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宇宙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21      字数:3778
Jesse是我降落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或许他只是长得像人类,我想,因为这是一颗陌生的小行星,可他却没有穿宇航服,而是穿了一件橙黄色的T恤衫,橙黄色是太阳的颜色。
是星星的颜色,他说,语气像在开科普讲座,太阳也是星星的一种。目前是黄矮星,即将变成红巨星,不断衰弱却不断膨胀的太阳,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
没错,我是一个流浪者,我说,没有细究他怎么读到我的想法,正如我没有细究自己为什么知道他叫Jesse。膨胀的太阳侵吞地球,人类散落在各个宇宙飞船里,被随机投掷到外太空,分配给我的是单人舱,驶往人类所能及的最远星系,宽敞又孤独,幸运又不幸。
投掷,他笑起来,听起来像一颗铅球。
确实也没什么区别,我们有流水线化的发射基地,可以发射出很多东西,无论是铅球、无人机、飞船还是人造卫星。

那可不可以投掷一颗汤圆?
汤圆?我想了想,也许可以,但是可能会破。
他走到我面前来,看上去年纪不大,个子比我要稍稍高一些。我发现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很纯粹很透亮的绿,让人想起树叶、草地,或者一切和生命相关的东西,我曾经拥有过,现在却离我很遥远的东西,
不会破的,他说,汤圆是最无坚不摧的。

看来他说的“汤圆”和地球上那种包着内馅的糯米制品不是同一个东西。
是,也不是,他说,俏皮地歪头,汤圆挂在树梢上,星星盛在碗里。
所以在你的词典,“汤圆”的意思是“星星”?
他摇头,为我堪忧的理解能力叹了一口气,汤圆是我,星星也是我,Jesse也是我,我是这颗星球上唯一的原住民,这是我的星球,我是星球的王子,我更是星球本身。

王子吗,我想,可我要找的——
如果你需要,他连忙说,我也可以是你的骑士。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伸出手,把我宇航服上的呼吸阀门拧开,我憋红了脸,以为自己要窒息而死,三秒后发现并没有。他慢条斯理地继续拉开我的拉链,取下我的头盔,其实这里是宜居环境。他帮助我从白胖的宇航服中蜕出来,很久以前的地球上有种生物叫蚕,这一动作让我想起该生物被人们称颂已久的某种行为。
破茧,对吗?
我正要回答,发现四周都暗了。

天黑了,他快乐地说,欢迎来到我的黑夜。
什么时候会亮起来?我问,我有一点怕黑。
本来应该是两分钟后,不过如果你怕黑,一只手抓住我的,比我的体温略高一些,他牵着我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
天亮了。

这是一颗很小的星球,他说,自转一圈只需要五分钟,如果往前面一直走一直走,就永远可以待在白天。
为什么不把它做大一点呢?
因为我也很小啊,他说,我还是个小孩子。
可是你已经比我高了。
只高一点点,他撇撇嘴,好像对这件事情感到很不满,况且,如果做得太大,追赶白天的时候会很累。

你也怕黑吗?
不,只是有时候不喜欢,黑夜太黑了,会把声音都吞掉。他牵着我又往前走一步,让我们始终保持在星球的亮面,橙色的光照耀着我们,我知道那不是阳光,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光线很神奇,毛绒绒的,甜甜的,在光线里甚至有橙子的香味。
那就是一颗橙子,Jesse笑起来,像一个对自己的美术课作品感到非常满意的小孩,橙子光,是不是很酷?
橙子也会发光?
嗯,因为我想要橙子发光,所以橙子就会发光。

不喜欢黑夜的时候,我就像这样,沿着分界线走,他示范给我看,我跟着他用同样的步速和步幅,在一秒钟内看到了三次日落。
不对,是橙落。他停下纠正我,天很快又黑了,于是他说,有时候我喜欢黑夜,我就会这样静静地站一会儿。
我发现你的黑夜里没有星星。
只有一颗,在这里,他拉着我的手碰了碰他自己的脸。
星星怎么不发光?我笑了。
嗯,因为我不想要星星发光,所以星星就不会发光。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他突然问。
为什么想要叫我姐姐?
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不是会读心术?用它就行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到你的心告诉我可以。
嗯?
姐姐,我听见他的笑声,姐姐。

黑夜并没有吞掉声音,我指出,我听见了。
那是因为你牵着我的手,Jesse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落寞,我一个人的时候在黑暗中说话,就没有别人可以听见。
这样的话,其实和黑夜没关系,我想说,但最后没说出口,他应该读到了,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破茧成蝶是褒义词,作茧自缚是贬义词,但是没有茧就不会有破茧,我们安静地呆满两分钟,天亮起来的时候他如是说道,就像没有黑夜就不会有白天。
听起来很哲学,我说,下意识要去摸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也是橙色,在橙子光芒的照耀下变成另一颗橙子,我想如果我们是在地球,他一定是阳光照耀下的另一颗太阳。他的头发软绵绵地挠我手心,于是我的声音也变得软绵绵:所以即使我怕黑,黑夜也不是贬义词,黑夜只是黑夜。
没错,他在我的手掌下笑了,就像即使我喜欢姐姐,但姐姐也不是褒义词,姐姐就是姐姐。

我们又迎来一轮橙落,他被笼罩在巨大的、温暖的橙色光晕里,轻轻戳了戳我的脸颊。
也是橙色,他说,姐姐是第三颗橙子。

你总是一个人吗?我在黑暗中问他,我们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所以我觉得自己正在对一整个宇宙喊话。我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球上有一个童话故事,里面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小王子,他遇见过一只狐狸,还浇灌过一朵玫瑰花,他在狐狸和玫瑰花中间做选择,很挣扎。
我听说过那个故事,他在黑暗中回答,但我没有狐狸也没有玫瑰花,我不喜欢,所以没有。而且我现在已经不是小王子了,我是骑士,你忘记了?

对不起,我道歉,是在刚才,你读到我其实想找骑士的时候吗?
没错,他说,现在我要问你,姐姐,你为什么要找骑士?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过一个传说。骑士会守护公主,即使世界末日。
那我就是你的骑士啦,他很高兴,地球都不在了,但我和我的星球还在,姐姐是公主,我守护姐姐。

不是这样的,我说,骑士不是一种身份,骑士是一个人。
我知道呀,我就是骑士。
我和他讲不通,只好看着橙子又升起来,橙色光芒照在他身上,我才发现他的橙色T恤不知何时变成了白色衬衫,外面加一件白色的西装马甲,牛仔裤也变成配套的西装裤。
我是骑士,无所不能,他笑着,打个响指,背着的另只手把一束花递到我眼前,红色粉色黄色,斑斓的玫瑰,你喜欢玫瑰的话我就有玫瑰。

你怎么连衣服也换了?骑士不应该穿盔甲吗?
刻板印象哦姐姐,他拉长声音,穿白色衣服,当然因为汤圆是白色。
那星星呢?
星星在我们脚下,不叫B612,和你的童话故事里不一样,我们不用字母和数字命名它。
那用什么?
用中文。
他对我微微颔首,行一个标准的王子礼,它叫夏鸣星,我也是。

名字太多,我都要搞晕了,又一次橙落来临,我终于赶在天空完全黑下来之前握住他的手。
你可以这么理解,在这个地方,除去“你”以外的,都是“我”。
怎么会这样?
因为我是骑士啊,我的守护是毫无死角的。
那黑夜也是你?
是的,不仅黑夜,白天也是。
那你为什么会不喜欢黑夜?
姐姐,他问,你总是喜欢你自己吗?

见我不回答,他更紧地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星球上有一条规则,黑夜时不可以说谎。
意思是白天可以吗?
可以,他说,但是说谎是不对的。
现在是黑夜,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骑士?
是。

我沉默。
他沉默。
他说,你不相信我。

好吧,其实我只是一颗汤圆,黑暗中他突然靠近我,头发碰到我的耳朵,不信你闻闻,我身上有汤圆的香味,黑芝麻味。
我认真闻了闻,只闻到橙子味。
你再闻闻?
我闻到了烤栗子味。
再闻闻嘛。
烧焦木头的味道。

哎,他叹一口气,你嗅觉失灵了,可能要靠味觉辨认。
什么意思?
你咬我一口就知道了,他贴得愈发近,用软软的脸颊碰我的嘴唇,然后是我分不清的、更软的东西。
在我的星球上还有一条规则,他说,黑夜时可以接吻。

姐姐,你爱我吗?两分钟后天亮了,他松开我的嘴唇,问我。
我们才刚认识,我有点脸红,谈不上爱不爱——
可是我们已经接吻了。
那明明是你强行——
我们也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哪有,即使天黑一次算一天,也才不过几天时间——
他第三次打断我,我是说,在这个宇宙诞生之前。

什么意思?
你没有发现吗?我告诉过你的,这个宇宙里除了“你”就只有“我”,这是我创造的宇宙。
我知道,但是这代表什么?
他蹲下来,然后坐下来,我的视线随之下移,这才注意到不仅仅是他递给我的那一束,整片地上、整个星球上到处都是绿叶繁花。他招招手,示意我也跟着坐下。

你有没有感受到它的脉搏?他拉着我的手去碰地面,我的掌心贴着茂密的草地,隐隐感受到大地的震颤,一下、两下,很有规律,像是这颗星球正在——
在跳动,他说,你没有想错。
他绿色的眼睛看着我,我在他眼睛里看到斑斓的玫瑰和茂密的草地,看到一望无际的绿叶繁花。
这是我的心脏,姐姐,这片宇宙都是我的心。

他说,你知不知道Jesse的含义?
我摇头。
是“上帝安在”,他笑了,我从来不骗你,这是个很长的等量代换,我是Jesse,Jesse是汤圆,汤圆是星星,星星是骑士,骑士是上帝。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他说,姐姐,我的心里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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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夏鸣星把摄影机关掉,和我快乐地击了个掌,伸手去关镜头外那盏定时五分钟的日落灯,“这次微电影大赛我们一定能拿第一名。”
“真的吗?”我皱眉,一脸担忧,“可是这太意识流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观众能看懂吗?”
“哎呀,姐姐,”十六岁的夏鸣星,虽然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顶,但还是很爱拽着我的袖子撒娇,“你相信我一回嘛,我可是很有艺术细胞的。”
“不相信你就不会陪你演了,”我习惯性掐掐他的脸,“臭汤圆,要是拿了奖金记得请我吃饭。”
“那是当然!”他笑眯眯,“说起来,我是不是姐姐的荧屏初吻?”
“何止荧屏……”我小声嘀咕,脸红起来,决心找个话题回击,“那我是不是汤圆的第一个微电影女主角?”
他笑着看我,眨眨眼,看得我心神不宁,好像自己仍然处于他的心脏宇宙里。

他说:“何止微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