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降临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21      字数:8855
"爱要是邪门玩意,我便迷信。"

1.

如我所料,我失眠了。
两个小时前我在电话里对夏鸣星柔情蜜意说了晚安,一个小时前我在安安的朋友圈底下哭诉自己失眠要她陪我聊天,半个小时前安安说她实在太困了让我要么找夏鸣星要么自己去数羊,然后我现在躺在床上,羊数到九百六十三只,睡意却迟迟不出现。

九百六十三、九百六十四、九百六十五……我脑子里漂浮好多毛绒小羊,不只是英文单词"sheep"而是拥有具体形象。粉白色豆豆眼,长了小小的翅膀,挤挤挨挨熙熙攘攘堆满整个脑海。起因是夏鸣星订了一大堆毛绒小羊,说要布置一个不一样的婚礼,婚礼花束的棉纹纸里捧着的不是鲜花而是玩偶,不仅如此,浮雕的罗马柱上站着、铁艺的围栏边绑着、新郎和新娘的胸口别着的都是这种小羊。
它的名字叫"爱神",夏鸣星说,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倒是可爱的,可是为什么要叫爱神?
因为一个传说,夏鸣星神秘地眨眨眼,示意我凑过去听。羊是很古老的动物,圣经里说羔羊是上帝的化身,代表圣洁、虔诚和感恩。一旦它被神赐予翅膀,就可以飞到天界去,相当于是人间与天界的使者——
——人间与天界的使者,那不就是你吗?
那不一样,夏鸣星说,你听我说完嘛。我的工作是引渡亡魂,而它的工作是传递愿望,把相爱的人们所许下的愿望传到神面前去,比如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这种长翅膀的小羊也被称作爱情邮差,因为它所做的就像是从人间收一封封情信,再投递到天上去。

好浪漫,我感叹,和丘比特的故事不一样,不是由爱神指定爱人,而是由爱人拜托爱神,我更喜欢这个版本的故事。
不仅如此哦,夏鸣星得意洋洋,因为它和我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同事,所以如果许下愿望的是我们,就会有双倍的效果!
双倍的效果?我笑起来,在他眼前比了个剪刀手,两生两世两双人?
他皱眉,伸出手,用拳头裹住我的剪刀,瞎说什么呢,是这辈子和下辈子,都祝福我们在一起。

不对,我说,圣经里说人死以后上天堂或是下地狱,只有你们道教才讲生死轮回。而且人家的神是耶稣基督,你的神是元始天尊,都不在一个单位,怎么好做同事的?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秘密,他气定神闲,这个秘密很重要,只能告诉最亲近的人,不能让别人听见,所以你再过来一点。
其实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想让别人听见也没人来听,但我还是很配合地又挪过去一点,身体几乎陷在他怀里,耳朵也快要贴上他的嘴唇。

他对着我的耳朵吹气:因为是——我——瞎——编——的——
我就猜到!我转过脸去,正要骂他骗人精,就被他找准时机用力亲了一口。这家伙接吻的时候很像大型犬,整个人亲亲密密黏上来,比起嘴唇更爱使用舌尖,不像在吻更像是舔,舔得人心里也被毛茸茸的尾巴撩过一样,麻麻痒痒的。
不是同事也没关系,他说,大不了我们老实一点不走后门,这辈子许过愿了,下辈子再许一次。



夏鸣星托婚庆公司订的小羊可以实现爱情愿望,我脑海中漂浮的小羊却实现不了我的入睡愿望。我从小就有个毛病,如果第二天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头天夜里就肯定睡不好觉,小时候是考试前夜、旅行前夜,长大后就变成汇报前夜、出差前夜。现在是婚礼前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感到雀跃原来不只是形容词而是动词,因为只要翻个身,心脏就好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夏鸣星很了解我这个毛病,所以今晚特意打电话来关心。我洗完澡靠在床上敷面膜,听到他问我是不是今天又睡不着觉,精华液顺着脸流到脖子上,慌慌张张拿纸去擦。

有什么好紧张?我欲盖弥彰,结婚而已,有什么好紧张?
哇,结婚你都不紧张?夏鸣星在电话那头惊叹,可是我好紧张,姐姐,他叫一声姐姐,又咽回去,不对,不能再叫姐姐。
那要叫什么?
他沉吟,叫……叫夏太太?
什么呀!我连脚趾都蜷在一起,身体也缩成一团,结果动作太大面膜纸掉下来,整张盖在床上,弄脏的不仅仅是脖颈还有被单。我不想被他察觉,抿着嘴红着脸悄悄起身换被单,电话那头传来"咚"一声,闷闷的,声音却很大。

我从柜子里拿出新的被单要换,听到声音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夏鸣星的说话声也闷闷的,好像很不好意思,又拼命忍着痛的样子。
刚刚从床上掉下去了,他嘟嘟囔囔,屁股好疼。
我笑出来,要你乱讲话。
这怎么是乱讲话?他不服气,只是以前没这样叫过,所以还没有习惯,等慢慢习惯就好了。

我是不会习惯的,收起你的妄想,我夹着手机换被单,结婚了也要叫姐姐。
可是就算我叫你姐姐,等结婚了别人就是会喊你夏太太啊,结婚以后去给Eddie洗澡,宠物店员工会问Eddie的爸爸妈妈好,去吃西餐厅,侍应生就会说欢迎夏先生和夏太太,他美滋滋,姐姐因为小时候住在我家附近才变成姐姐,这是老天安排的,但姐姐因为喜欢我才变成夏太太,这才是我自己凭本事讨来的。
凭本事讨来的?什么本事?
一首歌,算不算本事?



2.

夏鸣星向我求婚是在冰岛,北极圈里白茫茫的雪地上。他说自己的二十二岁生日愿望就是看极光,胁迫我请了年假抛下工作跟着他出国。我们走得仓促,衣服没带够,对天气情况也预估不足,只好哆哆嗦嗦临时买了两件加拿大鹅,配上厚厚的围巾手套,把自己裹成两颗煤球。
他生日当晚天气预报说刚好有极光,我们约了观测点,花了一整个白天搭好帐篷,晚上就肩并肩坐在一起等。他试图搂着我,但是我们都穿得太厚,场面像两只短手恐龙握手,有点太过滑稽,所以他伸出来的手又蔫蔫地自己收回去。

我们等极光等了好久,等得我昏昏欲睡,倒在雪地上摆成一个大字。他倒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星空,感叹我们头一天还忙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第二天就躺在北极圈的雪地里看北极星,实在是很浪漫。
他说着,翻个身,手撑在我身上,姐姐,要是现在雪崩就好了,厚厚的雪把我们埋在下面,我们就会变成冻土层的标本,永远拥抱在一起,永远相爱。

乱讲,我瞪他,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有点难,但勉强可以——谁说变成标本才可以永远拥抱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抱着你不撒手。
姐姐,他的脸贴着我的脸,声音闷闷的,我要被勒死了。
我才不管,我说,是你说的,永远相爱,死了都要爱。
他笑,一个用力抱着我打了个滚,于是我们变成侧躺着的两颗煤球,脸对着脸,肚子抵着肚子,他伸长脖子想亲我一口,但被两条缠了几圈的厚围巾挡住,郁闷地叹了口气。

天气冷真耽误人谈恋爱啊,他说,还是夏天好,夏鸣星的夏是夏天的夏,所以夏鸣星和夏天一样好。
不要自吹自擂。
夏鸣星不好吗?他问,睁着大大的绿眼睛,一脸无辜的看我,小夏不好吗?汤圆不好吗?姐姐,我对你不好吗?
……好。

嘿嘿,他心满意足,姐姐也很好,专程休假来陪我过生日。
明明是你强行……我想到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待修改设计稿和临走时设计总监要杀人的表情,又看到他咧到后耳根的笑容和亮晶晶的眼睛,闭了闭眼,把抱怨的话咽回肚子里去。

直到极光来了我们才结束这个好漫长的拥抱,坐起来的时候彼此都麻了一条胳膊。极光有很多种颜色,我们运气很好,夏鸣星说,今天是绿色的,我眼睛的颜色。
绿色很好吗?我对绿色其实没有明显的偏爱,设计师的眼睛里每种颜色都有它所在的位置,绿色对我来说可以搭配浅蓝色的清凉夏装、可以结合米白色的职场通勤、可以小面积撞一点红色系的跳脱连衣裙,是千千万万颜色中有特定作用却不比其他颜色高贵的某一种,千千万万星星中独一无二却不比其他星星灿烂的某一颗。但是夏鸣星在极光下认真看向我,我的眼睛撞进他的眼睛,突然就觉得绿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就像星空其实那么广袤无垠,但在这样浩瀚的一片星空下,我第一时间就能找到他的眼睛。

所以我说:那真是太幸运了!
他于是也变得很开心:因为姐姐是我的幸运星!

我们坐在一起看极光,说是看极光,其实很少的时候才仰头,多数时间都是在打打闹闹,说些没营养的垃圾话。夏鸣星突发奇想追问我如果他和Eddie同时掉进水里我先救谁,我说Eddie和你都会游泳,他压过来,说救谁?我说我给你们各丢一个救生圈,他愈发压过来,说救谁?我说你别过来了我要倒啦,他眼睛里在笑,脸上还挂着逼问的表情,说救谁救谁救谁?
然后我的闹钟就响了,原来已经十二点整,我如蒙大赦,从他身下钻出去,对他说生日快乐。

他一下子站起来,去帐篷里拿手机,坐回我身边清清嗓子,打开模拟乐器软件,摘掉右手手套,用两根手指弹起吉他。这是在搞什么?我刚要说话,他扫了两个和弦之后却开口唱起歌来,我从没听过这支歌,但却在听到的第一秒就知道这是我们的歌,是他送给我的歌。
这场面很搞笑,他手指都冻红了,脸和耳朵也是,唱歌的声音冷到带了鼻音,但是他一直在看我,眼神很亮,目光很烫,歌声也很好听,我本来该嘲笑他的,听着听着眼睛却红了。小时候我说他是最好的歌手,长大后我说他是最好的音乐剧演员,现在我觉得他是最好的男朋友,他唱"爱提醒我们该出发了",唱到让人想不顾一切握住他的手,被埋在雪里,或者是飞到星星上去。

要进副歌的时候手机屏却黑了,或许是温度太低,冻到很快没电。夏鸣星短暂地停顿了一秒,很快清唱起来。极光下我用歌声对你说话,全都是浓郁化不开的牵挂,他拉着我的手这么唱,好像整个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又好像世界上即使有那么多人他却只能看到我一个。他唱"公主旁的骑士抵御着风沙",站起身对我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之后单膝下跪,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
我看到绿色的极光和绿色的双眼,无暇的雪地和无暇的钻石,他好像在二十一岁煎熬太久,所以一到法定婚龄就迫不及待打开戒指盒。动作踩上尾音,我紧张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心脏之火山突然喷发,淌的却不是岩浆而是滚热蜜糖,只发觉歌词原来字字句句是他的承诺,承诺我们的结局不会再有时差,承诺他给我的未来一定无暇。

那时候好像只知道哭了,都忘记戒指是怎么被他戴上无名指。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对着电话那头无可奈何地认输,算算算,夏先生好有本事。



3.

夏先生这才满意,放我去睡觉,不忘嘱咐我明早千万不要赖床。我嘴里说睡觉这种小事哪还需要他来操心,挂了电话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拿起手机又开始刷社交软件,刷到安安发的朋友圈,说自己终于要做最好朋友的伴娘,又兴奋又紧张。
最好朋友说的自然是我,她配的图也是我们俩大学时候的合影,我看见夏鸣星在底下问:还有没有更多姐姐的照片呀?一下子被他呆到笑出声音来,果不其然,再下面一条是安安的回复:大哥,我是在说我很紧张!!!不是在给你展示你姐姐的照片!!!!

回了安安一句"最好的朋友本人也很紧张,觉都睡不着了",三秒钟之后就收到她发来的小窗消息:你还不睡?明早可是五点就得起!
睡不着嘛,我握着手机,用两根大拇指打字,你知道我的。
结婚紧张也是难免的,她安慰我,毕竟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这四舍五入是去参加活埋仪式。

我骂她脑子有问题,情绪却因为她无厘头的玩笑话而确实松弛了不少。我唉声叹气,给她发语音,安安,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结婚,我总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我们俩其实已经准备好久好久了。
永远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她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和现在。
少来,又在乱用心灵鸡汤,我笑,十年前我还在上初中!
所以说呀,十年前你没能种下这棵树,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安安发来一个加油的表情包,虽然都说婚姻是围城,但是既然有人陪你了,总要进去看看的。

十年前我刚上初中,夏鸣星还在念小学,算是我们短暂人生里第一次称得上是别离的回忆。开学第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啃着包子在我家门口等我,我出来之后递给我一块我最爱吃的米糕:快点,不然赶不上七点半那班公交了。
我说我不坐那趟公交了,我坐反方向的,晚两分钟才来。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问,我们以后上学是不是不同路了?
我点头,所以你以后不用来等我了。
他的肩膀一下子塌下来,好像被雨淋过。

后来夏鸣星告诉我其实我走了以后他看着我的背影哭了,为此还错过了七点半的公交,导致上课迟到被老师罚站。
我当时就站在走廊上,外面空荡荡的,老师在里面带大家读课文,他撑着头回忆,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啊,光启中学离我们小学好远好远,以后只能周末和假期见你。以前被罚站了也不难过,因为下课前两分钟可以提前到你们教室门口等你一起去小卖部,但是那次很难过,因为发现你已经往前走了,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

哪有这么苦情?我哭笑不得,去握他另一只手,升学而已,况且第二年你不就考过来了?
整整一年呢!他说,把手反扣过来,五根手指一根根缠住我的,一年很长的,整整三百六十五天,对小孩子来讲值得哭三百六十五次。

所以你哭了三百六十五次?
怎么可能!他瞪我,声音渐渐弱了,也,也就五六七八次吧。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他在被我嘲笑之前补了一句,用大拇指腹摩挲我的指节,我感到痒痒的,却并没有躲,又听到他说,一年虽然很久,但总会过去的,我等就是了。
小时候也没觉得你那么黏人啊,我说,看来当时叫你汤圆还真是叫对了,不仅圆嘟嘟,更是黏糊糊的。

哼哼,长大了更加黏人,他说,眼睛不看我,而是看我们相握的手。小时候等了一年,大一点等了七年,所以现在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等了,我每分钟都要和你黏在一起,你甩不掉我了。
啊……那该给你换个外号,我笑眯眯,叫你牛皮糖怎么样?黏上就甩不掉。
他刚要说话,就听见导购喊我:小姐,婚纱拿来了,您现在可以过来试穿了。
我应了一声,对夏鸣星说抱歉,没法每分钟都和他黏在一起,需要匀半小时试婚纱,要他千万顾及我俩颜面,不要像小时候一样,望着我的背影掉眼泪。

又开我玩笑!再也不跟你讲秘密了!他气急败坏甩开我的手,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去吧去吧,换多久都可以。
生气了?
没有,他嘟嘟囔囔,你去嘛,不着急,我可以再等。
反正,为了等姐姐做我的新娘,我已经等了十五年。

安安讲得没错,婚姻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我不知道真的进去以后我会不会也变成想出来的一员,但我知道有人在城门口等了我好久好久,骑着高头大马,铠甲全副武装,看似无坚不摧可以保护我的骑士,面具下其实是颗软软黏黏的小汤圆,如果我转身离开,他一定一定会掉眼泪。
那么就进去看看吧,反正有他陪我。



4.

羊数到一千多只还是没睡着,简直怀疑长翅膀小羊不是特聘爱神而是不听话小孩,我脑海里开起一家幼稚园,思绪翻来滚去,睡意丝毫涌不起来。
失眠的时候五感就变得格外敏锐,深夜马路上有车声,月光和路灯光融在一起透过窗帘,车子经过时就在墙壁上掠过一道黑黑的影,六月份已经热起来,所以也能听到零星几声蝉鸣,以及门口传来的几下尖锐的滴滴声,和机器女声冷冰冰地说"密码错误"——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有人在开我的门。

我反应还算快,在床头摸了手机,迅速拨了电话给夏鸣星,同时握着手机赤脚去客厅,顺手抄了根拖把站在门后,以防万一真的有人闯进来,就给他一闷棍,总不至于坐以待毙。
然后我就听见门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夏鸣星!”
意识到外面的人是他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吓得快要哭了,腿也软得几乎站不住,他刚好按对了密码进门,眼疾手快捞起我,另一只手覆上来,轻轻盖住我的眼睛。
我手里的拖把滑脱,不轻不重敲了他一下,他痛呼一声,却也并没有松开。

你捂着我眼睛干什么?我在一片黑暗里问他,不对,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我家干什么?
我很紧张,睡不着,就想来找你。
倒是很理直气壮……
你吓死我了,我说,要把他盖着我眼睛的手拿掉,他却很紧张,愈发盖严实了,手掌宽大,几乎遮住我的整张脸:不要看我!

结婚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夏鸣星严肃地说。
那你还来?
我想你了嘛,他小声说,把我搂紧了,我不看你,你也不看我,就不叫见面啦。
什么神奇逻辑……我觉得很无语,但还是配合他闭上眼睛,那你要睡我这吗?我们闭着眼要怎么回房间?
他确认我没有睁眼,才小心翼翼松了手,托着我的大腿把我抱起来,我闭着眼,头埋在他颈窝,闻到他身上刚刚洗过澡的、牛奶沐浴露的味道。

我们好像用的同一款沐浴露,我说,皱皱鼻子努力嗅了嗅,还真是巧!
是吗?他笑,那以后可以只买一瓶了,但洗发水好像不太一样,还是得分开买,他学着我,小狗一样闻我的头发,姐姐的头发上有玫瑰味儿,很好闻。
我的脸又有点红,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意识到明天之后我们就不再是偶尔去对方家里过一夜的关系而是要一直住在一起,他也不只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的男朋友、脾气很好任我搓圆捏扁的小汤圆,而是要成为与我共度一生的丈夫了。

想什么呢?他问。
不是说不能再叫姐姐?我仰头和他咬耳朵,叫声别的来听听。
他耳朵热起来,明天,明天再叫,今天还是姐姐。

把我放到床上之后他动作娴熟地去找铺盖要铺地上,我听见动静,试图从被子里露出脑袋:你睡地上?
——不要看我!他大喊,我吓得又缩回去,没想到你这么在乎这些说法,像个小老头。
其实是不信的,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我听见窗帘被拉上的声音,然后他过来把我的被子揭开,屋子里一片黑暗,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
可以了,他轻轻地笑,看不见了。

他窸窸窣窣地躺回地上,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到床上来睡,难道这也是仪式感?他说对啊,虽然现在也很想,但还是要留到结婚以后再做,况且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不可以太胡闹。
……想什么呢!我抄起个抱枕往他的方向扔,我担心地板太硬你睡得不舒服而已!

夏鸣星很大声地喊了句痛,又装可怜似的小声说,姐姐对我真好,瞌睡了就给我递枕头。
我被他逗得笑出声,你怎么还像个小学生?
小学生才不能和你结婚呢,他说,姐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也这样躺着聊天?

当然记得,那时候他爸妈不经常在家,他就三天两头来我们家打地铺,外婆睡得早,我俩不愿意睡,就压着嗓子偷偷聊天,从明天早晨要早点去学校抄作业说到隔壁班语文老师说话好温柔,新出的闪卡有多难抽新口味的汽水又有多好喝,聊到困得不行,声音才渐渐消失。夏鸣星怕黑,但我有光就睡不着,他会配合我拉好窗帘关掉夜灯再睡。也正因为如此,他的铺盖总是离我的床很近,这样就可以伸一只手上来握住我的,像幼年版的牛郎织女,中间用藕节似的手臂连成一道桥。

按理说现在他完全长大,已经不怎么怕黑了,而我也在无数次通宵加班,和衣睡在办公室之后习惯了在亮的地方随时入眠,但没多久还是有一只手探过来,用小指勾了勾我的,于是我伸出去,任由他握紧了。
你这么大了还怕黑?我故意问。
不是啊,只是想拉着你的手睡,夏鸣星说,好紧张啊,还有五个多小时,你就要嫁给我了。

还早呢,只是要起床开始准备而已,我说,婚礼在中午。
我不管,他却说,反正明天早上睁开眼,姐姐就是我的新娘了。



5.

明天安安她们来了,看到你在我这里,肯定会骂我的,我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用力捏捏他的手,她们可是谋划了很久要怎么为难你不让你进门,结果被你头天晚上就捷足先登了。
没关系,明天我赶在她们来之前早点走就是了,夏鸣星笑,她们要怎么为难我都可以,要多为难我一点才好。
为什么?
姐姐这么好,怎么能那么容易就被我娶到?

你哪里学来这些话?我抿抿嘴,感觉自己的脸好像又红了,听见他嘟囔自己是自学成才,因为太喜欢姐姐所以自动习得情话天赋。又听见他自顾自絮絮叨叨讲明天婚礼的安排,礼服裙早就送到伴娘们手里,明天一大早安安就会带着化妆师上门来找我,做最贴心最忙前忙后的伴娘,猴子他们就跟在他身后,在门外老老实实等着被考验,做最靠谱最讲义气的伴郎。我们的婚礼举办在草坪上,订了很多很多的花,玫瑰、雏菊、花菱草,在草地上、在餐桌上、在婚车上,在新娘发间和新郎手里,整个世界都开满鲜花一般。除此之外还有好多好多长翅膀的爱神小羊,到处都是小羊,到处都是毛绒绒,宾客会来来往往,小羊们熙熙攘攘,几百上千位爱神聚在一起,只为了聆听一对恋人的愿望。

好像童话故事,我说,发现自己不自觉在傻笑。睡意层层叠叠涌上来,我想脑海里的一千多只小羊此刻终于起了点作用,但更起作用的或许是夏鸣星的手和夏鸣星的声音。他用讲睡前童话故事的语气帮我堆起一个棉花糖一样的梦,姐姐会是最漂亮的新娘,而我要做姐姐的新郎,我们从青梅竹马一路走过来,花十五年时间变成夏先生和夏太太,Eddie爸爸和Eddie妈妈,变成户口本上相邻的两页,最最亲密的一家人。终于要到这一天了,姐姐。
夏鸣星说着,握紧我的手,感受到他的力道和体温,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不是飘飘然的梦境,是我们触手可及的未来。

他骨碌一下坐起来,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黑暗里我看不见他,只能望着他大概在的方向,但我知道他在看我,就像我看着他一样。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姐姐,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今天就这么觉得吗?那明天可怎么办?我往下挪了挪,肘在床上,隔着不见五指的黑暗对着他笑。反复提起童年回忆或许过于俗套,但我和他的故事原本就是由一个个回忆串联堆叠而成,像一本厚厚的、陈旧的字典。我不是仓颉,没能力造出新字词,于是所有的情话和恋爱诗都从中摘取造句。这场景很像十一岁的时候我和他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偷偷讲悄悄话,约好明天春游不跟着老师同学坐旋转木马而是一起去乘海盗船;这心情很像十三岁的时候我被他拉着手去鬼屋,一边紧张忐忑到极点,一边兴奋期待到极点;这气氛很像八岁那年第一次看电视上的台湾偶像剧,男女主角深情对望,鲜花烂漫钻戒闪亮,所有的爱和喜欢在这一刻都失去文字和语言。

明天当然是更幸福的人啊,夏鸣星问我,即使他早知道答案却仍然要问,不是再三确认,只是故意撒娇,一定要我讲好听的话给他听,姐姐,你呢?你高兴吗?你期待吗?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正要说话,他又连忙捂住我的嘴,不行不行,还是明天再说吧,明天。
这又是什么忌讳?我在他掌心里笑,笑得他也跟着笑,你弄得我手心好痒。手放下来,嘴唇贴上去,脑海里好多小羊,长着翅膀,粉粉白白,毛绒绒在里面飞,一千零一只、一千零二只、一千零三只……

夏鸣星仰着头捏捏我的耳朵,抱怨我不够专心,我握住他的手,想长翅膀小羊是明天的事情,是童话和传说里的事情。其实我的爱神已经提前一天来过,有最温暖的手掌和最温柔的声音,跪坐在我床边,轻轻吻我眼睛。

嘴唇由眼窝下移到另一双嘴唇,轻轻的,轻轻的,像嘴唇也插着翅膀,像夏鸣星也插着翅膀,他轻轻吻我,像童话故事最后一页,像爱神破戒降临人间。
夏鸣星说普通人能力有限,不像他和他的同事小羊可以无限量满足他人愿望,对姐姐来说"我愿意"的额度很宝贵,所以重要的话要留到重要的时刻再说。要等到明天的婚礼,新郎穿着礼服,新娘穿着婚纱,在阳光和祝福之下,在拥抱和亲吻之前。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我用两根手指按住他作乱的嘴唇,不留到明天了?
誓言要省着用,他亲亲我,再亲亲我,但是吻可以多一个,再多一个。