抬头去看他的耳朵,耳廓红了一圈,是头发和夕阳之间的渐变色。耳垂上耳饰和手上戒指一样,也是两个,一只耳环一枚耳钉,不是重复赘余,是相得益彰。

也许是久久没听见我说话,夏鸣星赌气一样加快骑车速度:"不想被我载,那我骑快一点——"话音还没落,十字路口就冲出来一个小孩,夏鸣星吓了一跳,捏着刹车往后仰,加上双脚撑地增加摩擦力,这才险险停下。我想广播电台日日念的交通守则不会骗人,无论兰博基尼还是凤凰27,超速驾驶果然容易出问题。我的鼻尖正正撞上他的后背,撞得酸痛无比,快要落泪,而他停下来,身体僵硬,好久不往前骑,我才发现自己双臂不知何时牢牢绕在他腰间,像校门口不远处那株铁刀木,身上环抱柔软藤蔓。

吓了一跳,正要松手,他又突然动了,好像故意整人,双腿快出残影,飞快往前骑,他的白色T恤被风吹成一朵胖胖的云,我的刘海和裙摆几乎被风掀起来。快一点也不错,夏鸣星说,笑意融化在风里,像温白开水加了糖,连拂过脸颊的空气都变甜,看你还敢不敢松开。



目的地是一个小公园,离我家不远,但是无人打理,所以行人很少。夏鸣星说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他经常一个人来,不打工的时候就过来坐坐,这里空气难得清新,听听鸟叫蝉鸣,看看花草树木,心情就会变好。
"你心情经常不好吗?"我把Eddie抱在腿上摸它的头——它好像很喜欢我,我一下车就黏过来蹭我的腿,夏鸣星瞪它好多眼也赖着不动弹。
"之前是,现在好多了,"夏鸣星说,"我那天跟你说,我刚来香港被人叫过哑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学他讲话,"但是如果你想说的话,我可以听。"
"你还真是活学活用!"他气得笑了,学我摸小狗的样子,掌心朝下,揉乱我的头发,"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不会讲白话。"
"不会讲白话就要被笑哑巴?"我觉得好惊讶,"我刚转学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帮助我,老师怕我融不进去,还给我安排了会讲国语的同桌。"

他目光投向我胸口,制服上不仅有名牌还有刺绣校徽,校名英文简写之外绕一圈精致棕榈叶:"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学校,一年学费十几万港币,把我卖了也念不起。"
他说完,将双手背在脑后,伸个懒腰叹一口气:"街机厅才不会有人讲国语,我半个字都听不懂,还要陪同客人笑脸相迎——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看起来不很高兴,我以为自己不小心伤害到他自尊,刚要道歉,他又笑到露出八颗牙齿,"会让我想亲你。"

这个人太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红着脸低下头去和Eddie玩,小狗虽然是流浪狗,却被他喂得很好,身体圆滚滚,双手捏住脸颊两边,能捏起好多软肉。夏鸣星在旁边,声音哀怨:"你好像在和Eddie约会。"
"我……"面对他我总是笨嘴拙舌,说不出虚与委蛇的漂亮话,只好丢盔卸甲,缴械投降,"我没有约会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有点紧张。"
"没关系,"他说,脸上的哀怨像鸡蛋壳,敲一下破掉,里面的笑容就流出来,"今后多多约会就习惯了。"

"我们可以从牵手开始。"夏鸣星认真道,语气好像在同我探讨一道数学题,手指探过来,刚碰到我的手背,就被我触电般避开。
"会不会有点太快?"我说,"我们才认识不到一礼拜。"
"快吗?好像是有点,"他挠挠头,又笑,"可是我等不及,见到你第一眼,就想多多靠近你。"

"可是,可是,"我可是了半天,依然辞不达意,"可是快没有关系,顺序不可以乱。"
他看上去没听懂,迷茫地皱眉:"顺序?"
"哎呀,就是,"Eddie被我揪痛了脸,哼哼唧唧抱怨,我才发现自己双手下意识用力,忙给它顺顺毛当作道歉,"就是,牵手要先恋爱,恋爱要先告白。"

"哦——"他拖长声音,恍然大悟的样子,脸上露出恶劣男生逗心仪女生的表情,"原来你是在等我告白。"
"我……"我想说我没有,但夏鸣星转过脸看我,神态好认真,眼神好滚烫,在这种时候对着这双眼睛撒谎骗人太过分,我说不出假话,只好低头,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地下,蒸发在空气里,"嗯。"

"好吧,"他清清嗓子,正要说话,看到我的动作又笑起来,"喂,你做咩啊。"
我面色通红,正用双手紧紧捂住Eddie耳朵:"小狗不可以听。"
"好喔,那我小声点,"他很配合,又凑过来一点,嘴唇对着我的耳朵,说话时气流暖热,像此刻的阳光,也像他伸过来,把我的手整个包住的宽厚手掌。

他讲白话流利好听:"我中意你呀。"
我讲国语吞吞吐吐:"那,那就给你牵一下。"



4.

突如其来变成Jesse女友,是我十八年人生中最大事件。学校管理严格,被抓到早恋后果不堪设想,好在期末考试临近,功课繁忙无比,同学间没人注意我放学再不乘巴士回家,硬币去便利店换成棒棒糖或冰沙示,不投给巴士上钱币箱而投给树荫下少年郎。书包带挂在他单车把手,手搂住腰,脸贴上背,头发在风里跳舞,裙摆在空中飘摇。偶尔在教室听到男同学议论最近好少看到Jesse,假装认真写题,耳朵竖起来听。作文题谈论香港乐坛,张学友同刘德华,明星稍不留神,错手写成鸣星,写不下去埋在手肘里傻笑,Jesse本名夏鸣星,与我秘密热恋中。

也担心他打工时间变少影响收入,但他说不要紧,至多调个班,哪有人为了工作耽误谈恋爱?我说这话好像说反,是哪有人为了恋爱耽误工作才对。他只用一只手握住龙头,另一手背到身后牵住我:"哪里没有?这里就有。"

期末考试考了两天,夏鸣星场场考试都在考场外等我。其实他不必来,暑假后我就升入中学六年级,所以这次考试关系到下学期分班,爸爸很看重,空出档期专程亲自来接。黑色奥迪车冷气开足,我透过贴膜车窗看到铁刀木下面一架伶仃单车。窗户摇下去一条线,同单车上倚着的黑衣少年对视,绿眼睛眨眨,目光沿着热浪,往我嘴里塞一颗清凉薄荷糖。

"在看什么?"爸爸问我。
"没什么,"我信口雌黄,"冷气调太低,开点窗户透透气。"

再往外看时夏鸣星已经不见踪影,连带他那辆凤凰27,或许只是来见我一面,又有别的事要忙。此时放在腿上的手机震震,摩托罗拉不支持中文系统,所以发信人仍作Jesse,Jesse发来短信,约我明天一起出门,庆祝考试结束,破例准我去街机厅。
我胸口鼓出一颗轻飘飘肥皂泡泡,从心脏升起,沿喉管向上,直直飞到空气里。
然后突如其来,被爸爸戳破掉。

爸爸问:"考得很好?这么开心?"
我迅速收敛神色,用手指绞着裙边:"还可以。"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没有还可以,"爸爸停下等一个红绿灯,手指敲击方向盘,语重心长教诲,不把我当女儿,更把我当学生,"我看过录取名单,港大和港中大加起来,一年在你们学校大概招收五六十人,中六两个重点班一共五十人,所以你只有考进重点班,才有希望做我学生。"

谁要做他学生……我心里不懑,面上却只能低眉顺眼,应了一声,他才满意,又说给我约了明星家教补英文,明天就要第一次上门。
"可是我有约,"我说,祈求地看他,"我明天要出门,能不能改天?"

爸爸一脸奇怪地看我:"你要去哪里?这老师很难约,不仅贵,脾气也差,爸爸找了很多关系,人家才肯教你。"
我不敢说要出去约会,只好沉默,右手抠着手机侧边缝隙。爸爸看我这副样子,轻易猜到些什么,表情由疑惑转为生气:"才考完不到半小时就预备去玩?刚刚给你发简讯那人是谁?是不是要约你?"
他说着就要看我的手机,好在绿灯亮起救我一命,后车喇叭声中爸爸踩下油门,我松一口气,开始担忧回家之后怎么面对重重盘问。

但我还是想得太简单,爸爸对我毫无信任,并不期待我对他讲实话。车子在地库停下,我刚下车,他就快步走到我身边,硬生生抢走我手上那只小手机,翻盖揭开,Jesse的名字和Jesse的邀请就一齐跳出来。
"Jesse是谁?你们班男生?"爸爸的表情好恐怖,像我不是在恋爱而是要杀人,"难怪你不好好读书,原来心思都用在这些事上!"

我被他凶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生平第一次和爸爸对呛:"你只会逼我,只会叫我读书,根本不关心我想什么。我不喜欢读书才不是因为他,全都是因为你!"
我话音刚落,爸爸就扇了我一耳光,为了惩罚我的忤逆。其实我留意到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右手停在空中半秒,也许和我的左脸颊一样疼得发麻,但他很快收回多余神色,重新变成冷冰冰父亲:"你怎么能这样对爸爸说话?"

看吧,他永远是这样,不关心事情对错,也不关心我的感受,只关心自己的面子和地位,他自顾自往前走了,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哭着跟在他后面回家,而是拼命忍住眼泪,越过他跑了出去。
爸爸没有拦我,甚至连在背后喊我也没有,这场离家出走比我想象得更加顺利,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原来只要稍稍偏离一点点大人给我设定好的轨道,我就变成不被期待也无需挽留的那一个。

一个人不知道能去哪里,在家附近晃来晃去,不留神就到了夏鸣星带我去过的小公园。我们坐过的长椅上空空的,太阳晒得椅子很烫,我摸了一下,不敢直接坐,只好蹲在它身边发呆。夏鸣星现在应该在打工,不知道是街机厅还是小食店,他赚钱很不容易,我不该随便打扰,况且没带手机,想联系也联系不上。旁边树上有阵阵蝉鸣,吵得人头晕,树是铁刀木,好高一棵,比旁边樟树长一大截,让人想到第一次见夏鸣星,他凑过来和我比个子,发现我只到他肩膀。上次我们在这里牵手,原本以为下次再来会在这里接吻,结果"下次"已至,却只有我一个人。

越想越委屈,抱着膝盖哭了五分钟,不知是哭久了、蹲久了,还是被太阳晒久了,觉得自己有些低血糖,翻开书包摸一块巧克力含在嘴里,悻悻起身去别的地方。夏鸣星又不在,再哭也没人请我喝加柠檬和盐的冰汽水,开始讨厌这间公园,这辈子都不要再一个人来。

游魂一样继续飘,飘到新城市广场,一楼购物二楼美食,三楼平台上有间游乐园,门票免费随时可进,我走近一扇糖果色拱门,抬头看见一句粉红英文"Snoopy's World",下边中文写:史诺比开心世界。
不知道是谁翻译,我想,英文原句中根本没有单词"Happy",这开心纯属无中生有。但是走进去,每个家长,每个小孩,甚至包括乔治雕像,卡通小狗,除我之外每个人每样东西看上去都好开心,我穿过拱门,跌进开心的海洋里,有种溺水的感觉。

刚来香港的时候妈妈带我来过这里,在门口的史诺比大屋里和带毛绒头套的史诺比人偶一起比剪刀手合照,妈妈很开心,史诺比也很开心,只有我垂头丧气,融不进开心的海。这里没有游乐设施只有参观展览,比较适合十岁以下小朋友,对中学女生来说没什么好玩,拍过照就想要回家。妈妈原本答应带我去海洋公园,可是爸爸工作太忙,妈妈又有畏高症,不能坐过山车和海盗船,只好找PlanB替代,史诺比离家最近,回去时还能顺便在楼下用个晚餐。
大人总是这样,以为开心快乐也能随意找到平替和备选,殊不知童年和对父母的信任一样宝贵,错过就再不重来。

好在那天不算从头糟糕到尾,临走前史诺比给我一个大大拥抱,从衣服夹层里费劲掏出一根棒棒糖。那衣服夹层很小,装不了几根,肯定不能平分所有游客,我被父母敷衍至灰色的心情又被史诺比的特别关怀重新点亮,回家路上拆开那支棒棒糖,以为自己变回三岁小孩,牛奶香气化在嘴里,裙摆就几乎飞起来。

我拖着脚步慢慢逛,从史诺比大屋逛到花生校园,边走边用眼睛检索浏览,并未看见毛绒史诺比的身影。也难怪,已经过了一年,连宇宙都星移斗转,更何况一间免费儿童乐园?视线扫过去又扫过来,最后在某一点定住——黄色美式校车为了方便游玩,特意做得又高又大,无论成年人还是小孩都可以轻易钻进车厢对窗外Say Hi,我隔着窗户看车厢里面,恰好看见一大坨毛绒绒,左手牵着一个小孩,右手搭着另一个小孩,白色的史诺比小狗,好像一朵软绵绵的云,漂浮在这游乐园之海。

我走过去的时候史诺比恰好钻出来,我们在车门处遇见,我脸上浮现进游乐园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张开双臂想和他像一年前一样紧紧拥抱,他却定在原地,好像十分震惊。我的手臂放下来,不知所措看他,他拖着我的手奔到无人死角,游乐园玩偶违背员工守则,在游客面前摘掉毛绒头套,热气从脖颈接口往上涌,汗水洇湿的橙色发丝在空气中散开成一朵绽放的花,史诺比先生甩甩刘海,我仰着头目瞪口呆,对上一双绿眼睛,以为自己是落难公主,命中注定有骑士降临。



5.

夏鸣星是史诺比,这件事巧合到简直像是偶像剧。可我还没感叹完,夏鸣星却说这不是偶像剧,是命运让我们相聚,世上没有比他更滥俗的人。恰好到了商场关门时间,他换了常服下班,从更衣室一出来就紧紧牵我的手,我被他扣在掌心,一边嫌弃他握得太紧,一边不由自主变得很愉快。

在游乐园装扮成毛绒小狗是他的收入来源之一。他一周只来一至两次,通常选工作日,之所以选这里,不仅因为离街机厅不远,更因为这家游乐园开在商场里,所以晚上七点就可以下班,换好衣服吃个饭,八点钟赶到街机厅,还能再打三小时工,不耽误半点时间。
"好辛苦……"我叹一口气,感觉他的人生除去和我见面就是在奔波赚钱,"真不知怎么才可以帮你。"
"其实不太辛苦,"他反倒笑起来,"但如果你实在想帮我的话,我听说接吻可以减轻疲劳。"

我就知道他没好话,白他一眼,预备不搭理他,他却恬不知耻贴上来,我往左转头他就去我左边,往右转头他就去我右边,好像戴过几小时毛绒头套,脾性也被赖皮比格犬传染:"我肚子好饿,陪我去吃饭。"
被他这么一说才想起考了一整天试却只在中午吃过一个饭团,胃袋早已空空如也,点点头,说我也好饿。他立刻传简讯给街机厅老板,请好今晚的假,转头问我要吃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回去,巴不得和他多待一会,想了半天想不出答案,自暴自弃拉他去便利店,买关东煮和三文治,拿在手里去逛公园。

说是逛,但也没走几步,晒着最后一点点夕阳从夏鸣星单车后座下车,手里的晚餐是温的,身下的长椅也是温的,夏鸣星在我身边坐下,散发着一股出过汗之后热烘烘的味道,但也并不难闻。他凑过来拿一串香菇吃,怕汁滴下来,头对着纸杯,我看见他毛绒绒的发顶,感觉自己不是在和男友出门约会,是在同Eddie出门乘凉。

"你才是小狗!"夏鸣星含着食物瞪我,结果汤汁差点滴到衣领,后续反驳的话就也自讨没趣地减小音量,"全沙田都知我Jesse是叱咤风云街机厅小霸王,也就你敢这么说我。"
"真的喔?我好怕,"我笑眯眯看他,"那你吃东西要当心,不要吃到衣服上。"

他吃瘪,重新坐好,拆开一袋三文治,一口咬掉小半。天色已经黑透,头顶没有太阳,只有凉凉月光,我低头看见夏鸣星裤子口袋里凸出一个长方体,吓得差点要拧他胳膊:"你抽烟?"
他嘴角沾着蛋黄酱,表情比我还震惊:"哈?我抽烟?"
我指着他的裤袋:"那这是什么?"
他噎了一下,将三文治从左手换至右手,缩着肩膀伸两根手指进口袋,把长方体夹出来,从鼻子里哼一声。原来我又误会他,不是烟盒,是随身听。

中学生圈子内随身听是稀罕东西,价格贵不说,主要是爸爸不给我买,嫌浪费学习时间,可夏鸣星居然有,他的形象在我眼里瞬间更高大几分。我贪新鲜,想拿来把玩,他却故意拿乔,非要我拽着他恤衫衣角,软了声音求他,才肯大发慈悲递到我手里。
随身听是绿色的,金属外壳,不到巴掌大,有点旧,四角掉了漆,上面连着耳机,耳机线乱七八糟缠在一起。我低头,认认真真同耳机搏斗,他笑我痴线,不晓得拔下来再解,转而接过那只随身听,漂亮的手指绕来绕去,很快把一团乱麻的线材厘清。他开了机,戴上一只耳机,另一半耳机递我手里,"喏。"

"这随身听是不是你打工赚钱买的?"我问,将耳机塞进耳朵里。他摇摇头说不是:"来香港之前在学校参加歌唱比赛,拿了第一名,这是奖品。"
"哇!你会唱歌?"我叫出声,"那你可不可以唱给我听?"
夏鸣星咳嗽两声,把随身听音量调大:"听他唱,不要听我。"

"你害羞喔?"我在他身上发现新大陆,故意黏着他撒娇,伸手拽他的衣角,"唱嘛,我想听。"
"这次不行,"他毫无招架之力,连声音都变软,"下次,下次准备好了唱俾你听。"
我原本也不是一定要听,只是总被他捉弄,趁机扳回一局,看到他吃瘪,也不强求,只是凑近去戳他发红的脸:"你脸红得像猴屁股——"话讲到一半,突然顿住,因为之前不明显,月光底下才发现,他不仅有染着红晕的脸颊,额角颧骨嘴角,都有尚未褪去浅浅淤青。

夏鸣星说他上午在街机厅和人打过一架,一打四,因为看不惯对方欺负小孩。我气得骂他日程安排未免太满,要打工要赶场、要等我考试要和我约会,本就忙得团团转,居然还抽出时间和人打架。
"小伤,不严重,"他笑嘻嘻握住我要打他的手,"你不也是一样?只是我没有拆穿。"
"什么?"
"巴掌印,"他说,轻轻碰我的脸,"你爸打过你,所以你离家出走,才一个人晃到游乐园,对不对?"

原来他知道。一整个晚上被我强压下去的眼泪在他手上被轻轻拧开阀门,对自己的委屈和对他的心疼糅在一起,害我有一点想哭。悄悄掉了几滴眼泪,他却一直在笑,帮我把眼泪用指腹擦干。
"我伤在左脸,你伤在右脸,男左女右,很对称,"他揉揉我的头发,一本正经地感叹,"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这人好讨厌,无论什么话题最后都能歪到这上面。我刚涌上来的情绪又被消解,像黄药师遇到周伯通,无可奈何,只好剜他一眼:"谁跟你天生一对?"
"是呀,谁跟我天生一对呢?"他装作苦恼地想想,"好像是一个很爱哭的人。"
"我才没有爱哭!"我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耳廓局部发烧,嘴唇差点被自己咬掉。
他笑我面皮好薄,动不动害羞,我抿着嘴,恶狠狠想,还不是和你一样,天生一对。

夏鸣星握住我的手就没有再放,坐在我身边跟我共享同一对耳机。耳机里是张学友的歌,我广东话不好,听不太懂,只听到什么吹吹风再吹吹风。公园里确实有风,从前面吹到后面,把闷热吹跑不少。一只耳朵灌满歌声,另一只耳朵灌满蝉鸣,我们坐得有点久,蚊虫绕着飞,在我裙下小腿咬了五六个包,又红又痒,很不舒服,却不舍得说要走。

低头去看自己的白色帆布鞋,又抬头去看天上的白色月亮,视线飞来飞去,到处乱飘,唯独不看他。不是不敢,实在是没什么好看,手牵在一起,腿靠在一起,夏鸣星就坐在我身边,炎热夏夜里一个不容忽视的大型热源。眼睛很忙,要用来装风景,反正他被我抓得紧紧,少看一眼又不会跑掉。
可是我没有看他,他却在看我,目光的温度也热,一点点烤透我的脸,让我自恋猜想月光下的自己此刻一定很漂亮。他总是这样看我,是不是也好喜欢我?我想,如果不是就完蛋了,因为我已经好喜欢他,喜欢到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学友结束后切下一首,是个不认识的男歌手在念白话rap,语速很快,我听不懂,但模模糊糊也觉得旋律好听。因为要听音乐,气氛就变得安静,我找不到话题,又不好一直盯着他看,一只手在他手里,另一只手无处可去,伸一根手指绕耳机,和线材缠缠绵绵。

"这个歌叫什么名字?"我问夏鸣星。
他报来一串数字,好似侦探小说里亟待破译的神秘代码:"7538."
什么意思?我不懂,疑惑地偏头去看他。月光不吝啬,也分一点给他,分到眼睛和牙齿上,于是眼神和笑容都晶晶亮:"这首歌的名字就叫7538."
他见我依旧茫然,好心提醒我:"跟读音有关。"
"7、5、3、8,"我念一遍,摇摇头,"还是不懂。"
他叹一口气:"知道你白话讲得烂,没想到这么烂,你多读几遍?"
我皱皱眉,手指依旧绞着耳机线,捋直舌头认真念:"753875387538……"
"对啦,"他笑眯眯,点点自己脸颊,"亲我下吧。"



6.

夏鸣星说这句话时一定想不到我真的敢亲他,更不会想到我亲的不是脸而是嘴唇。我飞快亲他一口,又飞快重新坐端正,即使脸皮薄到只能维持三秒不红,也要努力假装若无其事直到第三秒。
夏鸣星却在第一秒就开始害羞,那张脸明明很帅,却在此刻变成一个吹饱粉红色空气的气球,轻轻戳一下就要爆炸。他一害羞就吸走我的害羞,我一时间好像忘记紧张,玩心大起,反过来逗他,身体靠过去,手指绕着耳机线,一圈一圈,把我们的之间距离渐渐缩短。

"我会亲你的。"夏鸣星警告我,看上去像个装凶的小孩。
我第一次看他这种样子,好像那种刚蜕完皮还很虚弱的小蛇,平时坚硬的鳞片脱掉了,新生的又还没有完全长好,眼睛湿湿的,声音软软的,叫人觉得很可爱。
我故意说:"那你就亲呀。"
他于是学我绕耳机线的动作,绕的不是线材而是手臂,手指蜿蜒向上,从我的指尖攀到我的肩膀。被他以牙还牙,我才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杀伤力有多大,根本不是玩笑,居然是调戏,甚至是勾引。感觉自己心跳快要爆炸,扣住我后颈的时候听到他的呼吸声离我很近,鼻间被他的气息绵绵鞭笞,轻易就看见他卷曲的睫毛,黑色睫毛镀一层月光的银,像蝴蝶轻轻抖动双翼。

我用手掌撑住他的胸膛,在我们之间隔出二十公分距离,仰着脸问:"你有没有接过吻?"
"有过一次。"他垂着眼睛看我,声音很低,含着笑意,唇瓣几乎碰到我的唇瓣。我听得心头发酸,自我安慰只有一次倒也还好,他可是Jesse,活在每个中学生嘴巴里和耳朵里的人,怎么可能从没谈过恋爱吻过女孩?他似乎看出我的突然低落,把我的懊丧当成一枚勋章,眉眼也弯成天上月亮的形状:"那一次在十秒钟之前。"
诶?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唇就彻彻底底压下来,唇瓣吮吸唇瓣,舌尖勾缠舌尖,好让人昏头的一个吻。我怀疑夏鸣星是故意,不教我换气,不让我呼吸,非要夺走我所有氧气,直亲到我晕头转向、不辨东西,每个细胞都染上他的味道,分不出一点点心思去想别的事,比如——

我刚刚亲他那一下,居然也是他的初吻。
我想世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

真的快昏过去的时候他才松开我,只肯松开我的嘴唇,手臂仍然紧紧搂着。我们都喘得像刚跑完八百米,像十几年不见新鲜空气,头碰着头靠在一起笑,两个人加起来露出十六颗牙,看不见半只眼睛。
"不应该在晚饭后接吻,"夏鸣星说,表情很复杂,"别人接吻都是棉花糖和蜂蜜,我们接吻是蛋黄酱和沙丁鱼。"

"不想亲可以不亲。"我说,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又凑过来,一下一下啄我的嘴唇:"那可不行。"
"Eddie都不这样,"我被他弄得很痒,在他怀里笑,"你是不是属狗啊?"
"是啊,"他说,眼睛半闭着,用舌尖一点点舔我,"我就是属狗,我也要抱抱。"

怎么变得这么爱撒娇?我觉得好新奇,伸出手碰他的脸却被他抓住亲亲手,眨着眼睛看他,睫毛扫过他脸颊又被他亲亲眼睛,他好像真变成一只小狗,正处在幼年的口欲期,于是试探世界的方式只剩亲吻。
"真的会以为你属狗。"我评价道,措辞很嫌弃,语气和表情却并非如此,"亲得到处都是口水。"
"都说了我本来就……"
"别骗我,我又不是不会算数,"我说,掰着手指算,"你今年二十,比我大两岁,那就是属马。"
他像酒醉突然醒了,稍稍直起一点身子,迟疑半晌才点点头:"嗯。"

"那就是了,马也喜欢舔人,跟你一样,"我说,"小时候去马场,爸爸妈妈想教我骑马,结果刚到马厩,隔着栏杆就被那匹马从手舔到脸,我吓得要命,再也不肯去,所以现在也没学会骑马。"
"还有这种事?我第一次听说,"夏鸣星笑,"它为什么舔你?"
"妈妈安慰我说因为它喜欢我,但爸爸说是因为马喜欢吃盐,那天很热,我出了一身汗,所以才舔我。他讲话好伤人,我听完就哭了,然后妈妈骂了爸爸,爸爸还去给我买冰激凌。"

"那你爸爸对你还是蛮好的,"夏鸣星说,"他只是不太会表达,就容易说错话。"
我明白他不仅仅是在评价小时候的事情,而是在委婉地劝我,搂着他的脖子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跟他吵架,但是只要和他单独呆在家里,我就觉得喘不上气。"
他低头,嘴唇黏着我的嘴唇:"喘不上气?那我教你换气好不好?"
这个人!
我又被他亲得迷迷糊糊了……

刚刚遇见夏鸣星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像一匹没有被驯化也不会被驯化的野马,即使手中不是香烟而是冰激凌的甜筒,也让人觉得他很难以捉摸、很不可靠近。半熟不熟的那几天也有偷偷打探,竖起耳朵听别人讲关于Jesse坊间传闻,不外乎是谁谁谁来砸场被他赶走,谁谁谁找他约架又被他打伤。都说Jesse只给人一次机会,今朝只送你上医院,明日就送你进灵堂,听起来好恐怖,几乎以为他是满脸刀疤满身刺青的那类街头大魔王。传言实在太多,即使同他交往这段时日,也不知哪几条真哪几条假,只知道他掌心很热、眼睛很亮,接吻会喘不上气、对视会慢慢脸红。在我面前他是夏鸣星,像伸出舌头舔我手心的小马驹,把自己的缰绳交到我手里,陪我一起往前方走,无论最后通往哪里,我要去的地方,就是他的归途。

我和夏鸣星黏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像闷热夏夜里两支忘记放进冷柜的冰激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快要睡着,才揉揉眼睛,开口问他:"我们去哪里?我好像没地方可去。"
"没地方去,不如去我家?"夏鸣星说,又在下一秒很快笑起来。
"开玩笑的,"他亲亲我,"送你回家。"



7.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回归,米字旗降下,五星红旗升起,前任港督和新任特首友好握手,大块头的彩色电视机将画面忠实传达。大家讲香港岛是东方之珠,一方面是说它光芒璀璨、富丽堂皇,另一方面也说它只是一枚珍珠,一件虽然贵重却可以被随时转手的宝物。据说那段时间香港街头犯罪率升高颇多,"据说"主要据两个人说,一个是爸爸,要我这个暑假不准随便出门乖乖呆在家,实在有事情出去得找他报备;另一个是夏鸣星,说最近街机厅喝酒闹事的人太多,如果想他不要主动过去,打电话给他,等他来找我。

我不愿意听爸爸的话,反正他都扎在学校,也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干嘛。我跟着夏鸣星去游乐园打工,穿成一颗鲜艳糖果站在门口做引导员,夏鸣星穿着毛绒衣服,皱起眉头看我,牛仔外套下的紫色抹胸和黄色短裙,胸口太低裙子太短,哪里哪里都不满意。我给他扣上大大的史诺比头套,推着他的肩膀要把他推出休息室的门:"不要乱吃醋,小朋友们都等急。"
他像块石头,很沉,用力推而不动,反倒转回身,摘掉头套,把我压在墙上吻。不是吃醋,他小声讲,是太漂亮了,没办法专心工作,会忍不住看你。

他去街机厅的时候我就呆在家,白天写功课,晚上写日记。今天英文阅读题中出现一个人名叫Jesse,差点在题目旁边画上Q版夏鸣星头像;下午爸爸打电话来查岗,一边对着座机听筒虚与委蛇一边按着手机给夏鸣星编辑一封肉麻简讯;晚上十一二点,估算好夏鸣星的下班时间,会偷偷打电话给他,压低音量从他出街机厅一路聊到他到家。
有时候他会来我家楼下。如果爸爸在,就隔着窗户看彼此一眼,亲吻送给空气,再由空气送达对方嘴唇;如果爸爸不在,我也会跑下楼找他,热恋期情侣最不怕艰辛,披星戴月翻山越岭也要拥抱和接吻,眼睛望着眼睛,里面好像只有对方,又好像整个宇宙也装进去。

但是所有爱情片讲到一半都要插播一个"但是",但是不会有完全一帆风顺的剧情。某个夜里爸爸突然回家,面色沉肃要与我长谈。隔壁邻居看见我深夜下楼密会街头烂仔,忧心忡忡生怕我跟着学坏,比喻句用得泼辣香艳:"两个人亲得好像着了火。"爸爸面上挂不住,找我兴师问罪,又在书桌上发现我写满垃圾话的稿纸,数学公式旁边全是"好想他"、"想见面"之类字眼,还有成百上千遍他的姓名和成千上万颗红笔画出的桃心,于是怒火被彻底点燃。具体过程无需赘述,只要知道最后又是他沉默我流泪,二人对坐相顾无言,像半年前他和妈妈。

我站起来要往外走,爸爸措手不及,没能拦住,只好在身后喊我。他一向好面子,上次我从地下车库逃跑他看也不看,今天却费力追出我好远,声音也好大,在深夜的街道回响,不怕被邻居听见。他说乖女,吵架归吵架,不要不回家,外面太乱,好不安全,实在不想见面,爸爸也可以住在学校再不烦你,有什么事情先回来再说,好不好?
我不敢听,怕自己被他骗过,回去就是更重的责罚,由走变成跑,脚步越来越快,终于把爸爸的声音抛在脑后了。

跑远了才发现出门没带手机,准确说是什么也没带,好在衣着整齐。下意识要去找夏鸣星,此时还不到十点,他应当在街机厅。到了却不见人影,问前台小姐夏鸣星在哪里,小姐茫茫然说冇这号人,反应过来之后刚要改口问Jesse,却听到某台街机边有男生议论,夏鸣星?那个外地哑巴?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我走过去,问他们是不是认识夏鸣星,为首的男生戴棒球帽,嘴边衔一支烟,说夏鸣星是他们同班同学,总考第一名却从不来上课,只在期末考时出现。现在是暑假,男生没穿制服,看不出哪间学校,但总归不是二十岁成年人该念的大学。我开口要问,却被他用一根手指抬起下巴:"靓女,陪我打局机我就讲俾你听。"
夏鸣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也是在这里,在这台街机边,说让我叫他哥哥才把游戏币还我。同样的话换一个人说却不觉害羞只觉恶心,这才后悔刚才没有听爸爸的话。那男生握住我的手腕,不像夏鸣星总是看似强势却动作很轻,他用了十足力气,几乎瞬间就在白色皮肤烙上红色指印。

夏鸣星此时恰巧提着夜宵推开门,撞见这一幕立刻扔了食物冲过来,他比那男生高上半头,一拳下去打肿对方半边脸,男生很快松开我,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盯着夏鸣星看了几秒,像在权衡这场架如果打起来得失几何,考试向来不及格的男中学生在这种时候算术却格外精明,最后还是忍下亏,带人走了。夏鸣星这才回过头搂我,我第一次见他打架,即使没能真的打起来,依旧吓得发抖。他摸着我的头发说别怕,没事了,耐心将我的不安一点点抚平,街机厅里人不少,众人都在看我们,他也毫不在意,始终将我护在怀里。

他提前下了班,拉着我的手带我出门,为了逗我开心故意说我害他痛失一份夜宵,要亲一口才能赔偿。我却笑不出来,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人说你是他同学?
他沉默一下才开口:"我确实是他同学。"

我这才得知事情的全貌,原来夏鸣星并不是二十岁而是十六岁,学校离我所在的学校也不算太远,是家升学率一般的便宜公立,因为他成绩好所以给他学费全免,他不去上课,只用极少的空余时间在家自学,考试时才过去,预备混个中学毕业证日后好找工作。谎报年龄是因为未成年不能长时间在街机厅上班,他在街机厅时只用英文名也是同样原因,怕被老师同学认出之后把他开除。之所以连我也瞒着,并不是故意,而是第一次见到我时没想过会和我变熟悉,后来在一起之后也找不到机会解释。他乖乖把一切坦诚承认,垂头丧气,像等待审判的犯人。
但其实我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生气,受骗的气恼只占一点点,轻易就被压下去,更多是惊讶于他居然才中学四年级:"原来你是弟弟!"我说,捏捏他的脸颊,"好亏,被你骗了这么久,一直把你当哥哥看。"

"你哪里像姐姐?"他说,看上去并不服气,"看到打架吓得发抖、动不动哭动不动生气、亲一下就全身发软,还要靠在我身上才行……"他越说越离谱,说到自己也笑起来,"所以说,怎么看也该是我做哥哥!"
"想得美,以后要叫我姐姐,记住了吗?"
他捏我鼻子:"你才是想得美!"


8.

"我的事情解释完,现在轮到你了。"夏鸣星说,不再和我闹,表情严肃起来,"不是同你讲过,让你不要再来街机厅?现在很乱,四处都不安全,更别提这里。"

我自知理亏,小声说是因为我又和爸爸吵架,他意料之中地叹一口气,拍拍我的手背,动作是安抚,嘴里仍然要说:"再吵架也不该一个人跑出来。"
我不想听他说这些,只低着头,双手搂住他的腰,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可是我想见你,我想你,我跑出来才发现没带手机,没地方去又联系不到你,只能来这里找你……"我说着说着,又要哭了,"我也知道不安全,所以出门就后悔了。刚才遇到那些人,我好害怕,好在你及时回来。"

"是啊,好在我及时回来。"他扶住我的肩膀,将身体抽离开,好让我看着他的眼睛,"要是我没及时回来呢?你会不会出事?你知不知道最近很多女孩失踪?"
他语气有一点凶,其实后来想想真的只有一点,不是刻意,而是夹在担忧与后怕中间的副产品,像用水粉颜料上色,两种不同颜色在纸上晕染开,中间的过渡段就显得灰灰的。这本来没什么,但当时的我全身绷紧着弦,各方面情绪都到达临界点。所以这话在我听来好像兜头一盆冷水,害我眼泪一下就掉下来。
我怯怯叫他名字,胡乱地对他伸出手,夏鸣星,不要生气,夏鸣星,不要凶我,夏鸣星,抱我一下,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他又叹了一口气,将我搂进怀里,低下头,脸埋进我颈窝,声音也变得闷闷的:"不是要凶你,我只是担心你。离家出走不仅仅是危险,还会让关心你的人担心,我也是,你爸爸也是。"
我吸吸鼻子反驳:"为什么提我爸爸?我知道你会担心我,但我爸爸才不会。"
"他会的,"夏鸣星从我肩头拾起一缕头发,轻轻摩挲着顺滑的发尾,"他是你爸爸,怎么可能不关心你?"
随着动作,他的声音也轻轻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散在风里:"你要乖一点,要听他的话。"

夏鸣星这话说得很平和,我却像被触到逆鳞,一分钟前还主动求他抱我,一分钟后又主动把他推开,声音里带了鼻音:"你根本不知道,你不理解我,就开始乱说。"
我怎么可以听爸爸的话?爸爸的话说的是什么呢,爸爸说要我和夏鸣星不再来往、断绝关系,要我立刻分手、好好学习。爸爸说我们是两条不同路上的人,如果硬要在一起我只会被他拖进泥里。爸爸的话说得好难听,爸爸根本看他不起,爸爸觉得我和夏鸣星是小孩子过家家,不会也不配得到好的结局。爸爸把我和夏鸣星的关系全盘否定,我又怎么可以听爸爸的话?

但我这些话一句都没说出口,因为夏鸣星愣了一下,勾了勾嘴角,笑得像是在哭。看到他这个表情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我可能说错话,但又忍不住觉得好委屈,双手握拳,指甲掐进肉里,掌心很痛,更痛是又开始掉泪的眼睛。
夏鸣星说:"我确实不知道也不理解,因为我爸早就死了。"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听他的话。"

他神色惨淡,看起来简直像风一吹就要碎掉,我有好多话想说,想道歉、想解释、想询问情况,但最后还是没开口,低着头去牵他的手。我以为他会甩开,但他没有,反而握紧了,任由我牵着慢慢往前走,在白天被晒化晚上又重新凝固的柏油马路上,在一天一个变化的东方之珠。

我第一次在和夏鸣星相处的时候如此沉默,不是因为气氛太好,生怕打破静谧时光的沉默,而是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沉默。我知道他一定被我的口无遮拦伤害了,但我的心同时也被他的话刺得流血。我突然涌上一种几乎自暴自弃的情感,我想爸爸或许没有说错,我们真的好像小孩子过家家,开心的时候万事大吉,可是矛盾出现之后,却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解决如何处理,只能以眼泪和沉默代替。
又想到他教过我的、不知火舞的知名招数花蝶扇。说是花蝶扇,其实大约等同于武侠小说中的回旋镖,武器掷出来,转一圈,回到自己手里,伤人的话说出去,转一圈,落到自己耳朵里。直到自己也被伤害,才知道哪些话不该随便开口。

走了半天才发现是回我家的路,停下脚步拽着夏鸣星的胳膊,说我今天真的不想回家。随便去哪里都行,哪怕去公园长椅上喂一夜蚊子都好过回去。我不想回家,别送我回家。但他说不行,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不回家你爸爸会担心。
好吧,我说,头重新低下去,那晚一点再回家好不好?还是没办法接受他其实比我小上两岁,潜意识总把他当成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去找他,牵手拥抱或者接吻,做什么都可以,在他身边就可以。

夏鸣星拿我没什么办法,只好无限地放慢脚步,和我十指紧扣,把短短的路程尽可能拉长。我们路过教会学校、修道院和教堂,香港和内陆不同,几乎人人信教,我没有宗教信仰,每周日听着唱诗班的歌声做去补课路上的背景音,也只把圣经当成言情小说。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这说法好罗曼蒂克,第一次看就被激起少女粉红春心。我和夏鸣星在巨大的十字架下停住,像要被他按进胸膛一样和他紧紧拥抱,嘴唇饥渴万分,去找对方的嘴唇。好想靠近、再靠近,不是喜欢而是爱,爱到所有的比喻句和形容词都显得做作,爱到除了吻就只剩下吻。好想现在就是世界末日,好想做他身上的一根骨头,即使会有排异反应,即使我们都痛苦难忍。

夏鸣星是优先找回理智的人,他一点点抚过我的头发,疲惫和戾气被排山倒海的爱意消解,这时候才觉得他确实还是个小孩,十六岁,属相是小狗,和Eddie一样,黏糊一阵子就忍不住摇起尾巴。很多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很多未知、很多矛盾、很多以我们现在的年龄和能力还解决不了的问题。动荡的地带长出动荡的人,一群人提着酒瓶大哭大笑,靠近我们又经过我们,夏鸣星第一时间把我护在怀里,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我看到他黑色的无袖背心,用食指触碰他胸口绣着的四个红字。上善若水。
绩优生习惯作祟,不自觉背起道德经,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水是世上最常见又最沉默的东西。啤酒瓶里喷涌的也是水,城市的下水道里流淌的也是水,我和夏鸣星的眼睛里闪烁的也是水。人体的大半组成是水,地球的大半组成还是水,所以觉得排山倒海是很极致的形容词。排山倒海的爱情,爱情把高山推开,把大海翻过来,任何问题、任何阻碍,一切的一切都被它打败。爱情是水,一开始是润物细无声,后来变成排山倒海,用很多爱,很多很多的爱,把高山推开,把大海翻过来。

夏鸣星送我到我家楼下,我挥手跟他道别,深吸一口气,上楼回家。



9.

回去之后爸爸好像已经睡了,房门关着,灯也暗掉,我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溜去卧室洗漱睡觉,躺在床上又按亮手机,找到联系人Jesse,发一句晚安过去。
夏鸣星很快回了句晚安,要我早点休息,我因此睡得很好,直到第二天醒过来才觉得事情不对,爸爸的房门不是关上而是锁了,打电话去学校,得知爸爸真的搬去教工宿舍,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爸爸不是不对我失望,爸爸放弃我了,这六个字好让人泄气。

而夏鸣星恰好这周都很忙,暑期是街机厅全年生意最高峰,这周又是暑期生意的最高峰,刚放假时大家都有所收敛,再过几天又要开始赶开学要交的暑期作业,所以现在是最好玩乐的时间。老板给他开双倍工资,又承诺忙完这周后给他放一整天带薪假期,央他留下来全天帮忙。薪水丰厚,没理由拒绝,他干脆收拾东西暂时住在店里,作息也跟我有时差,街机厅下午一点开门,早上六点打烊,我不想他为了见我丢掉睡眠,便和他约好等忙完这阵再见面。
于是我又回到一个人,爸爸不在,夏鸣星也不在,我独自面对书山题海,实在觉得日子难捱,只好出门闲晃——特意挑在白天,那次之后结结实实长了教训,不用人提醒,也会在太阳下山前自动自觉回家。

好容易熬到最后一天,手机铃声响的第一秒就跳起来接,夏鸣星说自己已经到我家楼下,我早就换好衣服理好发型,边打电话边冲下去,看见他倚在单车上对我笑,怀里一大捧玫瑰花。夕阳早就落山,星星和月亮还没来得及升起来,但我却觉得好像所有的阳光所有的星月,所有璀璨光芒都落在他身上。

"浪费钱干什么,这个很贵。"我从他手上接过花,沉甸甸的一大捧,抱了满满一怀,几乎挡住全部视线。
"我可是刚拿到双倍薪水,"他挤挤眼睛,"钱太多了,不知道该怎么花。"
"可是双倍薪水来得很辛苦!"我抱怨,"你都没时间睡觉。"
"你怎么还没花高?这样子好像玫瑰花开口说话,"他握着我的胳膊,带着我把手往下放低一点,这才露出脸,"我在家睡过一觉才来,从早上睡到晚上,现在精神很好。"

"好吧,"我见他确实神采奕奕,这才笑了,"那我们今天去哪里!"
"不急,"他说,隔着一大捧玫瑰低头吻我,像牛郎织女隔着迢迢银河,嘴唇却依依不舍,黏在一起,"先亲一下,好想你。"

可惜吞口水解不了饿,我和他都一整天没怎么吃饭,接吻的时候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亲到一半开始笑,笑得我脸上很痒:"饿了?要不要去我家,尝尝小夏哥哥的手艺。"
"你会做饭?"我问,半晌才后知后觉皱眉,"什么小夏哥哥,是小夏弟弟。"
"你反应太慢了,错过最佳申辩时间,"他很得意,又亲我一口,"说两句好听的,小夏哥哥做饭你吃。"

玫瑰花放在车筐里,夏鸣星骑车载我回家。我第一次在天黑之后坐他后座,抓紧他衣角,虽然并未拒绝,内心却无比忐忑,男朋友邀我回家?会不会发生什么?
"对我有非分之想也很正常,"夏鸣星的声音突然响起,害人差点从车座摔到地上,他自己倒是气定神闲,"毕竟我那么帅。"

"你面皮赛过城墙壁!"我伸手拧他后腰,他痛得大叫,这才服软求饶:"是是是,我又丑、又笨、面皮又厚,大小姐怎会看得上我?"
他退让一步,我却仍不满意,胳膊一伸,结结实实把他抱住:"乱讲。"
当然看得上你,非常看得上你。

没想到夏鸣星家不在沙田,而在六七公里外的九龙寨。我只在黑帮电影里听过这个地方,哪知实景比电影更赛博朋克。密匝匝的棚屋像城市之树在潮湿根部丛生的真菌,立于一大片空旷荒土,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却不是暖光而是白色冷光,像是那光要从楼栋间涌出来、炸开来,把天空也染成不夜之颜色。周遭有许多立了牌子待拆迁的危楼和已拆迁至一半的废墟,我们要进去的那一幢看上去也几乎摇摇欲坠。夏鸣星见我瞪大眼睛的惊讶表情,眼神黯了黯:"这里就是我家,是不是很破?"
"哪有!"我说,觉得很兴奋,拉着他的手往楼道里走,"很酷!像探险游戏!"
"哪有什么可探险的,"他扑一声笑出来,笑意绽在眼角、唇边,也分一点到相握的手,"我家在十一楼,要爬楼梯,电梯老是坏。"

十一楼,听上去是个小数字,但爬到第八层的时候我却已经巴不得自己是被关在电梯里:"腿抬不起来……"我拖着夏鸣星的手求饶,"休息,休息一下。"
"你是一休哥吗?"他笑着蹲下来看我,眼睛亮晶晶,"抱你上去?"
"不要!"我说,立马站起来,"我还可以再爬几层……"话音刚落腿又软成面条,倒在他怀里,连自己也以为是投怀送抱,整个人都不好意思了。

夏鸣星低笑一声,箍着我的腿将我抱起来,我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头发因为这个动作而往外一甩。这姿势好罗曼蒂克,像骑士抱着他的公主,我想,身体贴他太紧,别过头不敢看他,脸悄悄又红起来。
夏鸣星看起来完全不是那类米其林筋肉男,体力却意外好得可怕,爬完八层,又抱起我再爬三层,拿钥匙开门时也不把我放下,直到进了家门才将我安置在沙发上,歇也未歇,套了围裙进厨房,说是要大展身手煮面我吃。

"不是说做饭?怎么变煮面?"我跑去厨房,站在他身后看他煮水烫番茄,剥皮以后切成小块,再转身去冰箱拿鸡蛋,"搞不好你根本是把我骗来你家欲行不轨。"
"饭又不一定是米饭,"他理直气壮,"番茄鸡蛋面也可以做晚餐。"

他主动准备晚餐,我穷极无聊,就在他小小的房子里四处打转。他住的是一居室,其实也不能说是一居室,根本只是个单间,厨房窄得挤两个人都勉强,餐厅客厅卧室都合在小小一间,电器只有冰箱风扇,家具只有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以及一条小沙发和一张单人床。
"你一个人住喔?"这床不过一米宽,还不如上下铺的学生宿舍,我伸手按了按,床板好硬,他睡觉难道不觉得在睡木板?
夏鸣星点点头:"我爸爸去世了,我妈妈长期住院,"他没有转头,迅疾说了下一句,"没有乱问问题,不准说对不起。"

"哦……"我被他预判所有反应,只能拖着脚步蹭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你煮面好香。"
"不用哄我开心。"他笑,胸膛和后背一同共振,连着我也觉得胸口颤动:"才不是哄你开心,"我吸吸鼻子,"是真的很香。"
"可能是你太饿了,我做饭只是勉强能吃,"他说,推我去一边,要我自己玩,"你在这里好挡路,我转身都难。"
"哇,你居然嫌弃我!"我扁扁嘴,坐去桌边等他端晚餐上来,因为他家里只有一张桌子,所以那桌子不完全是餐桌,也放在床边充当半个床头柜。桌子一侧是床,一侧是一把小椅子,桌面上放了纸巾、水杯、泡腾片,还有本画册,翻开一看全是冬天,皑皑积雪、毛茸茸北极熊,还有色彩流丽的星空,绿色的一道光划过天边。

"在看什么?"夏鸣星端着两碗面过来,低头瞟了一眼封面,就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先吃饭,等等再看。"
我于是放下画册,执了筷子吃面,夏鸣星的厨艺比他口中的"勉强能吃"好上百倍,煮的面简直要香掉舌头,我吃了整整一碗,几乎连汤也喝光,才抽了纸巾心满意足擦擦嘴,对他比一个大拇指夸他很会做饭。
他其实早就吃完,只是一直坐着没动,在我对面静静看着我吃,见我放筷,这才拿起空碗去洗,只说嫌挤,也不让我过去帮忙。我没事可做,又拿起那本画册乱翻,原本是坐在他床上,翻着翻着懒了,上半身就倒下,腿也悬在空中晃,不忘记大声赞他:"好贤惠喔!"
夏鸣星切一声,为了显示自己对我懒得搭理,将水龙头开得更大一点。



10.

那画册不厚,翻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已经洗好碗,也不擦干,湿着手就来捏我的脸,我被他揉圆捏扁,感到自己被当成一只软软的小动物,眉毛和鼻子一起皱起来:"书要湿了!"
"没事,防水的,"他笑,接过那本画册,"你也喜欢这本书吗?"
"嗯,主要因为我喜欢冬天,"我说,"香港的冬天二十多度,过了好像没过,从前在光启其实也好少看到雪,见得少所以想看看,这上面画的是哪里,北极?"

"是冰岛,"他说,挨着我也在床上倒下,伸直手臂举着画册,"你喜欢极光吗?"
"其实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极光,只在电视和绘本上看到过,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我看着他翻到最后一页,用手指摩挲厚实的铜版纸,纸上是绚丽的绿色夜空,"但感觉会很漂亮,颜色像你的眼睛。"

他于是转脸看我,用他那双晶莹剔透的绿眼睛:"那你看我的眼睛就好了,看极光干什么?"
"……不一样嘛,"我耳根发红,扭过头到另一边去,目光黏着推拉窗,看到外面是一大片荒地和一小块月亮,一小块月亮却可以把光线填满一大片荒地,余裕的部分和晚风一起沿着窗户流进来,钻出半开的窗帘,落在我的头发和睫毛上,"其实夏天也很好,今年的夏天就很好。"

"还不够好,"夏鸣星说,放下画册,伸手拉我的手,和我十指紧扣,"还可以更好,等我们都再长大一点。"
我翻个身,面对着他侧躺着,发觉自己的头发被风和床单弄得有点乱了,却并不想整理,而是把右手抬起来,递到他眼前:"你看。"

他抓着我的手左右端详,花了好几秒钟才发现我要给他看的是什么,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这是贴纸还是……"
"是纹身。"我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黑色花体的英文名刺在皮肤上,绕在无名指根,像名字的主人正环抱着我。
Jesse.

夏鸣星看了我很久很久,久到我开始忐忑,内心猜测他到底是在惊讶还是在生气,才把我的手拉到他唇边,轻轻吻我被刺青的地方:"痛吗?"
"有一点点,"我说,见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才松一口气,"但是现在已经差不多长好了,前几天只敢用一只手洗澡。"
"这纹身很难洗,"他说,"等你长大,想洗也洗不掉。"
"没关系呀,"我说,懒得起身,在床单上扭两下,把自己蹭到他怀里去,这才仰着头看他,"为什么要洗掉?等我长大,想把你的名字藏起来的时候,你肯定已经送我戒指,到时挡住就好——"

我话说到一半,就看见夏鸣星几乎是恶狠狠地翻过身,把我压在他身下,用猛兽捕猎的姿势吻我。这吻不仅在嘴唇和脸颊,也在侧颈,锁骨,甚至更往下。我被他亲得眼泪汪汪,手抵在他胸膛,不知道该靠近还是推开。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但我却比之前的每一次都紧张好多好多倍。我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右手被他扣在床上,左手无助地去揪自己的衣角,怕得不行,只能闭上眼,从喉咙口抑制不住地发出一两声细弱呻吟。
我很喜欢夏鸣星,所以无论他要做什么都可以。

他伸手解我的上衣扣子,从polo衫领口伸手进去,神色小心翼翼,动作却毫不留情。我还在发育期,平时不做什么的时候都偶尔觉得酸胀,这下被他揉得好痛又好怕,拼了命才忍住眼泪,抬起下巴求安慰一样去找他的嘴唇。
夏鸣星安抚地亲我一口,搂着我的腰,自己坐起来的同时也把我捞起来,另一只手箍着我的膝窝,一下子把我抱到他腿上去。我侧坐在他身上,吓得睁开眼睛,才被他重新吻上去。

他比我高了很多,即使我坐在他腿上,他吻我仍然不需要仰头。我感觉自己的嘴唇都要被他亲破了他才松开我,却不是要放我走,而是捏住我的上衣下摆往上掀,粗重的喘息在我耳边响。我闭着眼,鼓起全身勇气配合他的动作抬起手,上衣被脱掉,刚才出的一身热汗暴露在空气里,蒸发时带走热量,竟然在三十几度的天气里感觉到冷了。
他很快覆上来,身体滚烫,几乎把我全部包裹在他怀里。手指沿着手臂攀岩,由上臂到指尖,反应过来的时候无名指上多了温热的触感,睁眼看见是原来圈在他指根的两枚戒指分我一只,黑色留在他那里,银色套在我手上,比我的尺码大一号,松松垮垮,一垂下去就会掉,只好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把自己当成一株孱弱菟丝花,把他当成一棵高大铁刀木,全心全意信任、依靠、攀附在他身上。

戴着戒指的手十指紧扣,吻愈来愈热愈来愈浓,内衣是粉红色、脸颊是粉红色、嘴唇是粉红色、吻痕是粉红色。窗帘被风吹动,月光就也变成波浪,不是流动而是涌动,银白的月光照在银白的戒指上是加倍的银白,银白的月光照在粉红的恋人上也是加倍的粉红,夏鸣星抚过我镀了银的肌肤,哑着嗓子夸我漂亮,我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说老实话并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漂亮,但我看到他的眼睛,贴着他的掌心,轻易便知他是真的爱我。

我一直坐在他腿上,动作间臀下的裙摆被蹭上去,几乎撩到要露出底裤,但没有人想到要把它往下拉,反而只嫌撩得不够上。夏鸣星一手握着我的腰,另一手伸到我背后,笨拙急躁地试图解开我的内衣,两枚金属背扣像两把轻易被撬开的锁,我感到自己也被他强行打开了。
我的心从胸腔跳出来,我的胸从乳罩跳出来,他望着它们,我的心脏、我的胸膛、我的乳房,无论那是什么,他望着,露出着迷的眼神,然后按住我的后颈细细地吻我:"姐姐,姐姐……"

第一次被他叫姐姐,竟然是在这种场景之下,我在他的亲吻和爱抚中失去所有力气,撑住他的腿才勉强没有倒下去,肩带依然摇摇欲坠挂在肩膀,穿了却和没穿一样,像一个即将亡国,赶在敌军兵临城下时金蝉脱壳的国王,那人去楼空的皇城门虽然掩着,却只剩下欲盖弥彰了。

"夏鸣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一声声叫他,叫他的名字,一开口就带了哭腔,眼泪坠下来,刚好落进他的吻里,又被他送进我的口腔,尝到好多加了盐的苦涩。

夏鸣星好像被我叫醒,突然停了动作,偏过头,把头搁在我的肩窝。他急促地喘着气,却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半下也不肯再动。我以为是我无意间让他不开心,讨好地去亲他裸露在外的脆弱后脖颈,却只尝到一嘴汗水味,轻轻皱眉:"你好咸。"
他伏在我身上,很无奈地笑,终于喘匀了气,抬头亲我一口:"你好甜。"
我伸出舌尖,试图加深这个吻,他却松开我,偏过头避让的同时把我的肩带重新拉回肩膀上,两只手绕到我背后,比解开时更笨拙也更认真地,重新把我的内衣扣子扣好。

"等我们都再长大一点。"他说,语气像是承诺。



11.

我重新坐上夏鸣星的单车后座。
夜已经很深了,最近治安不好,连路灯也没几盏,到处都暗暗的,他在前面骑车,我侧坐着给他打手电,右手抬起来,可以看到他刚刚送我的那枚戒指,材质只是普通的银,设计也一般,甚至不合尺码,但我不肯摘下来,反复端详,觉得很好看。

"以后用更好的来换,"我对夏鸣星说,"我要超级大的钻石,要铂金的戒托。"
夏鸣星在我前面说好,他没有回头,只有带着笑意的声音被风载着吹进我的耳朵:"鸽子蛋那么大?鸵鸟蛋那么大?恐龙蛋那么大?"
"鸽子蛋就好,"我跟着他傻笑,"恐龙蛋会把我的手砸骨折!"

"那就多买几个,"他一本正经地说,"铂金白金黄金玫瑰金,鹌鹑蛋鸽子蛋鸵鸟蛋恐龙蛋,换着戴,每天戴一只,一个月都不重样。"
"我们还要去看极光,"他继续道,吐出的字句像彩色的针线,一针针给我编织一个亮晶晶的梦境,"去冰岛,去北极圈,去冰面上搭帐篷,还要去看北极熊,去看极光,"他说,"我们可以在极光下接吻!那一定很酷!"

"怎么只想着接吻?"我戳戳他的后腰,"你好闲!"
"嗯,不像姐姐,姐姐好甜。"
他一定是故意这么接的,我想起刚刚在他家发生的类似对话,脸红得要烧起来,听见他在前面小声憋笑,下意识要咬嘴唇,但是嘴唇之前被亲破了,咬一下把自己疼得半死。于是迁怒到他身上,动作由戳变为拧,拧得他痛呼一声才满意。

"快开学了,"他转一个弯,到了我家附近的街口,我看见熟悉的街景,叹一口气,有些惆怅,"开学之后我功课会好忙好忙,恐怕和你一周见不到一次面。"
"好好学习,"他说,"虽然我魅力很大,但不要只知道想我。"
"自恋鬼,"我哼一声,"你也不许想我。"
"那可不行,"他刹了车,回过身看我,故意装作苦恼的样子,想让我再亲他一口,"不想你的话,很难活下去呀。"

我扳着他的脸,强迫他转回去继续骑:"其实我还没有想好考哪所大学,我想好好学习,但我不想去爸爸那里。"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但和他呆在一起就要吵架,他也难过我也难过。"
我小声碎碎念,并不指望夏鸣星替我做决定,夏鸣星也很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没有说话,慢慢骑着车,安静地听。
"我想考港大,虽然港大比港中大还要更难考一些,但是不用去爸爸那里,也不会给他丢脸。"
"最重要的,那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问夏鸣星:"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什么意见。"他说。我低头,看见他衣服背后写的四个大字,海立云垂,很快想起小时候爸爸也教过我这个词,来源自杜甫的"九云之天下垂,四海之水皆立",是气魄很大的一个词,爸爸是最最传统的文人教书匠,那时候很慈爱地把我搂在怀里,说希望我以后也能继承他的衣钵,做出"海立云垂"的文章。
现在觉得我和夏鸣星也是海立云垂,我们甚至从鸽子蛋戒指约定到北极圈旅行,在没有冬天的香港约定之后要一起度过冬天,年龄加起来没有成年人鞋码大的两个人,空口许愿的气魄却比谁都大。在这样广袤的夜空之下,我们俩连同这架单车其实只是小小的一个点,但在彼此的眼睛里,我们又是一整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抬起头看见我家所在的那栋楼,爸爸久违地站在窗口,表情算不上多严肃,反倒是柔和,耳边是夏鸣星在说话,声音也算不上多深情,只是很柔和。

"我知道你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犹豫不决。"
"其实,你早都有决定了。但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我都会站在你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